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6年,苏联阿塞拜疆
骡子的脾气上来了,喉底鼓动着沉沉的声响。趁它还没叫唤起来,阿列克谢赶紧从地上跃起,顺着它的鼻子、耳朵捋着。它要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叫声,就会把他们所有人都毁了。终于,骡子在沙子里来回蹭着前蹄,消停下来,不作声了。若是一头骡子恼了,只要让它想点别的,很快它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真的不能逆着它的性子硬来。当然,别人肯定会抽打这些牲畜,但话又说回来,人就是喜欢抽打东西,尤其是那些还不了手的。其实只要不时地喂骡子一些甜菜,它们就会像小狗一样跟着。
远远望去,沙漠似是一马平川,但置身其中,你会发现到处都是难以察觉的丘陵和山谷,旅人、马匹和骡队都被掩藏其中,不见了踪影,当然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
阿列克谢抬头望月,发觉夜已过半,但距离日出至少还有三个小时。月是半盈,满一些视线会更清晰,却也更容易暴露他们。从星星的方位判断,他知道他们没走错路。夜里很冷,骡子也消停了,于是他又把手插回了羊皮袄的口袋里。骡子用鼻子触碰他,不过他清楚得很,这不是因为喜欢,不过是卖乖乞食罢了。
他检查了一下骡子身上驮的东西,确保磨不到它。挽具上绑了长长的两卷东西,那是几把用像地毯一样的帆布裹着的莫辛——纳甘步枪。步枪是其他国家的人想换取的、苏联生产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其他骡子身上驮的也都是步枪,还有罐装的子弹。
和伊朗交界的地方就在前面。这个地方只是一条马走的路,苏联的边防士兵会在此巡逻。但有传闻说,这里很快就会设下高高的铁丝网、布下地雷。所以在此以前,大家都跑到那里,有什么钱就赚什么钱。
和他在一起的是沙赫萨万部落的人,将与他们接头的也是。他们是游牧民,操着阿塞拜疆语,人为划定的苏伊边界使得他们不能进行传统的游牧迁徙,即在阿塞拜疆南部和伊朗北部之间来回进行迁徙。做过军士的礼萨·巴列维1921年夺取政权,自封为伊朗国王之后立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让所有独立的部落臣服于他。两年后,他打败了沙赫萨万部落,放逐了他们的头领。部落中的一部分人迁至阿尔达比勒,并定居下来;剩下的人则仍然根据草场的季节变化赶着羊群、骆驼群和马群四处迁徙,并且要设法赶在政府前面一步。但是,草场越来越少,他们必须同别人争夺;牧群越来越小,头领也越来越不那么强大,为了生存,这就意味着更多的抢掠。所以,他们永远需要枪支。
国界的另一边,他们的阿塞拜疆兄弟经历了集体农庄和苏维埃政权,开始干起走私的勾当。阿列克谢知道,这些只能是权宜之计,但他不确定他们是否知道。他们还在高谈阔论,说自己是自由人。
他们之所以容许一个外人同行,是因为阿列克谢能做三样事情,而他们做不了。第一样就是能读会写。在巴库的大街小巷,他一直凭借自己的机智生存。一天早晨,他撞见四个沙赫萨万人,看上去比山里来的乡巴佬要冷酷得多。他们绝望地到处在寻找走私接头人。虽然阿列克谢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但他总是忙活着挣点小钱,于是主动提出给他们带路,走投无路之下,他们也只好答应了。
接头期间,阿列克谢只能在外面的大厅等着领取酬劳。两个彪形大汉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努力做出一副年幼、温顺的样子。交易结束时,他们给的卢布显然是假币。他把这个发现悄悄告诉了沙赫萨万人,匕首出鞘,只见几道光影之后,刚才那两个壮汉的喉咙被划开了,他们无力地企图用手堵住。这可比宰头羊要可怕得多,起码羊是绑着的,一刀下去,不会到处乱跑,把血溅得到处都是。此时此刻,阿列克谢忽然觉得,没拿到钱就离开或许并不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但那几个沙赫萨万人却受不了遭蒙骗的奇耻大辱,一脚把门踹开,要和接头人重新谈判。
结果只会变得更糟。这些噪声引起了楼下的人的注意,又有几个大汉冲上了楼梯。阿列克谢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在走廊里独自招呼这几个凶神恶煞,要么跑到正在打斗的房间里。最终他还是跑了进来,别无他法,冲到一个最近的安全角落,努力让自己小得不能再小。这场面可不像孩子打架:生死搏斗从来不会持续很长的时间。最后的结果是,接头人和四个手下被划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就在他们奄奄一息哀号之际,沙赫萨万人把真钱从他们的口袋里翻了出来。现在阿列克谢明白了,沙赫萨万人只有在匆忙之时才会割喉毙敌,他们不希望把动静闹大,或者觉得没有必要。看完想看的一切,当一条通往门口的安全通道出现在他面前时,阿列克谢第一个跑了出来。几个沙赫萨万人紧随其后,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担心没有向导会再次迷失在这座大城市里。出来后,阿列克谢没有领着他们跑到街上,而是爬上并翻过了三个毗连的房顶,因为在街上可能会碰到更多爪牙,都要为那个被开膛破肚的罪犯头目报仇。这让沙赫萨万人印象极为深刻,其实,阿列克谢并没有冲他们挥手,催促他们赶紧跟上来,但他们选择忽略这个事实。他们一脱离险境,笑谈自己的死里逃生,就主动给了他一个差事。
