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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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好一个书画院长

西方有一句格言:“人生最奢侈的事,就是做你想做的事。”难道“做你想做的事”,竟是那么难能可贵,那么不易实现吗?是的。

徽宗赵佶本来是个少有的艺术天才,是个非常出色的书法家、绘画大师和诗词作手,又是一位十分称职的宫廷书画院院长,可是命运老人在关键时刻搬了个道岔,结果,阴错阳差地当上了北宋的第八任皇帝。而他根本就不具备政治运作的资质,依靠他来运筹帷幄、决策千里,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后果不问可知。何况身旁还有那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阉宦大佬,更是必然跌入覆亡深渊。

赵佶原本就以“天纵才智”见称,有着超群的艺术天分和感悟能力,又兼自幼便与许多知名的大家交往,获得高人指点,更使他的艺术才能得以充分地施展。宋人蔡绦《铁围山丛谈》记载,未当皇帝时,他就与驸马王晋卿、宗室赵大年往来。这两个人都“善文辞,妙图画”,又富于收藏。他还同内知客吴元瑜一起学画。这个吴元瑜本是著名花鸟画家崔白的弟子。赵佶年轻时经常与这些书画名家往来,耳濡目染,从中获取许多教益,锤炼了坚实的艺术功力;尔后,勤奋耕耘,数十年不辍,更加精益求精。

北宋艺学十分昌盛,内府收藏名人书画浩如烟海。《宣和画谱》记载,仅徽宗一朝收藏的花鸟画即有二千七百八十六件,占全部藏品的百分之四十四。这使他大大地开阔了眼界,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面对如此珍贵的艺术遗产,朝夕展玩,并一一亲手临摹,转益多师,从而使他的创作水平日渐提高。加之他在汴京的宫苑中,罗致了一切能够到手的珍禽异兽、名花美卉,提供了绝好的描形写生的现实条件。

南宋邓椿的绘画史名著《画继》,对于宋徽宗的画作评价极高,说他“笔墨天成,妙体众形,兼备六法,艺极于神”。其艺术成就以花鸟画为最高。赵佶艺术的独创性和对后代的影响力,也主要体现在花鸟画中。他的花鸟画构图,匠心独运。如《鸲鹆图》轴,画幅下面靠左边以水墨写鸲鹆两只,奋翅相争,纠缠错结,一反一正,羽毛狼藉。上者处于优势,以利爪抓住对方的胸腹,张嘴怒视;而下者也不示弱,奋力挣扎,予以反击,回头猛啄对手的右足。描形拟态,惟妙惟肖,鸲鹆的心理感情也刻画得细致入微。他画的《雪江归棹图》,形体谨严,风度凝重,气韵苍古,满幅充溢着一股荒寒之气,被誉为“直闯王右丞(王维)堂奥”。他画禽鸟,创造了“点睛多用黑漆,隐然豆许,高出缣素,几欲活动”的全新技法。

在历代擅长书法的帝王中,赵佶是最具创造性的。他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既取众家所长,又能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书”体。宋代书法以韵趣见长,赵佶的“瘦金书”既体现出时代审美趣味,所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又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如屈铁断金”。其书结体严谨,骨骼纤瘦,笔画细挺,顿挫有节,外露锋芒,风流飘洒,在刚劲中透出秀丽的丰姿,堪称书苑奇葩。这种书体,在前人的书法作品中还未曾出现过。他的草书,信笔挥洒,一气呵成,狂放酣畅,可以看出张旭和怀素(特别是怀素)的门径。对于前辈和当代书家,他总是师其神髓而变其法度,达到自出新意,自成一家。

他即位以后,经常召见著名书画家、鉴赏家米芾,相与探讨书法艺术。《钱氏私志》云:

徽皇闻米元章有字学,一日于瑶林殿张绢图,方广二丈许,设玛瑙砚、李廷珪墨、牙管笔、金砚匣、玉镇纸、水滴,召米书之。上垂帘观看,令梁守道相伴赐酒果。乃反系袍袖,跳跃便捷,落笔如云,龙蛇飞动。闻上在帘下,回顾抗声曰:“奇绝陛下!”上大喜,即以砚匣、镇纸之属赐之,寻除书学博士。

