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四十周年纪念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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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45通)

一月十八日晚—十九日晚

聪:车一开动,大家都变了泪人儿,呆呆地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1]出站时沈伯伯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蒙眬阖眼,又是心惊肉跳地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得。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真的,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2],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十八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3],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的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地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十九日晚

傅聪半岁

一月三十日晚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4]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的,不愿意回顾的;我们啰里啰唆的抖出你尿布时代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5],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别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高峰的顶尖上所想的、所见到的,比你们的不真实。年纪大的人终是往更远的前途看,许多事你们一时觉得我看得不对,日子久了,现实却给你证明我并没大错。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作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地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一月三十日晚*

此信系母亲所写。以下标有“*”号的,均母亲信,不一一注明。

亲爱的聪儿:自昨天起我们开始等你的信了,算起日子来,也该有信来了。你真不知道为娘的牵肠挂肚,放怀不开。你走后,忙着为你搬运钢琴的事,今天中午已由旅行社车去,等车皮有空就可装运。接着阴历年底快要到了,我又忙着家务,整天都是些琐碎事儿,可是等到空下来,或是深夜,就老是想着你,同爸爸两人谈你,过去的、现在的,抱着快乐而带点惆怅的心情,忍不住要流下泪来,不能自已。你这次回来的一个半月,真是值得纪念的,因为是我一生中最愉快、最兴奋、最幸福的一个时期。看到你们父子之间的融洽,互相倾诉,毫无顾忌,以前我常常要为之担心的恐惧扫除一空,我只有抱着欢乐静听你们的谈论,我觉得多幸福、多安慰,由痛苦换来的欢乐才是永恒的。虽是我们将来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多,但是凭了回忆,宝贵的回忆,我也会破涕而笑了。我们之间,除了“爱”之外,没有可说的了。我对你的希望和前途是乐观的,就是有这么一点母子之情割舍不得。只要常常写信来,只要看见你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已满足了。

二月二日大除夕

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弹的四曲Chopin[肖邦],外加encore[加奏]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兹》],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 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子,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6]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孩子,我在心里拥抱你!

二月十日

上海这两天忽然奇暖,东南风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7]一起跟我念诗,敏说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二句,现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预备一样小小的礼物,将来给你带出国的,预料你一定很喜欢。再过一星期是你妈妈的生日,再过一个月是你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二月十日

这几日开始看服尔德[8]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强,全靠文章内若有若无的讽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惧,觉得没能力表达出来。那种风格最好要必姨、钱伯母[9]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

二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聪:你的信今天终于收到了,很快慰。你走后,我们心里的矛盾真是无法形容,当然为你的前途,我们应该庆幸,你有那么好的机会,再幸运也没有了;可是一想到那么长的别离,总有些不舒服,但愿你努力学习,保重身体,我相信你绝不会辜负国家对你的期望,我们的一番苦心。你在国外,千万多些家信,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不论琐碎的重大的,我们都乐意知道,有机会拍了照片,也不时寄来。你的信我们看得多宝贵,我们虽然分离了,可是心永久在一起,这是你给我们的唯一的安慰。

三月十九日

亲爱的孩子:上回刚想写信给你,不料病倒了。病好了不及两天,又发烧,前后八九天,至今还没恢复。今天初到阳台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的已经有了绿意,想起“蕉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两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

我病的时候,恩德差不多每天来陪我。初期是热度高,昏沉得厉害;后来是眼睛昏花(到现在还没好),看校样每二三行就像一片云雾在眼前飘过,书也不能看,只能躺躺坐坐,整日呆着;幸亏恩德来给我说说笑笑,还拿我打趣,逗我上当,解了不少寂寞。

你近来忙得如何?乐理开始没有?希望你把练琴时间抽一部分出来研究理论。琴的问题一时急不来,而且技巧根本要改。乐理却是可以趁早赶一赶,无论如何要有个初步概念。否则到国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难,念乐理比较更慢了。此点务要注意。

三月十九日

川戏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戏本身没有把陈妙常急于追赶的心理同时并重。其余则以《五台会兄》中的杨五郎为最妙,有声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为川戏中的“生”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无嗓子,又乏训练;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戏与中国一切的戏都相同,长处是做功特别细腻,短处是音乐太幼稚,且编剧也不够好;全靠艺人自己凭天才去咂摸出来,没有经作家仔细安排。而且tempo[节奏]松弛,不必要的闲戏总嫌太多。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地去争取。否则出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今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我不再和你说教条式的话,去年那三封长信把我所想的话都说尽了;你也已经长大成人,用不着我一再叮嘱。但若你缺少勇气的时候,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打气。倘若你心绪不好,也老老实实和我谈谈,我可以安慰安慰你,代你解决一些或大或小的烦恼。关于××的事,你早已跟我表明态度,相信你一定会实际做到。你年事尚少,出国在即;眼光、嗜好、趣味,都还要经过许多变化;即使一切条件都极美满,也不能担保你最近三四年中,双方的观点不会改变,从而也没法保证双方的感情不变。最好能让时间来考验。我二十岁出国,出国前后和你妈妈已经订婚,但出国四年中间,对她的看法三番四次地改变,动摇得很厉害。这个实在的例子很可以作你的参考,使你做事可以比我谨慎,少些痛苦——尤其为了你的学习,你的艺术前途!

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贝多芬]、Chopin[肖邦]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绝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三月二十九日

感情问题能自己想通,我们听了都很安慰。你还该想到,目前你一切都已“如愿以偿”,全中国学音乐的青年,没有一个人有你那么好的条件。你冬天回沪前所担心的事都迎刃而解,顺利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你也该满足了。满足以后更当在别方面多多克制。人生没有一桩幸福是不要付代价的。东边占了便宜,西边就得吃亏些。何况如我前信所云,这也不是吃亏的事,而是“明哲”的举动。好孩子,安心用功吧,保重身体,医生非“常看”不可,吃药不能有一顿没一顿。再见了,孩子!

四月七日

聪儿:记得我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念过三年法文;老师教的方法既有问题,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绩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没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绩好一些。二十岁出国时,对法文的知识只会比你现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国,半年之间,请私人教师与房东太太双管齐下补习法文,教师管读本与文法,房东太太管会话与发音,整天的改正,不用上课方式,而是随时在谈话中纠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国的知识分子家庭中过生活,已经一切无问题。十个月以后开始能听几门不太难的功课。可见国外学语文,以随时随地应用的关系,比国内的进度不啻一与五六倍之比。这一点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伦时也听他谈过。我特意跟你提,为的是要你别把俄文学习弄成“突击式”。一个半月之间念完文法,这是强记,绝不能消化,而且过了一晌大半会忘了的。我认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点,学得慢一些,但所学的必须牢记,这样才能基础扎实。贪多务得是没用的,反而影响钢琴业务,甚至使你身心困顿,一空下来即昏昏欲睡。这问题希望你自己细细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决心更改方法,与俄文老师细细商量。一切学问没有速成的,尤其是语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课,把已学的从头温一遍,我敢断言,你会发觉有许多已经完全忘了。

你出国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难,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对所在国的语言程度太浅。过去我再三再四强调你在京赶学理论,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倘若你对理论有了一个基本概念,那么日后在国外念的时候,不至于语言的困难加上乐理的困难,使你对乐理格外觉得难学。换句话说:理论上先略有门径之后,在国外念起来可以比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终没有和我提过在京学习理论的情形,连是否已开始亦未提过。我只知道你初到时因罗君患病而搁置,以后如何,虽经我屡次在信中问你,你也没复过一个字。——现在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学习的时间分出一部分,移作学习乐理之用。

提早出国,我很赞成。你以前觉得俄文程度太差,应多多准备后再走。其实像你这样学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学一年也未必能说准备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与中国人来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国人堆里。——但领导方面究竟如何决定,最好请周广仁或别的比较能参与机密的朋友时时探听,让我们早些知道,早些准备。

恩德那里无论如何忙也得写封信去。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待朋友不能如此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动上做得跟“薄情”一样,是最冤枉的,犯不着的。正如一个并不调皮的人耍调皮而结果反吃亏,一个道理。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子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四月二十一日

孩子:接十七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曲]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五月五日

看了《夏倍上校》没有?你喜欢哪一篇?对我的译文有意见吗?我自己愈来愈觉得肠子枯索已极,文句都有些公式化,色彩不够变化,用字也不够广。人民文学社要我译服尔德,看来看去,觉得风格难以传达,畏缩得很。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

亲爱的孩子:终于你的信到了!联络局没早告诉你出国的时间,固然可惜,但你迟早要离开我们,大家感情上也迟早要受一番考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人生不是都要靠隐忍来撑过去吗?孩子,你此去前程远大,这几天更应当仔仔细细把过去种种做一个总结,未来种种作一个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做准备,多多锻炼意志,预备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动。这才是你目前应做的事。孩子,别烦恼。我前信把心里的话和你说了,精神上如释重负。一个人发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来越苦闷。多听听贝多芬的第五[10],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几段艰苦的事迹(第一册末了,第四册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气,使你更镇静。好孩子,安安静静地准备出国罢。

近来你很多地方像你妈妈,使我很高兴。但是办事认真一点,却望你像我。最要紧,不能怕烦!

