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孔门互讦:道德在人心不在人
都说对方道德败坏
秦汉以后,中国社会逐渐褪去了贵族制的外衣。中国传统社会,不存在世袭贵族阶级,这一点和欧洲国家很不相同。但是,世界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世袭贵族家族却出现在中国。那就是山东曲阜孔家。本讲的案子就是从一起清朝乾隆年间的孔家腐化事件谈起。
乾隆六年(1741年)九月初五,孔子第七十代嫡长孙、朝廷敕封衍圣公孔广棨朝贺乾隆万寿后回到曲阜。他情绪有些激动地对人说:“我已经列款参劾了曲阜知县,看他还能作威作福否?”孔子嫡裔、朝廷公爵,为什么如此生气?而时任曲阜知县孔毓琚,还是孔广棨的曾祖父辈尊亲,且是前衍圣公保举的知县。孔广棨为什么要弹劾尊亲长辈兼地方父母官呢?
早在八月二十四日,孔广棨确实已经上奏弹劾了曲阜知县孔毓琚,列出了九条罪状,描绘了一个肮脏不堪的知县形象。
第一,曲阜城乡集市向来征税,程序是由店铺商行的经纪、店行、集头选递手本,经知县批准后再充当集市管理和收税角色。孔毓琚根据市场起落,每一个手本索贿数十串至数百串铜钱不等,装入私囊,然后再收缴正税。而行贿获得资格的人,自然加倍从百姓身上索取,所以曲阜城乡有奉旨恩免、不应收税的,都照征不误。孔毓琚仅此一项就贪赃不下万两白银。
第二,官府对官办事业的差役、雇工有工食银补贴。孔毓琚全部克扣为己有,而勒令差役工人们签字声明已经认领。其中仅禁卒一项,曲阜工食银一年是九十六两,实际每年只发钱二十千。其中差额自然进入了孔毓琚的腰包。
第三,孔毓琚将当地逃户的田亩擅自变价出售,将卖地银两占为己有。
以上三条罪状,孔毓琚涉嫌的还都是贪污钱财,后面六条记录了他如何败坏制度、荒唐无耻,内容一条比一条劲爆。
第四,孔毓琚违规任用亲信家人薛大兴、吕彭龄、李江等人担任曲阜县编制内的书吏,作为爪牙心腹。他还替这些人改名换姓,进一步冒考官员职衔。
第五,曲阜知县和其他地方官一样,不得置买本县田产。孔毓琚在承办变卖原大学士张鹏翮在曲阜的入官产业时,有一套城隍庙街的房产,原本是孔毓琚家的产业,之前以五百余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张家。如今,孔毓琚把此处房产只估价三百两银子,让子弟出名强行买回。孔毓琚又将张鹏翮在曲阜苗孔庄、防上庄两处的田地托子弟出名廉价强买,以致赔项不敷。
第六,孔毓琚纵容刑房总吏陈辅公家人吕彭龄等人包揽娼妓,他自己也包养土娼温李氏,在县衙门同居,还生了子女,竟然还与阳谷县知县梁坦结为姻亲。梁坦得知儿媳妇(或女婿)是土娼所生后,扬言要悔婚退婚,不过因子女夭折,事情才没有闹大。此外,孔毓琚还勾搭本县百姓孟黑的妻子,也在县衙门同居。孔毓琚为此还委派孟黑管理自家在苗孔庄的地亩,作为封口的差使。
第七,孔毓琚嗜赌成性,每当有邻近州县官吏到曲阜公干,都强留在衙门内聚赌,令家人轮流放头,暗中分肥。每次输赢都有数百两不等。
第八,孔毓琚勒令书吏伪造契约,将城西官地占为己有,建造花园,为了灌水需要还擅改河道。
第九,孔毓琚承修少昊[1]陵工程,将应该变价销售的旧石料拉回自己家,供私家修造之用。没有用完的石料,现在还存在城隍庙街私宅旁边。
孔广棨揭发的各款罪状,窝娼聚赌,贪腐盘剥,事事都严重违法。孔毓琚事先勾结兖州知府(已革职)沈斯厚,送钱送礼。沈知府包庇孔毓琚,替他周旋遮挡,孔毓琚有了保护伞,更加肆无忌惮,日甚一日。孔广棨总结孔毓琚就是“利欲熏心,营私枉法,纳交府县,朋比为奸”,奏请将他革职,由自己暂时处理曲阜政务,再在族中选贤任能,任命新的合格的知县。
为了有助于了解孔毓琚案的前因后果,这里需要插叙一下曲阜孔门的特殊制度。曲阜知县孔毓琚与衍圣公孔广棨到底是什么关系?衍圣公又有什么样的权利与义务,为什么能左右曲阜知县的去留?
