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孙绮的记忆里,合州的春雨如蚕丝一样,细细的,软软绵绵,从压得低低的云雾里飘落下来,被风一吹,便斜斜地垂挂在屋檐下、油纸伞边。
然而此刻,雨却打得油纸伞噼里啪啦地响。
三水为合。合州因西汉水、涪江水、巴水三水合流而得名,自古便是蜀中乃至关中通往渝州的必经之路,巴蜀繁华之所。
长孙绮走过的这片街巷,却并非三水合围的合州本城,而是远离江河、建在山岗之上的子城。因为子城里除了官衙文庙外,大多数都是勋贵、门阀之家,是以又被合州人称为“衙城”。
衙城长不过三里,宽不到二里,与山岗下那宏伟的合州本城相比,实在太小。但这里汇集的乃是合州全境最富贵的权势之家,修得亦是格外奢靡。单是将整个子城的地面用青石铺完,就费时三年,花了近四十万钱。
雨下得虽大,青石路面上却绝无泥泞,多余的水也顺着两侧的水沟悉数排走。长孙绮赤脚踩在青石上,冷冷的,偶尔滑溜溜的。
水沟边长满青草,水哗啦啦地流过,青草就跟着曼舞。她觉得十分有趣,便低着头一路边走边看。
当年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也是这样的青草。十年过去了,她已经换了容颜、变了心境,青草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化。
上了好长一段坡,都快要接近山岗顶端了。不知什么时候,油纸伞顶不再噼啪作响。长孙绮放下伞,果然雨停了。
忽然有人厉声道:“且住!”
长孙绮站住了。四个人挡在了面前,站位呈弧形,把她围了起来。
长孙绮抬起头,眼前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别院。从大门的形制和门后的照壁大小来看,府邸的主人至少是中书侍郎、正四品以上职位。但大门上方原本挂匾额的地方,此刻空空荡荡。两根铜钩还没拆,显然匾额是被人匆匆取下来的。
不仅如此,大门两侧的灯笼也没有挂,院墙下的杂草也没除,似乎巴不得再长高点,连门都掩住。只有门旁的白玉石柱上刻满的山茶花图案,显示着宅邸主人的身份。
那四人装束普通,也不见悬挂腰牌,手中没有兵刃,腰间却鼓出一块。四个人的右手垂下,左手微微向后勾着,随时准备抽出背后的刀。
长孙绮冷笑:“原来真躲在这里。连牌子都不敢挂,干脆连姓名也改了得了。”
那四人顿时又惊又怒。当先一人反手抽刀,但就在抽出刀的一瞬间,他看清了长孙绮的模样。
那人心中念头一闪,抽刀的手顿时一滞,长孙绮的脚已经踢到面前。那人不动声色地微松手掌。长孙绮毫不费力便将他的刀踢飞,铮的一声插在大门上,不停摇晃。
那人故意向一侧踉跄两步,跟着才大喝一声,往前猛冲,长孙绮却已不见身影。只听身旁传来“啪啪啪”三声,三名同伴的刀都未抽出,脸上便各吃了一脚,被踹得四散飞开。
长孙绮纵身跃起,越过照壁,翻进了前院。
那人顾不上抽出门上的长刀,狂奔进了院子。长孙绮好像一道影子,飘飘悠悠经过堂屋,穿过回廊,径直往内院而去。
那人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家主!”
整个院子里立即响起急切的锣鼓声,几十条汉子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拥了出来。这些人都身着黑衣、举着兵刃,但都噤声不语,只是拼命追赶。
那人追到内院,见女孩并没有闯入内堂,却蹲在院中那口巨大的石缸上,先松了一口气,随即喊道:“围住她!快!”
几十人一下将长孙绮团团围住,各种刀剑明晃晃地指着她。长孙绮视若无睹,蹲在石缸上看鱼。
那石缸高丈许,养着家主最喜爱的赤鲟公。那人见长孙绮竟然伸手进去,怕是下一刻就要抓一条出来玩,急得忙夺过身旁一人的刀,就朝她砍去。
忽听有人大喊:“住手!”