七月四日晨

也许这是你出国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许连这封信也来不及收到,思之怆然。要嘱咐你的话是说不完的,只怕你听得起腻了。可是关于感情问题,我还是要郑重告诫:无论如何要克制,以前途为重,以健康为重。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

孩子,别了,我们没一天不想念你,没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拥抱你!

七月十五日*

亲爱的聪儿:你临走前七日发的信,到十日下午才收到,那几天我们左等右等老不见你来信,焦急万分,究竟怎么回事?走了没有?终于信来了,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你是一个人走的,旅途的寂寞,这种滋味我也想象得出来。到了苏联、波兰,是否都有人来接你,我们只有等你的消息了。

关于你感情的事,我看了后感到无限惶惑不安。对这个问题我总觉得你太冲动,不够沉着。这次发生的,有些出乎人情之常,虽然这也是对你多一次教训,但是你应该深深地自己检讨一番,对自己应该加以严厉的责备。我也不愿对你多所埋怨,不过我觉得你有些滥用感情,太不自爱了,这是不必要的痛苦。得到这次教训后,千万要提高警惕,不能重蹈覆辙。你的感情太多了,对你终身是个累。所以你要大彻大悟,交朋友的时候,一定要事先考虑周详,而且也不能五分钟热度,凭一时冲动,冒冒失失地做了。我有句话,久已在心里嘀咕:我觉得你的爱情不专,一个接着一个,在你现在的年龄上,不算少了。我是一个女子,对这方面很了解女人的心理,要是碰到你这样善变,见了真有些寒心。你这次出国数年,除了努力学习以外,再也不要出乱子,这事出入重大,除了你,对爸爸的前途也有影响的。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学问上,多用理智,少用感情,当然,那是要靠你坚强的信心,克制一切的烦恼,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非克服不可。对于你的感情问题,我向来不参加任何意见,觉得你各方面都在进步,你是聪明人,自会觉悟的。我既是你妈妈,我们是休戚相关的骨肉,不得不要唠叨几句,加以规劝。

回想我跟你爸爸结婚以来,二十余年感情始终如一,我十四岁上,你爸爸就爱上了我(他跟你一样早熟),十五岁就订婚,当年冬天爸爸就出国了。在他出国的四年中,虽然不免也有波动,可是他主意老,觉悟得快,所以回国后就结婚。婚后因为他脾气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总是难免的,不过我们感情还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现在年龄大了,火气也退了,爸爸对我更体贴了,更爱护我了。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现在你也长大成人,父母对儿女的终身问题,也常在心中牵挂,不过你年纪还轻,不要操之过急。以你这些才具,将来不难找到一个满意的对象。好了,唠唠叨叨写得太多,你要头痛了。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二十八日午夜

聪:莫斯科的信昨天收到。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

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巳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我第一信中所提的事,希望和我详细谈。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隐瞒,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意,绝不会坏事。你务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说话太严,我平时对老朋友讲话也无顾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动或是郁闷,写了出来等于有了发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边,做个监护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父亲为傅聪编辑并手抄的古诗词读本书影之一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上星期我替恩德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像琵琶的声音急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二十八日午夜

八月七日夜

二十日的信,邮戳是二十三日的,到上海是三十一日,真是快得很。大概代寄的人耽误了二天。现在想必在海滨了。我查地图,翻字典,大概Gdansk[格但斯克]就是从前的但泽[Danzig],但你又加了一个Sopot[索波德]不知何意。是否在大城近边的一个小地名?

第一件我要郑重嘱咐你的事,就是你千万不要下海游泳。除非有正式的职业的游泳教师教,自己不能跟着青年朋友去。这一点是我们最放心不下的。海边不比内河,潮水涨落,非可逆料,而且来势的迅速出人意外。我会游泳的也有戒心,何况你!为了免得我们提心吊胆,此事切切牢记!

你到了海滨以后,定有许多新鲜消息,大概这封信已经在路上了。我预计三四日内必有你的信到。在华沙与蒋天佐等谈些什么?大使馆对你每月用度事又如何说法?前二信说的理财之道,务望注意!

海滨是否先来一个测验式的手续?派给你的教授Hoffman[霍夫曼]见了没有?是怎样的人?多少年纪了?不妨描写一番。大家对你有何意见?好的坏的,我都希望听到,就像你出去了一天,晚上在书房里和我一灯相对那样的畅谈。

你写信直式横式本无所谓,倘夹的西文多,似乎横式较便。我觉得写行书,是上下相连的,故直式较快。

你在外面快活,当然我们也快活;但愿分一些快活给我们,多多报告消息。你的材料,叫我写来一定每星期都可写上好几千字。写信要训练把字写得小,信纸用薄的航空纸:字小纸薄,才可以多写而不多花邮费。

八月一日聪信摘录(波2)[11]

我来这里以后,很奇怪我的技巧进步很大,我自己简直认不得了。昨天弹了二个《练习曲》,一个《玛祖卡》,一个《即兴曲》,一个《叙事曲》,和那个人人必弹的《前奏曲》(作品四十五号),成绩相当不错,比我从前的成绩好多了。这儿从教授到学生,全都很赏识我,教授说我弹的《前奏曲》是全体中最好的:除了一些技巧上不够放松,以及音质太硬,和一些小小的风格上的问题需要纠正外,没有什么大毛病。他们都非常惊异于我对肖邦的理解。我很奇怪,来到这里以后,跟我在国内弹的肖邦完全不同,改变得快极了。这儿一切气氛都是肖邦味的,我很快就感染了这气氛。我的《玛祖卡》也受到很多称赞。我真有点厌烦于给你们报告这些,老是自吹自擂的,真麻烦。的确我来此以后,很用功了一番。

来到波兰以前,他们原定把我派给霍夫曼教授;到波兰后,七月三十一日,第一次在海滨弹给肖邦委员会的教授们听,审定我参加肖邦比赛的资格,并决定由肖邦委员会主席杰维茨基[12]教授教我。

星期二我将上第一课了。我现在还不知道究竟以后将如何学习,看样子,我的技巧并不需要完全改过;原因是我的手现在比从前放松多了。

这里(奥尔托沃—格丁尼亚)集中了九个经过几次选拔出来的波兰最好的年轻钢琴家。技巧没问题,都非常好,对肖邦的理解也没问题,是道地的肖邦。有几个特别好,比我上次听到过的Chopinist[13]高明多了。他们并不冷冰冰,也不很热情,却没有一个有特殊的个性气质。

八月十一日午前

好孩子: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说一共只有十天工夫。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浪漫底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徬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起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地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觉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Chopin[肖邦]的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极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期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着”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地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地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听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谈谈。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尽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艺术中去。你周围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别忘了,你自誓要做几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爱方面要过几年僧侣生活,禁欲生活的!这一点千万要提醒自己!时时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升高之后再去压制,那时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亲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你要在这方面听从我的忠告!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不过是这些。

你上课以后,老师如何批评?那时他一定有更切实更具体的指摘,不会光是夸奖了。我们都急于要知道。你对Chopin[肖邦]的了解,他们认为的长处短处,都望详细报告。technic[技巧]问题也是我最关心的。老师的意见怎样?是否需要从头来起?还是目前只改些小地方,待比赛以后再彻底修改?这些你也不妨请问老师。

罗忠镕和李凌都有回信来,你的行李因大水为灾,货车停开,故耽误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们提。我认为你也应该写信给李凌,报告一些情形,当然口气要缓和。人家说你好的时候,你不妨先写上“承蒙他们谬许”“承他们夸奖”一类的套语。李是团体的负责人,你每隔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都应该写信;信末还应该附一笔,“请代向周团长致敬”。这是你的责任,切不能马虎。信不妨写得简略,但要多报告一些事实。切不可二三月不写信给李凌——你不能忘了团体对你的好意与帮助,要表示你不忘记,除了不时写信没有第二个办法。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的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八月十六日晚

孩子: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谈几桩重要的事。

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养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你的老师有多少年纪了?是哪个音乐学院的教授?过去经历如何?面貌怎样的?不妨告诉我们听听。别忘了爸爸有时也像你们一样,喜欢听故事呢。

总而言之,你要学习的不仅仅在音乐,还要在举动、态度、礼貌各方面吸收别人的长处。这些,我在留学的时代是极注意的;否则,我对你们也不会从小就管这管那,在各种manners[礼节,仪态]方面跟你们烦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烦琐,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满、更受人欢喜!

