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纸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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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纸铺初见

郊外林地,树影婆娑。

篝火仍然放肆地烧着,沈元白将最后一块兔骨扔进火里。

“罗通?”陆珏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沈元白道:“司农少卿罗立言的族人,罗通的父亲与他是同一个曾祖父,亲缘在五服之内,但似乎不怎么亲近。”

“据我所知,罗立言确是出身于宣州商贾之家,但好像与造纸没什么关系。”陆珏道,“他家的祖产是丝织业,擅长织毯,宣州每年给朝廷进贡的红线毯便是他们提供,白居易还写了首诗叱责此事,叫什么来着?”

“诗名正是《红线毯》。”沈元白吟诵道,“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对,是这个。”陆珏点头道。

“罗家一族在宣州分成了两支,州治宣城县是罗立言祖父那一支,以织毯为业,罗通曾祖父那一支则去了泾县,以造纸为业。”沈元白不经意地忆起往昔之事,似有些无奈,又觉得可笑,“说起来,罗家的‘文宝斋’纸坊也曾显赫一时,出了一位造纸天才,他造的青檀皮纸在天宝年间多次作为贡品送入内廷,玄宗皇帝亲口称赞过,可惜此人去世以后便再无能人。‘静心堂’因我而崛起,罗家的地位更加一落千丈,不再是行业翘楚,连行会魁首的名头都被我岳父吴渊所夺。罗家不服气,便让年轻一代里还算优秀的罗通出来闹事,然而此人的天赋与我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在他不择手段的一番折腾下,不仅没有为家族争光,反而将祖上的产业彻底葬送了。”

“既然不择手段,必然危机重重,你是如何反制的?”陆珏饶有兴趣地问。

“不瞒你说,我什么都没做。”沈元白笑道,“只是冷眼旁观,他便一步一步跳进了自己挖的陷坑里。”

“竟有这种事?”陆珏的兴致更高了,“详细说说。”

沈元白道:“四年前,我与罗通都是十五岁。在我成亲的次月,罗通下了战书,要和我公开斗纸。你可能没听过斗纸,其实和斗茶差不多,在权威人士的监督下,各自造一批纸出来,经由文墨大家和业内翘楚进行裁决,看谁的纸更胜一筹。在我看来,与他斗纸相当于金吾卫和村夫比武,没有任何意义,而且造纸和煮茶还是不一样的,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所以没搭理他。然而,我的无视助长了罗通的气焰,一心要跟我死斗到底。当时县令的父亲去世,要写墓志铭,不知道动用了多少关系,竟然求得翰林书诏柳公权执笔。这是大事,县令派衙役找到我岳父,让我们提供一些上乘的宣纸。这件事被罗通知道了,便给县令夫人送了一笔钱,让她从中斡旋,劝说县令改用‘文宝斋’的纸,以此为罗家正名。”

“此种竞争手段确实不太光明。”陆珏摇了摇头。

“岂止不太光明,简直卑鄙下流。”沈元白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后来听说,县令最初并不同意换纸,但架不住县令夫人没日没夜地闹,最终只得妥协。罗通非常得意,在县署公开叫嚣,说我窃取了罗家的秘方,但也只懂皮毛,他造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宣纸。我还去县署看了,他给县令提供的纸真是一言难尽。单从外观来看,那纸洁白细腻,薄如蝉翼,看不见一丝纸浆的纹理,浑然天成,根本不像是手工筛出来的,仿佛天地初开之时便存在一样。在外行看来,确实比我的纸更好一些。他不知道的是,这种纸我十一岁那年便造出来了,由于缺陷太大,只筛了不到一百张便放弃了。”

“是什么缺陷?”陆珏问。

“怕潮。”沈元白强调说,“极其害怕潮湿。正常来说,但凡是纸便没有不怕水的,除非刷一层桐油,可那样就无法写字了,宣纸也不例外,但只要不与水正面接触,其上的字便不会洇散。罗通的纸却不是这样,只要下雨,即使没有淋到,纸胶也会因为空气潮湿而化开,所以从县令拿到纸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交给了老天。从宣州到长安,横跨数十州,路途遥远,又怎么可能不下雨呢?”

