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塞普尔太太
此时考珀伍德一家已经在北前街建了新屋。房子宽敞,面朝河流,布置高雅,是一座四层高的楼房,离前街有二十五英尺,没有院子。
在这里,一家人开始小范围的娱乐活动。时不时会有各色人等来看他们,这些人大都是亨利·考珀伍德在升迁做出纳的过程中遇到的。这些人并不是特别突出,但是包括一些像他一样成功的人。比如他的银行进行交易的小企业负责人,干货、皮革、杂货(批发)和谷物的经销商。孩子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圈。有时,考珀伍德夫人因为和教堂的联系,也会在家里开个下午茶会或者招待会。考珀伍德尽力帮忙,甚至有时会傻傻地立在一旁,热情地接待太太邀请来的那些客人。只要他能够谨慎地保持自己的形象,招呼这些人不需要讲太多话,对他来说这不是太痛苦。这种时候,客人们喜欢一展歌喉,偶尔还会跳上一曲,因此有了比以往更多的“食客”。
也是在这座房子里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年,弗兰克遇到了塞普尔太太,让他颇感兴趣。她丈夫在板栗街,也就是接近第三大街的地方,开了一家自命不凡的鞋店,而且还准备在同一条街上,开第二家店。
有一天晚上,塞普尔家打电话过来。塞普尔先生非常想和考珀伍德谈论一种叫作街车的新型交通工具。由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合并的一条试探性线路已经在一英里[1]半的轨道上投入运营,从柳树街前延伸到德城路,然后又从各条街道延伸到当时被称为口豪客新克车站。
人们认为,不久这种运输模式可能会让数以百计的巴士下岗。这些巴士如今使路面拥挤不堪,令市中心街道堵塞。年轻的考珀伍德从一开始就密切注意着其动向。铁路运输作为一个整体,无论如何,他都是感兴趣的,而且这个特殊的阶段是最迷人的,已经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他和其他人也一起看过实物。那是一种奇怪,但有趣的新型汽车,十四英尺长、七英尺宽,以几乎相同的高度运行,车轮是小型铁制轮子,颇令人满意,因为要比巴士更安静,乘坐也更方便。而阿尔佛雷德·塞普尔正在私下里考虑投资另一条拟议中的线路。如果能从立法机构获得特许经营权,这条线将在第五街和第六街上开通。
老考珀伍德看到了这种街车的光明前景,但他不知道哪里可以筹资。弗兰克认为如果能成功地获得特许经营权,蒂格公司应该尝试成为第五街和第六街这条线路的新股销售代理。他明白公司已经成立,将针对未来的专营权发行大量股票。这些股票以五美元的价格出售,而最终面值将会变为一百美元。他要是能有足够的钱,就会买一大堆这种股票。
与此同时,丽莲·塞普尔让弗兰克着迷。他很难说清楚,对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她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因为无论在情感上、智力上,或其他方面,她都不适合他。他又不是没有与女人或女孩子在一起的经验,他依然和马乔莲·丝塔芙德保持着试探性的关系;丽莲·塞普尔虽然看起来并非聪明理智的人选,但是却更实际。尽管她已经结婚,他也可以对她有非分之想。她二十四岁,弗兰克十九岁,但是她精力旺盛,看起来也和他的年龄差不多,她比他稍微高一点,尽管他现在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半。她除了身高、身材有艺术感之外,还透出一种不加修饰的灵魂深处的宁静感,这更多源于不谙世故,而非源于性格。她的头发是英国干核桃的那种颜色,蓬松而浓密。肌肤有奶油般的光泽。嘴唇是淡淡的粉红色。眼睛随着光的变化,从灰色到蓝色,再从蓝色到棕色。她的手修长有型,鼻子笔挺,脸庞小而富于艺术感。她不明艳照人,也不活跃,却有如雕像一样天然的端庄平和。考珀伍德被她的美貌打动。她的美貌正符合他当下的审美。她看起来很可爱,他想,又亲切,又有尊严。如果让他选择妻子的话,他更想选她。