八月十三日聪信摘录(波3)

杰维茨基教授是波兰最好的教授,年轻的最好的波兰钢琴家差不多全出于他的门下。他的音乐修养真令人折服。经他一说,好像每一个作品都有无穷尽的内容似的。他今年七十四岁,精神还很好,上课时喜欢站着,有时走来走去,有时靠在琴上,激动得不得了,遇到音乐慷慨激昂的时候,会大声地吼叫起来、唱着。他有那么强的感染力,上课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整个投入音乐中去。

《革命练习曲》要弹得热情澎湃,弹得庄严雄伟,不能火爆;节奏要非常稳,像海浪一般汹涌,但是有股威武的意志的力量控制着。

《玛祖卡》若不到波兰,真是学不好。那种微妙的节奏,只可以心领神会,无法用任何规律来把它肯定的。既要完全弹得像一首诗一般,又要处处显出节奏来,真是难!而这个难在它不是靠苦练练出来的,只有心中有了那境界才行。这不但是音乐的问题,而是跟波兰的气候、风土、人情,整个波兰的气息有关。

我也知道了什么叫音质的好坏,那完全在于技巧的方法。所谓放松,是一切力量都是自然的,不用外加的力。弹最强音的时候,用全身的力量加上去,而不是拿手腕来用力压;这样出来的音质才是丰满的;手臂要完全放松。演奏时,手臂要放松到可以随意摆动,而不妨碍手指的活动。我的老师说:在一切情况下,只有做到完全自然而舒服就对,并没有死板的方法,各人的感觉可能不同。还有处处要懂得节省精力,凡是不需要浪费精力的地方,一定不要浪费。我从前的练琴真是浪费太多了,但这一切非得好教授指导才行,空口说是不成的。

教授谈到肖邦时,说他的作品跟波兰的气候一样,变幻不定,忽而阴忽而晴,忽而风风雨雨,忽而又阳光灿烂,肖邦的音乐是极其细致微妙的,譬如《我们的时代》这首《玛祖卡》,在一个小节中间,有时即有悲有喜,从明亮到阴暗,或是从阴暗到明亮,变化无穷。理解肖邦,一定要真正体会到这些。

我一直在紧张地练琴,每两天就上一次课。教授的脾气可不小,我上课真有些害怕,但学到的东西真多。这回我才知道天高地厚了,才知道好教授是怎么回事了。现在练的是《幻想曲》《诙谐曲》《夜曲》《练习曲》《玛祖卡》,自以为已经练得很仔细,但经老师一说,总有很多很多新东西发现:像《幻想曲》,他分析它的结构,前后布局,如何显出对比,还有节奏上的毛病。当然有一部分和我的理解不同,但大部分都是我所折服的。《诙谐曲》的节奏,我从前完全没有把握;他说了之后,我才发现为什么我老弹不好的原因。《革命练习曲》我现在才弹得真像样了。

我每天练一些很简单的放松练习,进步很大,练任何乐曲都随时注意放松。音质加大了,我所费的精力却反而减少。《波洛奈兹》自从知道了练的方法以后,那段原来使我觉得很困难的八度,显然有了进步,还有双全音符。当然不能马上练到和他们的钢琴家那么好,但我相信不会很慢。我每天练八小时以上,他们每人不过五小时。我来得太晚,准备得太晚,技巧根基又差,不拼命是绝对不行的。

他们对我期望非常高,我绝不能辜负他们,而且也是自己和国家的体面,因此我得加倍用功。

八月三十一日

孩子:八月十三日自波发的第三信已经于二十三日收到。我们十六日发的(波5)一信,想你亦可收到。这时期全家都特别忙,故半个月不能给你写信。

我译的服尔德到昨夜终算完成,寄到北京去。从初译以后,至寄出为止,已改过六道,仍嫌不够古雅,十八世纪风格传达不出。

妈妈忙着杂务,搬书房、书橱,打扫,理衣服,零碎事儿简直做不完。阿敏今天已去缴费,明儿就上课了。整个暑假我没有休息,星期日上午要教恩德、阿敏国文等等,下午又有许多客人。

我今夏身心极感疲劳,腰酸得很,从椅上站起来,一下子伛着背,挺不直。比往年差多了。精神也不及从前那么不知疲倦。除了十小时半以外的经常工作,再要看书,不但时间不够,头脑也吃不消了。

你的学习情形令人大为兴奋。两天上一课,就是每周三课。别的学生是否也是如此?我猜你是因为技巧落后,他们对你特别加紧,不知是否?来信说又要表演给委员会听,别人也是的;结果如何?别人的进步与你比起来又如何?

八月二十四日聪信摘录(波4)

二十日下午我参加了演奏会,那天共有三人。我的节目很大,二个《前奏曲》,以及《练习曲》《夜曲》《诙谐曲》《玛祖卡》《摇篮曲》和《幻想曲》。除了《波洛奈兹》以外,差不多比赛的初复赛节目都全了。我的成绩,自己非常不满意,但我得到了轰动全场的成功。这种音乐会,本来是不鼓掌的;但我弹完以后,所有的听众,连教授在内,全都鼓掌。许多人要我签名,许多人吻我,一个老头儿的胡子刮得我怪疼的。“好啊!真棒!了不起的艺术家!……”霍夫曼教授和我说:“在你心里有肖邦的灵魂,而波兰的钢琴家们却没有。音乐第一重要,技巧是其次的。你不是波兰人,而你的《玛祖卡》却是最好的。”我自己很不满意,因为那天我很紧张,原因是一方面好久没有上台了,尤其在这种严肃得可怕的场合;另一方面,事先我没有试一下钢琴,那是一个九尺的斯丹威,音质很好,琴键的触摸却很不平稳,踏板也很难控制。我平时练的是布吕特讷[14],音质非常轻,而且总是关着琴盖练的;那天一上台,我就吓了一跳,声音大得不得了,我以为自己的触键太硬了,踏板也糊涂;我越来越慌,脚也发抖,手也发麻,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流得特别快,弹了很多夹音,许多地方也没有把我平时了解的表现出来。我的教授事后和我谈了些。他是个非常严厉的老师,总是注意到每一小节的毛病,我那天所有的毛病都未能逃过他的耳朵。他当然是鼓励我的,说我最重要的问题是踏板,还要克服紧张,要多多上台。那天虽然紧张,我的音乐还很好,《玛祖卡》最好,我自己的结论是弹得很动人,但不完整。

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们,就是全体都认为我有迷人的音质,最轻的时候还是很结实而富于歌唱性,最响的时候连房子都震动而一点不硬,这都是使我惊异的。

现在我觉得,肖邦在我与其说需要学,不如说需要把我心中所有的肖邦尽量发掘,尽量加以人工的琢磨。所以风格问题,我在波兰不必说四五年,就是一年,我相信可以把握得很牢固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的肖邦是真的肖邦,不需要改变本质,只是加工的问题。现在我对于肖邦或一切浪漫派音乐都不担心,倒想在比赛以后,好好地学学贝多芬、巴赫、莫扎特和现代音乐。

我的教授其实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并不热心,但却是最好的教授,绝无艺术家气质。他的耳朵和眼睛,有锐敏的观察力,对于学生演奏的一点一滴,都注意得清清楚楚。他对于我所以特别适合,因为他很少有热情的时候,很少欣赏到别人演奏中的气质、精神,总是注意小地方和曲子的结构、比例等等。他是完完全全的理智,而不是热情。我有足够的热情,不需要一个太热情的教授来把我捧得忘乎所以,却需要一个教授时时刻刻来加强我的理智。

我现在整个的心、灵魂都在音乐里。他们(同学)有时竟把我从琴上拖下来。真是,只有音乐使我感到无上的幸福,一种创造的幸福。我一个人清静地工作时,才是最愉快的时候。我怕任何人来扰乱我。我需要清静,需要静静地想。音乐的环境培养了我的内心生活,而内心生活又培养了我的音乐。

九月四日

聪,亲爱的孩子:多高兴,收到你波兰第四信和许多照片,邮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还是室内拍的照,光暗对比之下显得瘦?又是谁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内有两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竞赛会的广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总该在照片反面写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鬆”字始终写别字,记住:上面是“髟”,下面是“松”,“松”便是“鬆”字的读音,记了这点就不会写错了。要写行书,可以如此写:。高字的草书是

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方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适。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理智]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声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触键]与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绝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么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作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地整理、归纳。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个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做Peitier[博济哀],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哥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克拉可夫]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我恨不得飞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赏玩呢!倘有什么风景片(那到处都有卖,很便宜的),不妨写上地名,作明信片寄来。

还有,你现在练新曲子,是否开始仍旧很慢地练?如Fantansy[《幻想曲》],是否仍每天慢练几遍?这是为了恩德作参考,同时也为了要知道手放松后,technic[技巧]的保持是否仍须常常慢练才行?这次的Scherzo[《诙谐曲》]你写的是Op.36[作品三十六号],大概是作品三十九号之误吧?应该是第二支Scherzo吧?Polonaise[《波洛奈兹》]是否尚未练熟?以后的Concerto[《协奏曲》]预备练那一支早先练过的,还是另外一支?