生活在春秋时代的孔子,是个伟大的教育家、思想家,终生致力于改进社会、提升福祉。他的思想被后人整理成儒家学说,影响深远。儒家学说深入人心,孔子本人随之被后世尊为孔圣人、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王、万世师表,等等,地位越来越显赫。两千多年来享受尊崇的同时,孔子的思想也成了统治工具。这种看似矛盾的角色,集中体现在了衍圣公制度上。
孔氏家族原本是鲁国曲阜的普通民户,随着孔子地位的提升,嫡系后裔的待遇也水涨船高,直至被视为“圣裔”。全社会似乎都迷信孔子后裔拥有超凡的素养和道德水平。统治者则把尊崇孔子后裔作为强化儒家意识形态宣传,彰显自身意识形态合法性的重要举措。说白了,历朝历代都举起孔家的旗帜,替自家王朝摇旗呐喊。西汉初年,刘邦封孔子的九代嫡孙孔腾为“奉祀君”,这是孔门贵族化的开始。北宋至和二年(1055年),宋仁宗取“圣裔繁衍”之意正式册封孔子嫡系长孙为“衍圣公”。从此,孔门世袭衍圣公爵位直到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长达880年。如果从奉祀君算起,曲阜孔家保有爵位超过2100年,是世界上延续时间最长的世袭贵族。
衍圣公爵位,有一整套制度相配合。首先,衍圣公严格由孔子嫡长子袭爵,明确大小宗之别。宗法制度是儒家学说的重要内容,也是历朝历代的统治基础之一。它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统治结构提供理论依据。作为孔子圣裔,曲阜孔门自然要是宗法表率。孔氏嫡裔严格执行嫡长子继承制,维护大宗的独尊地位,防止小宗觊觎、窃夺大宗权益。即便是圣裔长子先死,也坚持由长孙继承,不给其他儿子继承机会。1919年底衍圣公孔令贻早逝,其妾王氏已经怀有身孕。第二年春,王氏临产。为防偷换婴儿或出现意外,北洋政府派军队包围了产房,山东省省长,一位将军和孟、颜、曾三氏的奉祀官坐镇孔府监督;孔府还把血缘最近的十二府的长辈老太太全部请来,在产房外静坐监产。生下的小婴儿就是末代衍圣公孔德成。从中可以看出历代对孔府嫡庶长幼的重视。孔门是皇家的映射。对孔门宗法如此费心,推而广之,对皇权更要全力维护了。
除了允许孔门嫡长子袭封衍圣公外,朝廷还会拨款修缮孔府(衍圣公府)、孔庙、孔林,免除孔门嫡裔赋税徭役,还频繁赐予祭田、金银、隆典等。此外,朝廷授予孔门子弟诸多的世袭官职。清朝,衍圣公次子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三子世袭太常寺博士。如果没有次子或三子,衍圣公可以在近支侄子中选人充任。此外,与孔门相关的尼山书院、洙泗书院主管各一人,授予国子监学录职衔;圣庙主管一人,授予国子监学正职衔,都由衍圣公保举族人担任。孔、颜、曾、孟四氏学的学官,也由衍圣公保举。
在诸多的世袭官职中,亲民行政的就是曲阜知县。知县作为朝廷命官,本应回避,不得在家乡任职。“天下州县皆用流官,独曲阜用孔氏世职以宰此邑者,盖以大人之子孙,不使他人统摄之也”。考虑到曲阜当地孔氏家族的意识形态色彩和强大的势力,朝廷在孔氏族人中挑选曲阜知县,实际由衍圣公选派。知县为七品官,清朝升曲阜知县为六品,以示尊崇。在实践中,衍圣公选任的曲阜知县,大多是自己的堂兄弟。衍圣公在选任中起决定作用,同时兼任家族的族长,曲阜知县几乎唯衍圣公马首是瞻。衍圣公府给曲阜知县的“移文”完全是下行公文的命令语气。
