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抢救
云城市人民医院，急诊病房。
阿莹孤独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屋顶的无影灯有些晃眼，刺激得瞳孔几乎要流出泪来，一道道穿白大褂的身影伴着杂乱的脚步声，急匆匆地从床前走过。病房外，一个中年女人的呜咽在走廊里反复回响：“你快回来！阿莹要死了！要死了！”病房内，那个胸口挂着“主治医师尤济世”名牌的中年医生脸上阴云密布，只见他跟护士低语了两句，然后掏出电话，拨号：“师兄，你认识齐鲁医院的人吗？”一张张面庞、一道道身影、一种种声音，接连不断地刺激着阿莹的感官，让女孩心中涌出一股奇异、残酷的快感。
“看来，我要的效果达到了呢。”
嗯，那个正在配药的、剑眉星目的医生小哥哥，已经看我第三眼了，看他的眼神，好像很难过，很可惜呢。唉，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可爱的小哥哥，我怎么偏偏就看上那个人渣呢？唉，不知道等住院之后，还能不能再看见这个小哥哥呢，要是他再靠近一点儿，让我看清他胸口的名字就好了……
“你快点，她是你的女儿！是你的女儿啊！！”走廊上，中年女人的哭声更大了，不太寻常的是，女人的这句哭诉，重音并非落在“女儿”二字，而是落在“是”这个字上。阿莹的心情很复杂，她恨这个女人，正是因为她的愚蠢，她的下贱，阿莹失去了这世上对她最好的男人——那个被她叫作“父亲”的男人，然而，她又很爱这个女人，毕竟，这个女人是抚育她二十多年的母亲。
呜呜，爸爸，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但妈妈威胁我……说如果我把她的丑事告诉你，如果不帮她作证，她就去跳楼，还说要拉着全家人一起同归于尽，爸爸，我真的怕，我真的怕啊！
爸爸，我真是你女儿啊，你来吧，你快来吧，我好想你啊。
还有，妈妈，你不是说，要拉着我们一起死吗？现在，我真的要死了，你怎么这么慌呢？嗯，你就是吓唬吓唬我，是吗？
“准备好了，开始洗胃。”剑眉星目的年轻医生推着一台四四方方的仪器朝阿莹走过来，仪器的外形有些像一台大型打印机，两侧连着两个巨大的透明“水箱”。“这就是洗胃机吧。”护士将一条细细长长的管道插入阿莹嘴里，几秒钟后，一股冰凉的水流从管道里喷涌出来，顺着食道流入胃中，虽然并未直接经过味蕾，但阿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液体的味道，那是一种呛鼻的肥皂水味。“看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嘛……”短暂的庆幸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伴随胃部的一次次充盈，又一次次紧缩，痛楚感越来越强烈，就像少女月经的阵痛，周而复始，层层相叠。当洗胃到十五分钟时，阿莹甚至没有觉察到，一旁的护士在她胳膊上抽了整整两针管的血，等到三十分钟时，再也无法遏制的呕吐感让她开始用鼻腔嘶声呻吟，身体微微痉挛。
“半小时了。”年轻医生再次走到床边，看了一眼阿莹扭曲的五官，露出微微不忍之色，“停三分钟，休息一下。”
“我，我不治了，我回家。”洗胃机刚一暂停，阿莹便呻吟着说。
“别怕，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医生轻声安慰，然而这充满磁性的声音此刻已无法打动阿莹了，她拼命摇头，泪水如拧开的水龙头般涌了出来：“我真的不看了！我没事……”
“再坚持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不，不，我说实话……”
在阿莹说出最重要的几个字之前，一个胡须杂乱、身上带着几分酒气的中年男人冲进了急诊室，男人的个头挺高，身形瘦削，黑亮的双眼陷在深深的眼窝里，在男人身后，跟着一个烫着卷发、打扮入时的中年女性。男人不顾医护人员的劝阻，冲到阿莹床前，扳过她的肩膀，大声说：“阿莹！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刚说到一半便哽住了，肩膀如秋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他猛然转身，扑通跪在一名比自己小至少二十岁的年轻护士跟前，哀求道：“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呜呜……”尽管喉管火辣辣地疼，但阿莹的心里仍有一丝暖流涌现，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医生却已做出继续洗胃的手势，冰凉的液体再度灌入饱受折磨的胃部，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让她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阿莹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痛苦，挣扎着摆了摆手，在手机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让爸爸妈妈出去吧，我没事的。还有，爸爸，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你原谅我吧。
护士将手机拿到中年男人眼前，男人扫了一眼，肩膀猛烈颤抖了一下，迟疑了片刻，从地上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阿莹一眼，扭头往门外走去，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则紧紧跟在男人身后，当两人出门时，女人悄悄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却被男人粗暴地甩开了，大约五秒钟后，走廊上再度爆发出一阵喧闹声，男人和女人吵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争吵声渐渐减弱，应该是被医生劝到了更远的地方。
阿莹双眸里再次涌出泪来，那男人是她的父亲，在她的心里，父亲是这世上最宽厚、最高大的男人，过去是，现在也是，然而，最近这半个月，父亲已不记得多少次挂断她的电话了。唯一的那次例外，是上个礼拜，他跟母亲刚签完离婚协议书的那个中午，阿莹清楚地记得，那天父亲接了电话，却只说了四个字：“等结果吧。”
阿莹从这四个字中听出了无数复杂的情感：她清楚父亲有多爱自己，她也知道，当父亲不得不怀疑，自己并非他亲生女儿的一刻，心中有多痛苦。
呜呜，我的鼻子、眼睛、嘴巴，都跟爸爸你一模一样，你怎么能怀疑我呢？我知道，我是帮妈妈骗了你，但我真的不是为了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我一看就恶心呢！呜呜，爸爸，我就是太胆小，太害怕失去了，爸爸，你不是知道这一点吗？
呜呜，男朋友不要我了、爸爸也不要我了、老板也不要我了，上个礼拜天，就连做个指甲都能把钱包丢了。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唉……如果我真的死了，又有多少人会为我难过呢？
漫无边际的想象分散了洗胃的痛楚，又过了一会儿，阿莹觉得，头顶的无影灯仿佛没那么刺眼了，洗胃的液体也不那么刺鼻了，她微微侧过头，往病房门口看去，想看看父母是否依旧站在门外，然而结果让她失望了，阿莹并没有看见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反倒有五六个年轻人，正站在病房门口，用好几台摄像机、照相机、手机对着自己。
“不会吧，我要上新闻了？”阿莹不太开心，但也不太恼怒，她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这几名记者，嗯，站在正中间那个，阳光帅气，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小哥哥，他脚下的那双球鞋，我也有一双呢。哎呀，他身旁站的那个扎马尾辫的漂亮姐姐，不是我最喜欢的主持人，晚晴姐姐吗？晚晴是我高中的学姐，但她肯定不会记得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学妹吧。也不知道他们一会儿要不要采访我？如果采访我，我又该说什么呢？咦，另一个小姐姐怎么在抹眼睛，不会是哭了吧？唉，她一定很同情我吧！
唉，我好感动，如果晚晴姐姐一会儿采访我，我一定要问她留一个手机号码，以后，我们说不定就是好朋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