以后听到别的同学弹奏,希望能来信告诉你的意见和感想。我对音乐上的事太感兴趣了。

这几日因为译完了服尔德,休息几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时,格外容易累人。煦良[15]平日谈翻译极有见解,前天送来万余字精心苦练过的译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涂。可见理论与实践距离之大!北京那位苏联戏剧专家老是责备导演们:“为什么你们都是理论家,为什么不提提具体问题?”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译通报》几次要我写文章,我都拒绝了,原因即是空谈理论是没用的,主要是自己动手。

九月十二日聪信摘录(波5)

来信问的慢练问题,其实也很难说,因为钢琴家的学派太多了。我现在仍旧是慢练的,但要注意慢而放松。事实上要求得精确的技巧,非慢练是不行的。我感触最深的,是每一个难题都要有特殊的方法去练习;许多技巧问题无法解决,是由于不知如何练习,所以好教授实在太重要了。谈到音乐,更不用说了,不碰到大教授,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国内的水准,真是从何谈起。

最近我主要是在练协奏曲,真不容易。肖邦的协奏曲看看容易,越练越难,最难的是难在精确,尤其是某些极快的段落,技巧的放松不过是解决了基本问题,照样得下功夫苦练。

我在咖啡馆里认识了一对年轻夫妇,非常有修养,也非常诚恳。他是一个化学工程师,她是他的助手,两人都讲得一口好英文。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他看过不少关于中国的书:中国的诗、庄子、老子、孔子等;当然是通过翻译看的,但还是比一般波兰人(关于中国文化)懂得多了。

九月二十一日晨

十二日信上所写的是你在国外的第一个低潮。这些味道我都尝过。孩子,耐着性子,消沉的时间,无论谁都不时要遇到,但很快会过去的。游子思乡的味道你以后常常会有呢。

黄宾虹题赠傅雷的山水画之一

你说起讲英文的人少,不知你跟教授Drzewiecki[杰维茨基]是讲什么话的?还有这DRZ三个开头的字母念成什么音?整个字应如何读,望告知。来信只说学校没开学,却没说起什么时候开学?住在音乐院,吃得如何?病了有人来问没有?看医生没有?平时饮食寒暖务必小心,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得多管管自己才好!加衣进食等等,切不能偷懒马虎!我们的心老挂在你身上,每隔十天总等着信了。这一回就是天天等来信,唯恐我们的信才寄就收到来信,错过了头;所以直耽到今日才提笔。其实从十日起就想写了。

昨天还有一件事,使我去开了一次会:华东美协为黄宾虹办了一个个人展览会,昨日下午举行开幕式,兼带座谈。我去了,画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虽然色调浓黑,但是浑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远看很细致,近看则笔头仍很粗。这种技术才是上品!我被赖少其(美协主席)逼得没法,座谈会上也讲了话。大概是:(1)西画与中画,近代已发展到同一条路上;(2)中画家的技术根基应向西画家学,如写生、写石膏等等;(3)中西画家应互相观摩、学习;(4)任何部门的艺术家都应对旁的艺术感到兴趣。发言的人一大半是颂扬作者,我觉得这不是座谈的意义。颂扬话太多了,听来真讨厌。

开会之前,昨天上午八点半,黄老先生就来我家。昨天在会场中遇见许多国画界的老朋友,如贺天健、刘海粟等,他们都说:黄先生常常向他们提到我,认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

因为你好久没接到我们的信,所以先把此信急急收场,寄出去。

这几日我又重伤风,不舒服得很。新开始的“巴尔扎克”,一天只能译二三页,真是蜗牛爬山!你别把“比赛”太放在心上。得失成败尽量置之度外,只求竭尽所能,无愧于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减少负担,上台也不至紧张。千万千万!

另外一点,你的手,特别是左手常常有“塌”下去的倾向,教授纠正没有?他是否特别注意手的姿势好看不好看?你tone[音质]的问题是否十之八九业已解决?这是恩德打听的。因夏先生极重视手的好看问题,以为弹琴的手应如跳舞的姿势一样。我个人是不赞成此说。所以要得到一些你的学校经验作参考。

另外,夏先生一定要学生的大拇指不用时屈在掌心下,要用到时再伸出来。我觉得这也极不自然。你以为如何?

十月十二日聪信摘录

关于来信述及某先生极注意手的好看问题。我在这儿还从来没听说过。大拇指必须屈在掌心下,我也觉得甚为荒谬。据我到目前为止的经验,技巧没有什么必定的规则,只要是自然的、放松的都行。技巧不是为技巧,技巧是服从音乐内容的,内容对了,就对了,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同的心理、心理状态,怎么可能千篇一律地死定出任何规律呢?每个人都该寻找对于他最自然、最放松、最舒服的方法。先生只是帮助他寻找而已。至少我现在的先生是这样的。

九月二十八日夜

近来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发觉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辞不好,上下文语气不接的地方也很多。还有是硬拉硬扯,啰里啰唆,装腔作势,前几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现在竟发现他毛病百出。可见我不但对自己的译文不满,对别人的创作也不满了。翻老舍的小说出来,原意是想学习,结果找不到什么可学的东西。

九月二十二日聪信摘录(波6)

前一星期听到一个音乐会,是苏联来的指挥拉什利纳及小提琴家瓦尔曼,演奏巴赫《帕萨利亚》、李斯特《塔索的悲伤和胜利》和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演奏得真是令人心醉。乐队是克拉可夫的交响乐队。最精彩的是指挥拉什利纳;在我听到的指挥中,他是最使我感动的:那么细致,那么沉着,气魄那么雄伟。巴赫的演奏尤其精彩,是真正高贵的巴赫。小提琴家瓦尔曼是继科冈以后的一次布鲁塞尔比赛的第一名,音质、技巧、音乐不消说都是第一流的。

教授已从山上回来,我已经上过一课了。他们的上课都是不定期的,每次在隔天用电话通知,每三天四天二天不等。我每两天上一次课,倒也不是特殊情况,他们都是这样的,其实我也不是固定的,也是随时变动的。

十月二日

聪,亲爱的孩子:收到九月二十二日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我是过来人,绝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地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得;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励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地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终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创伤,覆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作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地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么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说到音乐的内容,非大家指导见不到高天厚地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感触,就是学生本人先要具备条件:心中没有的人,再经名师指点也是枉然的。

十月十二日聪信摘录(波7)

每天的工作是那么累,零零碎碎的事又那么多,音乐会啊,朋友来找我啊,常常耽误我练习的时间,我一定得补回来。这样便常常牺牲了写信的时间。

最近工作紧张,我疲惫不堪而有不能支持的感觉。虽说我只要做到“竭尽所能”,但是想到国家交给我的责任是如何重大,而我又是好强的,还有最使我寒心的,是大家对我的期望太高了,不单是国内,就是在波兰,现在他们音乐界到处盛传我如何的了不起。只有我自己明白自己的根底、自己的才能。若是他们不那样重视我,也许就会轻松得多。

最近我主要是练协奏曲,我的音质大有进步,特别是很重的和弦。这月的二十二、二十三日间又要到华沙去,是波兰最后一次预选,我只去参加和乐队合练协奏曲。

我九月三十日在华沙的庆祝中国国庆纪念会上的演奏,成绩很好,是自己最满意的一次,节目是《牧童短笛》,罗忠镕的《前奏曲》和肖邦的《幻想曲》。会址是华沙的爱乐乐团所在地,钢琴是斯丹威,妙得令人心醉。《牧童短笛》其实是很难弹的,我这回也算弹好了。《幻想曲》尤其成功。十月二日在华沙大学,也是纪念中国国庆的,我也演奏了一次,成绩也还好。九月二十八日在克拉可夫的国际书店俱乐部,也弹了一次(也是纪念中国国庆),节目是两支中国曲子,九支斯克里亚宾的《前奏曲》及肖邦的《夜曲》(作品四十八号之二),三支《玛祖卡》和《摇篮曲》《幻想曲》;加奏弹了德彪西的《金发女郎》《吟游诗人》《小牧童》以及肖邦的《革命练习曲》,那天的成绩以斯克里亚宾、德彪西及中国曲子为最佳,肖邦却不够令人满意。

事先我上了一课,斯克里亚宾丝毫未动,德彪西则学到很多,我非常高兴。我真急于希望比赛快快过去,让我好好地在各方面尽量的学。杰维茨基教授的古典是有名的,我听到他的几个学生弹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真是使人佩服。又,这几次上台我都完全不紧张。

我近来心情平静,就是总有点急,技巧究竟赶不上音乐。目前我的技巧,在国内也许不算差了,但在这儿,周围全是第一流的技巧,怎么不使我自惭形秽呢!