长刀当的一声砍在石缸上,砍得火星四溅,离长孙绮的脚趾不到两寸远。长孙绮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紧紧盯着水面。
一名干瘦的老者匆匆跑出来,黑衣人立即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方管家,您来了就好!这女子……”
方管家举起一只手,阻止那人说话。他颤巍巍地走近石缸,小心打量着长孙绮。看着看着,他脸上露出又似哭又似笑的神情,但是用力捂住嘴,不敢喊出来。
扑哧一声,长孙绮一把抓出一条赤鲟公,顺手扔给方管家。方管家赶紧捧在怀里。
周围的人都愣了,这条鱼看上去至少七八斤,头顶雪白,可是家主最珍爱的“舞娘”。寻常谁要敢多瞧一眼,就要吃板子,这会儿被人抓出来,看样子方管家居然还很开心。
长孙绮拍了拍手,跳下石缸,说道:“别烤了,焖着吃吧。”方管家一个劲儿地点头:“欸、欸!焖着吃,焖着吃好!老奴这就叫人焖去!”
长孙绮抬脚向内堂走去,这下子谁也不敢拦她。等她步入内堂,方管家环视四周,重新严厉起来。
“都回去,打起精神来!”方管家冷冷地说,“这几日最是要紧,懂吗?”
“是!”黑衣人一起行礼,随即各自散开。为首那人刚要走,却被方管家叫住。
“拓跋楠。”
拓跋楠立即站住。
“小姐……发现了吗?”方管家小心地问。
拓跋楠微微摇头。
方管家长出一口气:“你下去吧,不要让她再看见你。”
拓跋楠并不说话,盯着长孙绮消失的门瞧了片刻,冷哼一声,这才转身离去。
长孙绮一步步走入内堂。
在进入内堂之前,她还一脸冷漠不屑。但右脚刚跨过内堂高大的门槛,她就突然冷静谨慎起来。
面前是一扇巨大的屏风,画着孔子问礼图。长孙绮看到这屏风,一下站住。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脚,衣服上还有血污。
身后的门关上了。四名侍女无声无息地上前,两人捧着水盆,两人捧着衣服和鞋。长孙绮认真地洗了手脸,一名侍女跪着替她洗了脚,穿上鞋子。但当两人要为她更衣时,长孙绮推开了衣服。
侍女们没有任何犹豫,一起躬身,退了出去。
长孙绮深吸一口气,绕过屏风,迈步向前走去。
内堂香雾缭绕,这是祖父最爱的静香。但是祖父并不在内堂。长孙绮手指在家具上轻轻拂过,一直穿过内堂,拉开了一扇绘着鹤舞梅雪图的木门。
眼前是一处方圆十几丈的小巧精致的院落,中间铺满青石,周遭围满了假山和精心培育的花木。花木最多的便是长孙家族族徽上所绣的山茶花,后面一排是长得密不透风的湘妃竹,把这后院和外面的喧嚣尘世彻底隔绝。
院落中竖着一扇屏风。屏风上画着亭台楼阁,皆是工笔描绘。屏风上方有一个长条形金银平脱漆盒,盒里垂下八根细线。
这些线虽然细,长孙绮却知道它们是由东海鬼鱼的鱼胶合着蚕丝一起,一百条丝才缠绕成一根线,最是坚韧。
这些线吊着两个人形傀儡,一男一女。
傀儡做得惟妙惟肖,除了手脚、躯干能跟着线动作外,头颅也能转动,嘴也能开合,甚至连眼珠都能左右顾盼。这些西域进贡的宝石制作的眼珠,在光照下发出诡异的光,仿佛真的一般。
此刻,这一对男女傀儡正在交谈着什么。女子坐着,男子半蹲半跪在她面前。似乎听见了长孙绮的声音,它们一起转过头,眼珠里泛着蓝色光芒,默默无言地盯着长孙绮。
长孙绮一屁股坐在门外的回廊上,也不说话。须臾,那对傀儡突然动了一下。
男傀儡说:“来者何人?”
