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连环死亡》:邂逅
7月3日,早晨8点50分。
杜宇是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走进小区门口的城市书屋的,往日这个时间,他要么在办公室开选题会,要么已坐上采访车,准备开始一天的采访。然而大前天晚上,他的直属领导忽然在电话里说了一句:“这几天不用来上班了,爱干啥干啥吧。”
杜宇双手一哆嗦,手机险些摔到地上,幸好,领导很快补充了一句:“等这件事过去再说。”
杜宇是云城电视台的记者,平日里主要负责民生新闻一块。领导说的“这件事”,追根溯源,还得从一个多月前说起:云城马拉松那天,担任现场摄像的杜宇恰巧拍下一起意外事件,市一中校长王鸿儒,在4.2公里处突发低血糖,体力不支倒地,经抢救无效后死亡。
意外发生后,死者家属分成两拨,分别跑到市体育局、教育局门口,拉起横幅,竖起花圈。扬言死者是响应教育局号召才报名参赛,同时追究体育局赛事组织不力、医疗保障不足的责任。两边局长花了好大精力才勉强摆平。按理说这事都过去了一个半月,眼看要过死者的七七了,居然又掀起一股风浪——暑假前,接替王鸿儒上任的周校长忽然通知后勤处,下学期学校食堂承包权要重新竞标,这一来原先的承包商、已故王校长的小舅子炸毛了,当即召集了四五十名家属,聚集在教育局大院,死活要局长出来给个说法。由于局长正在外地出差,家属开了四五辆车,把教育局门口的马路堵了足足三个小时,闹了个满城风雨。
按理说这事再怎么闹,也不至于殃及杜宇这条池鱼。谁知死者家属闹事时不知从哪儿听说,在马拉松现场,有一名电视台记者用摄像机记录下了死者发病、抢救、死亡的全程,而且角度、清晰度、完整程度都比他们先前要到的手机视频好上数倍,这一来家属如获至宝,一心想弄到这段录像,从中找出急救过程的不及时、不专业之处,进而占据更高的谈判主动权。就在三天前,死者遗孀找到杜宇,开价3000,向他索要现场录像,杜宇自然不敢应允,而是将事情上报给频道总监。总监的回复很简单:“不行!”
“家属追着我要怎么办?”
“就说删了。”
“昨天人家问我,我说我无权处置,得请示领导,现在回人家删了,谁信啊?”
“你这年轻人,头脑咋这么不活络呢。”总监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你就说,台里有规定,要视频的话,得找公安局或者法院走程序。”
杜宇虽心中不服,但也没法抗命,只好把总监的话略微加工了一下:“你们要视频,得通过公安或法律途径。”通过短信发给了死者家属。这一来可算捅了马蜂窝,第二天一早,电视台大门就被两个花圈堵上了,花圈上拉了一条横幅,“政府草菅人命学校落井下石,死者沉冤难雪媒体为虎作伥”。杜宇早晨上班时,被两名男性家属拦在门口,“恳谈”了两个钟头,其间差点动手。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领导决定,给杜宇放一个星期的假,让他在家避避。
一想起那两名死者家属愤怒、丑陋的嘴脸,杜宇心头便泛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但转念想想没错,死者家属确实是无理取闹,但自己说谎敷衍,又比他们高尚多少呢?诚然,他可以找到很多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换个角度想,即便是最卑劣的小人,也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与解释吧。
被强制“休假”后,杜宇就选择了家门口的城市书屋作为打发时光的去处,泡上一杯咖啡,品读一本小说,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是“假期”第三天,然而这一次,杜宇刚推开门,目光便被不远处的一道身影吸引了过去,当他看清那张面容时,灵魂仿佛被无比强烈的电流穿过一样,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在书屋的落地窗边,坐着一个穿蓝色运动服的女孩,模样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杜宇推门时,女孩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继续聚精会神地读手上的小说。
平心而论,女孩的颜值够不上“惊为天人”,她的五官都不算完美,眼睛大而清澈,可惜是单眼皮,鼻梁小巧但不够挺拔,唇线很美,但血色略显稀薄。然而,当这些不算完美的五官搭配到一起时,却焕发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妙气质。更重要的是,这女孩身上的一切,仿佛都是为杜宇“量身定做”的一般:她身上穿的勇士队30号球衣,属于杜宇最喜欢的球星库里,脚上的运动鞋则是杜宇梦寐以求的AJ 4,女孩的发型是杜宇最钟爱的纯黑色直发,手机外壳上印着杜宇最喜欢的“星夜”油画,而她腕上那条浅绿色的限量运动手环——恰好是杜宇一直想下单,却又舍不得的那款。她是捧着书阅读的,这让杜宇得以瞥见她手里的小说封面——就在一天前,杜宇刚读过这本相当小众,又相当特别的科幻小说。
杜宇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了,一颗心几乎从胸腔里跳出来,他僵硬地走到书架前,开始翻找今天要读的小说。一番纠结后,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科幻小说——与女孩手上的那本书出自同一个作者,然后在女孩正对面,距离三四米远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整个上午杜宇心猿意马,每隔两三分钟,他就偷偷抬起头,佯装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对面的女孩,女孩看书的表情很专注,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被长发遮盖的侧脸上,折射出无比美丽的色彩。从11点开始,杜宇的心思便完全脱离了小说,他犹豫要不要在女孩离开前,上去打个招呼,问她要电话号码——这样的“表白”显然是需要足够的勇气与脸皮的,杜宇一次次地深呼吸,并用“错过这一次,或许就是一辈子的遗憾”的理由来给自己打气,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双腿依旧被什么绊在地上一样,难以迈出分毫。
就在杜宇天人交战之际,女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顺手抓起了桌上的手机。
“她要走了?”杜宇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他放下书,准备上前抓住最后的机会,没想到女孩并未出门,反倒径直朝杜宇走来,她走到目瞪口呆的杜宇面前,脸色微红地说:“你好,我手机没电了,能借下你的充电宝吗?”
杜宇愣了大约两秒,巨大的幸福感让他甚至忘了点头答应。女孩似乎误会了其中的意思,咬了咬嘴唇,说:“如果你马上要走的话,那就算了。”
“不,不,我不走,你拿去用。”由于太过激动,杜宇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充电宝递到女孩手里,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你也喜欢看××的小说吗?”
话一出口,杜宇便后悔了,因为女孩来借充电宝的时候,书是留在桌上的,这意味着这句“搭讪”,显然暴露了自己一直在偷偷注视对方的秘密。然而女孩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又或者,察觉到了也不介意——毕竟杜宇也是个卖相不错的文艺青年,女孩的脸更红了,小声说:“是啊,你也喜欢?”
“嗯。”杜宇扬了扬手上的书,“你叫什么名字?”
“姜宜,你呢?”
“我叫杜宇,杜甫的杜,宇宙的宇。”这是杜宇用过无数次的自我介绍,迈出最艰难的第一步后,杜宇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幽默与健谈。他主动站起身,坐到女孩身边,在接下来一个多小时里,一对年轻男女聊了很多,包括喜爱的书籍、音乐、电影。没有一秒钟冷场,没有一秒钟尴尬。直到下午1点,一个电话打破了这场相见恨晚的邂逅,女孩接起电话,嗯了两声,说:“我爸喊我回家吃饭,谢谢你。”
“要不加个微信吧。”
“嗯……”这个短短的音节在杜宇的脑海里缭绕、回旋了整整一晚,仿佛最优美动听的仙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