到目前为止,考珀伍德判断女性主要还是看表面气质而非理智选择。尽管他追求财富、威望和地位,但对于身份,外貌之类的,还很困惑。不管怎样,普通家庭妇女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而那种充满激情的女人对他有着非凡的魔力。有时他听到类似的家庭话题讨论,某个女人或男人为家庭做出牺牲。女人为丈夫、子女做牛做马,或者兼而有之。而在危急和关键时刻成全亲戚朋友,只因为这样做是正确和善良的。不知何故,他对这些故事并不感兴趣。他宁愿相信,人,即使是女人,也应该诚实坦白,以自我为中心。他也不知道这些想法是怎么来的。但是人们如果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那似乎很愚蠢,或者至少是非常不幸的。也有关于道德的讨论,对贞洁和体面的高度赞美,以及对于那些打破传统,或者破坏《圣经》第七诫的人不齿。他对这种评论并不理会,他已经私底下多次打破清规戒律。其他青年也这么做了。然而,他又讨厌街上的马路天使和妓女。太多的龌龊粗俗与邪恶息息相关。有一小段时间,他被妓院里那些金光闪闪的饰物所吸引,因为那种奢华中也有慑人的力量——清一色的艳丽的大红丝绒家具,炫目的红挂饰,装潢粗俗而炫目的画作。关键是住在那里的肢体发达、荷尔蒙旺盛的女人们。用他母亲的话说:等待着猎食男人。这些女人身强力壮,有欲望之躯。事实上,她们可以卖弄风情或用虚情假意勾引到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令他们惊讶,而后厌恶。毕竟她们并不聪明,更没有什么思想。他想她们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一件事,这些下贱的东西能想到的只有睡觉和赚钱。即使在他这个年龄,他想到这些也不止一次地摇头。他想要的是更亲密微妙、更个人、更私有的接触。
丽莲·塞普尔是他理想的化身。然而,她澄清了他关于女人的某些想法。她的身体不像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人,那些卖淫女,粗野强悍,无视伦理。正因为如此,他更喜欢她。尽管如今新事务所里工作忙碌,每天的时间像光一样一闪而过,他的脑子里却总是萦绕着她的影子。他如今从事的股票交易行业,尽管今天看来还很不成熟,但是却让考珀伍德十分着迷。他去第三大街那道克的办公室,那里的经纪人、代理人和办事员聚集在一起,有一百五十多人。这地方没什么艺术气氛。从二楼到四楼都是屋顶六十英尺见方的房间。这令他吃惊。窗户又高又窄,一座大时钟面对房间的西门,从楼梯口下来正好进到这里。屋子东北角是一堆电报工具,还有必需的桌椅。地板上是一排排椅子,在交易所成立后的初期阶段,经纪人坐在椅子上进行各种股票交易。到后来,椅子被搬走了;再后来出现贴告示,在地板上立标牌,指示不同的股票交易的地方。做股票的人就在这种地方聚集交易。三楼的大厅里,有一扇门通往客厅,地方狭小,配置也差。在西墙上挂着一块大黑板,张贴着纽约和波士顿的股票交易行情。房间中央,用一道屏风把这用来做权威报价之地的桌椅环绕起来。三楼西面连接着一个很小的走廊,是给董事会秘书准备的,他需要公布特别公告的时候,就可以用这个地方。西南角有一个房间,用来储存报告和废弃的年度简编,并用不同的标识指示各种库存股票的存放位置。
年轻的考珀伍德原本是进不了这种地方的。因为无论是经纪人、代理人,还是助理都不需要他,除了蒂格。蒂格相信他有用,于是花两千美元作为债务支付,在交易所买了一个位置,然后表面上跟他成为合作伙伴。这样冒充合伙人有违交易所规则,也是对合伙企业的羞辱。但是经纪人都这样做。把一个人放在这样的位置上,这些人被称作小股东和市场助理。他们被嘲笑为“一毛八分钱追逐者”和“两块钱经纪人”。因为他们总是寻找小订单,为了挣钱,愿意购买或出售任何人的佣金、账户,开具细账给自己的公司。考珀伍德,不管多么优秀强大,也还是这伙人中的一员。他被安排做蒂格公司的市场代表,在亚瑟·里弗斯先生手下工作。
