归去来:永定河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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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可汗州

与其为奴,不如逃离

奔途漫漫,月黑风高,截杀重重。战马啸兮破残夜,五更霜剑会锋刀。

《辽史·地理志》载:“可汗州,清平军,唐妫州,五代奚号可汗州,太祖(耶律阿保机)因之。统县一:怀来。”《隆庆志》曰:“妫州,五代时奚王所据,号可汗州。”

隐于山坳,凿石而居,青山环围,湖滨相望。京西河北省怀来县天皇山麓石窟群,据说这里就是辽代之前奚人可汗州州府的所在了。

说起可汗州,我们还得从中国北方古代的一个民族——奚族讲起。奚族原来叫库莫奚族,库莫奚一词源于鲜卑语音译,在蒙古语中意为“沙”“沙粒”“沙漠”。据此推测,他们的生长地可能多是沙漠。库莫奚族源出东胡,为鲜卑宇文部之后,他与后来建立大辽王朝的契丹本是同族异部,在北魏登国年间“分背”后,才各自形成一族。到了6世纪下半叶,也就是隋朝时期,省去库莫,此后单一的“奚”字便成了族称。

4世纪中叶至7世纪初,库莫奚人生活在东北地区的老哈河流域,过着“善射猎”“随逐水草”的狩猎、游牧生活。到了7世初至9世纪中叶,库莫奚族逐渐发展壮大。在这一阶段,其军事实力已经与契丹旗鼓相当,庞大的部落形成了五个大部,即阿会部、处和部、奥失部、度稽部、元俟折部,有数十万之众。奚人的战马已经踏出老哈河,其活动地域拓展到东达今辽宁省阜新市附近,西到内蒙古自治区克什克腾旗以南的广大地区。

由于民族相对弱小,库莫奚人一直小心谨慎地处理着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从北魏到隋朝,奚族就常依附遣使朝贡,仅北魏时期派遣自己的使臣到平城、洛阳先后就多达三十余次。

历史上奚人与中原王朝的“蜜月期”发生在唐朝。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奚酋可度者率众内附,一代明君唐太宗李世民深谙怀柔之道,对其大加封赏,在奚地置饶乐都督府,拜其为饶乐府都督,封楼烦县公,还赐姓李氏;唐玄宗时期更是以海纳百川的姿态,对请降的奚酋李大酺既往不咎,封其为饶乐郡王、左金吾卫大将军、饶乐府都督,并将固安公主嫁给他。唐王朝如此厚爱奚人,也从一个侧面证明这个民族不容小觑的实力。

然而弱小的民族总是生存在夹缝里,况且部族首领多粗莽好斗,急功近利,缺乏长远的政治韬略和历史眼光,其实自可度者之后的历代奚酋就已经开始游离依附于唐、契丹、突厥之间,左顾右盼,章法全无。

“度娘”喋喋不休的介绍,让我们误认为这天皇山是个开放的景区,这可苦了“志玲”(语音导航),也苦了“白马”(采访车),导来导去,兜兜转转,哪里寻得见山口?最后到达的竟是一个高档别墅区的大门口。停车问询保安,才知道天皇山几年前就不对外开放了。“许是已被打包出售,成为小区业主的后花园了吧?”我们这样思忖。可是不管是不是后花园,这片子还是要拍的,它毕竟是“永定行”选题策划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不可或缺。况且无法涉足的“禁地”更能成就受众的好奇。

梁文向站岗戒备的小区保安详细说明来意,保安并不怠慢,告诉我们一个手机号码,说这事需请示领导。电话打过去,对方说需继续向上请示,就这样等了约半个小时。再打过去,人家以上司不同意为由,委婉谢绝。细思其意,恐是顾虑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曝光本小区某方面不足,可如何是好?”对方这种想法的确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大家素不相识嘛。不过对于我们,此地若不能拍摄只能徒增叹惋了。

记者这行需要干劲,更需要耐心和韧劲,困难再大也不能轻易言弃。“桑干行”一路拍摄下来让我们深谙此理。怎么办?继续求助各方吧!我突然想起刚为我们在官厅湖畔拍摄给予大力支持的怀来县电视台领导,于是急忙联系,人家又辗转联系到属地党政部门的负责同志,由这位同志出面联络,几经周折,到中午时分方才搞定。