孔家享受的世职还有圣庙执事官、林庙举事、司乐、奎文阁典籍、屯田管勾、守卫林庙百户、知印、掌书、书写、奏差,等等,都有固定的品级和俸禄。曲阜孔家逐渐发展成贵族世家,衍圣公府也官府化了。纪晓岚曾为衍圣公府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下联是“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称得上是实至名归。如此尊贵地位的背后是历朝历代的强力扶持。
事实上,朝廷对儒家圣贤的尊崇并非只体现在孔氏一族。清朝还授予复圣颜氏、宗圣曾氏、亚圣孟氏、子路仲氏的嫡裔各一人五经博士职衔;授予建安、婺源的朱熹后代各一人五经博士衔。这种意识形态尊崇,还扩展到武圣人关羽的后裔。清朝授予洛阳、解州、江陵关羽后裔各一人世职。
孔广棨参劾孔毓琚的奏折石破天惊。朝廷尊崇圣裔的本意,是为了发挥他们的标本和榜样作用,强化意识形态。想不到,圣裔竟然也有坏人。榜样没有发挥好作用,坏人的负面影响反而被放大了!乾隆皇帝将孔广棨的奏折交给户部侍郎周学健审理。周学健的工作还没开展,孔毓琚于九月初八封发用印揭帖,反告衍圣公孔广棨贪婪受赃营私等罪状!奏折一并交由周学健办理。原本的弹劾事件,变成了衍圣公孔广棨和曲阜知县孔毓琚互讦事件。
在孔毓琚的笔下,孔广棨同样是一个肮脏不堪的丑角,“鬻爵卖官,乱宗剥民”。孔毓琚先陈述了曲阜知县的“艰难”。曲阜知县世职,例由衍圣公保题授职。因为衍圣公操生杀予夺实权,所以历任曲阜知县对他莫不曲意逢迎、言听计从。曲阜民间一切户婚田产等事,都是衍圣公派家人指示县令执行。孔毓琚形容,曲阜县是非倒置,遭受衍圣公荼毒多年,流传着“曲阜无天”的民谣。孔毓琚于雍正三年上任后,认为自己虽然是衍圣公保举,而毕竟是朝廷命官,恩典出自皇帝,下决心不听一情,不受一嘱。雍正四年,衍圣公家人胡嗣信因说情被孔毓琚拒绝,咆哮公堂。孔毓琚禀告山东巡抚,将胡嗣信罚银三千两。经此一事,衍圣公府知道孔毓琚是个异类,从此不再枉法相求,对他恨之入骨。孔毓琚也在历任山东巡抚莅任时,就把衍圣公的劣迹罗列禀报。巡抚忌惮衍圣公是圣裔世爵,从来没有处分,继续曲为优容。九月初五,孔广棨朝贺返乡,公开扬言已经参劾孔毓琚。孔毓琚不得不据理力争,揭发检举孔广棨五大罪状:
第一,雍正时朝廷设置孔庙执事官,从九品到三品,人数共达三十人,由衍圣公在孔氏子孙内挑选人品端方、威仪娴雅的人,报朝廷任命。衍圣公视为奇货可居,三品及四品执事官都授予近亲,五品及以下则明码标价出售,价格从一百两到四百两不等。十二年来,衍圣公府仅出卖执事官职,就侵贪数万两银子。
第二,孔庙设有管勾、典籍、司乐等官,负责管理田租、书籍、音律等,也由衍圣公掌握人事实权。衍圣公不仅受贿出售官员,甚至竭泽而渔,借候补的名义广收捐纳,连候补资格都提前卖出去了。结果市井小人都蟒服冠盖,跻身官员行列。衍圣公府是可以行文各省督、抚、府、县衙门的,出卖盖章的空白公文就成了公府的另一条生财之道。每一札公文售价白银四五十两至一二百两不等。
第三,四氏学[2]教授由衍圣公保举贡生、举人授职。现任衍圣公孔广棨保举亲堂弟孔广棣担任教授,而孔广棣年未二十,本身还在学习阶段,谈何为人师表?
