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斯坦号的逃亡(战锤系列)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章
集合
一把好剑
死亡之主

虚空之中,舰船集结。布满雉堞的舰体和华丽伟岸的舰影在寂静的黑暗中缓慢移动,组成了庞大的哥特式建筑群。大教堂风格的建筑错综复杂,仿佛是从世界的地表上掀起再凿入战舰之中。刻着雕像、塑成箭形的巨大舰艏转向黑暗,朝向一致,散发出庄严又致命的气息。火炬在一些船上燃烧着,对毫无空气的真空表现出公然蔑视。几公里长的炮铜色舰体上的烟囱冒起等离子火焰,划出橘白色的湍急气流。这些灯标只有在冲突迫近时才会点亮。那大肆挥霍的光热是发给敌人的信号。

我们为你带来启明之光。

这支舰队领头的那艘船由钢铁打造而成,舰艏暗绿,颜色晦暗。它缓缓移动着,如同一位耐心杀手手中的匕首,势不可当,冷酷无情。这艘舰船的装饰少之又少,仅有的装饰也体现着尚武的本质。犁片形的舰艏上蚀刻着和人一般高的字母,长长的文字令人回想起一个浴血鏖战、征伐四海、摧枯拉朽的时代。舰船上引人注目的装饰只有两个:驾驶台正面一只展翅的金色双头鹰,以及一个由巨型镍铁矿石打造的巨大图符——那是置于星形中空钢环内的一个石骷髅,正处于刃口之上,威胁十足。

这艘战舰的钢铁舰体上自豪地用哥特手写体刻着它的名字——坚韧号,表达了战士们那无坚不摧的决心。

这艘船身后驶来了更多舰船,舰级和体积有大有小:不屈意志号、巴巴鲁斯之螫号、海鲁斯之主号、终焉号、不朽号、死亡幽灵号等。

这便是集结于约塔赫罗洛基恒星本影之外的舰队,其目的是将伟大远征以及人类帝皇的意志带向约伽尔族的一个庞大圆筒世界。这些舰船上运载着效劳军团的数千之众,第十四军团死亡守卫的阿斯塔特是帝皇意志的执行者。

卡莱布·阿林快速穿过坚韧号的走廊,怀中抱着布裹的包袱。多年契约服役的经历使他养成了一种行为习惯,他能在阿斯塔特的高大身形周围几乎遁迹无形。他擅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即便卡莱布锁骨上毫无光泽的铆钉展现着他许多年的服役经历,但自他臣服于第十四军团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强烈敬畏至今仍未消失。他那苍白脸庞上的皱纹和灰白的头发显露出他年事已高,但他仍然充满年轻人的活力。卡莱布的坚定信念以及其他更私密的力量令他心甘情愿、毫不畏缩地继续着他的劳役。

他思忖着,银河系内鲜有人能够像他一样心满意足。如今这个事实于他而言就像是数十年以前一样清楚明白,从未改变。彼时他伫立于哭号着的有毒风暴云之下,接受了自己的局限、自己的失败。有的人为他们所不可企及之事而继续抗争着,有的人因无法达到他们的目标高度而惩罚自己,这些灵魂的一生永无安宁。卡莱布并不像他们一样。卡莱布清楚自己在格局之中的位置。他知道自己该身在何处、施行何事。他的位置如今在这里,莫要疑问,莫要抗争,只管埋头苦干。

尽管如此,他依然感到自豪。他想,什么人能够像他一样行于帝皇肉体塑造的半神之间?这位侍卫始终对他们感到惊奇。他紧靠着走廊边缘,绕过身材魁梧、准备战斗的战士们。

阿斯塔特如同活生生的雕像,仿佛石头雕塑的伟大神话人物走下基座迈步而行。他们穿着大理石色的盔甲,绿边金光,有的人身着更光滑的新型战甲,有的人则身着老式型号,装饰着尖钉,头戴宽额头盔。他们乃是超凡之人,帝国的左膀右臂,雷动风行,他们走过之处,身后如同斗篷一般留下震慑与敬畏。他们永远不会理解凡人看待他们的方式。

卡莱布在契约服役期间了解到,军团中的一些人对他毫无尊敬可言,最好的情况是他们将他视为眼中钉,最糟的则认为他只不过是个流着口水的机仆。卡莱布将之视为自己的命运,他有着同死亡守卫一样坚忍的品格。他从不会欺骗自己,认为自己是阿斯塔特的一员——那个机会曾呈献给他,而他却失之交臂——但他的内心深知他和阿斯塔特怀着同样的行为准则,他那脆弱的人类身躯会为了那些理念做出牺牲,只为效劳帝国。卡莱布·阿林——失败的候选者、侍卫、连长的侍从,像任何人所希冀的那样满足于自己的生活。