“柳公权的字,有权有势也未必求得来,县令好不容易求来了,拿回来的却是一张废纸,他没被气死吗?”陆珏幸灾乐祸地笑着。

“他若气死,最高兴的人是罗通。我能让这种事发生吗?”沈元白冷笑道,“县令确实因为急火攻心吐了口血,然后病倒了。不过,我夫人乃是宣歙名医,开了几服药,不到十天便痊愈了。从那以后,‘文宝斋’纸坊从泾县消失了,要不是罗通跑得快,估计会被当堂打死,即便活下来,他也难逃牢狱之灾。”

“居然跑了?”陆珏颇为惊讶,“是谁走漏的消息?”

“县令夫人。”沈元白哼道,“这女人贪财守信,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在县令动手之前暗中派人通知了罗通。”

“有意思。”陆珏又问,“后来呢?”

“后来罗通不知所踪。”沈元白道,“有人说,他去宣城投靠了织毯的族人,也有人说他一直躲在泾县的山里,还有人说他死了。不过,从开州之事来看,他非但活得好好的,而且对我的恨意丝毫未减。”

陆珏道:“你们在旅店住了几天?”

“三天。”

“三天?”陆珏惊讶道,“店家不是说大雨还要下个五六天吗?”

“老天从来不会向着罗通!”沈元白往火堆添了块枯木,继续娓娓讲述,“第三天的半夜雨便停了,次日的阳光特别充足,虽然道路上仍有积水,但已不影响马车行走。巳时初,王宣和两个伙计备好了马车,店主出来相送,我在门口与他辞行,之后便上了车,沿着官道一路向州城驶去……”

开江县是开州的治所,由于州署的级别更大,所以城门之上写的是“开州”二字,而不是‘开江’。城内的建筑与长安、洛阳两京相似,皆由高大的坊墙隔开,大唐疆域之内的州城皆是如此,这是因为大城人多,以坊为界,夜间宵禁,既利于当权者统治,又利于治安防盗。

沈元白进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掀开车窗的帘子,对王宣道:“你去找人问一下文峰坊的位置。”

“文峰坊?”王宣显然不太理解,“开州司马第在汉丰坊,我们去文峰坊干什么?”

“哪来这么多废话?”沈元白沉着脸说,“天快黑了,此时去司马第,是想让宋申锡请你吃晚饭吗?”

王宣不敢再问,把缰绳递给身侧的伙计,跳下了车。

很快,他就回来了:“前方左转,走到头便是文峰坊。”

“走吧!”沈元白轻声道。

马车从文峰坊的坊门进来,继续缓慢前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家纸铺,沈元白才让王宣停车。他从车里下来,快步走了进去。

进门以后,正前方是一个柜台,左右两边全是木架子,其上摆着一摞摞的纸。最右侧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桌案,桌上有两个盛着红色的汁水的陶盆,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姑娘正在将一些尺幅很小的纸浸在盆中染色。

沈元白没看到店主,于是走向那个姑娘:“你是卢瑶吧?”

“是啊!”那姑娘转过身,“你是谁?”

“我是沈元白。”沈元白四处观望,“你爹呢?”

卢瑶显然一惊,绕着他转了两圈,似乎有些失望:“我爹天天夸你,说你天赋异禀,满腹才学,乃是罕见的造纸奇才,还以为你有三头六臂,这不也很普通么?”

“我又不是妖怪,岂会三头六臂?”

“我不管。”卢瑶哼道,“你与我心中的那人相差太大,一定是假的。”

沈元白无奈地摇了摇头:“别闹了!快把你爹叫来,我有要事找他。”

“不行。”卢瑶不依不饶,“想见我爹,先要过了我这关。”

“你到底想怎样?”沈元白哭笑不得。

卢瑶拿起一张染了色的红纸,递给他:“这是什么?”

“楮纸。”沈元白没好气地说。

“说错了。”卢瑶一声冷哼,把纸扔给了他,“果然是冒充的!”