第四,孔府设有门官,因曾欺压百姓,经前任两广总督孔毓珣[3]参革撤销。孔广棨巧立名目,新设“启事官”一职,由家丁赵发苞担任。雍正十三年,孔广棨入京。旗人赵六、赵七得知五品执事官孔毓倧是衍圣公的近亲,行贿白银六百两、马四匹求衍圣公咨部办理两人出旗事宜。孔毓倧没答应。赵六、赵七转而联系赵发苞,贿赂孔广棨,改姓孔氏,冒名申请出旗,被官府驳回。赵六等人于乾隆五年十一月潜住曲邑,与赵发苞朝夕往来。孔毓倧斥责三人胡作非为,赵发苞反而殴打侮辱孔毓倧,禀告孔广棨将孔毓倧革去执事官官职。孔毓琚得知后,支持孔毓倧申诉,最后将赵六等人递解回旗。
第五,清朝自康熙朝规定摊丁入亩、永不加赋。衍圣公却不遵守朝廷律令,依然在曲阜摊派丁银。曲阜俨然是法外之地,百姓每人还需缴纳一百二三十文不等的丁银。并且,孔府借机编审户籍,挑选面容姣好的殷实人家子弟,逼令为奴,进府当差;不幸被选中的百姓不得不花四五百两银子贿求免祸。孔府借由这种户籍编审行为,大肆索贿,以致家家户户怨声载道。孔毓琚统计,衍圣公户口名下有人丁不下数万口,都享受免税优待,还每年逼索百姓,欲壑难平。
若真如孔毓琚所言,则说明衍圣公府毫无仁义道德可言,鱼肉百姓、横行乡里,连最低的做人标准都没有达到,孔广棨等人完全辱没了孔夫子的名号。孔毓琚信誓旦旦地列出五大罪状,还称“所亲知灼见者,如一字涉虚,愿甘反坐”。那么,他说的是否属实呢?
衍圣公府那些事
受命查案的周学健是乾隆时代的一名干吏,日后在治河领域颇有建树。当时,他接到互讦案,颇有凡人看神仙吵架的感觉。且不论事实真伪,本应道德无暇、高高在上受人瞻仰的圣裔曝出丑闻,而且还相互控告,就已经在道德上破产了。涉案的还是占据主流意识形态顶端的孔子嫡系后裔孔广棨,周学健在震惊之余,不得不面对棘手难题。
事实上,周学健可以自由裁量的空间非常小。儒家学说和孔老夫子早已经深入人心。历朝历代对孔子的尊崇使得孔子的地位已经无可撼动。朝廷尊儒的国策不会变,衍圣公制度也没有变更的迹象。那么,时年二十九岁且是曲阜孔氏嫡系唯一后裔的孔广棨就不能受到惩处。朝廷已经把孔广棨和孔氏、儒家捆绑在了一起,不能动摇。周学健剩下的选择,就是如何有理有据地维护孔广棨。
孔氏族人状告衍圣公事件之前也有曾发生。明朝正德年间,族人孔承章上书弹劾衍圣公孔闻绍以权谋私。朝廷不问是非,将孔承章以“以下犯上”罪谪戍广西。目的是维护衍圣公,也是维护朝廷的形象和权威。也在孔广棨时期,清朝同样处理了一起“威胁”衍圣公的事件。据说,雍正年间孔庙大成殿前的柏树正枝不长而侧枝茂盛,术士就解释是有人念咒所致,还推算出是孔继涑所为。孔继涑是时任衍圣公孔传铎的次子。其兄长孔继濩未等袭爵就病逝了,衍圣公孔传铎就将爵位传给了嫡长孙孔广棨。祖孙交接、叔父强悍、孔广棨地位不稳的敏感时期,恰巧出了孔继涑念咒篡位的“阴谋”,结果他被开除族籍,死后不许葬入孔林。孔继涑下葬时还在棺材上锁了三道铁链。[4]官府在此事上,也是站在孔广棨的一边,维护他的嫡裔地位。