卡莱布的包袱包裹得很笨拙,他转变姿态,将那个东西斜托在胸前。他根本不敢让这东西碰到桌子或离障碍物太近,即便隔着一层厚厚的森林绿天鹅绒。仅仅拿着这东西就令他内心充满荣誉感。他继续前进,通过蜿蜒曲折的走廊,穿过充斥着臭气和工业轰鸣声的火炮甲板入口。他现身于上层,进入了舰船上单独分配给阿斯塔特的区域,这里普通的海员是不能进入的。连坚韧号的舰长都需要获得高阶死亡守卫的许可才能行走于这些大厅内。

卡莱布感到一阵满足,他下意识用一只手拂过长袍和领子上的骷髅形搭扣。那个东西和他的手掌一样大,由某种锡镴打造而成。其中的机件同舰船上用于机器眼的通行证件和远程占卜系统一样优良。这勉强算是他的职务徽章。卡莱布猜测这个印章和这艘战舰一样古老,也许甚至和军团一样古老。它曾被数百位奴仆使用过,他们死于同样的服役职责,而卡莱布如今正履行着这个职责,他猜想,这个印章也同样会比他存在得更为长久。

或许也不会。旧习惯在日渐消弭,如今死亡守卫的高阶战斗兄弟之中鲜有人会屈尊守护军团饱经忧患的传统。时代在变化,阿斯塔特亦是如此。多亏回春术延长了他的生命,并赋予他些微寿命,卡莱布得以见证诸多事物的改变。

他离阿斯塔特始终都很近,但仍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他见证了心境缓慢变化的历程。这始于帝皇决定从伟大远征中功成身退后的几个月里,彼时高贵的原体荷鲁斯得以受封战帅殊荣。这种改变仍在他身边悄无声息地进行着,缓慢变化,如同冰川消融般微不可察。在卡莱布阴郁的时刻,他思忖着这种新兴的习惯会引领他和他效忠的军团走向何方。

这位侍卫面容愁苦,他做了一个鬼脸,甩掉了突如其来的愁思。这可不是忧虑未来的时候。这是战斗前夕,是再次加强人类可以自由无畏跨越星海的权力之际。

当他接近军械室时,他瞥向一扇加固的舷窗,看见了星辰。卡莱布好奇哪一颗星星是约伽尔族的殖民世界,更好奇那些异形种族是否意识到了即将降临的风暴。

内森尼尔·加罗将自由剑举至眼前,注视着长长的剑刃。利剑那沉重密实的金属在房间的蓝光中闪烁着,当他偏转利剑时,一道五彩的反射光划过刃口。单色钢的晶状矩阵看起来完美无瑕。加罗并未回头看向他的侍卫,那人正半俯着身子等候。“干得不错,”他示意侍卫起立,“我很满意。”

卡莱布收起手中的天鹅绒布,恭敬地说道:“据我了解,打理您武器的机仆前世曾是个机器工匠或是铸剑人。他前世的某些技艺定是遗留了下来。”

“的确如此。”加罗练习性地挥舞了几下自由剑,身着第四型动力盔甲的他移动迅速又从容。他那瘦削的脸庞露出一丝浅笑。军团平定卡里尼卫星时在剑刃上留下的凹痕令他烦恼,自己的一次失手让剑刃刺入了一根铁柱而非肉体。他能够再次手握自己心爱的武器已经很好了。这把阔剑结实的质量令他感到完整,而一想到自己在没有携带自由剑的情况下投入战斗,这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令加罗感到忧虑。他不会讲像“运气”“命运”这样的词,除非是在开玩笑,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若是剑鞘里没了自由剑,他会在某种程度上感到没有安全感。

这位阿斯塔特在锃亮的金属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在那看似年轻却常常流露出疲惫的脸庞上有一双沧桑的眼睛;无发的脑袋上露出累累伤痕。他面容显贵,显露出源自古泰拉战士王朝的血统;他皮肤苍白,但并不是像来自寒冷致命的巴巴鲁斯的死亡守卫兄弟那样毫无血色的面容。加罗举剑敬礼,随后将自由剑插入腰带上的剑鞘。