女傀儡摇摇头:“妾身不知也。”
她的声音是男人用尖锐的嗓音说的,听得长孙绮头皮一紧。她不说话,依旧冷冷地看戏。
男傀儡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长孙绮:“来者何人!”长孙绮在草丛里找了一颗石子,扔过去砸在男傀儡头上。男傀儡立即捂住脑袋,“啊啊”地叫起来。
女傀儡道:“见这嚣张气焰,想来便是那长孙家的野丫头。”男傀儡佯装不知:“长孙家丫头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不知是哪个丫头?”
女傀儡拍了一下男傀儡的头:“除了九娘,还有谁这般大胆?”长孙绮听到“九娘”这个名字,忽然一怔,眼圈隐约有些红了。但她立即忍住,继续不动声色地看着傀儡。
男女傀儡等了片刻,长孙绮始终微笑地看着它们。咯咯咯……咯咯咯……男女傀儡渐渐颤抖起来,忽而线一松,它俩一齐落下,堆在一起,再也动弹不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屏风后站了起来。他身穿寻常衣服,头上也没戴冠,只松松地梳了个髻,但眼神中自然有一股凛然之气,不怒自威。
这便是大唐的开国元勋、太宗皇帝的姻亲、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赵国公、权倾天下的托孤重臣、当今皇帝陛下的至亲舅舅长孙无忌了。
长孙绮与他对视了片刻,才慢慢站起身,双手作揖,躬身行礼。
“九娘。”长孙无忌轻声呼唤。
长孙绮立即大声道:“孙女长孙绮,拜见祖父大人!祖父大人福寿延绵!”
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丝愤怒,随即隐去。他顿了片刻,捻须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十六名侍女躬着身,端着各式盘碟,从后院侧门鱼贯而入,而后一起停在回廊里。方管家背着手,在两名嬷嬷的陪同下,一一检视。前面一名嬷嬷揭开盖子,后面一名嬷嬷便小心地尝一口。
始终没有任何人讲话。除了侍女的裙裾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或是偶尔从天上传来的一两声鸟鸣,四周一片寂静。
两位嬷嬷示意菜肴无恙,方管家才点头,领着嬷嬷和侍女进入屋内。
这栋内堂修得像明堂式样,除了正面有墙体窗户外,其余三面都用高大的柱子撑着,辅以落地门。此刻三面的门被悉数拆下,可以看到花园将这三面完全包围着。
看着婆娑的树影、狰狞的岩石棱角,听着叮咚的流水声,仿佛置身泉林之间。
屋中间是一张高出地面的巨大的榻,放着两张几、两只铜炉。长孙无忌和长孙绮两人分坐主宾之位。几上摆满了菜,长孙绮面前的好多菜已经吃完,长孙无忌面前的却动也没动一下。
侍女们膝行上榻,把菜肴一一更换。方管家亲自把一尾鱼摆放在长孙绮面前。
长孙绮第一次露出笑容:“方伯,你最好了!”
方管家脸上的褶子都笑得舒展开来:“小姐,您能回来就好!老奴一天天盼着,这都多少年了……”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长孙绮柔声道:“方伯,你还像以前一样,叫我九娘便是。”长孙无忌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眼皮也没抬一下。
方管家连连点头:“欸!是、是!你方伯老了啊……想着,你再不回来,就快见不到了!当年你娘……”
长孙绮立即道:“方伯,别说了。”
方管家赶紧收敛心神,行礼道:“是、是!我这张嘴真是……”方管家拍了拍自己的脸,向后退去。他退出房间,领着下人退出了后院。
内堂里沉寂下来。
长孙绮自顾自地吃鱼,长孙无忌默默地饮酒。天色迅速暗淡下来,内堂里则比外面更暗。
方管家再度推开后院侧门,正引着六名举着火烛的侍女进来,长孙无忌突然厉声喝道:“出去!”