周学健从律例中翻出一款:“官员将特伊列款纠参之后,乃将上司列款首告者,将所告之处不准行,仍交部治罪。”周学健认为孔毓琚是遭到孔广棨弹劾之后再行控告,控诉无效。而且,孔毓琚翻出雍正四年衍圣公家人胡嗣信咆哮公堂的情况说事,查孔广棨是雍正九年才袭爵的,雍正四年间还是其祖父孔传铎时期,事隔两代,谈何“怀恨在心”一说。反而暴露出孔毓琚本人心胸狭窄。周学健建议将孔毓琚依法处理。
孔广棨地位崇高,非周学健可以议处。而且,皇帝极可能对孔广棨的黑暗嫌疑选择性无视。不过,周学健依然委婉地提出:“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孔毓琚与衍圣公府近在咫尺,且为官多年,揭发衍圣公府的罪状“亦未必全属子虚,臣实不能保其必无此事”。如果衍圣公孔广棨平时能够洁身自好、严以律下,孔毓琚即便想揭发,也会无法措辞?周学健建议,孔毓琚弹劾奏折参照律例,不予追查,但是请求乾隆皇帝严词训饬可能存在营私扰民行为的孔广棨,饬令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至于孔毓琚揭发出来的曲阜县违法征收丁银等现实问题,建议由相关部门查明禁革。
应该说,周学健的意见为稳妥之策。也许考虑到事关孔子,关系大局,乾隆皇帝没有直接批复,而是下令“大学士等密议具奏”。于是,看似简单的孔门互讦案变为了供公卿大臣公议的公共性事件。
乾隆六年九月二十四日,大学士鄂尔泰领衔回奏了内阁对此事的意见。首先,大学士们认可周学健的处理意见。认为孔毓琚在明知遭到弹劾的情况下,挟仇反噬,“此风断不可长”。孔毓琚状告孔广棨一事不予处置,他本人交部处置。其次,关于处理孔广棨的敏感问题,内阁大学士们也认为孔广棨在挑选执事官、四氏学教授及私设启事官等事情上“违例营私”未必子虚乌有,请皇上对他严加训饬,督促他读书修身、遵守礼法,秉公处理衍圣公府事务。至于具体意见:第一,朝廷取消衍圣公府挑选候补官员、向各衙门无端行文的权力;第二,四氏学教授负有训士之责,如果孔广棣真的过于年轻、学问未优,应令孔广棨会同山东巡抚、学政另选合适人选;第三,摊丁入亩是国策,应严禁孔广棨向曲阜各户摊派丁银。如有私征加派,立即查禁。总之,内阁认为孔广棨的理想角色应该是“整躬率下,教导族人,以承先圣诗书之泽,无负皇上教诲成全之意”。乾隆皇帝当天就批准了这道奏折。
本案的行政流程算是走完了,但孔广棨涉嫌卖官鬻爵、营私舞弊的消息已经传开。在京官员纷纷发表意见。监察御史卫廷璞上奏,建议裁撤曲阜知县世袭制度,可以给曲阜孔家增加一个世袭虚衔,或者增加孔氏子弟的科举功名,来交换他们手中的曲阜知县世职。卫廷璞认为如此才是平衡“慎重器”和“保全圣裔”的良策。
鸿胪寺卿林令旭则建议以衢州孔氏子孙为曲阜知县。“衢州孔氏”又是什么群体?为什么要以衢州孔氏取代曲阜孔氏继承知县世职呢?北宋末年,金人即将攻占曲阜,第四十八代嫡孙孔端友承袭了衍圣公,他不愿落入夷狄之手,携近亲族人随宋高宗南渡,后定居浙江衢州,形成衢州孔氏家族。南宋朝廷册封衢州孔氏袭封衍圣公。北方的金朝为了争夺民心,在留守曲阜孔庙的孔氏子弟中挑选孔端友的堂弟为衍圣公,此后,曲阜这支孔氏世袭金朝的衍圣公。孔子后裔分裂为南方衢州孔氏和北方曲阜孔氏两家,分别世袭衍圣公。元朝统一后,忽必烈宣孔端友之孙孔洙进京,商议衍圣公袭爵问题。忽必烈很可能中意由孔洙回归曲阜,世袭元朝的衍圣公。不想,孔洙因本支几代坟茔都在衢州,难以弃离,况且曲阜的亲戚守护祖茔有功,自愿将衍圣公爵位让与族弟孔治。此后,孔治一支代表嫡系圣裔世袭元明清的衍圣公,而衢州孔氏归于平静。如今,曲阜孔门曝出丑闻,有人建议引入衢州孔氏来分割曲阜孔氏的职权,也在情理之中。