他瞥向卡莱布,说:“这把剑甚至比我还要古老,你知道吗?据我所知,这把武器的一些成分是在冲突年代以前的古地球上打造的。”

侍卫点点头,回应道:“那么,主人,我想说,如今它由一位泰拉裔子嗣来挥舞十分合适。”

“最重要的是,它为帝皇效劳。”加罗回答道,两只拳套紧紧相扣。

卡莱布张嘴准备回答,但随后房间门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加罗的侍卫立刻再次鞠躬敬礼。

“如此一把好剑!”一道声音传来,加罗转身看着他的一对兄弟走来。随着那两人的靠近,他压住了想苦笑的冲动。

“可惜,”那个讲话者继续说道,“它无法置于一位更年轻、更具活力的战士手中。”

加罗看向那个说话的人。像死亡守卫中的许多人一样,这位新来者剃着光头,但不像大多数人,他的后脑留着一条辫子,黑色和灰色的线条垂于双肩。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伤痕累累,但他的双眼流露出讥讽的智慧。

“年轻人的愚蠢念头,”加罗轻松地回答道,“你确定你拿得起来吗,特米特尔?也许你需要老哈库尔帮你。”他朝着第二个人示意,那人有着精瘦结实的身躯,面容瘦削,装着一只义眼。

乌利斯·特米特尔的干笑声中流露出粗野的幽默。“原谅我,连长,”他回答道,“我只是想把它换成某些更适合你的东西……比方说,一根拐杖?”

加罗露出夸张的表情,思考着那个人的提议,说道:“也许你是对的,但我怎能把我的剑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人?”

房间中回荡着笑声,特米特尔举起双手装作投降地说:“除了拜倒在我们伟大战斗连长的年龄与可敬资历下,我别无所求。”

加罗走上前,紧握住那个人的盔甲拳套,低吼:“乌利斯·特米特尔,你这只战犬,你不过只比我年轻了几岁而已!”

“是的,但这便是差别所在。况且,这无关乎年龄,才能最重要。”

特米特尔身边的另一位死亡守卫面色阴沉地说道:“那我敢说,特米特尔连长实在是庸才。”

“别支持他,安杜斯,”特米特尔回答道,“不需要你帮助,内森尼尔也够挖苦人了!”

“我仅仅是在协助我的连队指挥官,正如任何好士官该做的那样。”这位老兵点头说道。不像他的连长那样了解安杜斯·哈库尔的人也许会以为这位老兵对特米特尔的侮辱是真心的,而加罗也的确听到他的侍卫对这样的话倒吸了一口气,但随后哈库尔那不动声色的举止便已点到为止。

特米特尔放声大笑。他和加罗在他们荣升为各自连队的领导之前便与这位老战士一同服役多年。他们两人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较量,那便是加罗说服了那位老阿斯塔特加入了他的指挥小队,而非特米特尔的。

加罗向哈库尔点点头,将特米特尔拉到一旁。“我以为在终焉号上的集合之后才会见到你。这便是我在这儿的原因,”他轻拍剑首,“我可不想踏上泰丰的战舰,而没有携带它。”

特米特尔朝侍卫投去疑惑的一瞥,随后浅笑道:“啊,那可不是一艘毫无保护的舰船,不是吗?所以,我想你没收到消息?”

加罗斜眼看着他的老战友,问:“什么消息,乌利斯?得了吧,别卖关子了,快讲。”

特米特尔压低了声音说道:“尊敬的第一大连之主,卡拉斯·泰丰连长,放弃了突击约伽尔族的指挥权。将会有别的人来领导我们。”

“谁?”加罗追问道,“泰丰不会为任何阿斯塔特退让。他的骄傲绝不允许。”

“没错,”特米特尔继续说道,“他不会为任何阿斯塔特退让。”

如同寒彻周身一般,加罗恍然大悟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原体来了,内森尼尔。莫塔瑞恩已经决定亲自参与这场战斗。他将时间表提前了。”

“原体?”卡莱布喃喃低语,每个音节都散发出惊惧与敬畏。

特米特尔看向他,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加罗的奴仆,说道:“没错,小伙计。在我讲话的时候,他正迈步于坚韧号的甲板上。”