沈元白伸手接住,发现真的错了,这张是宣纸。去年老卢从泾县离开的时候,岳父曾送给他三百张宣纸,可是沈元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贵重的纸,他竟然舍得将其裁剪成这种小尺幅的纸笺。

这时,老卢从外边进来,看到沈元白以后,赫然一惊:“你是……元白?”

“卢叔叔,好久不见。”沈元白总算不用跟卢瑶周旋了,不禁松了口气。

“那可不,泾县一别,已经过去一年半了。”老卢说完,将目光投向了卢瑶,“闺女,这位便是沈公子,你不是总吵着要见他吗?”

“他是假的。”卢瑶一脸鄙夷,“连宣纸都不认得,怎么可能是沈公子?”

“可我认得诗笺。”沈元白认真起来,语气中透着一丝阴冷,“蜀中最好的诗笺乃是玄宗年间女诗人薛涛所制的浣花笺,取浣溪之水造纸,再将花瓣捣碎以水调和为其染色。而宣纸的优势之一便是洁白无瑕,将其染色则是暴殄天物,我并未细看,怎能料到那是宣纸?即便是宣纸,像你这样浸染依然会着色不均,与真正的浣花笺相比仍显拙劣。”他将手中的纸笺举起来,“你看,这张便是如此。”

老卢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太对,急忙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此处嘈杂,我们去后院说吧!”

“好。”沈元白把纸笺扔在桌子上,跟着老卢离去。

卢瑶拾起纸笺,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喊道:“那应该怎么染?”

“试试涂刷吧!”沈元白头也不回地说。

后院的树下是一张石桌,沈元白和老卢相对而坐。

沈元白微笑着说:“令嫒将宣纸染色,可是你授意的?”

“正是。”老卢坦然地说,“你岳父只给了我三百张,我是纸商,自然不会留用,直接卖数量又太少,为了细水长流,只得用这个办法。诗笺本就受文人青睐,宣纸又那么大的名气,宣纸做的诗笺自然更胜一筹,购买者趋之若鹜,利润非常可观。”

“虽然我对这样糟蹋宣纸不太高兴,但你这个变通的思路令我佩服。”沈元白道,“也罢,既然送你了,怎么处置我便无权过问。说正事,罗通到底在搞什么鬼?”

“至今没有任何动静。”老卢摇头道,“我只知道,他邀请了山南、剑南各道的民间纸坊于十月初八去长宁寺观摩抄经,之后便没了消息。州署那边只派了司户参军配合长宁寺,刺史本人并没有参与。”

“罗通住在哪个坊?”沈元白问。

“他不在州城。”老卢道,“我也找了他许久,后来才知道,他一直躲在长宁寺里。在抄经大会开始之前,谁也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不过,以他与你的恩怨,在‘静心堂’西南纸业盟会尚在进展之际来到开州,肯定没安好心。我写信让你岳父派人过来,亦是担心他会从中作梗,搅乱了我们的大事。只是没想到,来的人是你。”

“对付罗通,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沈元白深吸口气,又道,“你有什么对策吗?”

“没有。”老卢苦笑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自然无从下手。而且,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抄经大会则有州署支持,真的无能为力。”

“确实难办。”沈元白叹了口气。

说话间,卢瑶端着一杯茶走过来,放在沈元白面前,一改先前气势汹汹的态度,腼腆地笑着:“沈大哥,喝茶。”

“怎么,不质疑我了?”沈元白调侃道。

“是我不好。”卢瑶低着头说,“我七岁便听说了你的事迹,深深佩服,时常想着你有多么高大英俊,今天一见,与心中所想有些差距,一时难以接受,还望不要见怪。”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老卢斥责道。

“就是普通,气度和样貌都不及宋公子。”卢瑶反驳道。

沈元白脸色铁青,如果她不是女儿家,这会儿可能已经挨揍。

卢瑶意识到言语有失,急忙改口道:“沈大哥,你不要介意,不论你什么样,我都很佩服你。你以一己之力让‘静心堂’天下闻名,宣州纸业因此而焕发新生,你是最厉害的人。喝了这杯茶,刚才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吧!”