二十日下午我参加了演奏会,一共三人。第一个安杰伊·恰伊科夫斯基,是一个犹太人,一个天才作曲家兼钢琴家,今年只有十八岁,是拉扎尔·莱维的学生。(听说莱维是法国最好的教授,霍洛维茨、迪努·列巴蒂——罗马尼亚最好的钢琴家,很年轻就死了——都是他的学生。)他是一个天生的现代音乐演奏家,弹普罗科菲耶夫和拉威尔真是绝妙。但他是属于冷漠、理智一型的钢琴家,他弹的肖邦并不好,气质太沉闷。他是波兰钢琴家中的最大天才。

第二个是利迪娅·格蕾赫托芙娜(她是去年来中国的),也算是这儿比较好的,有极好的技巧,属于大天才而无大艺术家心灵的一型。

这儿有比杰维茨基教授艺术家得多的教授,但好钢琴家却不是好教授,如什皮纳尔斯基(帕德雷夫斯基的学生,第一次肖邦竞赛的第二名;第一名是奥勃林)、查索罗夫人(埃贡·彼得里的学生)等,都是很好的钢琴家,但以教授而论,却不如杰维茨基多了。就是有一点,和杰维茨基在一起,很少感到人情味;而他们却是那么可爱,另有一种鼓舞学生的力量。

我上课大半是上音乐的课,只是碰到技巧难题时,才教我练习的方法,并没有专门练练习曲。但音乐的课,绝非一个一个小节地教,那简直是荒谬,除非学生真是废料;若是需要一个一个小节教的学生,还是趁早停学的好。音乐永远是个整体,而非一个一个的音符。这个轻些,那个响些,这样教出来的音乐,是数学,是死的公式,真正所谓“形式主义”。当然仔细是应该非常仔细的。

我每一次上课总学到很多东西,但都不是死东西。另一方面,说句老实话,冤枉气有时难免得受一些;有时两次课他会教你两种截然不同的弹法,弄得你莫名其妙。其实这也很容易想通,因为教授也是人,不免有时过分一些(尤其是为了纠正过去的错误),到下回又发现学生跑得太过了,又要拉你回来。他常常记不起上次的事,你要辩也无从辩起。说到脾气,我不得不说,杰维茨基教授的脾气实在算是大的了,但是我们做学生的却从来没有因此而抱怨。做学生的,应该尽量了解先生。谦虚是很重要的,要学习非谦虚不可,谦虚才是聪明人。

真正的艺术家必须是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真正的演奏家也必须是有创造性的演奏家。

十月十九日夜—十月二十二日晨

星期日(十七日)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到博物馆去看古画,看商周战国的铜器等;下午到文化俱乐部(即从前的法国总会,兰心斜对面)参观华东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预展。结果看得连阿敏都频频摇头,连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还不如好的广告画。漫画木刻之幼稚,不在话下。其余的几个老辈画家,也是轧时髦,涂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着色明信片,长至丈余,远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无笔墨。伦伦的爸爸[16]在黄宾虹画展中见到我,大为亲热。这次在华东出品全国的展览中,他有二张油画,二张国画。国画仍是野狐禅,徒有其貌,毫无精神,一味取巧,骗人眼目;画的黄山峭壁,千千万万的线条,不过二三寸长的,也是败笔,而且是琐琐碎碎连接起来的,毫无生命可言。艺术品是用无数“有生命力”的部分,构成一个一个有生命的总体。倘若拿描头画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体有生命,岂非南辕北辙?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断定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前途完全没有希望了。我几十年不见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进步,不料仍是老调。而且他的油画比以前还退步,笔触谈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而且俗到出乎意外。可见一个人弄艺术非真实、忠诚不可。他一生就缺少这两点,可以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从无虚怀若谷的谦德,更不肯下苦功研究。今春他到黄山去住了两个多月,一切都有公家招待,也算画了几十件东西回来;可是内容如此,大大辜负了政府的好意了。

十月十九日夜

柯子岐送来奥伊斯特拉赫与奥勃林的Franck[弗兰克],借给我们听。第一个印象是太火爆,不够Franck味。volume[音量]太大,而melody[旋律]应付得太粗糙。第三章不够神秘味儿;第四章violin[小提琴]转弯处显然出了角,不圆润,连我都听得很清楚。piano[钢琴]也有一个地方,tone[声音,音质]的变化与上面不调和。后来又拿出Thibaud-Cortot[狄博与柯尔托]来一比,更显出这两人的修养与了解。有许多句子结尾很轻(指小提琴部分)很短,但有一种特别的气韵,我认为便是弗兰克的“隐忍”与“舍弃”精神的表现。这一点在俄国演奏家中就完全没有。我又回想起你和韦[17]前年弄的时候,大家听过好几遍Thibaud—Cortot的唱片,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学的;现在才知道那是我们的程度不够,体会不出那种深湛、含蓄、内在的美。而回忆之下,你的piano part[钢琴演奏部分]也弹得大大的过于romantic[浪漫底克]。T.—C.[18]的演奏还有一妙,是两样乐器很平衡。苏联的是violin[小提琴]压倒piano[钢琴],不但volume[音量]如此,连music[音乐]也是被小提琴独占了。我从这一回听的感觉来说,似乎奥伊斯特拉赫的tone[声音,音质]太粗豪,不宜于拉十分细腻的曲子。下次信来希望你报告我们,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如何。

十九日夜又书

昨天尚宗[19]打电话来,约我们到他家去看作品,给他提些意见。话说得相当那个,不好意思拒绝。下午三时便同你妈妈一起去了。他最近参加华东美展落选的油画《洛神》,和以前画佛像、观音等等是一类东西。面部既没有庄严沉静的表情(《观音》),也没有出尘绝俗的世外之态(《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强烈鲜明,也不深沉含蓄。显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烟雾,作者的情绪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无名东西。我问:“你是否有宗教情绪,有佛教思想?”他说:“我只喜欢富丽的色彩,至于宗教的精神,我也曾从佛教画中追寻他们的天堂等等的观念。”我说:“他们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绪,然后求那种色彩来表达他们那种思想与情绪的。你现在却是倒过来。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没有感情的根源。受外来美术的影响是免不了的,但必须与一个人的思想感情结合。否则徒袭形貌,只是做别人的奴隶。佛教画不是不可画,而是要先有强烈、真诚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观与宇宙观。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观宇宙观,觉得佛教美术的构图与色彩恰好表达出自己的观念情绪,借用人家的外形,这当然可以。倘若单从形与色方面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义的大毛病。何况即以现代欧洲画派而论,纯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极强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没有强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强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会觉得美?你自以为追求富丽,结果画面上根本没有富丽,只有俗气乡气;岂不说明你的情绪就是俗气乡气?(当时我措辞没有如此露骨。)惟其如此,你虽犯了形式主义的毛病,连形式主义的效果也丝毫产生不出来。”

我又说:“神话题材并非不能画,但第一,跟现在的环境距离太远;第二,跟现在的年龄与学习阶段也距离太远。没有认清现实而先钻到神话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妇人的自我麻醉,对前途是很危险的。学西洋画的人第一步要训练技巧,要多看外国作品,其次要把外国作品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件很艰苦的工作——同时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与自己的个性。”

以尚宗的根基来说,至少再要在人体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画理想的题材,而那时是否能成功,还要看他才具而定。后来又谈了许多整个中国绘画的将来问题,不再细述了。总之,我很感慨,学艺术的人完全没有准确的指导。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个美术学校的教学各有特殊缺点,一个都没有把艺术教育用心想过、研究过。解放以后,成天闹思想改造,而没有击中思想问题的要害。许多有关根本的技术训练与思想启发,政治以外的思想启发,不要说没人提过,恐怕脑中连影子也没有人有过。

学画的人事实上比你们学音乐的人,在此时此地的环境中更苦闷。先是你们有唱片可听,他们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与原作的差别,和唱片与原演奏的差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其次你们是讲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论),他们是创造中国民族的艺术。你们即使弄作曲,因为音乐在中国是处女地,故可以自由发展;不比绘画有一千多年的传统压在青年们精神上,缚手缚脚。你们不管怎样无好先生指导,至少从小起有科学方法的训练,每天数小时的指法练习给你们打根基;他们画素描先在时间上远不如你们的长,顶用功的学生也不过画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没有科学方法帮助。出了美术院就得“创作”,不创作就谈不到有表现;而创作是解放以来整个文艺界,连中欧各国在内,都没法找出路(心理状态与情绪尚未成熟,还没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适当的形象表现)。