卡莱布跪倒在地,做出天鹰手势,他的双手明显在颤抖。

除了卡莱布,他的主人也哑然失声。直到特米特尔的宣告之前,加罗和军团中的大部分人一样,认为死亡守卫的那位瘦削憔悴的领袖正在别处作战,为战帅执行着某个重要任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震惊,意识到莫塔瑞恩将同他们并肩作战对抗约伽尔族,他感到既欢欣又不安。“我们何时集合?”加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特米特尔咧嘴而笑。他正略带欣喜地享受着平常坚忍克己的加罗流露出不安的时刻。“就是现在,老朋友。我正来此召唤你前去集会,”他靠近加罗,低声细语仿似密谋,“并且我警告你,原体带来了一些有趣的同伴。”

集合大厅是个不起眼的地方。这里只不过是坚韧号舰体前部的一块空地,呈长方形,远端两个椭圆形的强化玻璃窗伸向致命的真空,敞向星辰。窗户上的百叶窗半关着,附近星云射向舰船的光芒在房间内洒下暗淡的白色光柱。

拱形的天花板由战舰钢铁框架的上等圆材所打造,并与铆钉钢板相啮合。这里没有供人休憩的椅子,也无此必要。这个大厅并非用于进行冗长的讨论和谋划,而是一个发出直接命令、做出指示并迅速构建战斗计划的地方。这里仅有的装饰是金属横梁上悬挂的一些战旗。

房间内布满阴影,大梁之间的壁龛深邃漆黑,一片片光照宛若巴巴鲁斯的黄白高阳。在房间中央,一台全息仪缓缓旋转着,幽灵般的蓝色立方体飘浮其上。机械神教的技师们在下方的圆形投影仪周围来回走动,彼此环绕,但始终相距一臂之长。加罗想,也许他们害怕贸然踏入集结的战士们之中。

战斗连长视线扫过四周,他看到了来自舰队中各个星舰的海军高级军官和特派代表的面孔。坚韧号的指挥官是一位身材紧绷、面色严峻的女人,她与加罗四目相对,恭敬地点点头。加罗回以致意,并走过了她。特米特尔在加罗肩旁低语道:“格鲁尔格在哪?”

“那里,”加罗抬起下巴示意,“和泰丰在一起。”

“啊,”特米特尔说道,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我毫不惊讶。”

死亡守卫第一连和第二连的两位连长正在亲密交谈着,他们的低语声甚至连有着敏锐感官的阿斯塔特都无法听清。加罗看到格鲁尔格注意到了他们,而同往常一样,格鲁尔格无视了他们,即便是有失礼仪,他也不会迎接他们的到来。

“他绝不会和你做朋友,不是吗?”特米特尔冒昧地说道,他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一刻也不会。”

加罗略微耸耸肩说:“我并不指望。我们晋升到如今的军阶并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受人喜爱。我们要赢得的是一场远征,而非人心竞争。”

特米特尔嗤之以鼻地说:“那是你。我可是极受欢迎的。”

“你确实对此深信不疑。”

在两人走近时,泰丰和格鲁尔格突然停止交谈,转身面对他们。死亡守卫的第一连长,首连之主,原体的左膀右臂,身着铁色的终结者盔甲,威风凛凛。一撮黑色的发辫散在肩上,战甲厚重的方形头罩中是他那蓄着胡须的脸庞。他的臂弯下夹着头盔,头盔顶上伸出一个角。不论泰丰心中有何情绪,他都掩饰得很好,但他眼中流露出的丝丝恼怒并未能完全隐藏。

“特米特尔。加罗。”泰丰低吼着,向两人投来平静稳重的目光。

特米特尔所带来的轻松气氛立刻消失了,消散于第一连长的锐利目光下。加罗只能想象那双黑色的眼眸下蕴藏着何等愤怒,泰丰仍对被夺走突击约伽尔族的领导权感到刺痛。

“格鲁尔格和我正在讨论作战计划中的一些变更。”泰丰继续说道。

“变更?”特米特尔重复道,“我并不知道——”

“你现在被告知了。”伊格纳提乌斯·格鲁尔格冷笑道。尽管格鲁尔格出生于银河彼端的世界,但他和加罗有着相似的外貌和体格,甚至连无发的脑袋以及诸多显示身份的伤疤都很相仿。但加罗坚忍稳重,而格鲁尔格则始终在傲慢的边缘,从不好好讲话,永远在咆哮吼叫,从不深思熟虑,永远在评头论足。“第四连的任务将重新分配,你们将对那个瓶状世界的警戒部队开展作战。”

特米特尔低头鞠躬,隐藏住恼怒。加罗确信他的战友对于无法享有这次任务更伟大的荣光感到恼怒不已。“悉听原体之意。”他抬起头迎上格鲁尔格的目光,“感谢你告知我,连长。”