沈元白不知道该说什么,硬着头皮端起茶盏。

“卢姑娘,你在吗?”与此同时,铺子里传来声音。

“是宋公子来取诗笺了。”卢瑶匆忙往外跑。她从沈元白身后路过的时候,由于太过慌张,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那杯茶脱手而出,洒了一桌子,她却连头都没回。

“抱歉。”老卢一脸愧疚地说,“小女顽劣,你别介意。”

“不介意。”沈元白强忍着心中怒气,风轻云淡地说,“令嫒正值妙龄,情窦初开,你需防着些,别被道貌岸然的人给骗了。”

“不会的。”老卢笑道,“如果说开州只有一位君子,必然非宋公子莫属。他若是真对小女有意,我倒乐意促成这门亲事。”

“你这赞誉是不是有些过了?”沈元白不屑地撇了撇嘴,而后突然想到一个人,神色逐渐凝重,“你说的这人……莫非是宋慎微?”

“不错。”老卢点头道,“正是开州司马宋申锡之子,宋慎微。”

沈元白也跑了过去。

老卢不明所以,只能在后边跟着。

纸铺之内,身材颀长、面貌俊美的宋慎微正拿着诗笺观看,温和地笑了笑:“卢姑娘,涂刷染色确实更加均匀,只是这红色似乎不太适合我,能否染成蓝色的?”

“我没找到蓝色的花。”卢瑶脸色微红,不敢与他直视,“绿色的可以不?”

“绿色……”宋慎微委婉地说,“恐怕不太美观。”

柜台后面是通向后院的门,沈元白和老卢站在此处观望。

“他就是宋慎微?”沈元白问。

“是的。”老卢回道,“此人在开州的名气很大,甚至超过了他爹宋申锡。”

“不会是浪得虚名吧?”沈元白的这句话声音极低,仿佛在自言自语,他身旁的老卢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宋慎微的耳朵动了动,微微一笑,提高嗓音说:“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沈元白走了出来,并未理会宋慎微,而是走向卢瑶:“长安织染署的蓝青染料乃是将蓼蓝的根茎捣碎,再以石灰混之,待其干燥则成粉状,用时以水调和即可染布。蓼蓝亦为草药,有清热之效,染工和医者都在采摘,对你而言不太好找。区区诗笺,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说到此处,他才转身看向宋慎微,“宋公子,诗笺不过闲暇娱乐之物,每张皆为小瑶亲手涂染,是何颜色不太重要吧?”

“言之有理,那便给我一些红色的吧!”宋慎微拿出一袋钱,轻轻放在桌案上,“这位兄台很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我是一个你迟早会见到人。”沈元白故弄玄虚地说,“你可以猜猜我是谁。”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嘈杂的骂声:“你个老不死的,告诉你多少遍了,门前不可以摆摊,怎么还再敢来?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沈元白和宋慎微不约而同地向外望去。

纸铺的对面是一家酒肆,门前的幌子迎风飘荡。

而此时,店主和杂役凶神恶煞一般围着一个倒地的老人,那人的身侧有一个翻到的木车,汤水和碳火洒得到处都是。围观的人不少,对着酒肆的人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敢去阻止。王宣和纸坊伙计也在马车旁饶有兴趣地观望,似乎还在谈论着什么。

“王宣,你过来。”沈元白喊道。

王宣跑了过来:“姐夫,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沈元白问。

王宣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说:“一个卖汤饼的老人被打了,似乎是在酒肆门前摆摊,抢了人家的生意。”

“酒肆是卖酒的,老人是卖面的,如何抢他生意?”沈元白皱眉道,“即便有利益冲突,老人能卖出去几个钱?何至于当街殴打?”

“谁说不是呢!”王宣道,“反正酒肆是刺史外甥开的,没人敢管。”

在沈元白和王宣说话的时候,宋慎微正在诗笺上写着什么。而后,他走过来,将诗笺递给了王宣:“小兄弟,麻烦你帮我将这个交给坊正。”

王宣不敢接,愣愣地望着沈元白。

“去吧!”沈元白道。

王宣一把夺过诗笺,转身跑了。

沈元白坐了下来,笑着说:“宋公子这是要为行坊卖面的老人出头吗?”