“快、快快!”方管家立即转身,将侍女赶出去,随即关上了门。
长孙无忌站起身,下了榻,在门廊之间慢慢地踱着步。
“九娘。九娘啊。”长孙无忌长长叹息着。
“我父亲呢?”长孙绮突然问。
“他……还在洛阳。”
“若是局势再进一步,他会去哪里?”长孙绮不依不饶地追问。
长孙无忌沉默了片刻:“阿翁不想瞒你——已经有旨意下来,是去夏州朔方县,大概半个月后吧……”
“朔方……那死不了。”
“九娘……”
“我那伯伯呢?有长乐公主的余荫,他应该能躲过去吧?”
“暂时没有议到他。”
“我猜也是。”长孙绮冷笑一声,“他都没动,剩下那些叔叔,大抵也都平安了。最多是贬斥到荆楚岭南之地罢了。长孙家只需把我爹爹送出去,便能安心不少呢。”
“九娘!”
“难道不是吗?”长孙绮平淡地说,“祖父大人是托孤重臣,却被那许敬宗一封密信便告倒,真是笑话。我听说当今陛下甚至都没有召见祖父,便匆匆下令彻查,真是急不可耐要把我长孙家连根拔掉啊。”
“当今陛下,也是你表叔!”长孙无忌怒斥,“注意你的言辞!”“行啊,他是你的亲外甥,所以祖父大人果然镇定如斯,在这里静待陛下回心转意。”
长孙绮的声音始终平淡,既不急躁也不生气,好像在看别人家的笑话。长孙无忌几次想要怒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不知何时,雨又落了下来。先是林子里沙沙地响,继而庭院里的假山发出哗哗的声音。再后来,屋檐下一串一串的水柱滴进檐下的石兽口中。
石兽口里迅速蓄水,发出叮咚的声响,提醒侍从该关门窗了。
不过此刻,侍从全都离得内堂远远的,谁也不敢上前。雨雾渐渐将外面的一切都遮蔽了起来。
良久,长孙无忌才叹息道:“我知道,你始终在怪我,怪我把你丢到西域苦寒之地,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不。”
“你不必说了,阿翁知道你心里苦……阿翁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当年那么多孙辈,你师父偏偏一眼就看中了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哈哈哈哈!”长孙绮突然仰天大笑。
长孙无忌顿时心中大怒。但他耐着性子,等长孙绮笑完。
良久,长孙绮才止住笑,转身对着长孙无忌。她第一次整顿衣裳,把血红的裙裾压在膝盖下,双手伏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给长孙无忌行了一个大礼。
“孙女谢过祖父大人。”
“你便……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羞辱我吗?”长孙无忌冷冷地问。
“孙儿此刻所言,绝无羞辱之意。”长孙绮坐直了身体,郑重地说,“多亏祖父当时力排众议,让师父带走了我。否则今时今日,我岂不是要跟其他长孙家的人一样,坐困愁城,除了哭着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咚!咚!咚!
长孙无忌在内堂里来回猛冲,大袖翻飞,发髻散了,苍白干枯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他终于找到了一只酒壶,朝长孙绮扔了过去。
长孙绮微微一侧头,酒壶擦过了她,砸在她身后的柱子上,摔得粉碎。
长孙无忌浑身发抖,双目血红,指着长孙绮大吼:“我长孙家没有倒!我长孙无忌不会倒!谁哭着等死?我长孙家没有这样的子孙!”
长孙绮坦然道:“今年之后,也许真的没有长孙家的子孙了。”长孙无忌拿起一根蜡烛,试了试太轻,随手扔开。他举起铜烛台,奋力朝长孙绮掷去。不料铜烛台的重量超过了他的预期,只扔出去不到五尺就落下地。长孙无忌恼羞成怒,一脚踹在铜烛台上,却差点撞断脚趾。
长孙无忌扶着脚,脸涨得通红。他咬着牙转过身,艰难地朝榻上挪动。
长孙绮冷眼看他,刚要再开口说话,却忽然发现他佝偻着背,头发散乱,浑身都在微微颤抖,逆光之下,显得无比苍老。
长孙绮默默地吞下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刻着“长孙”二字的铜牌,放在榻上。
“祖父千里传唤孙女,想是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吧?”长孙绮说,“祖父就别废话了,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岂不痛快?”