“指挥官,”格鲁尔格啐道,“你应当称呼我的军阶,特米特尔连长。”

特米特尔皱起眉,说道:“当然,指挥官,是我的错。有时我在想别的事情的时候会忘记传统。”

加罗看到格鲁尔格的下巴僵硬了。就像所有阿斯塔特军团一样,他们也有着独特的怪癖和习惯。比如,死亡守卫在指挥结构与军阶方面和许多兄弟军团有所不同。传统使得第十四军团的人数从来不会超过七个大连,尽管这些部队有着远超其他阿斯塔特编制的人数——比如太空野狼或是圣血天使。同时,许多军团有为首连指挥官赋予“第一连长”尊称的传统,死亡守卫也同样拥有另外两个特殊头衔,分别授予第二连和第七连的领袖。因此,尽管他们相互之间并没有实际的高低之分,但格鲁尔格能够依其意愿使用“指挥官”的军阶,正如加罗被称为“战斗连长”一样。据加罗了解,他的特殊尊称可追溯至统一战争时期,彼时这项荣誉由帝皇本人亲自授给第十四军团的军官。数个世纪之后,他依然很自豪能够拥有这个头衔。

“我们的传统塑造了我们,”加罗平静地说道,“坚持传统乃是正道。”

“也许该适度坚持,”泰丰纠正道,“我们不该墨守如今已无意义的老旧陈规。”

“的确。”格鲁尔格附和道。

“啊,”特米特尔说道,“所以伊格纳提乌斯,你一边坚持传统,一边又将其拒之门外?”

“只要能实现目标,旧道便是正道。”格鲁尔格向加罗投去冷酷的目光,“你所保留的那个奴仆宠儿便是个毫无意义的‘传统’。那是个毫无价值的习惯。”

“我对此并不赞同,指挥官,”加罗回答道,“作为我的侍从,那位侍卫的工作完美无缺——”

格鲁尔格嗤之以鼻。“哼。我曾经也有一个,但我在某个冰冻卫星上失去了他。冻死的,软弱小辈。”他移开目光并说道,“我觉得这是感情过剩,加罗。”

“格鲁尔格,一如既往地,我会告诉你他们值得恰当的关注。”加罗说道。他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身覆金甲的人物正穿过一缕光束,吸引了他的目光。

特米特尔看向加罗目光所及之处,敲了他的盔甲肩甲两下,说道:“我告诉过你,莫塔瑞恩带来了同伴。”

卡莱布正忙于整理剑布,他将绿色的天鹅绒布折成整齐的正方形。在武备所的壁龛中,加罗连长的武器和战斗装备陈列在他周围,吊在挂钩和线框架上。在一堵墙的钢钉上放着其主人爆矢枪的沉重银锭块。枪上擦着哑光,黄铜色的枪身在生物灯的苍白光芒下闪闪发光。

这位侍卫换掉剑布,紧握着双手,思忖着。他很难保持专注,原体就在他上方几层的高层甲板上,这想法令他心烦意乱。卡莱布抬头看着钢铁天花板,想象着如果坚韧号若是玻璃制成的,他会看到什么。莫塔瑞恩是否会像传言说的那样黑暗和寒冷?像他这样的无名小辈有可能与死亡之主四目相对,而不会感到心跳停止吗?这位奴仆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这样分心令他难以履行自己的日常工作。莫塔瑞恩乃是帝皇本人的子嗣,而帝皇……帝皇是……

“卡莱布。”

他转身面对哈库尔。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兵是为数不多称呼这位侍卫名字的阿斯塔特之一。“是,大人?”

“注意你的工作。”他朝着天花板点点头,卡莱布之前正盯着那里,“原体的确能看穿钢铁。”

这位奴仆挤出一丝浅笑,低头鞠躬,收起抹布和一罐上光蜡。在哈库尔不动声色的注视下,他走向壁龛中央,开始处理放在那里的沉重的陶铜胸甲。加罗只会在战斗中或是正式场合才会穿上这件仪式甲。这块胸甲与战斗连长的荣誉军阶相符,装饰性的外护套上戴着一只鹰,展翅拱喙,由黄铜打造,仿佛随时会飞离胸甲。同样,胸甲背部是另一只鹰,从肩部伸出作为护头,戴在阿斯塔特盔甲的背包上。