周学健也赞同将曲阜世袭知县授予衢州孔氏:孔氏源出曲阜,曲阜知县由孔氏世袭,不仅是为了方便孔门自治,还有“尊崇至圣”之意。如果将曲阜知县改为流官,由吏部选任,未必能找到合适人选。外族人出任曲阜知县,极可能同样慑于衍圣公的权势,攀附阿谀,徇私枉法。所以,曲阜知县还是要从孔氏门人中挑选。但是,孔氏支庶世居曲阜,亲戚党羽遍布内外,如果让曲阜孔氏子弟出任家乡知县,为亲则废法,为法则废亲,确实是两难。而衢州孔氏则是正本清源的孔子嫡系大宗。如果曲阜世职知县改归衢州孔氏承袭,新知县既是孔子后裔,又在曲阜没有朋友、没有田园产业,能够秉公处理政务。曲阜世职知县今后不得在当地购置产业、缔结姻亲。周学健认为,此举可以让南北方孔氏相互制约,同时曲阜孔氏世袭公爵、博士、学正、执事等爵位、官位有数十个名额,而衢州孔氏现在只有五经博士一个世袭职位,增加曲阜世袭知县一职,也算公平,可谓一举两得。
与主张变革的官员相比,许多官员则坚持维持现状。有些大臣认为“我皇上崇儒重道之诚超越千古,尊礼先师,恩施孔氏,规制辉煌”。而孔氏完全当得起这样的尊崇,“万世之师,余庆何尽,非常食报不嫌过优”。如果以孔毓琚一个人的违法行径,否认整个曲阜孔氏,进而改革整个衍圣公制度,可能威胁到整个尊孔崇儒的国策。况且,现有制度是由衍圣公与山东巡抚共同保举、考核曲阜知县,并非由衍圣公独断。这些大臣认为现行制度的设计是好的,只是没有执行好。需要规范制度执行,而不是变革制度。
这场孔门互讦案引发的公卿大讨论最终由乾隆裁定:“曲阜知县空缺,令衍圣公在孔氏族中的进士、举人、贡生中挑选读书立品、素为族人推重的人,不拘人数,咨送山东巡抚。有山东巡抚加以考试,再遴选正陪两人,保送引见,由皇帝挑人授职。曲阜世职知县接受山东巡抚、兖州知府的考核、稽查,如不称职立即参处。”最终,朝廷对衍圣公任免曲阜知县的权力做了限制,但衍圣公的大权和尊位几乎没变。
衍圣公制度的底层逻辑是圣贤后裔的道德素养高于常人,而尊崇圣裔可以进一步提升他们的道德素养,发挥好榜样作用。这种逻辑本身值得商榷。
这种将血缘与权位紧密捆绑的制度,导致家族中人日益看重血缘。曲阜孔氏极为注重嫡庶之分,极端排斥冒宗行为,定期修订族谱发给族人明确身份。曲阜孔氏不仅和衢州孔氏暗暗较劲,还制造了“内外孔之争”。内孔自然是孔子核心后裔,外孔则是汉代以来陆续改姓孔姓、服役孔庙的其他姓氏百姓。他们虽然住在曲阜,却非孔子后裔,而且本质上是庙户、仆户。五代十国乱世中,庙户出身的孔末积蓄力量大肆屠杀孔子嫡系后裔,试图取而代之。孔子嫡裔拨乱反正后,定内孔与外孔永为世仇。为了强化血缘传承,曲阜孔氏花在族谱上的精力比在道德学问上多得多。这算不算本末倒置呢?
