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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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约翰和娜奥米坐在德托雷豪华办公室里的半圆形真皮沙发上,对面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平板显示屏。他们盯着显示屏看,因为那上面刚刚出现了几行字:

科里森,娜奥米。基因缺陷。疾病。

第一页(共16页)……

德托雷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色连衣裤,脚蹬橡胶底帆布鞋。他坐在娜奥米身边,两人面前是一张拉丝不锈钢台面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控制台。德托雷在控制台上的键盘区轻轻敲击了几下,第一页的内容出现在显示屏上。

1. 两极情绪违常

2. 注意力缺失多动症

3. 躁狂抑郁

4. 焦虑

5. 肾小球硬化症

6. 鼻音过多

7. 早秃

8. 心肌病

9. 视神经萎缩

10. 视网膜色素变性

11. A1-抗胰蛋白酶缺乏症

12. 马方综合征

13. 肾上腺样瘤

14. 骨骼石化症

15. 糖尿病

16. 伯基特淋巴瘤

17. 克罗恩病。局限性肠炎(未完……下接第2页)

“这些病的基因我身上都有?”娜奥米惊愕地问。

德托雷不无幽默地说:“是的,你的某些基因让你更容易患有这些病症。科里森夫人,我不想吓唬你,但总共有十六页呢。”

“有一半的病我听都没听说过。”她看着约翰,约翰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显示屏。“你知道这些病吗?”

“不知道,不是所有的病我都知道。”

娜奥米低头看着她和约翰面前桌上的那厚厚一沓表格。表格上面有许多小框,需要他们打钩或叉。

“相信我,”德托雷说,“你肯定不希望把任何一种病遗传给你的孩子。”

娜奥米又盯着显示屏上的那一串疾病名单,却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很难聚焦了。一切都不会如你想象的那样,她这样想着,大脑在飞速运转。突然她觉得又要呕吐了,连忙强行把那种感觉压制下去。她觉得嗓子发干,口中发苦。从昨天上船以后,她只喝了一杯茶,勉强塞下去两口干巴巴的烤面包。正如德托雷博士预报的那样,今天早晨的大海平静了许多,但船的晃动并未有所减弱。

“肾上腺样瘤是什么?”她问。

“肾脏瘤。”

“骨骼石化症呢?”

“实际上,看到那个我还挺高兴的。”

她惊愕地盯着他。“高兴?为什么看到那个还会高兴?”

“因为那是一种极端罕见的先天性疾病,会引起骨质不断增生硬化。过去常常有人因为它是不是遗传病而争论不休,现在通过遗传学研究,我们确认了这一点。你知道你的家族里有人有这个病吗?”

她摇摇头。“糖尿病,”她说,“我知道我们家有人得过糖尿病。我爷爷有糖尿病。”

德托雷博士敲了一下键盘,显示屏上翻到了下一页,紧接着又翻了过去,那些病的名字让她如堕云雾之中。终于,他们看到了最后一页,她说:“我的家人曾经得过卵巢癌。我有一个姑妈就是这个病,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刚才好像没有看到这个。”

德托雷博士往回翻了三页,用手指了指显示屏。

娜奥米看到了那个病名之后,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这说明我也有这个基因?”

“刚才看到的这些病,相关的基因你都有。”

“那我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呢?”

“说到基因,这里有很多运气的成分。”遗传学家德托雷博士说。“你儿子得的是‘德雷延——施莱默病’,你和科里森博士都可能携带着它的基因,但你们一点事儿没有。然而,当你生孩子的时候,孩子从父母那里继承了这种病的基因,我们就能看到这种病了。你携带的其他疾病基因组可能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其中许多因素我们目前还没有搞清楚。年龄、抽烟、环境、压力、惊吓、事故——所有这些都可能触发某个特定基因。刚才看到的那个清单上的所有病的基因你可能都有,但你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

“但我会遗传给我的孩子?”

“在通常情况下,你会遗传一些给孩子,这是毫无疑问的。很可能有一半吧。孩子的另一半基因将从你的丈夫那里继承而来。现在,我们来看一下他的清单。”

娜奥米向后退了一步。她想离得远一些,想躲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想心平气和地思考一下。精神分裂症。心脏病。肌肉萎缩。乳腺癌。卵巢癌。“德托雷博士,你发现我身上携带着这些病的基因,可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做点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好的,你能阻止它们传到我们的孩子身上,但你能不能不让它们影响我——你能不能把它们从我的基因组里去除呢?”