这件盔甲的独特之处在于其鹰饰与帝皇天鹰不同。人类帝国的标志是双头鹰,一只盲目,看向过去;一只明目,看向未来,而战斗连长的则是单头鹰。卡莱布认为,这两只单头鹰只会看向尚未发生的未来,也许这是一种护身符,能够提前预知致命的子弹或剑击。他曾大声道出过这个想法,却招致加罗手下的嘲笑鄙视。哈库尔士官后来说,这样的想法是迷信,在帝皇远征的船上没有容身之地。“我们的战争是要用真理的冷酷之光消除传说与谎言,而非传播神话。”这位老兵用手指轻敲那鹰饰,“这是毫无生命的黄铜饰品,仅此而已,正如我们只是血肉之躯一样。”

卡莱布的手情不自禁地摸向戴在他脖子链条上的黄铜圣像,它隐藏在无人可见的外衣褶皱之下。

那个人定是一位女性,体态苗条,泰然自若,她身穿有着密实锁甲的闪光蛇皮外衣,以及类似于紧身胸衣的金色盔甲。脖子上的半罩面具敞开着,露出一副高雅的面容。加罗发现自己有时很难辨别非阿斯塔特人的年龄,但他估计那位女性不会超过三十太阳年岁。她那光滑的头皮上是紫黑色的顶髻,还有一个血红色的天鹰文身。她十分美丽,但吸引加罗注意的是她在房间的钢铁甲板上悄无声息的行走方式。若不是加罗看到她从阴影中现身,这位阿斯塔特会以为那个女人只是个全息幽灵,是某个从投影仪中完美投射出的影像。

“阿门德拉·肯德尔,”泰丰指出,流露出一丝厌恶,“一个猎巫士。”

特米特尔点点头,补充道:“来自风暴匕首小队。她与寂静修女会代表团一同前来,显然是奉掌印者本人之命。”

格鲁尔格噘起嘴,说道:“这儿没有灵能者。那些女人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能发挥什么作用?”

“泰拉摄政自有其理由。”泰丰暗示,但他的语气表明他显然对寂静修女来此的目的也没太多头绪。

加罗看着那个猎巫士环绕房间。她的间谍技艺值得称赞。即便身处显眼之处,她的行动也如若隐形,她以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绕过海军军官们,但加罗那受过训练的感官明白那并非随意。

肯德尔观察着。她在搜集集合大厅内众人的反应,并记录下来以供事后审查。这让加罗联想到了侦察兵在战前勘查战场,寻找弱点和目标。他此前从未遇到过一位寂静修女,只是听闻过她们效劳帝国的英勇事迹。

加罗认为她们名副其实。肯德尔的确寂静无声,宛若吹过墓冢的风,而她所到之处,加罗注意到有的人会不自觉地颤抖,或是分心片刻。仿佛那位猎巫士在自身周围投射出一道无形的光环,令凡人迟疑。

加罗看着她走过集合大厅的入口,而他的目光被站在入口两侧的两位巨人身上的铜铁闪光所吸引。他们身着极其精良的盔甲,胸膛宽大厚实,比泰丰还要高,这两位一模一样的卫兵用战镰相互交叉挡住了那道钢门,那战镰乃是死亡守卫精锐战士的标志性武器。只有原体本人信任的少数人才被允许携带那样的精良武器。这些武器被称为人屠毒镰,与普通农民的收割镰刀有共同的特征,据说莫塔瑞恩年轻时曾使用这样的镰刀作战。第一连长也持有这样一把武器,加罗立刻认出了那两把刀刃。

“死亡寿衣。”他低语道。那两位阿斯塔特是原体的个人荣誉卫队,即便走向生命终结,他们也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揭露自己的面孔,除了莫塔瑞恩。据说,死亡寿衣的战士是由原体在军团的普通士兵当中秘密挑选,并且随后被列入阵亡名单。他们是原体的无名守卫,永远不会走出其主人的四十九步开外。加罗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死亡寿衣已经进入了房间,他感到一丝寒意。

“如果他们到了,那么我们的主公在哪呢?”格鲁尔格问道。

泰丰冷笑道:“他一直都在这里。”

在房间的远端,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椭圆窗户旁的暗影中走出。沉稳的步伐声传过甲板,令房间陷入沉寂。每一个脚步声都伴随着沉重的金属回响,铁杆在远方敲打着。那声音令几个普通海军军官远离了全息仪,令加罗肌肉紧绷。