阿列克谢能与他们为伍所依靠的第二样本事就是开锁。在他们逃跑过程中,他撬开屋顶小门的锁,前后只用了几秒。沙赫萨万人觉得这简直是他们见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城市生活、城里人用的工具以及使用方式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他们习惯了进进出出全是用脚踹。有一个会开锁的同伙更符合他们在沙漠中伏匿的本能,也更安全。
这第三样本事简直像是为他们的生意量身定做的。他会说俄语和波斯语,其他人都不会。他上学必须说俄语,又从小生活在靠近伊朗边境的国家农场,自然也学到不少波斯语。沙赫萨万人只会说阿塞拜疆语和他们的部落方言,他们身上的那种游牧民族优越感使得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学习其他东西。一般来说,在穿越边境的过程中,他们遇到的陌生人都是被豺狼啃得尸骨无存,但他们还是觉得,有个翻译在紧急关头能发挥很大作用。
骑术和射击是沙赫萨万人的第二天性,在他们的训练下,阿列克谢把这两项技能练得驾轻就熟,这可是他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他们还教他如何在沙漠中生存,如何隐蔽侦察。但他们要求他必须皈依伊斯兰教,成为一名穆斯林,为了不坏了这个好买卖,他答应了,他们在做礼拜的时候他也照着做。
几趟跑下来,他藏的卢布比苏联大部分高级官员拥有的都多,更别提十六岁的同龄人了。他甚至再也不用闯进国营食品店去偷吃的了。当然,他偶尔还是会去拿一些员工私藏的好货,纯粹是享受偷盗带来的快感。自从三年前从国家孤儿院逃出来,这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饭。那些用不到的东西,他就拿到巴库的跳蚤市场卖掉。市场不是共产主义的产物,但政府容许了它的存在,实在是因为形势太糟,如果禁止老百姓拿物品换食物,他们可能就要造反了。政府监管很严,所以阿列克谢早就了解到,最好的办法是找个老妇人把赃物低价出手。
他们在沙漠中蛰伏,是因为这些走私贩懒得追踪苏联边防巡逻队。他们有一个更简单、更直接的办法。他们在边境附近停下来时,会派四个人摸到距离最近的边防哨所一公里远的地方。边防士兵对那些愤怒的部落民开枪滋扰已司空见惯,但当这四个人用新型的捷格加廖夫轻机枪扫射时,他们会慌作一团,会立即发射紧急信号弹,召集所有在外的巡逻小队赶来增援。那时,这些走私贩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过国境,没有任何阻挠。
有时,莫辛——纳甘步枪能换到伊朗黄金,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形。有时,当季的时候,能换到鸦片。但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只是赶回了一群羊,这是部落的主要货币。虽然羊群不好管理,但国家体制外的活牲口总是能卖个好价钱。
他们贩卖的步枪来自红军在当地的驻军——阿塞拜疆师里的一名沙赫萨万军士。旧一些的武器会涂上润滑油,放置一边以待战时启用,但实际上,箱子里面的步枪早已被报废的破枪替换了。有人会定期数一下木箱数量,但没谁会费劲地去查看里面。弹药也是一样,木箱都堆在弹药库里,但里面用金属罐装的子弹早就无影无踪了。
深夜的沙漠里,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尽管隔了好几公里,大家都听到了边防哨所那边的枪声。通常机关枪打完后,哨所里就一通疯狂地射击,但这一次的回击简直是震天响。骡子惊得直乱跳,阿列克谢赶紧使出浑身解数去安抚它们。
信号弹射向远处,发出细微的红光和白光。现在,大家都在倒数巡逻队赶回增援的时间。
空中传来一声又轻又低的口哨声。就是那种晚上突然听到的闷响,转瞬即逝,谁也不会在意。但沙赫萨万人却了解了其中的含义。没有人再下达什么指令,大家都悄悄地回到马背上,队伍随即开拔了。就连骡子也都默默地跟着,不闹脾气了,大概是因为走起来更暖和。
一路上,队伍两侧的人都在提防着伏兵,他们越过边界的马路进入了伊朗境内。伊朗的边防士兵甚至不需要用钱来打发,他们晚上不会巡逻,因为太冷、太危险。
不一会儿,队伍停了下来。按照老规矩,阿列克谢策马来到了头领面前。