他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但我们正在进行相关的研究。整个生物技术界都在研究。也许几年之后我们可以把一些疾病从基因组里剔除出去,但剩下的那些疾病处理起来就难了,说不定要几十年之后才能做到。恐怕你要感谢你的父母啦,因为他们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为你的孩子做一件伟大的事情:让他或她生下来就没有这些疾病的基因。”

娜奥米沉默了片刻。眼前的这一景象实在是太怪异了:在茫茫大西洋的某处,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准备在那些小框框里打钩,好像在参加某本杂志的知识竞赛,或者在填写顾客满意调查表。

一共有三十五页,每一页上有八十个框,接近三千个提问或选择题。

娜奥米觉得那些字和小框框都模糊不清起来。

“科里森夫人,”德托雷轻声说,“你真的要重视这件事。你和约翰在这条船上做出的决定,其后果将不仅影响你们,甚至也不仅影响你们的孩子。你们有机会造出一个完美的孩子,一个大部分父母只能在梦里得到的孩子,这个孩子将远离那些给生命造成威胁的疾病,远离那些衰竭性疾病。另外,这个经过基因调整的孩子还将具备其他孩子没有的优势,当然,这取决于你们的选择。”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让他们慢慢领会他的意思。

娜奥米咽了一口唾沫,点点头。

“如果你们不爱你们的孩子,那你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如果你们觉得现在做出的所有这些决定让你们不舒服,那么在随后的过程中,你们将会遇到更大的问题,因为你们将不得不接受那些决定。我拒绝了许多父母,有时候是在最后一刻把钱退给了他们,因为我意识到,他们有的根本达不到抚养自己的孩子所需的高标准,还有的人动机不纯。”

娜奥米从约翰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一扇舷窗走去。

“亲爱的,我们休息一下吧。德托雷博士说得对。”约翰说。

“我没事,”她对约翰笑笑,“我没事,真的。只是有几件事我想考虑一下。”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看了德托雷诊所发放的厚达数百页宣传材料上的每一个字,研究了德托雷诊所的网页以及她能找到的和这个话题相关的所有其他网页,研读了德托雷博士发表的几篇论文——虽然和约翰的论文一样,那些论文专业性太强,她只能看懂一点点。现在,因为头晕,她很难集中心思。

护士伊冯娜告诉她,在晕船的时候,最好只看一个固定的点,于是,她现在就盯着前方看,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只海鸥,它似乎正在天上滑翔。

“德托雷博士——”

“里奥,”他说,“请叫我里奥吧。”

“好的,里奥。”她犹豫了一会儿,在整理思路的同时集聚着自己的勇气。“里奥——媒体和你那些科学界的同行为什么都不喜欢你呢?我觉得《时代》最近刊登的那篇文章,言辞还是非常激烈的。”

“你熟悉庄子的教导吗,娜奥米?”

“不熟悉。怎么啦?”

“庄子写道,毛毛虫称之为末日,吾称之为蝴蝶(此句原文是:What the caterpillar calls theend of the world, the master calls the butterfly。这句话出自美国作家理查德巴赫,原作者的记忆有误。——译注)。”

“在我们眼里,毛毛虫变成蝴蝶,这是一个由丑变美的过程,”约翰说,“但是,在毛毛虫看来,这是一个痛苦的体验——它觉得自己死了。”

德托雷笑了。“以前,如果政客或教皇不喜欢科学家的所作所为,就会把他们投进监狱。媒体的这点批评算不了什么,我能应付。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问你们两个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可以只把引发‘德雷延——施莱默病’的坏基因去除,这样,你们的下一个孩子就没事了。可你们为什么要从老天手里夺权,把其他特长、优势设计到孩子身上呢?”