在尘封的泰拉传奇中,在诸如美利加、古厄什以及大海国等国度的历史中,有关于黑暗行者索取新近亡者生命的神话,他骨瘦如柴,热衷于收割人的灵魂,如同收割田野里的小麦。尽管这只是传说故事,是充满迷信和恐惧的臆测,但此时此地,在离那个民间传说诞生地亿万光年之外,那个人物的真实写照现身于昏暗的坚韧号上,海冰灰的斗篷之下显现出高大瘦削的身躯。

莫塔瑞恩停下脚步,用人屠毒镰的刀柄触碰甲板,那把镰刀比原体高出一个脑袋。只有死亡寿衣仍然伫立原地。在场的其他所有人,不论人类还是阿斯塔特,纷纷下跪。莫塔瑞恩的斗篷滑开来,他抬起另一只空手,掌心向上。“起身。”他说道。

原体的声音低沉有力,与喉咙周围巨大项圈下的灰白而又毫无毛发的面孔不甚协调。一缕缕白气自莫塔瑞恩的颈甲中缭绕升起,那是捕捉自巴巴鲁斯空气中的刺激烟气。加罗闻到了那气味,一瞬间,他的感官记忆回到了那个有着致命天空、乌云密布的严酷行星。

众人站起身,原体仍然高耸于房间中。在那灰色的斗篷下是一位身着闪亮铜钢甲的骑士。他的胸甲显露出死亡守卫的骷髅星星装饰图案,在那和普通阿斯塔特的胸部持平的腰上,加罗看到了插着明灯枪的鼓状枪套,那是一把手工打造的能量手枪,源自神龙的独特设计。

莫塔瑞恩仅有的另一个装饰是一串球状的黄铜香炉。这些香炉含有来自原体生长的家园世界那有毒大气中的成分。加罗曾听说,莫塔瑞恩有时会品尝它们,仿佛鉴赏家品尝佳酿,有时将它们当作手榴弹扔向战场,令敌人窒息死亡。

战斗连长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他松了一口气,莫塔瑞恩的琥珀色双眼扫过房间。寂静降临,总司令开始讲话。

“异形,”派尔·拉尔毫不费力地痛骂道,手指敲击着爆矢枪那短粗的枪管,“我好奇它们流的血是什么颜色。白色?紫色?绿色?”他瞥向四周,手抚过自己的寸头:“来吧,谁来跟我打赌?”

“没人会的,派尔,”哈库尔答道,摇摇头,“我们都厌倦了你那无聊的赌博。”他回头瞥向武备所中加罗侍卫努力工作的地方。

“再说了,我们之间有什么钱可以赌的吗?”沃延附和道,走到哈库尔旁边的剑架前。这两位老兵的体形完全不同,沃延体格壮硕,而哈库尔则精瘦结实,然而他们在有关小队的大部分事情上都意见一致。“我们又不是那些贪财的大头兵!”

拉尔皱眉说道:“这可不是金钱游戏,药剂师,没那么粗俗。这只是一种得分游戏。我们玩这个只为证明孰对孰错。”

索伦·德西乌斯,指挥小队中最年轻的成员走了过来,他正用毛巾擦着脸,抹去在拳击场中流的汗水。他面容硬朗,似乎与他的年龄不符。他的双眼闪着几乎难以抑制的能量,因原体的突然到来而展现的荣耀前景令他充满热情。“我来跟你打赌,如果能让你安静的话。”德西乌斯瞥向哈库尔和沃延,但两位长者并未支持他,“我赌是红色的,就像兽人一样。”

拉尔嗤之以鼻,说道:“我赌像牛奶一样白,就像巨蛛怪一样。”

“你们俩都错了。”在拉尔身后,托伦·森德克正埋首于一个布满战术地图的数据板中,他发出那平淡单调的声音,“约伽尔族的鲜血是暗红色的。”这位战士眉毛浓厚,眼皮耷拉,看起来始终是一副困倦的表情。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德西乌斯问道。

森德克挥了挥数据板说道:“我可是博览群书,索伦。你在笼子里磨钝链锯剑齿的时候,我在研究敌人。生物贤者的这些解剖文献十分有趣。”

德西乌斯嗤之以鼻地说:“我所需要知道的就是如何杀死它们。你的文献告诉你了吗,托伦?”