部落的头领塞利姆轻声喊道:“阿纳托利,该出发了。”
那是一个到处都有人告密的世界,阿列克谢深谙这一点。名字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所以当初沙赫萨万人问他名字的时候,他报的是集体农庄里自己死对头的名字。若是消息泄露,说一个苏联男孩混迹在一群部落走私贩之中,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当局会找到农场逮捕阿纳托利。所以,每次他们喊他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都不由得想象阿纳托利拼命地向警察辩解自己不是走私贩的情景,真是忍不住都要笑起来。
他的任务是出去和伊朗那边的探子接头,然后把双方集中到一起。这要比两帮荷枪实弹的人在一片漆黑中不期而遇安全得多。大家都总是非常警惕其他的抢劫者搞伏击,抢走货物。
“刚才哨所那边的枪声可比以前要厉害得多。”阿列克谢轻声道。
“别担心,”塞利姆解释道,“估计上次的事情之后,他们在那边布防了更多的士兵。”
阿列克谢还是很担心。听那枪声,士兵多了不少。他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塞利姆,“拉希德,我们走吧。”
他一直都是和拉希德一起出勤。晚上一个人在沙漠里行动,搞不好就永远消失了。
“我走不了了,”拉希德答道,“我病了。”
拉希德和他一般大。沙赫萨万人会把十六岁的孩子当作成人,从实用性角度出发,当然希望自己的探子跑得最快、目标最小。拉希德以前从没生病过。再说了,假如他真的生病了,为什么一开始还要跟来呢?
阿列克谢走到拉希德的马前,“怎么回事?”
“我闹肚子,”拉希德病怏怏地说,“走不了路了。”
阿列克谢立马就知道了,他在撒谎,装得根本不像。
“我再派个人和你一起吧。”塞利姆说,他在一旁都听到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阿列克谢一口回绝。
塞利姆想了一阵,“你确定?”
“没问题。”阿列克谢答道。
塞利姆又思忖了一番:“如果走丢了,或者遇到任何问题,放一枪,我们立马赶到。”
“我知道了。”阿列克谢说。
塞利姆坐在马鞍上,探身向前,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对沙赫萨万人来说,即使在黑夜里,沙漠里的山丘也都是各不相同的。
“看到了。”阿列克谢应道。
塞利姆拍了拍他的后背。
阿列克谢把步枪留在了马背上,晚上提着枪太不方便。他压低身子,从马鞍上解下水袋,甩到后背上,再直起身子,摸向皮袄下方,从皮制枪套中掏出一把纳甘左轮手枪,和那些戴蓝帽子的秘密警察所佩带的一样。他回头看了一眼,塞利姆冲他点了点头。他随即一路小跑,消失在夜色里。
看不到他们后,阿列克谢立即蹲了下来,把整件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拉希德明显是装病,这样就不用和他一起去接头了,所以沙漠里一定还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或许沙赫萨万部落的人决定要除掉他?那塞利姆演得可比拉希德像多了。不会的,他们不会费力去演这么一场大戏,肯定会一刀割开他的喉咙。很可能是,拉希德和他的兄弟背地里与别人谈了一笔买卖,设好了埋伏,抢走这批枪。阿列克谢想过回去跨上他的马,狂奔而去,但沙赫萨万人一定会追上他,然后做掉他。总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直接奔到那个山头去。
阿列克谢起身,往他的右边走去,绕着最近的一个高地兜了个大圈子。他移动得十分缓慢。沙赫萨万人曾教他,行动不为人察觉的诀窍就是,压制住急躁,使劲放慢脚步。走的时候他弯下腰,这样就不会在沙漠里呈现一个人影。
每走几步,阿列克谢都会停下来,环视四周,仔细地听。他还特别留意气味,清新的沙漠空气总能透露许多秘密。就在那时,一阵风拂过,他闻到了烟味。不是有人抽烟,而是衣服上的那种烟味。所以,前面肯定有人,不只是他原本要去的那座山头上有人。
他趴到地上,贴着地面匍匐而行。这样气味不会传得很远。他还迎着风爬行,这样风能带给他更多的信息。
在他前方,有个影子微微抬起。阿列克谢朝那里缓缓爬行,并用手摸着路上必须挪开的石块。他停了下来。前面有人。他能感觉得到。紧接着,他听到了水壶拧开的金属刮擦声。他有些纳闷:部落的人都用皮水袋,不用水壶。仿佛是对他耐心的回馈,微风又向他传递了更多的信息。窸窸窣窣的声响。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一把步枪的木头枪托碰到石头的声音。
那里有许多人,到处都是。沙赫萨万人的队伍似乎处于一个月牙形的伏击圈中央。吵吵闹闹的,绝不会是其他部落的人。是伊朗士兵吗?不是。伊朗士兵晚上是不会出来的,而且这帮人比伊朗士兵更加训练有素,但比不上那些部落的人。他们肯定是苏联人。但苏联人怎么会跑到伊朗人的地盘?