从胡尚宗家回来,就看到你的信与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张。

你的比赛问题固然是重负,但无论如何要做一番思想准备。只要尽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气和,精神肉体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绩。这种修养趁现在做起还来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会精神上放松得多。惟如此才能避免过度的劳顿与疲乏的感觉。最磨折人的不是脑力劳动,也不是体力劳动(那种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万听我的话。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动,包管你有好成绩。紧张对什么事都有弊无利。从现在起,到比赛,还有三个多月,只要凭“愚公移山”的意志,存着“我尽我心”的观念;一紧张就马上叫自己宽弛,对付你的精神要像对付你的手与指一样,时时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证你明年会成功。这个心理卫生的功夫对你比练琴更重要,因为练琴的成绩以心理的状态为基础,为主要条件!你要我们少为你操心,也只有尽量叫你放松。这些话你听了一定赞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紧的是实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争;斗争的方式当然不是紧张,而是冲淡,而是多想想人生问题,宇宙问题,把个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会减少患得患失之心,结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顺利!下次信来,希望你报告我们,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如何。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后要补足功课,这个对你精力是有妨碍的。还是以练琴的理由,多推辞几次吧。要不紧张,就不宜于太忙;宁可空下来自己静静地想想,念一两首诗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时间不跟人出去,做成了习惯,也不会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谁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不是安排得严密,像你这样要弄坏身体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练,比你闲,你得向他们婉转说明。这一点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样,朋友们也并不怪怨我呀。

我跟妈妈常梦见你回来,清清楚楚知道你只回来一两天,有一次我梦中还问你,能不能把肖邦的Fantasy[《幻想曲》]弹一遍给我听,“一定大不相同,”我说。

十月二十二日晨

你来信鼓励敏立即停学。我的意思是问题不简单。第一,在家不能单学小提琴,他的语文根底太差。我自己太忙,不能兼顾;要请好教员,大家又忙得要命,再无时间精力出来教课。其他如文史常识也缺乏适当的人教。第二,他自此为止在提琴方面的表现只能说中等;在家专学二三年后是否有发展可能毫无把握。第三,倘要为将来学乐理做准备,则更需要学钢琴,而照我们的学理论的标准,此方面的程度也要和顾圣婴、李名强差不多。此事更难,他年龄已大,目前又有新旧方法两派,既知道了新的,再从旧方法开场,心里有些不乐意。学新方法只有一个夏国琼能教,而这样一个初学的人是否值得去麻烦她呢?敏的看谱能力不强,夜长梦多,对钢琴,更渺茫。第四,截至目前为止,敏根底最好的还是自然科学与数学,至少这是在学校里有系统的训练的;不比语文、文史的教学毫无方法。倘等高中毕业以后再酌量情形决定,则进退自如。倘目前即辍学,假如过了两年,提琴无甚希望,再要回头重读正规学校,困难就多了。我对现在的学校教育当然有很多地方不满,但别无更好的方案可以代替学校教育。你学了二三个月琴,就有显著的特点,所以雷伯伯[20],李阿姨[21]也热心。而且你的时代还能请到好教员补英文国文。敏本身的资质不及你,环境也不及你的好,而且年龄也大了,我不能对他如法炮制。不知你看了我这些分析觉得怎样?

即使我们的目的并不在于训练一个演奏人才,但到乐队去当一个普通的小提琴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又及

十一月一日夜

亲爱的孩子:刚听了波兰Regina Smangianka[雷吉娜·斯曼齐安卡]音乐会回来;上半场由上海乐队奏德伏夏克第九(“New World”[“新世界”]),下半场是Egmond Overture[《哀格蒙特序曲》]和Smangianka弹的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

Concerto[《协奏曲》]弹得很好;乐队伴奏居然也很像样,出乎意外,因为照上半场的德伏夏克听来,教人替他们捏一把汗的。Scarlatti[斯卡拉蒂]光芒灿烂,意大利风格的brio[活力,生气]都弹出来了。Chopin[肖邦]的Etude[《练习曲》],又有火气,又是干净。这是近年来听到的最好的音乐会。

我们今晚送了一只花篮,附了一封信(法文)给她,说你早在九月中报告过,我借此机会表示欢迎和祝贺之意。不知她能否收到,因为门上的干事也许会奇怪,从来没有“个人”送礼给外宾的。

前两天听了捷克代表团的音乐会:一个男中音,一个钢琴家,一个提琴家。后两人都是头发花白的教授,大提琴的tone[声质]很贫乏,技巧也不高明,感情更谈不到;钢琴家则是极呆极木,弹Liszt[李斯特]的Hungarian Rhapsody No.12[《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二号],各段不连贯,也没有brilliancy[光彩,出色之处];弹Smetana[斯麦特纳]的Concerto Fantasy[《幻想协奏曲》],也是散散率率,毫无味道,也没有特殊的捷克民族风格。三人之中还是唱的比较好,但音质不够漂亮,有些“空”;唱莫扎特的Marriage ofFigaro[《费加罗的婚礼》],没有那种柔婉妩媚的气息。唱Carman[《卡门》]中的《斗牛士歌》,还算不差,但火气不够,野性不够。Encore[返场曲]唱穆索尔斯基的《跳蚤之歌》,倒很幽默,但钢琴伴奏(就是弹独奏的教授)呆得很,没有humorist[幽默,诙谐]味道。呆的人当然无往而不呆。唱的那位是本年度“Prague[布拉格]之春”的一等奖,由此可见,国际上唱歌真好的也少,这样的人也可得一等奖,人才也就寥落可怜得很了!

斯曼齐安卡从前是谁的学生?你知道吗?她倒是极有个性,极有前途的。上届肖邦竞赛中她得了第几奖?望来信告知。台上的manners[仪表]和谢幕的风度也够迷人,以品貌而论,也是近年来第一。

九月十二日聪信摘录

这次到中国去的钢琴家叫雷吉娜·斯曼齐安卡,也是杰维茨基教授的学生,非常好的钢琴家。我听过她的巴赫、勃拉姆斯、肖邦,都非常精彩。她有很好的技巧,同时很有个性。她在上一届肖邦竞赛中,预选是第一,比赛的时候,因紧张的缘故,表演失常,只得了第九奖。

十二月十五日聪信摘录

斯曼齐安卡我已见过,带来的东西已都收到。上星期六在克拉可夫听了她的贝多芬第一,很精彩,她是属于吉泽金一类型的,冷漠,理智,严谨,完善。我却是更喜欢施纳贝尔。

十一月十七日午

聪:从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你波兰第七信到现在,已有二十七天,算是隔得最长久的一次得不到你消息。所担心的是你身体怎样,无论如何忙,总不至于四星期不写信吧?你到波以后常常提到精神极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时间”以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工作时“消耗精力”的问题。倘使练琴时能多抑制情感,多着重于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减少疲劳。比赛距今尚有三个多月,长时期的心理紧张与感情高昂,足以影响你的成绩;千万小心,自己警惕,尽量冷静为要!我十几年前译书,有时也一边译一边感情冲动得很,后来慢慢改好了。

因为天气太好了,忍不住到杭州去了三天,在黄宾翁家看了一整天他收藏的画,元、明、清都有。回沪后便格外忙碌,上星期日全天“加班”。除了自己工作以外,尚有朋友们托的事。例如最近西禾[22]译了一篇罗曼·罗兰写的童年回忆,拿来要我校阅,从头至尾花了大半日工夫,把五千字的译文用红笔画出问题,又花了三小时和他当面说明。他原来文字修养很好,但译的经验太少,根本体会不到原作的风格、节奏。原文中的短句子,和一个一个的形容词,都译成长句,拼在一起,那就走了样,失了原文的神韵。而且用字不恰当的地方,几乎每行都有。毛病就是他功夫用得不够,没吃足苦头绝不能有好成绩!