森德克郑重地点点头,答道:“的确。”

“喔,得了吧。”沃延示意那位严肃的阿斯塔特站起来,“别自己藏着那样的信息。”

森德克叹了口气,站起身,他那永远阴郁的面容被数据板显示器的光照亮。他轻拍自己的胸膛。“约伽尔族喜欢利用机械强化物来提升自己的肉体。它们有一些类人特征——一个头、一个脖子、一双眼和一个嘴巴——但它们的大脑和中枢神经系统似乎不在这里,”他轻敲了下眉毛,“而是在这里。”托伦的手平放在胸膛上。

“所以要杀死它们得射击心脏?”拉尔指出,对方点了点头。

“啊,”德西乌斯说道,“像这样?”刹那间,这位阿斯塔特转身就位,拔出他的爆矢枪。一发子弹从枪口爆出,爆碎了一个静止的练习假人的躯干,这离加罗的武备所只有区区几米。连长的侍卫因枪声而退缩,哈库尔对此发出了啧啧声。

德西乌斯转过身,感到好笑。沃延看向哈库尔说道:“自大的小崽子。我不明白连长看上了他什么。”

“我也曾对你说过同样的话,梅里克。”

“无法克制的速度和技艺一无是处,”这位药剂师简洁地反驳道,“像那样的显摆更适合帝皇之子的那些纨绔子弟。”

沃延的这番话令哈库尔露出一丝浅笑,说道:“我们内心深处都是阿斯塔特,不论是兄弟还是同胞。”

沃延突然幽默不再,说道:“那句话,既真亦假,兄弟。”

在全息立方体中,约伽尔族构造体的形态逐渐显现。那是一个几公里长的大型圆筒,有引擎组的一端硕大突出,舰艏的一端则短粗细小。船尾巨大的花瓣状尾翼覆盖着一层闪光的面板,捕捉日光并将其反射到如内陆海一般巨大的窗户上。

莫塔瑞恩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并说道:“一个圆筒世界。这一个是在行星塔萨克贝塔和法隆的轨道上发现并毁灭的,类似构造体质量的两倍,但不像之前的那些,我们的目标是在深空中发现的第一艘拥有动力的约伽尔族飞船。”一位技师用他那蠕虫状的机械肢体轻触开关,图像开始缩放,显示出附近一圈保持着近距编队的泪滴状舰船。

“一支数量可观的警戒舰队航行于飞船的前方。特米特尔连长会率军攻击扰乱这些舰船,并破坏其通信线路。”原体接受了特米特尔的敬礼继续说道,“第一大连、第二大连和第七大连的队伍将同我并肩作战。这个战场很适合我们的独特天赋。约伽尔族呼吸的空气里含有氧和氮,以及高浓度的氯,但我们的肺能够轻松克服这点微量的毒素。”

仿佛为了强调这一点,莫塔瑞恩从他的半罩面具中吸了一口毒气,继续说:“第一连长泰丰将支援我。指挥官格鲁尔格将攻入引擎组并控制圆筒世界的动力中心。战斗连长加罗将摧毁这个构造体的孵化场。”

加罗同格鲁尔格和泰丰一样坚定地敬礼。他抑制住对分派给自己的任务的失望,那里位于圆筒世界的深处,离原体的进攻点很远,相反,他开始考虑自己的战斗计划的第一步。

莫塔瑞恩踌躇了片刻,加罗发誓自己在原体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笑意。“正如你们其中一些人所推测的,这场战斗并不只有死亡守卫参与。我在掌印者马卡多的请求下,带来了一支来自星语部的调查队伍,由遗忘骑士阿门德拉修女所领导。”原体点头示意,加罗看到那位寂静修女低头鞠躬以作回应。她做着手语,手指和手腕舞动迅速。

“尊敬的修女们将会加入我们,找出引向这个瓶状世界的一条灵能者踪迹。”

加罗僵硬了。灵能者?这是他第一次听闻约伽尔舰船上有这样一个威胁,而他注意到似乎只有泰丰并未对这个消息感到惊讶。

“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认识到了这项行动的重要性,”死亡之主继续说道,他那低沉的嗓音雄厚响亮,“这些约伽尔人三番五次乘坐它们的孵化船进入我们的空间,试图在帝皇的世界上繁衍滋生。我们绝不能允许它们获得立足之地。”他转过身,面容消失于斗篷之下。“有朝一日,阿斯塔特会将这些生物抹除于人类的苍穹,而今日将会是未来之路的第一步。”

加罗和他的战斗兄弟们再一次敬礼,莫塔瑞恩转过身,走向令他感到舒适的阴影。他们并未齐声高呼,或是以高昂的宣告纪念这一刻。原体已发话,而他的声音便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