受北宋时期文学艺术昌盛的优良环境的熏陶,前代留存下来的丰富艺术遗产的灌溉,加之赵佶本人对艺术倾心揣摩、勇于探索,终于成为一位诗词书画并精,山水、人物、花鸟、杂画兼善,具有全面艺术修养的“皇帝艺术家”。

赵佶诗词现存几十首,总体上看,质量是比较高的,尤其是后期作品,产生于变乱、屈辱的环境中,凄绝哀婉,感情深沉而真挚,颇有特色。他有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艺术性很高,一向被推为千古杰作:

裁剪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赵佶在被金兵掳往苦寒之地的途中,忽然见到了盛开的杏花,一时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刻画困顿生涯与凄苦心情的泣血之作。开头描写凌寒怒放的杏花,运笔非常细腻,好似一幅淡淡的工笔画。接着,陡作变徵之音,从杏花的极盛写到“易得凋零”,难禁风雨,急转直下,仿佛一落千丈的凄惨人生。所有的文字都是痛感、悲情的释放。情绪低沉,音调哀伤,体现了“亡国之音哀以思”的特点。李后主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赵佶则连梦也不做了,其情岂不更惨!

赵佶在文学艺术方面的贡献,不仅表现在其具有卓绝的艺术天才,创作出大量传世的诗书画杰作;而且,他凭借其特殊地位和卓越才能,成功地改善、强化了画院制度,积极培养艺术人才。历代都有帝王喜爱鉴藏书画,有的还参与创作,但像宋徽宗那样,以全副身心投入到书画中去,并能把个人的爱好广泛而深入地推广到全社会,使之成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却是独一无二的。

赵佶这方面的建树,突出表现在他对宫廷画院的建设上。有宋一代,继承前代西蜀和南唐的传统,在宫廷中建立了翰林书画院,组织画家进行艺术创作,并培养大批书画方面的人才,直接为宫廷服务。作为画院的直接的组织领导者,宋徽宗按照自己的艺术旨趣和鉴赏标准,实施了一系列颇具创造性的革新措施,为它订立了一套完整的制度,在画学、考试、课程设置和教学方面,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与改革。

徽宗改画院征召体制为考试录取体制,正式列入科举考试之中,像遴选高级官员一样,开科取士。这是一项根本性的改革。前朝帝王仅仅是将画院看作一种服役机构,而徽宗则从长远建设出发,从人才培养、艺术发展的高度去建设画院。他采取了“旧人旧办法,新人新办法”的区别对待方针,除前代留下的已在院内供职的知名画家外,其余全部通过考试录取。由于徽宗本人深谙绘画艺术,他所招纳的人才自然也是高标准的。在国子监增设画学,共设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又设“博士”衔,作为监考官。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评画标准。据说,当时四方考生源源而来,盛况不下于今天的美术院校联考,有幸中选者为百里挑一。

考试时,摘取古人诗句为题,令考生作画,用以测试学生对于诗画结合、诗情画意的理解能力。要求作画者能够先读懂,直至深悟诗句的境界,然后再把它化为可视的画面。考题如“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深山藏古寺”“竹锁桥边卖酒家”等。在试绘“踏花归去马蹄香”诗意时,许多人只是着意于描写归马、落花,就题作题;有一位聪明的画家,却只画几只蝴蝶,在马蹄后面飞逐,便巧妙地暗示出抽象的花香。对于“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的考题,许多人都是画一个空船,或者船头立着一只水鸟,以表示船上无人。但取得第一名的,却画了一个舟子在船尾酣然睡去,身边放置一根笛子,说明并非无人,只是“无人渡”而已。这样,就更加切题,而且意境深远。再如,“深山藏古寺”一题,立意原在“藏”字上,不须颇费气力地去写林木、古刹,只要画一个小和尚在溪边担水,就足以凸显画题了。

要做好这种富有意境和情趣的试题,应试者必须具有高度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富于独创精神,否则难以入选。正如《萤窗丛谈》所说的:“夫以画学取人,取其意思超拔者为上。”所谓“超拔”,就是创意新颖,不蹈袭前人;观察能力、思想感情、技巧修养都须有过人之处。赵佶把它作为取舍的标准,颇具识见。