长孙无忌挪到榻边,费力地坐下,背对长孙绮。
“你连一份颜面……也不肯给阿翁吗?”
“祖父错了。”长孙绮冷冷地道,“我来,便是准备好将这条命奉送给长孙家。祖父是觉得颜面重要,还是长孙家重要?”
长孙无忌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他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在确定这里只有祖孙二人之后,他才面向长孙绮低声道:“我长孙家,确实还有翻身的机会……唯一的一次机会!”
“请祖父大人示下。”
长孙无忌这当儿却咬紧牙关,仿佛要吐出的字重逾千斤。他双手用力撑着,倾身向前,手指深深陷入密实的榻里。
长孙绮被他的郑重感染,也倾身上前,第一次凑近了自己的祖父。
长孙无忌一字一顿地说道:“推、背、图!”
方管家进来的时候,堂屋里漆黑一片,只听见一个人沉重的呼吸。
方管家本想点灯,但摸到烛台时又犹豫了。他低声询问:“家主?”
过了好久,才传来长孙无忌疲惫的一声低哼。
方管家这才点燃了烛台。长孙绮的身影已经消失,长孙无忌蜷缩在榻上,低沉而艰难地呼吸着,似乎刚才耗尽了精神,连把自己身体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管家膝行到长孙无忌身后,伸手去扶家主,发现他浑身滚烫,而且双目紧闭,身体不停颤抖。
方管家顿时老泪纵横,哽咽道:“家主?家主!您……保重啊……”
“放开。”长孙无忌冷冷地说。
方管家一惊:“家主?”
“放肆!”
长孙无忌一把抓住方管家的手,用力之大,疼得方管家差点惨叫出来。他奋力甩开方管家的手,慢慢地自己撑起身子,重新坐直。
他喘着气冷笑道:“好,好……我那孙女鄙视老夫,你也瞧不起老夫了,是不是?”
方管家伏倒在地,拼命磕头:“老奴死罪!老奴死罪!”
长孙无忌用力裹紧衣服,勉力控制双手不再发抖。
他冷冰冰地道:“传令拓跋楠,盯紧长孙绮。一有异动,立即格杀,不必等老夫回复!”
“啊?”
“传!”
“是、是……”方管家迟疑片刻,壮起胆子继续问,“那……今日上午那位陛下的使者……”
“伪姓贱奴,算什么使者!”长孙无忌终于停止了颤抖,厉声道,“不过是一介亡国之奴!”
“可他确实……确实有陛下的信函……陛下这算是亲自开口,家主您……”
“哼!”长孙无忌打断方管家,“要我自辞爵位,长孙家退隐江海之间?荒谬!我自幼便从高祖、太宗起事,凡四十二年,功居凌烟阁第一,与国同休!这文书、这贱奴,分明是那姓武的贱人假陛下之手派来的,我岂能如她所愿?”
方管家颤声道:“家主,这……这是抗旨……”
长孙无忌顺手抓起几上一只酒壶,砸在方管家头上。方管家头破血流,却不敢去擦,更用力磕头道:“是!要不要把那伪姓贱奴一并杀了?”
长孙无忌道:“哼,杀他岂不脏我长孙家的刀?大食人早就派出杀手一路追杀了,他只不过碰巧与九娘同船,才逃了一命。等大食人自己去解决他吧。”
“是!”
长孙无忌叹息一声:“此非我长孙家一门之事,而是……事关八柱国能否再坚持百年。百年内,无论如何,也要解开那天大的秘密……”
方管家小心地道:“可……可是先皇后……”
长孙无忌终于停止了颤抖,站起身来。他盯着漆黑的屋顶,仿佛那里有什么在注视着他一样。
“小妹……”长孙无忌对着虚无喃喃道,“你为我长孙家选的路,兄长……替你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