“我们只想把不好的基因去掉就可以了,”娜奥米说,“你知道,丧子之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我们实在不能再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原因很简单,”约翰说,“娜奥米和我并不富裕,也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我们觉得自己不是美男子、美少女,也不是天才,我们只是觉得应该尽力给孩子创造好的条件。”他瞥了一眼娜奥米,娜奥米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约翰看着德托雷,继续说:“魔鬼已经从瓶子里出来了,你就是证明。你现在向社会提供这样的服务,其他类似的诊所很快也会出现的。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得癌症、糖尿病、精神分裂症,也不希望他或她有我和娜奥米的家庭成员中有过的任何一种病。我们不希望四十年后,我们的孩子对我们说,我是科学家,我知道有什么样的可能,我们可以给这个孩子在生活中一个好机会,但我们没有那样做,因为我们太小气了,舍不得花那笔钱。”

德托雷笑了。“我现在手上候诊的客户名单增长很快,现在已经快要排到三年之后了。我不能向你们透露任何人的名字,但可以告诉你们的是,美国有好几位颇具影响力的人来过我这家诊所。在芸芸众生中,有些人心怀嫉妒,有些人心怀恐惧,因为他们不理解这个世界。世界在变,而人是不喜欢变化的。有前瞻性的人寥寥无几。一名好棋手能预见五步,也许十步棋吧,但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的视野能有多远呢?我们人类并不是一个善于展望未来的物种。回望过去相对来说要容易得多。我们可以删除那些我们不喜欢的,编造一个新的自我。但对于未来而言,我们无法删除,也无法编造。大部分人都是未来的囚徒,也是自身基因的囚徒。只有那些来我诊所的人知道,他们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娜奥米走到沙发旁坐下,回想着德托雷博士说的话。她突然觉得一阵饥饿袭来,这是个好兆头。她开始慢慢觉得舒服些了。“百分之五十的排斥率——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多快才能重试呢?或者,如果我不幸流产,多久后才能重试?”

“要过六个月。服用了我们给你的药之后,身体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我们支付的费用——这笔钱可以让我们有三次机会,我们可以到这里来三次,对吗?三次用完之后,我们就得重新付钱,是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你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德托雷笑着说。

“还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有问——”娜奥米说,“这样做对我们的孩子会产生任何副作用吗?”

德托雷皱起了眉头。“副作用?”

“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她说,“你动了基因,这样一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德托雷犹豫着,脸上的那一丝疑虑像天空中飞鸟在地面上投射的阴影般倏忽即逝。“唯一不好的影响——如果这能称得上是不好的话——就是你的孩子长得快,成熟得快。他或她比其他的孩子长得快,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快很多吗?”

德托雷摇摇头。“不会快很多,但差别还是相当大的。”

“你能谈谈我们这么做的合法性,好让娜奥米——还有我放心吗?”约翰问。“我们知道,在这条船上我们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它不归美国联邦法律管辖,但回去之后呢?”

“世界各国都想在这一领域占得先机。这样做产生了一系列伦理道德问题,科学界和宗教界为此一直争论不休,因此,相关的法律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这不,我把诊所开到了公海上,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种状态恐怕还会继续下去。在这里,你不会触犯任何法律;在这里,怀上孩子也不会触犯任何法律。”

“我们可以自由地回到美国去吗?”娜奥米问。

“你可以自由地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德托雷说,“但我强烈建议你们,对这件事要低调,千万不要声张,避免卷入纷争。”

“谢谢。”娜奥米说。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显示屏上她身上携带的坏基因的清单。一枚小小的卵子含有约两万个基因,但那只是全部DNA的一个很小的组成部分(基因是DNA分子上具有遗传效应的特定核苷酸序列的总称,是具有遗传效应的DNA分子片段。DNA包含基因。——译注)。其余的基因呢?以前人们称之为“垃圾DNA”,但现在知道了,大部分“垃圾DNA”在那两万个基因的表达过程中也起了一定作用,一些甚至是你之所以成为你这个独特之人的决定因素。人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包含着众多基因簇,它们决定了你眼睛的颜色、手臂的长度、学习的速度、会不会得上某种致命的疾病。

还有你的行为举止。

娜奥米觉得有必要调和一下压抑的气氛,于是突然笑了起来,说:“德托——呃,里奥,在这个清单上有那么多的内容要我们一条条看过去——”说到这里,她盯着约翰——“有没有哪个基因是负责让人变得整洁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