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次碰头是他们唯一确定会停留的地方。拉希德这小子之前肯定是被苏联人抓住了,靠透露情报才保住了小命。
像往常一样,恐惧让他的心里有了紧张的感觉,阿列克谢的手指轻触着左轮手枪金属扳机平滑的曲线,但他又收了回去。这样放上一枪,无异于向世人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一旦战斗打响,这样夹在苏联人和沙赫萨万人中间,岂不是自寻死路。
怎么办?跑回沙赫萨万人那边等同于为他们陪葬。在苏联人准备埋伏的时候溜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阿列克谢想过,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战斗结束后再逃走。但即使他在双方交火时没挨着枪子,苏联人大概也会等到天亮后打扫战场、搜寻活口。他是步行,他这两条腿又能跑多远?迟早要被抓住。苏联人可骑着马呢,四条腿的马呀。
阿列克谢把手枪放在沙地上,然后把衣服上的木扣从搭环中解开,打开了皮袄下面的那个大口袋。
沙赫萨万人靠步枪生活,不太瞧得起机关枪,因为虽说机关枪是火力威猛的新式武器,但最大的缺点是太耗弹药,弹药既紧缺又昂贵。有一次,他们运的一批货里有一箱一战时期的M1914型手榴弹,他们也只是把它们当成好玩的玩具而已。他们曾经在部落的一员、也是红军的一个逃兵指导下,在沙漠里投掷那些手榴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那个逃兵因遭到苏联中尉的殴打羞辱,愤怒之下一刀割掉了那个军官的命根子,然后出逃。他们冲着爆炸大声地叫喊,但因为没有投掷的传统,扔不到安全投掷距离之外,差点没把自己轰上天。
阿列克谢还一直留着他的那枚手榴弹,觉得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这枚手榴弹的形状像一个小瓶子,窄的那端是一个木柄,其余部分则都是金属薄板制成。想到那些金属疙瘩爆发的巨大威力,他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阿列克谢把手榴弹放了下来,弯了弯手指,好让它们别再哆嗦。他又把手榴弹捡了起来,握住手柄,按住弹簧驱动的起动杆。手柄上有一个金属安全环,可以防止起动杆弹起点燃引信,他确保把它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他放开起动杆底部的击针,做好了投掷准备。
很快,趁着手没再抖起来,他向后仰起身子,估算了一下距离,在胳膊挥到最高点时将手榴弹猛掷了出去。脱手的一刹那,手指夹着的安全环从手柄上滑出,起动杆弹了起来,完成了整套投弹程序。
当引信点燃了导火线时,手榴弹在半空中发出砰的一声。山上有人紧张之下,开了一枪。
阿列克谢可没承想会是这样。沙赫萨万人随即反击,他周围的山坡上立即枪声大作,枪口火焰四起。肯定有一百多个苏联人。
这下糟了。苏联人的子弹嗖嗖地从他的头顶掠过,沙赫萨万人的子弹都打进了他四周的沙地里。阿列克谢把鼻子埋进沙子里,身体使劲蜷成一小团。密密麻麻的子弹就像策马的皮鞭在他周围发出声响。距离是那样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子弹裹挟的气流。这么多条枪一齐射击,那声音真是震耳欲聋。现在,他的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直担心自己会不自觉地扣下手枪扳机。煎熬的时光总是那样漫长,他觉得自己刚才不该扔那枚手榴弹。但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忽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山顶上的尖叫。一切结束了。
似乎整个世界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不让他离开地面。尽管一万个不愿意,还是要站起来,他知道当沙赫萨万人确定射程的时候留在那里铁定是死。