星期一(十五日)晚上到音乐院去听苏联钢琴专家(目前在上海教课)的个人演奏,从头至尾呆板,诗意极少,没有细腻柔婉之美,没有光芒四射的华彩,也没有大刀阔斧的豪气。他年纪不过三十岁,人看来温文尔雅,颇有学者风度。大概教书不会坏的。但他上课,不但第一次就要学生把曲子背出(比如今天他指定你弹三个曲子,三天后上课,就要把那三支全部背;否则他根本不给你上课),而且改正时不许看谱(当场把谱从琴上拿掉的),只许你一边背,一边改正。这种教授法,你认为怎样?我觉得不合理。(一)背谱的快慢,人各不同,与音乐才具的高低无关;背不出即不上第一课,太机械化;(二)改正不许看谱,也大可商榷;因为这种改法不够发挥intellectual[理智的]的力量,学生必须在理智上认识错的原因与改正的道理,才谈得上“消化”“吸收”。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练琴一定要节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责任重大,就应当竭力爱惜精神。好比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比赛以前的几个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护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场竞赛。俗语说“养兵千日”,“养”这个字极有道理。

你收发家信也要记账,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写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写的信,你自己可记得吗?多少对你的爱,对你的友谊,不知如何在笔底下传达给你!孩子,我精神上永远和你在一起!

十二月十五日聪信摘录

关于苏联专家要学生第一次上课就背的问题,我问杰维茨基教授,他说吉泽金也是这样的,因为这一学派,强调训练头脑。吉泽金自己经过常年的训练,把任何复杂的怪音乐(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看一遍,即能全部背出。他们认为头脑训练到极快之后,技巧的难题往往就消失了。教授告诉我说苏联极多的钢琴家都从来不练手指练习的(练习曲还是练的),都有第一流的技巧。我不敢说这究竟对不对,但我自己最近很久没有练任何练习了,而技巧却一天比一天进步。可能这种说法还是有点道理的,但重要的一定得有好先生教,随时看着,更重要的是放松!我想那位苏联专家虽然自己弹得不怎么样,教一定不会坏,苏联的学派总是很好的,弹和教本是两回事,杰维茨基教授弹起来才可怕呢!

你们要能听到我现在的音质就好了,真是太不相同了,现在的最强音和最弱音的极端也大大加强了。说肖邦不可以太强,完全是错的,说肖邦绝不可以硬是对的,但强音必须圆润、洪亮。

十一月十四日聪信摘录(波8)

昨天我听到了苏联最好的钢琴家李赫特的演奏,我无法形容我心中的激动。他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他的最强音是十二分的最强音,最弱音则是十二分的最弱音;而音质是那么的美,乐句是那么的深刻,使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而技巧,了不起的技巧!简直是鬼神的技巧!每一个音符像珍珠一般,八度音的段落像海潮一般。总而言之,我终生至此为止,包括所有的唱片和实在的人在内,从没听过这样出神入化的演奏。他弹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我一向不喜欢柴可夫斯基,但昨天我认识了一个新的柴可夫斯基:所有的慢奏部分是那么安详,没有一点肤浅的感伤,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成了一支如此光辉灿烂的协奏曲,而那种戏剧化的力量,那开头的和弦和华彩段,真像天要垮下来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的音质,只使人感到巨大的力量,从无粗暴的感觉。加奏弹了一个肖邦的《第二诙谐曲》和一个李斯特的《练习曲》,也是妙极。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的演奏有那种个性。他所有的演奏都是真正的创造,一个伟大灵魂的创造,演奏的表情也真像鬼神一般:激情的时候,他浑身都给人以激情的感觉;温柔的时候,也是浑身温柔。

今天埃娃来找我和李赫特一起去散步、喝咖啡、午餐等。我认为他不但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和我谈了许多关于技巧、音乐的问题。我也开始了解为什么他能够到这种地步。他说音乐是最主要的,技巧必须从音乐里去练。他自己从开始学琴起,从没练过手指练习、音阶练习等。他说所有的困难是在于脑子:一旦你心中有了那种你所需要的效果,技巧就来了。技巧绝对不能孤立起来的,也绝对没有一定的方法,每个人都应该寻找自己的方法;你所感觉的困难,都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一切都要用脑子想,而且要非常自然、放松,切忌练习时有任何紧张和不愉快。而且练习时随时随地要浸在音乐里面,切忌单纯地练习技巧。弹最强音时,浑身都要有力量,不光是手,坐也要坐得更重,脚也要踩得更重,心里更充满了火一般的感情:这就是他的最强音显得那么雄壮宏伟的原因。最弱音也是如此,必须从头到脚都是最弱音的感觉,切忌小心翼翼,眼睛盯着手指去求最弱音。这些都是最主要的,还有许多我一时简直理不清。我回来后和波兰同学一起研究,发现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理,我真快乐得疯了。

关于对音乐的诠释,他竭力主张每个人都必须弹出他真挚的感受。关于肖邦,他的见解尤其妙,说肖邦是一个特殊的作曲家,和任何作曲家不同;弹肖邦必须每次不同;每次演奏必须让灵感告诉你如何演奏。肖邦的作品是以一颗深邃的心即兴写就的。

另一方面,我也是被他的个性、人格所感动。他那么朴实、纯洁、和蔼,笑得像孩子一般,像莫扎特的音乐,对于世界、人生,有一种热望。我感到他这种内在的热望,他对什么都有兴趣,仔细地欣赏那些古建筑,看得那么出神。他爱花,他明朗得像最澄清的天空。和他在一起,我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他有一股热力,感化周围的人。噢,一股热情,来自一颗最真挚心的热情,来自一个宁静的灵魂的热情。我真是从来没有遇见这样感动我的人。我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我觉得自己今天又变了,变了一个新人,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昨天我一夜不能睡,今天大概也要如此。人的心灵竟有如此神秘莫测的力量。

最近每天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二点,除了中间的午饭晚饭以外,全部都在钢琴上,每天练协奏曲(全部)及《幻想曲》《诙谐曲》《波洛奈兹—幻想曲》《练习曲》《夜曲》《摇篮曲》《前奏曲》,还有十几个《玛祖卡》。只有抓紧每一分钟,还勉强对付得了这么重的节目。最近大有进步,精神也好,因此大有效果。协奏曲的技巧现在很好了,比从前精确得多了,老师也非常高兴,尤其喜欢我的《玛祖卡》。我自己也最满意《玛祖卡》,已能掌握它那种千变万化的特殊节奏。从前我自以为节奏感不好,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似乎相反。

我最近将有一大串的音乐会,二十、二十一日,在华沙弹肖邦的《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和独奏会——包括《前奏曲》《夜曲》《幻想曲》《诙谐曲》《玛祖卡》《摇篮曲》《波洛奈兹—幻想曲》《练习曲》等。二十六、二十七日去洛兹,弹一个协奏曲。然后是克拉可夫、波兹南等地,太多了,我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聪,亲爱的孩子:多少天的不安,好几夜三四点醒来睡不着觉,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个月零三天。我常对你妈说:“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没写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丢了,倒也罢了。我只怕他用功过度,身体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谢天谢地!你果然是为了太忙而少写信。别笑我们,尤其别笑你爸爸这么容易着急。这不是我能够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办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几行也可以,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时,再写长信,谈谈一切音乐和艺术的问题。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感情]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

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蒙蒙!!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爸爸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孩子,接到你的信,兴奋非凡,那种激动,是无法形容的,我甚至滚下泪来,你的进步,就是我们的光荣!我在这里默祷你的身心康健,但愿你多写信来,让我们同乐!

妈妈附笔

十二月四日夜

刚才去看了李先生[23],问她专家开过演奏会以后,校内评论如何。她说上上下下毫无评论。我说这就是一种评论了。大概师生对他都不佩服。李先生听他上课,说他教果然教得不错,但也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地方,没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音乐的发掘。她对于他第一次上课就要学生背谱也不赞成。专家说莫斯科音乐院有四个教研组,每组派别不同。其中一派是不主张练studies[练习曲],只在乐曲中练技巧的。李先生对此也不赞成。我便告诉她Richter[李赫特]的说法,也告诉她,我也不赞成。凡是天才的学习都不能作为常规的。从小不练scale[音阶]与studies[练习曲]这一套,假如用来对付一般学生,一定要出大毛病。除非教的先生都是第一流的教授。

十二月九日聪寄节目单上的批注

十一月二十日、二十一日在华沙的音乐会:成绩俱佳,二十一日更佳,独奏部分较协奏曲尤胜。

二十一日李赫特及杰维茨基教授均在场。李赫特最喜欢《摇篮曲》,其次《诙谐曲》《幻想曲》《玛祖卡》《夜曲》《波洛奈兹》及《前奏曲》;《协奏曲》他没有听到,来晚了。

教授最喜欢《玛祖卡》,他简直兴奋极了,说:“《玛祖卡》好极了,太动人了,弹得最好。”其余独奏会全部都好。协奏曲的第二、三乐章好,第一乐章略微太慢,太抒情而松散。钢琴极妙,全新的音乐会用的斯丹威。加奏五次。

十二月十五日聪信摘录(波9)

最近我真是用功,但着实有成绩,你们现在要能听到我的话,一定会高兴。我的《玛祖卡》,波兰人简直认为不可置信,说我的肖邦比所有波兰钢琴家(准备比赛的)更波兰。真的,我有了极大的进步,技巧方面也是如此,最强音和最弱音的极端大大加强了。