里弗斯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三十五岁,衣着考究,一表人才。一张光滑得仿佛刻凿出的脸,黑色的短胡须,还有两道清晰、匀称、黝黑得像是铅笔画出来的眉毛。他的头发有点儿奇怪地在额头中间分开形成中分。他的下巴中间有一道浅显而迷人的窝痕。他声音柔和,举止安静而内敛,无论是进出公司还是在交易场所,都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考珀伍德起初好奇里弗斯怎么会在蒂格手下工作——他看起来和蒂格一样能干,后来才知道他也是主管之一。蒂格是组织者和老板,里弗斯负责市场代表和对外业务。
弗兰克很快发现,想找出股市涨跌的确切原因简直是徒劳。当然有一些基本的规律,就像蒂格跟他说的那样,但并不可以作为依据。
“当然,任何事情都能刺激或搞垮市场,”蒂格用细腻的腔调解释道,“从银行倒闭到你的二表妹的祖母得了感冒的谣传。这是一个最不寻常的世界,考珀伍德。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我见过永远无法解释的股票暴跌——没有人能解释。根本找不出暴跌的原因。我也见过同样的上涨。老天,证券交易所的谣言。他们打败了魔鬼。如果在平时下跌,说明有人在抛股票,或者有人在操纵市场。如果上涨的话——上帝知道,那一定是时机好,有人在买,那是肯定的。除此之外,请里弗斯教你诀窍吧,不过你不要给我蚀本,那可是我们这里最可怕的罪过。”他恶意地笑了笑,尽管显得很亲切。
考珀伍德对此十分清楚。这个微妙的商场吸引着他,它适合他的个性。
谣言、谣言,到处都是谣言——伟大的铁路和街车事业正在兴起,土地开发,政府修订关税,法国和土耳其之间的战争,俄罗斯和爱尔兰发生的饥荒,等等,诸如此类的谣言。第一条大西洋电缆尚未铺设,来自国外的任何地方的消息都又慢又少。但是仍然有伟大的金融人物在行动,像赛勒斯·菲尔德或威廉·亨·范德比尔特或F.X.德雷塞尔,这些人都在做着奇妙的事情。他们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以及有关他们的传闻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弗兰克很快掌握了所有相关的术语。比如“牛市”是买低卖高。而“大量买进”了一“门”股票等待上涨也就是“长线”。股票卖掉来“实现”利润,或者利润耗尽,它即被“淘汰”。“熊市”是买空卖空,希望购进低价股票来填补预先的卖出。“卖空”是卖出本来没有的股票,“补进”是买进以满足他先前的售出,或者为了实现利润和保护自己免受进一步的损失,以使价格上涨而不是下跌。“角落”则是为了兑现他借来要求归还的股票,而无法购买股票,进而陷入了一个“角落”。对此他不得不以那些买进者和其他“卖空者”卖出的股票的价格,结账计算。
起初,他觉得那些年轻人神秘又聪明的情形好笑。他们全身心投入而又傻兮兮地怀疑。年长一些的男人千篇一律不动声色。他们假装冷漠,犹豫不决。然而他们又像某种寻找诱饵的鱼。“砰”的一声,机会就消失了。别人捡到了你想要的那些股票。所有的人都带着他们的小记事本。所有的人都有各自独特的眼神、位置或动作,这意味着“搞定了!我把你拿下!”有时他们似乎并不确认交易是否成功——他们太了解彼此了——他们当然确认过了。如果出于某种原因市场很活跃,就会出现比消沉期更多的股票经纪人和投资人。十点钟交易号角一旦响起,如果某只股票或一组股票出现明显的上涨或下跌,你就很容易看到一个相当振奋的场面。会有五十到一百个人喊叫着,打着手势,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试图在股票买卖当中占上风。