“路过的人有谁不为老人抱不平?他们之所以冷眼旁观,不过担心刺史为外甥撑腰,引来官府的报复。”宋慎微淡淡地说,“既然大家都认为酒肆做得不对,此事我便可以管。”

沈元白听到这番话,对他的敌意少了许多。

很快,王宣回来了,身后跟了一伙人。

那些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

沈元白一直在揣测宋慎微会如何做,却没想到他的手段如此简单,在他文质彬彬的外表之下,竟然藏着一颗阴狠的心。那些人什么话都不说,先将老人扶起来,然后冲进酒肆一顿狂砸。店主试图叫嚣,被围起来打得鼻青脸肿。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结束得更突然,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那些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你是从宣州来的吧?”宋慎微也似什么事都发生过,继续了刚才的话题,“你说我们迟早会见面,必然是因为送纸。”

“是的。”沈元白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天色不早了,宵禁之前我需回到汉丰坊,既是送纸,那我们明日再见。”宋慎微又对卢瑶说,“诗笺我先不拿了,明天让这位兄台一并送来便可。”而后,他便匆忙离去。

沈元白无视了宋慎微的离去,望着对面破烂不堪的酒肆,冷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王宣在他旁边站着,好奇地说:“什么好办法?”

“这些人是从哪来的?”沈元白轻声询问,“你还能找到他们吗?”

“能找到。”王宣笃定地说,“我将那张纸交给坊正之后,他带我去了一个巷子,尽头有一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屋子,坊正没让我进,他出来后身边就多了那些人。他似乎不方便露面,让我领那些人过来。我记得路,绝对能找到。”

“好,明日你带我去。”沈元白深吸口气,“我要用钱收买他们。”

老卢将后院的房屋收拾了一下,让沈元白一行人在此暂住一晚。由于空房长时间没人住,弥漫着一股霉味,沈元白不想住,非得让王宣出去找旅店。老卢无奈,便把卢瑶的房间让给了沈元白,卢瑶也嫌弃空房的气味,跟她母亲挤了一夜。她对沈元白住在别人家还这般挑剔大为不满,天刚放亮便去敲门,硬是把平常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沈元白揪了起来。

沈元白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小瑶,你又闹什么?”

“卯时已过,该起床了。”卢瑶走进房内,在柜子中寻找衣服,“沈大哥,你今天去司马第送纸,能否带我一起……”

“不行。”沈元白直接拒绝。

“为什么不行?”卢瑶转头望着他,继续争取道,“我不说话,不会影响你。”

“你想见宋慎微,什么时候不能去?”沈元白皱眉道,“为何非要跟我一起?”

“我一个姑娘家去司马第找宋公子,让人看到多不好。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去找他,我与他除了谈论诗笺和纸价,几乎没说过别的话。”

“宋慎微都多大了,还没成亲吗?”沈元白好奇地问。

“开州没人配的上他。”

“你这是把自己也算在里面了?”沈元白笑道,“那更不用去了。”

“我不一样。”卢瑶争辩道,“我还没到成亲年龄,所以不算。”

“强词夺理。”沈元白依然笑着,“太宗定下规制,男二十、女十五方可成婚,玄宗为增加人口,改为男十五、女十三便可成婚。你今年多大,快到十三了吧?”

“听我爹说,你已经成亲了。”卢瑶坐在圆凳上,“嫂夫人比你小几岁?”

“大我三岁。”沈元白毫不避讳地说,“我是入赘,九岁便来到岳父家里,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夫人与你现在一样大,知道得比较多,她告诉我不可以叫他姐,我还不明白,长大一些才知道,她与我从小便定下了婚约。”

“你没有爹娘吗?”卢瑶瞪大眼睛,“他们怎会让你入赘?是不是生活艰难,为了不让你受贫穷所累?”