我现在能弹许多从前不敢碰的东西,这几天正在练贝多芬的《第四钢琴协奏曲》,只练了一天就上课,而且是三个乐章,连同华彩段,技巧从头到尾已经很像样了。杰维茨基教授大为惊异,他说我一定可以把这个协奏曲弹得极好。以目前我的技巧,这一支协奏曲已经比从前弹的《第五“皇帝”钢琴协奏曲》好得多了。

肖邦大部分都已没有问题了,现在我正大量地练《玛祖卡》,准备比赛时弹最难的。已经弹了几支最难的,如作品五十九号之一、之二、之三,作品五十六号之二、之三,作品五十号之三等。

我的踩踏板技巧好多了,甚至有几次音乐会后,某些钢琴家特别称赞我的踩踏板技巧以及我的音色变化。

我练习的东西都是很难的,《波洛奈兹—幻想曲》《练习曲》《夜曲》(作品四十八号,这是《夜曲》中音乐上最难的一支)。《练习曲》正练作品十号之二、之三、之十、之十一。其中许多技巧,都是我从前不敢想的,现在却能驾驭自如,譬如作品十号之二、之十和之十一,技巧都是非常别扭的,而我现在却能弹急板的速度。

近来我非常快乐,虽然工作是那么忙累,因为自己眼看到一天比一天进步。开音乐会的日子,我总是从九点到下午三点练琴,然后中饭,睡两小时,七点或七点半音乐会,大概十点结束,再练琴两小时,到十二点回旅馆吃晚饭,然后睡觉。我上台绝对不紧张了,越是盛大的音乐会,情绪越好,没有听众我是不能演奏的(正和大部分的钢琴家相反),他们说我是天生的音乐会演奏家。

这几天正在练许多贝多芬、斯卡拉蒂等,这对于肖邦有很好的影响,在风格、技巧各方面都有帮助。我身体甚佳,精神也好,原因很简单,我越弹越好。

我每次音乐会平均收入九百兹罗提[24](等于波兰一个中学教师的一月收入),旅馆饮食花去三百元左右(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饭),我现在是富翁了,他们说将来比赛以后,我将成为一个大资本家。我把大使馆给我的钱都还了。我现在能讲一点波兰话了。开音乐会时常飞来飞去的,又便宜,又舒适。

每天我吃饭时总带一本书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太好了,文艺欣赏能写得如此动人,许多话真使人豁然开朗,好像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而每次重读,仍然是新鲜而动人心魄的,它给了我多少启发和灵感。

诗词常在手边,我越读越爱它们,也越爱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中国的文明。那种境界,我没法在其他欧洲的艺术里面找到。中国人的浪漫,如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那种洒脱、飘逸,后主、纳兰那种真诚、沉痛,秦观、欧阳的柔媚、含蓄、婉转等等。

我说应该让学艺术的人都熟读《人间词话》,那里面深刻的教训、高超的见解太多了。读这样一本文艺批评,就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艺术家的修养和人格的教育。

我看到很多欧洲的大建筑,总觉得它们是神秘而可怕的,或者是美丽的,但从来没有像我回想到北京的伟大、美丽的时候那种感情,那种“大”的感觉,使我以作为一个中国人而骄傲。

很多波兰人说我非常爱国,当然有些实际的事情无形中使他们有了深刻的印象。他们说:假如中国人都像你一样爱国的话,那中国这民族太伟大了,真是不可战胜的了。

波兰文化部长听了我的音乐会,对我们的大使说:“你们中国人将来在任何一方面都要占先的。”

十二月九日在华沙与德沃拉科夫斯卡联合演奏。德沃拉科夫斯卡才华出众,热情洋溢,但太神经紧张,在音乐会上永远无法弹得既干净又完美;而且她的演奏远不够成熟。分析能力尚欠缺,因此不完整。但她是波兰选手中最肖邦的一个,至少她的情感,一般说来丰富而不过火。

杰维茨基教授说,这次的比赛将比以前的几次规模要大得多,从前只有初决赛,这次有初赛、复赛、决赛,节目也重。到现在为止,报名参加的已达一百三十人,包括苏联六人(是从三百人里面经过无数次淘汰选出来的),波兰七人,英国九人,意大利三十三人,德国(东德四、西德十八)二十二人,法国十四人,美国二人,等等。

评判员有三十至四十人左右。钢琴有六架:二个斯丹威,二个伯森多费尔,一个布吕特讷,一个普莱耶尔,都是全新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孩子:十八日收到节目单、招贴、照片及杰老师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长信(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简直来不及,不知欢喜了哪一样好!妈妈老说:“想起了小囝,心里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兴奋了。

一天练出一个concerto[协奏曲]的三个乐章带cadenza[华彩段],你的technic[技巧]和了解,真可以说是惊人。你上台的日子还要练足八小时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说还是像我,我听了好不flattered[受宠若惊]!不过身体还得保重,别为了多争半小时一小时,而弄得筋疲力尽。从现在起,你尤其要保养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饱满]的精神。好比参加世运的选手,离上场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调养得健康,精神饱满比什么都重要。所谓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luck”[第一名总是“碰运气的”]这句话,一部分也是这个道理。目前你的比赛节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 pedal[踏板]也解决了,那更不必过分拖累身子!再加一个半月的琢磨,自然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师也有信心,我们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养,精神修养,存了“得失置之度外”“胜败兵家之常”那样无挂无碍的心,包你没有问题的。第一,饮食寒暖要极小心,一点儿差池不得。比赛以前,连小伤风都不让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兰五个月,有这样的进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说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因日渐成熟而有所进步],真对。勃隆斯丹过去那样赏识你,也大有先见之明。还是我做父亲的比谁都保留,其实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 hope for the best[作最坏的打算,抱最高的希望]。我是你的舵工,责任最重大;从你小时候起,我都怕好话把你宠坏了。现在你到了这地步,样样自己都把握得住,我当然不再顾忌,要跟你说:我真高兴,真骄傲!中国人气质,中国人灵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样强,我也大为高兴。

还要打听你一件事:上次匈牙利小提琴家(音乐院院长)演奏,从头至尾都是拿出谱来拉的;我从前在欧洲从未见过,便是学生登台也没有这样的事;不知你在波兰见过这等例子吗?不妨问问人家。我个人总觉得“差些劲”。周伯伯前晌谈到朗读诗歌,说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浑成。我觉得这话很有见地。诗歌朗诵尚且如此,何况弹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诗,也有这经验。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着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贯,情绪更丰富。

你现在手头没有散文的书(指古文),《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作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

《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再说,目前的看法,王国维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25]之际,王国维也是受批判的对象。其实,唯心唯物不过是一物之两面,何必这样死拘!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我始终认为弄学问也好,弄艺术也好,顶要紧是humain[26],要把一个“人”尽量发展,没成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某某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这套话你从小听腻了,再听一遍恐怕更觉得烦了。

妈妈说你的信好像满纸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耀眼生辉]。当然你浑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鲜艳,青春的生命和青春的才华,自然写出来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地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地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地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地加阔,胸襟一天天地宽大,感情一天天地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隽永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气!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六日聪信摘录

演奏室内乐,据我所见所知,是看谱的,因为钢琴和小提琴并重。但若是钢琴伴奏,小提琴独奏,那么,拉提琴的是不看谱的。我还听说室内乐不看谱是不对的呢。我想,要就是钢琴和小提琴都背谱,否则还是双方都看谱;不应该让人感到一个是独奏,一个是伴奏,而应该让人感到是两人合奏。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寄你的书里,《古诗源选》《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前面都有序文,写得不坏;你可仔细看,而且要多看几遍;隔些日子温温,无形中可以增加文学史及文学体裁的学识,和外国朋友谈天,也多些材料。谈词、谈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国固有音乐在隋唐时已衰敝,宫廷盛行外来音乐;故真正古乐府(指魏晋两汉的)如何唱法在唐时已不可知。这一点不但是历史知识,而且与我们将来创作音乐也有关系。换句话说,非但现时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诗、唱词,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那便是中国本土的唱法。至于龙沐勋氏在序中说“唐宋人唱诗唱词,中间常加‘泛音’,这是不应该的”(大意如此);我认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乐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实字,反而是音乐的大阻碍。昆曲之所以如此费力、做作,中国音乐被文字束缚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乐;懂音乐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视音乐为工匠之事,所以弄来弄去,发展不出。汉魏之时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雏形,倘能照此路演进,必然早有polyphonic[复调]的音乐。不料《相和歌》辞不久即失传,故非但无polyphony[复调音乐],连harmony[和声]也产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傅聪在波兰为比赛做准备(一九五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