孔子当年,一心匡正道德,推广平民教育,向诸侯游说仁义道德,唯独没有花心思在经营产业上。历朝历代恩赐孔氏巨额财富,也是为了减少他们的生计烦恼,让他们把心思花在道德文章上。清朝赐予的田地本质是祭祀孔圣人的,不允许转卖。可是,衍圣公府在顺治时有2157.5大顷祭田,到乾隆朝还剩1256.78大顷,减少了约42%。乾隆年间,孔氏一个地亩清册记载:“查例载,凡民间祖遗祀产,子孙不许典卖,有犯者即照盗卖例问拟,何独将数百年恩赐之祭田,反听民佃买卖乎?”那么,有能力盗卖祭田的,会是一般族人吗?[5]祭田虽然变卖了,孔氏在各地购置的私产田地,却不断增加。康熙年间,山东巨野知县移文衍圣公府,请求明示衍圣公府在巨野县境内的16顷16亩田地是否应该免差?由此看来,孔府存在逃粮逃差的情况。
曲阜孔氏内部不时发生内讧内斗,闹得一地鸡毛。比如,雍正年间孔毓铭状告衍圣公,说自己祖上将南户、羊厂庄田卖给衍圣公,如今筹集三千一百一十七两银子申请赎回。衍圣公收下了银两,却不肯退田。孔毓铭请衍圣公念大家都是同族同宗,把田地或银子退给自己。但衍圣公说孔毓铭借此隐匿田产以逃税,还让官府把孔毓铭抓了起来。孔毓铭哭诉:“衍圣公是我们的宗主,今说我们隐匿,实是衍圣公因为我们出首了他,他要赖债,反以隐匿诬陷我们的。”[6]曲阜孔氏的族人并不比寻常百姓道德更高尚、修养更好,他们同样会为金银田土而争得头破血流,同样会不择手段,令人瞠目结舌。比如,现存资料有不少曲阜孔氏族人抢夺寡妇家产的记载。乾隆二十五年,孔继康病故,其弟孔继宁见嫂子孔郭氏孀居、侄子年幼,屡次欺凌孤儿寡母,不仅夜间将亡兄家的牛牵去,还声称家产不清,要侵吞亡兄家产。又有孔毓书状告叔叔,案情是:叔叔去世,寡居的婶婶穷得揭不开锅,孔毓书已定将婶婶改嫁,理应异姓成婚,不料小叔孔兴柱竟将婶婶、也就是他的嫂嫂娶为妻子。孔毓书愤怒地控告叔叔以弟欺嫂、败坏人伦。其实,孔毓书要将婶婶改嫁,何尝不是贪图叔父家产,结果婶母被小叔捷足先登,自己继承家产无望,才愤而上告。[7]
曲阜孔氏不见得是当时社会道德的底线,但肯定不是道德的上限,离优待尊崇他们的朝廷的期望更是相差甚远。可见,衍圣公制度的底层逻辑是错误的。乾隆六年的孔门互讦案,虽然限制了部分衍圣公权限。但之后,曲阜知县还是奉承攀附衍圣公,枉法营私。知县想干点什么实事,往往遭到衍圣公百般阻挠。衍圣公隐匿人口、兼并土地等种种不法行为依然存在。乾隆二十一年,山东巡抚白钟山上奏,重提曲阜知县不必局限在孔氏族人中选拔,如此才是真正“玉成圣裔”。白钟山不是发现了衍圣公府新的不法行为,就是实在看不惯曲阜独特的治理体制,才会旧事重提。
这一回,乾隆皇帝同意了,将曲阜知县改为流官,给孔府加设一个“世袭六品官”作为补偿。于是,吏部定曲阜知县为“冲繁疲难”的要缺。现任曲阜世职知县孔传松改任世袭六品官;新城知县张若本调任曲阜知县,和其他官员一样调补升转。但不久,曲阜知县又恢复为孔氏的世职。原因竟然是外姓人出任曲阜知县官,仍是七品,拜见衍圣公不经允许不能进二门,要先到门房等候,请传奏官传话。而传奏官为六品,比知县品级还高。外姓知县依然事事受到掣肘,必须仰衍圣公的鼻息才能行政。如此一来,曲阜知县还是要落入衍圣公府的囊中。
曲阜知县的弊端,是衍圣公制度的一个折射。道德在人心,不在荣华富贵。意识形态的宣扬、维护不是靠制度和物质能够完成的。对一个家族最好的尊崇,是提供宽松自由的环境,而不是请进金丝笼供养起来。衍圣公制度的发展就说明了过分的尊崇,往往产生不了理想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