因为赵佶本人诗书画兼擅,有深厚的文学功底,所以在教学中也并非单纯地传授艺术技法,而是全面讲授文化基础知识,课程包括《说文》《尔雅》《释名》等。赵佶特别重视对于青年画家的培养。他看到画院学生王希孟很有天才,便亲自教授他笔法,使之迅速成长,终于创作出了《千里江山图》这样优秀的巨制。他对学生的要求非常严格,经常亲自检查、指导;要求师法自然,把握对象的“情态形色”,符合物理,不倚傍前人。

龙德宫建成后,赵佶亲自前往验收壁画,看到有一枝月季花,画出了春天中午的形态,他表示满意,立即赐予作画的青年画家“服绯”。他告诉大家,月季开花“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对于“动植之物”,必须细致观察,以求“曲尽其性”。还有一次,他要一位画家画孔雀升屏,画了几次,他都不满意,原因是,孔雀开屏升高时一定先要举左脚,而画家却都画成抬右脚了。赵佶不仅重视写生,还讲究物理法度。他曾画过鹤的二十种不同姿态。在这些方面,影响了当时画院以至整个时代的院画风格。

书画院中的学生身份各有等差,一般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级。对学品兼优者依次晋升。画家被录取之后,根据其文化修养和出身的不同,分为“士流”(士大夫出身的)与“杂流”(从民间工匠选入的),“别其斋以居之”。“士流”可以转做其他的行政官员,而“杂流”不行。同时,按照成绩的高下,对每个学员分别授以不同的职称,其名目有画学生、供奉、祗候、待诏、艺学、画学正等。经过每月的“私试”和每年的“公试”,随时进行遴选、拔升。

从前,宫廷画家的地位、待遇都是非常低的,即使后来办了画院,情况有所改善,较之其他部门仍然差很大一截。这和前代帝王把那些画家只看成服务工具,“俳优蓄之”,有直接关系。到了宋徽宗手下,他们被作为艺术人才、创作力量来看待,这就有天壤之别了。政和、宣和年间,赵佶取消旧制,特意恩准书画两院的人员和其他文官一样,不但可以服绯紫,而且能够佩带鱼袋;有的画家还授予官衔。在朝廷序班上,画院为首,书院次之,而后才是琴院、棋院、百工等。领取薪俸,画、书两院称为“俸直”,其他诸院叫作“食钱”。画院诸生习学,凡系籍者,每有过犯,只许罚值;其罪重者,亦听奏裁。由于待遇优厚,一般画家都把能够进入画院引为荣幸。

在皇帝的亲切关怀和不懈努力下,当时画院与画学在培养人才方面,已经具备一套比较系统完整的体制,对于以后的艺术人才培养和艺术教学、画艺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说是画院,其实,与后世常见的那种单一的、松散的画家组合不同,而是一所由皇帝亲自领导、亲自执教,完全按照其旨意办学的名副其实的高等艺术学校。其办学成就是巨大的。

首先,培养了大批优秀画家,如张希颜、费道宁、戴琬、王道亨、韩若拙、赵宣、富燮、刘益、黄宗道、田逸民、赵廉、和成忠、马贲、孟应之、宣亨、卢章、张戬、刘坚、李希成等人是宣和画院的名家。南渡后的代表性画家李唐、刘宗古、李端、李迪、苏汉臣、朱锐等,也都是宣和年间的画院待诏。

其次,由于画院采用了考试制度,不少来自民间的优秀画家被录入画院,故而很多具有民间风格的作品也在画院中出现,使民间风格在画院中占有相当地位。

再次,由于画院教学中重视学生的诗、书方面修养,从而开拓了绘画的新境地,使文人画日益繁荣,画院体制更加完备。

最后,在推进书画鉴藏和金石学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优异成绩。赵佶对于艺术珍品酷爱到极点,即位不久,即派心腹宦官去全国各地搜罗古器物和书画名迹。《画继》记载:

宣和殿御阁有展子虔《四载图》,最为高品。上每爱玩,或终日不舍,但恨止有三图,其《水行》一图待补遗耳。一日中使至洛,忽闻洛中故家有之,亟告留守求观。既见,则愕曰:“御阁中正欠此一图。”登时进入。