七月的京郊大地,热毒的太阳肆意炙烤,天与地构成一个巨大的蒸笼,我们都是被关在笼屉里扑闪翅膀的鸟儿,飞不高也飞不动。可以想象,要在这烈日当头的午时爬山是多么的让人头疼。没办法,对方已经回复得很清楚,这是一次限时限地的拍摄。两小时内必须完成,而且这全程是需要保安“陪同”的。事后想想,我们倒是很庆幸有保安的引路,不然我们在这别墅区里就算左冲右突大半天,也不见得能寻到天皇山的山口的。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过即使走到天皇山的脚下,我们还是无法一睹石窟的真容,它半遮半掩在周遭的山峦里,就像襁褓里的婴儿,等着你去探望。

车停山下,想着外面灼热的天气,我们紧皱眉头推开车门,一股热浪连车带人瞬间淹没。“尽量省些人力吧,能不上山就不要上了。”我这样想着。军军是主摄像,小乐要现场出镜,是必须去的。我倒是可以不上去的,不过我是“领头雁”,怎么也得起到示范作用,是吧?于是,尽管梁文和小许执意要同甘共苦,我还是行使了否决权。我们三个人全副武装,大檐的遮阳帽、墨镜、口罩、防晒衣,把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上山!

前山势缓矮灌横生,中岭挺拔陡径通幽,这大概就是天皇山麓的特征吧。踏过荒径,依山势而筑的水泥石阶小路倒是还能接受,不过走上一段,我们也是汗流浃背了。这几天连续的跋山涉水,小乐的脚跟早已磨出了血泡,她只能趿拉着一只鞋子向上攀爬,也是拼了!此时半山腰上修葺亭台的工人已经吃了干粮,正倒在林荫下的木板上呼呼大睡,根本没察觉我们几位“游客”的到访,我想即使惊觉了也会疑惑:“大热天,这几个人怎么会连晌登山?”

爬过一段坡,再绕一道弯……如此重复。我不断利用大喘气的间隙抬头仰望寻觅,仍不见石窟所在,好在中间这段路途茂林杂树,绿荫遮蔽,倒不至于暑热难耐。

事情往往在你体力不支依靠信念加持的时候突然柳暗花明,一个小时后果然峰回路转,走在最前面的我猛一抬头,只见树丛里两间石室若隐若现。“总算是到了!”我紧走几步奔向石窟仔细观瞧,只是这石窟也未免太浅了,进深不过半米,看起来像是凿至中途因故废弃的。

此时,小乐在一棵树下歇息,落在后面的军军还在奋力登高,他可不是体力不支,而是扛着三脚架、摄像机在负重前行,因为他要在沿途不断选点拍摄。我让小乐边休息边候等军军,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踩着天皇山的裙角,沿着小径去探访崖壁之下第一座较大的石窟了。不过进入这座石窟真是让我心惊肉跳!里面竟然端坐着三个“活人”!这惊吓一是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二是石窟太小,泥塑人像也太大、太形象了,同我相距不过咫尺,全然没有了距离产生的美感,着实渗人啊!局促对视心里慌然,我赶忙退至洞口处,等回过神来才远远端详。

我想这里供奉的大概是三位神仙吧?只见这三尊彩绘泥塑依次排列,眼眉含笑,庄严慈祥,造像逼真;再仔细观察,只见边侧一隅的小窟内竟然还有三尊乳白色塑像,貌似佛、道、儒三教教首,不过这造像小了太多。那么那三尊大的塑像又是何方神圣呢?我一片茫然,不过这并非此行探究的主题。此时,军军和小乐已经上来,我便急急走出窟外一起另寻他窟。

因环绕这些石窟脚下的是条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石径,旁侧山势又很陡峭,所以我们是无法看清整座石窟的总体架构的。我们只能沿着右手边粗糙原始的石阶继续向上。攀过十余阶,便又见一洞口,由于此地近年已鲜有访客,况且刚受了惊吓,所以再入门洞时,领头的我就更加小心翼翼了,哈哈!我倒不是怕再遇什么活人神仙,而是担心这洞里荒僻日久,恐已成了蛇蝎的领地。

踱进石窟,穿过两三米长封闭阴暗的洞廊,眼前逐渐明亮,一处四五平方米大小的石窟便映入眼帘,这窟高约两米,并无前壁,抬眼望去,对面便是一席青山,满眼叠翠,白云悠然。右侧石壁之上嵌有坑穴,大约是古人放置灯盏之处吧?除此之外,此间壁上再无任何雕凿,看样子极似会客厅。我仔细查看角角落落,见无蛇蝎亦无走兽禽羽遗留痕迹,方暂时心安。

我们穿过“客厅”,再进平行套间,这“套间”里的内容可是足够丰富,一幅古人饮食起居的生活画图似乎生动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只见窟内石炕、灶台、烟道、储水槽、壁橱一应俱全,炕内凿有火槽连接灶台和烟道,石炕上铺有石板,炕侧凿有明窗,尤其是炕壁上有明显烟熏火燎的痕迹,难道这是奚人的经年烟炊所致?