“六十二美分买进,五百股P和W。”有人会打电话叫里弗斯或者考珀伍德,或者其他股票经纪人。
“七十五美分卖出,五百股。”有人会回复,这人要么有订单出售股票,要么愿意卖空它,希望之后能进足够的低价股票,以填补他的订单,进而获一些小利。如果这个价位的股票库存量大,里弗斯可能会继续叫八分之五的价格。相反,如果他发现需求增长,买的人多,他可能会支付四分之三的价格。如果专业交易者认为里弗斯会买入很多,他们会在他以四分之三的价格入手之前先买进,确信之后可以以稍高的价格卖给他。专业交易者当然是敏锐的心理学专家,其成功取决于他们的猜测能力,以及一个经纪人身后是否有一个大操纵者。像蒂格一样,订单大到足以影响市场,让他们有机会“买进卖出”,如他们所称呼的那样,在他下单之前,他们也能赚到利润。他们就像老鹰一样,看准机会,从对手的爪子下,抢夺猎物。
四、五、十、十五、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有时整个公司会试图利用某只股票的卖出或收进的价格上涨时购买获利。这种情况出现时,买卖操作的喧哗声几乎震耳欲聋。一些人可能原本在交易别的东西,但是为了赶机会,他们会放下手边正在做的事情,投入买卖交易中。年轻经纪人或职员渴望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以便借股票升降的机会获取利益。他们快速转动着身体,兴奋地奔来奔去,连手指都仿佛带情绪,上下挥舞着。相互间摩肩接踵,头被压在肩膀下或胳膊、手肘间,挤得龇牙咧嘴搞不清是真的还是故意搞笑。当有人透露某种股票有利可图,想着手买进或卖出时,无数的手臂、面孔、肩膀的海洋会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这人压窒息。起初,年轻的考珀伍德觉得这种交易很刺激,活生生的肢体语言——他喜欢有人气的活动。但是过了一阵后,整个情景的画面感或者戏剧性情景,让他慢慢觉得无趣。他渐渐清楚地看到摆在面前的问题的复杂性。正如他很快了解到的,买卖股票是一种艺术,一种微妙的、几乎是关乎精神的情感。怀疑、直觉、感觉——这些都是要“长久”的东西。
然而,有时他也会追问自己,是谁在真正赚钱——股票经纪人吗?根本不是。他们中有人赚钱。但更多人像海鸥或者暴风雨中的海燕一样,挂在风口浪尖,饥饿地渴望捕捉到漏网之鱼。他们背后那些人,精明老辣,财力雄厚。那些强大有力手段高超的人,他们持有企业所代表的股票权,策划和建设铁路,开矿,组织贸易企业,建设庞大的工程。他们可能会利用经纪人或者其他代理人在“交易市场”买入或卖出,但是这种买卖必须而且永远与事实不相关——比如与矿山、铁路、小麦、面粉厂等关系不大。任何资产的卖出都不是为了快速变现的,或者买进不是为了投资,而是纯粹的赌博,这些人就是赌徒。他只不过是个赌徒的代理人。此刻,这种情形并没有令他烦扰,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再也没有当初的神秘感了。像在华特曼公司时一样,他清醒地判断着周围的各色人等,有软弱的、愚蠢的、聪明的、迟缓笨拙的,总而言之多是心胸狭窄的无能之辈。因为他们都是工具、代理人和赌徒。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男人,绝不应成为代理人、工具或赌徒——他必须为自己或他人行动,他必须这样做。一个真正的人,一个金融家,从来不是工具。他可以利用工具、创造工具,他必须是一个领导者。
很显然在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时,他看到了这一切,但他还没有准备好对此采取任何行动。然而,他确信属于他的时刻总会到来。
注释
[1]1英里合1.6093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