“并不是。”沈元白目光低垂,淡淡地说,“我出生在浙东台州的州治临海县,家里是浙江最有名的印刷书坊,我父亲叫沈雍,雕版技艺炉火纯青,无数印刷工匠在他手下讨生活,佛寺道院的经书、衙门修撰的典籍、民间售卖的日历,几乎都由我家印制。贫穷二字与我无缘,亲情同样触及不到。我父亲痴迷雕版印刷,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继承他技艺和家业的工具,除了逼着我学习雕版之外,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他对我母亲同样冷淡,似乎也只是一个生育的工具。最可恨的是,他与雕版一同葬身火海,让我和母亲失去了最后的庇护。他二哥觊觎家业久矣,在他死后联合族长将我们赶出了沈家。为了让我能够活下来,母亲带着我长途跋涉一路去了泾县,把我托付给了岳父,然后一病不起。我夫人那时刚去宣城学医,闻听此事带着她师父日夜兼程回到了家,那位名医说我母亲在路上便已生病,风吹雨淋使病情恶化,如今已入膏肓,任谁也无力回天。七日后,我母亲溘然长逝。岳父要将我父母合葬,台州沈家族人却不同意,最后我岳父给了一笔钱,此事才得以解决。”

卢瑶听得泪眼婆娑,哽咽道:“沈大哥,你太可怜了。”

“还好吧!”沈元白释然地笑了笑,“我岳父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夫人虽然不喜造纸,在这方便没法沟通,但她用自己的方式照顾着我。我是命中注定的造纸人才,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可能会埋没这份天赋。”

“你爹真的很过分。”卢瑶忿忿道,“我爹要是这样对我,我会离家出走。”

“关于我爹的为人,这两年我特别迷惑。”沈元白道,“我刚出生那年,我岳父去台州办事,在我家住了几天,便将婚事定了下来。他与我爹是多年故交,关系非常要好。在我的印象里,我爹是个既执着雕版又阿谀奉承之人,经常以刺史马首是瞻,当年那个刺史原本只是方士,擅长炼丹,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先帝的垂青,提拔为台州刺史,我父亲便张罗着为他刊印《长生集》,后来正是《长生集》的雕版失火,他在仓库被烧死。可是,我岳父却说他是个极其正义的人,谁有困难他都会施以援手,而且最看不惯那些钻营奉承之辈。不知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岳父了解得不够全面。”

“多年故交,应该不会看错。你能记得那么清楚,自然也不是记忆出了问题。”卢瑶摇了摇头,“太复杂了,我想不明白。”

“这些话我从来不对外人说起,其实也无人可说。”沈元白从床上下来,将窗户打开,“我没拿你当外人,所以说给你听,但你也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宋慎微。”

“你与宋公子有什么过节?”卢瑶好奇地问,“昨天我就发现了,你与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不太友善,你们之前见过吗?”

“没见过。”沈元白道,“我父亲的死,与刺史刊印《长生集》不无关系,他若不死,我母亲也不会有事,所以我从小就厌恶官府中人。宋慎微谦恭有礼,行事仗义,又是喜好文墨之人,如果他不是开州司马之子,我们定会一见如故。”

“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卢瑶道,“他虽然是开州司马之子,本人却没有官职在身。再说了,天下那么多官员,又不全与你有仇。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可以找那个刺史报仇啊!不要把仇恨牵扯到无辜之人的身上。”

“那个刺史死得比我爹还早呢!”沈元白冷哼道,“《长生集》未等印完,此人便被调离台州,去长安给先帝炼药了。不久后,先帝因服了他的丹药中毒而亡,朝野震荡,神策军在大明宫太和门外将其杖毙。”

“那你应该放下了。”卢瑶劝道,“宋公子是好人,你们可以做朋友。”

“好了,闲谈到此为止。”沈元白把她拉起来,往门外推,“稍后我和王宣要出去一趟,下午才去司马第,你要是想跟着,先去给我打盆洗脸水,要温的,再准备些早饭,我不能饿着肚子出门。”

“可以带着我?好,我这就去烧水。”卢瑶高兴地跑开了。

沈元白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沉吟道:“这丫头钟情宋慎微,也不知道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