据说此处共有大小石窟24座。那么,一千多年以前,奚人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这还得从奚族和契丹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说起。

从历史渊源来看,奚族与契丹同出一族,双方虽然在“营州反唐”起事上有过短暂的合作,但终是兄弟阋墙,时常兵戎相见。特别是到了9世纪中叶以后,奚族的军事实力已经无法与契丹相抗衡。唐末契丹首领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主政时期,奚被举族役属,也就是在这时,奚人不堪苛虐,被迫逃亡,由今河北承德、辽宁凌源一带西徙妫州(今河北省怀来县)。

战马啸兮破残夜,刀影寒光飞溅血。月黑风高,奔途漫漫。奚人突破重重截杀终于来到妫水河畔,隐秘幽深的天皇山麓接纳了这批宜民则民、宜军则军、食不果腹、衣着褴褛的逃亡者。他们在这里凿石为屋,掘井而饮,开始了半军事化的射猎生活,并将这一片区域称为可汗州。

宋欧阳修撰《新五代史》载:“奚王去诸为契丹守界上,苦契丹苛虐,引别部西徙妫州,依北山射猎……其族至数千帐,是为西奚。”正是对这一历史事件的描述。

我们沿着第二层石窟内半边露天的甬道走出,再由石磴登攀向上,极力向石窟的高处仰望,恰好瞥见第三层石窟斜斜的一角,再往西去,终于转出石窟群。站在花岗岩结构的山体上,半遮半掩的石窟群也总算是能够看清其架构了。

综观整座石窟,正如有关专家所言,其军事功能是远远高于生活功能的,它的军事防御作用极为明显。站在山外,很难发现石窟群落;可进入石窟高处,进山小道及山下的一切又能尽收眼底。据说这悬崖峭壁之上还凿有一座石府,那里是可汗州的指挥中心。如果沿着花岗岩结构的山体爬向后山,还有一处奚人的储粮、纳物之所,能容纳50多人的大洞——雾云洞。不过此时我们已是饥渴难耐,实在是爬不动了!况且拍摄素材已经足够撑起几分钟的片长,任务已经完成。

话题再转回来,如果我们认可此处为奚人部落所居的事实,那么奚人在这里住了多久?又是在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史籍记载,西奚王进入妫州后,常以麝香、人参取悦幽州刘守光(911年自立为大燕皇帝),得到刘的庇护,后又投靠后唐庄宗即晋王李存勖,先后历经去诸、扫剌(李绍威)、拽剌3代。直到公元937年,第三代西奚王拽剌在新州(涿鹿)被迫迎降契丹。联系上述历史可知,奚人在此地居住大约30余年,他们的首领拽剌投降后,“奚畏契丹之虐,多叛逃”(《新五代史》)。逃离的正是驻在这里的奚人。

关于奚族的消失时间,查阅史书典籍可知。12世纪后期,奚人迅速被女真人同化,与汉族融合。金代以后,再不见有奚人活动的记载。元初尚有奚之名字,后再不见于史册。

站在高坡上,只见大大小小的石室、石窟呈不规则的蜂窝状,镶嵌在这花岗岩山包之上,由此极望,宛如明镜的官厅湖烟波浩渺。在这滚烫的山岩砂砾上驻足,我们也只能望湖生些凉意了。此时,军军褐色的旅游帽已经被汗水浸透。

《新五代史》说:“去诸之族,颇知耕种,岁借边民荒地种粟(粟,黍之不黏者,即糜子),秋熟则来获,窖之山下,人莫知其处。”可见奚人在这里虽不富庶,却也能自给自足,御抵饥寒,安居乐业。这对于一个游牧民族来说,能够通晓耕作之术已经实属不易了。可惜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一旦被视为异族另类,颠沛流离、辗转逃生便成为常态和宿命,最后只剩下这座他们用智慧和心力雕凿出的空城供世人揣摩,徒留千年一叹。

其实与天皇山相距仅1公里之地,还有另外一处石窟群,也是京西著名的风景区——延庆区古崖居。它们形制相同,规模各异,有学者认为古崖居是西奚王王帐的所在。我不知道“州府”和“王帐“有什么区分,不过倘是抛开学术层面,古崖居亦为可汗州之辖域范围当是不争的事实吧。

古崖居,尽管它以开放的姿态经营多年为世人熟稔,但由于没有考古方面的实证和史籍文献的确切记载,景区给出的仍是“千古之谜”的说法。不过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去拜访的。因为它和天皇山具有同样古朴幽深的气质和神秘莫测的魅力,是我们相看不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