双腿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他还是蹒跚而行。拼命地向山上攀登,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扒着沙。他几乎能感受到苏联人枪管里喷出的火光。他也能感受到沙赫萨万人射出的子弹无情地鞭打他周遭的空气。
总算爬了上来,阿列克谢赶紧跑进了手榴弹爆炸升起的那一大团黑烟里,那是唯一没有子弹飞来飞去的地方。突然,他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身体,有人惨叫起来。刚把脚抽回来,就一头撞上了一个迎面跑来的人。他直接被撞飞,重重地摔到地上,几乎失去知觉。
阿列克谢艰难地顺了口气,挣扎着想站起来。对面那个人慢慢出现在他面前,戴着一顶苏联红军的毛毡帽,中间有个高高的尖顶,像是把烟囱扣到了脑袋上,样子十分滑稽。那人吼道:“瞎啊?你他妈的往哪儿跑!”然后透过烟雾,低头贴近瞧了一下,刚张开嘴:“你……”
阿列克谢握着左轮手枪,扣下了扳机。枪口的炸震吓到了自己,他此前从未在夜里开过枪。那一枪似乎让那个苏联兵身上着了火。苏联兵应声向后倒下,压在了阿列克谢的腿上。他拼命地将那人踢开,站了起来。空出的那只手一把抢过那顶毛毡帽,然后拨动手枪转轮,做好继续开枪的准备。
山上苏军射击的步枪声实在太响了,刚才他手枪发出的声音完全被吞没了。手榴弹炸起的烟雾逐渐淡去,苏联人四处乱跑。他们很可能在大喊大叫,但根本听不到。
阿列克谢把自己头上的羊羔皮帽一把拍掉,随手换上了那个苏联人的毛毡帽,起身就拼命地跑。就在他到达山顶的时候,旁边有人用俄语大喊:“回来,包!”手枪子弹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结果他反而跑得更快了。
在山的另一侧下坡时,他加快了速度,跑得太快,整个身体重心向前,差点没摔趴在地上。他越过矮小的灌木丛,只顾着在黑夜中跑,几乎没看到那个牵着六匹马的苏联人。
那个苏联兵把枪甩在肩上,才能腾出手来牵着所有马的缰绳。“怎么啦?”向戴着毛毡帽的阿列克谢喊道。
“把马牵过来!”阿列克谢一边用俄语喊道,一边迅速跑了过去。
“你要干吗?”那人惊呼,阿列克谢猛冲向他,拿枪柄砸向他的眉心。
那人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也缓冲了阿列克谢摔倒的势头。他丢掉了手枪,趁着马匹还没意识到自己脱了缰而跑掉,赶紧跑过去拽住缰绳。有一匹马已经跑了,他还有五匹。
他火急火燎地去拿回地上的手枪,但似乎每次他伸出那只空手时,另外一只手牵着的几匹受了刺激的马都会暴跳起来,将他拽了回去。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终于在黑灯瞎火之中摸到了那个铁疙瘩。阿列克谢把枪塞进枪套,就近翻上马鞍,策马疾奔,把其余的马都牵在后头。
在到达最近一个山坡的时候,苏联人在沙赫萨万人的上方发射了信号枪,整个沙漠泛起了微微的光亮。阿列克谢可以看到苏联人枪口射出光亮,照亮了他们的周围。他知道沙赫萨万人一定会按照平时应急演练时那样分散逃离,然后到预定的地点会合。他觉得自己也许还能让他们相信,是他开的第一枪,试图向他们发出警报。
好像是要证明他有对有错,枪战在沙赫萨万人队伍的身后爆发了。那里至少有两挺苏联机枪,更让阿列克谢惊讶的是,他看到机枪射出一种特殊的子弹,在一片黑暗之中划出一条条发光的弹道,引导着苏联人往哪瞄准。枪管喷射的光线在沙赫萨万人队伍的尾部交会,彻底封住了他们唯一的逃跑路线。
阿列克谢掉头,快马加鞭地离开,他知道他的走私生涯已经结束了。苏联人的马上没有水壶,但他自己水袋里的水足够支撑一些时日。他在脑海里闪过自己在伊朗可能要面临的生活,然后又调转马头,向阿塞拜疆、向他熟悉的一切奔去。
他一路狂奔,直到胯下的马力竭而倒。他任由那匹马瘫倒在沙漠里,喘着粗气,肋骨随之起伏。他随即跳上另一匹马,由于刚才没人骑,它跑得要轻快得多。第三匹马累倒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两匹,他稳住速度慢慢跑,一匹累了就换另一匹。只要他避开大路,一人一骑的苏联人就算寻踪追来,也永远赶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