在徽宗皇帝的刻意搜求下,秘府收藏之富百倍于先朝;同时,他还组织画院画家临摹了许多内府收藏的名迹,为保存与赓续中国文化做出了颇多贡献。流传至今的传统绘画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依靠宋代的摹本才为后世所知闻的。尤其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宣和博古图》《宣和书谱》《宣和画谱》的编著。这些具有画史与画学理论研究丰富内涵的著作,对于后世美术事业的发展,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北宋末年亲王、宗室、贵族、官宦学画之风蔚然兴起,并出现了赵伯驹、赵伯骕那样的皇族名家。加之,徽宗朝经常举办观赏御府所藏图画及临摹古画活动,使朝臣、贵胄眼界大开,逐渐提高了艺术修养,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两宋之交文化艺术的繁荣。

说到宋徽宗赵佶的文采风流,人们会联想到南唐后主李煜。他们许多方面是相像的。

他们都是文学艺术领域的佼佼者,是诗书画“三绝”的多面手。像徽宗一样,李后主艺术天分也非常高,从小就废寝忘食地浸淫于诗词、书法、绘画、音乐的广阔天地。书法初学柳公权,后来博采众长,匠心独运,创制出具有独特风格的“金错刀”体;他也善画,举凡人物山水、花木翎毛,无不涉猎,尤精墨竹;同时精于鉴赏,酷爱收藏。至于诗词,更是独步千古。因为有了李煜,词体完成了从应歌侑酒的“歌辞”向抒写个人情志的新型抒情诗词的转变,特别是在描写人生缺憾和表现哀婉之情方面,达到了文学史上新的巅峰。

他们同样都是悲剧的角色,人不能尽其才,才不能尽其用,硬是“赶鸭子上架”,不情愿地被按在龙墩之上,以致消极怠工,荒废政事,纵情声色,误国误民。

他们同样整天沉溺于宗教的虚幻世界而不能自拔:徽宗执着地崇信道教,后主则一意佞佛,取号“莲峰居士”,头戴僧伽帽,身穿袈裟,礼佛诵经,跪拜稽首。最后,都同样亡国。

他们同样信任奸佞,陷害忠良。对于李后主的荒政、乱政,当时许多朝臣都曾冒死进谏。言辞最激烈的是内史舍人潘佑,连上八道奏章,并当面批评说:

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

后主冥顽不灵,根本听不进去,潘佑反而因此被逼死。

他们都是亡国之君,结局同样悲惨。巧还巧在,他们败降之后,又分别遇到了宋太宗和金太宗两个同样凶狠、毒辣、残忍的对手。当宋太宗用牵机药毒死李煜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料到,一百五十七年之后,他的五世嫡孙赵佶竟瘐毙在金太宗设置的穷边绝塞的囚牢之中。

他们同样遭到无情的命运的作弄,先是不得其宜地登上帝王宝座,使他们阅尽“人间春色”,也出尽奇乖大丑,然后手掌一翻,“啪”的一下,再把他们从荣耀的巅峰打翻到灾难的谷底,让他们在残酷无比的炼狱里,饱遭心灵的折磨,充分体验人世间的大悲大苦、大劫大难。

也许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相似之处太多了,于是,有人就传说宋徽宗是南唐李后主托生的。据说,徽宗出世前,他的父亲宋哲宗赵煦曾经去秘书省观看李煜的画像,对这位风流才子的儒雅风标颇为心仪。随后,赵佶就降生了。有人写诗为赞:

闻说重光有后身,道君耽艺岂无根?

谁知百五余年后,也作降王拜女真。

李煜字重光;赵佶笃信道教,称“教主道君皇帝”。李煜死后一百五十二年,赵佶父子也做了金人的俘虏。有人说,这是宋太宗赵光义残酷虐杀李后主的因果报应。这当然属于无稽之谈,但宋徽宗与李后主由于才非所用,最后导致灭国亡身的悲惨命运,却是千真万确的。

关于这位南唐国主,宋太祖赵匡胤有个十分恰当的评价:“李煜好个翰林学士,可惜无才做人主耳!”又说:“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能为我虏乎?”清代诗人郭频伽也咏叹他:“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本来不是君王的材料,却偏偏被拥上“九五之尊”,结果,既逃脱不了亡国罪责,留下千秋的愧憾,又要终日以泪水洗面,断送残生,而且祸殃妻孥,真是所为何来?

历史不容假设,但我也曾偶发痴想,假如宋徽宗、李后主当初没有当上皇帝,而是从其所欲,专心致志于所擅长的专业,那又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