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中日书籍交流史(新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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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博士轮换制

王仁被奉为“书首等之始祖”,作为一个拥有高度文化知识的族群领袖,他也同样吸纳了同时代精英的众多事迹,被塑造成近乎超人的形象。《续日本纪》卷四十延历九年(790)七月十七日条,载百济王仁等所上表文,叙述王辰尔家谱传说:

降及近肖古王,遥慕圣化,始聘贵国,是则神功皇后摄政之年也。其后轻岛丰明朝御宇应神天皇,命上毛野氏远祖荒田别,使于百济搜聘有识者。国主贵须王恭奉使旨,择采宗族,遣其孙辰孙王(一名智宗王)随使入朝。天皇嘉焉,特加宠命,以为皇太子之师矣。于是始传书籍,大阐儒风;文教之兴,诚在于此。

这里的辰孙王(智宗王)为百济贵须王孙,应神天皇遣荒田别赴百济“征王仁”,事见前引应神十五年(284)八月六日条;王仁为皇太子师,见应神十六年(285)二月条。然而,在这篇表文中,辰孙王与王仁几乎合为一体,共享“始传书籍,大阐儒风”之功劳(23)

应神天皇治世,以移民为主体的知识精英族群有三个:其一为西文首,以王仁为始祖;其二为东文直,尊阿知使主为始祖;其三为船史(连),奉王辰尔为始祖。王辰尔为辰孙王四世孙,敏达天皇元年(572)五月十五日因破译高句丽表疏而名声大振。兹从《日本书纪》引录如下:

图1-7 应神天皇像(松平定信《集古十种》)

天皇执高丽表疏授于大臣,召聚诸史令读解之。是时诸史于三日内皆不能读。爰有船史祖王辰尔,能奉读释。由是天皇与大臣俱为赞美曰:“勤乎辰尔,懿哉辰尔。汝若不爱于学,谁能读解?宜从今始,近侍殿中。”既而诏东西诸史曰:“汝等所习之业,何故不就?汝等虽众,不及辰尔。”

我们从7世纪中叶的《船氏王后墓志》推断,王辰尔亦称“王智仁”,历史上实有其人,他能够超越东西文众人,原因是窥破了高句丽表疏的诀窍:“高丽上表疏,书于乌羽。字随羽黑,既无识者。辰尔乃蒸羽于饭气,以帛印羽,悉写其字。朝廷悉之异。”这就是《怀风藻》所说的“高丽上表,图乌册于鸟文”。王辰尔活跃于敏达天皇治世,“译田”乃敏达天皇都城,所以有“终敷教于译田”之说。

图1-8 王辰尔解读高句丽表疏(山本序周《绘本故事谈》)

从时代背景稽考,5世纪以降《千字文》之类的童蒙读本、《论语》之类的儒学经典东传日本,比较接近当时文化交流的状况。然而,“王仁献书说”却依然带有浓郁的传说色彩,不可全部视为史实。

6世纪以后,《日本书纪》纪年渐与中朝文献契合,肇始于王仁的百济与日本的书籍流通,出现一系列更为可信的记载,而书籍的承载者如同王仁一样,是一批被称之为“博士”的专业人才。

继体天皇七年(513)六月,百济遣使“贡五经博士段杨尔”,开一系列记事之先河。值得注意的是,百济使者别奏判还“己汶之地”,显然这是以人才(文化)换领地(财富)的交易。3年之后,即继体天皇十年(516)九月,百济遣使“谢赐己汶之地”,同时“别贡五经博士汉高安茂,请代博士段杨尔”。至此,百济与日本之间,博士轮换制度基本形成。

从上述两条史料判断,博士是3年一轮换。钦明天皇十四年(553)六月,遣使百济,要求“医博士、《易》博士、历博士等,宜依番上下。今上件色人正当相代年月,宜付还使相代”。这里提到“依番上下”,虽然516年至553年间缺失相关记载,但日本朝廷提醒百济“正当相代年月”,说明轮换制度一直在运作,而且“相代年月”有具体规定。百济方面,似乎也遵循这一制度。翌年(554)二月,按照日本要求,进行大规模的博士轮换:

仍贡德率东城子莫古,代前番奈率东城子言;五经博士王柳贵,代固德马丁安;僧昙惠等九人,代僧道深等七人。别奉敕贡《易》博士施德王道良,历博士固德王保孙,医博士奈率王有悛陀,采药师施德潘量丰、固德丁有陀,乐人施德三斤、季德己麻次、季德进奴、对德进陀,皆依请代之。

百济的博士及其他技术人才,自然不会空手赴日,必定会携带相关书籍及器具等。如钦明天皇提醒百济轮换博士时,还提出“卜书、历本、种种药物”的要求。百济既然说“皆依请代之”,说明也满足了日本对书籍、历本、药物的需求。

从《日本书纪》一系列相关记事看,百济最早贡献的是“五经博士”,先后有段杨尔(513)、汉高安茂(516)、马丁安(551?)、王柳贵(554)充当其任;从钦明天皇十五年(554)开始,博士的专业范围逐渐扩大,增加了更为实用(或急需)的《易》博士、历博士、医博士。

上述博士轮换制度,看似是百济与日本之间特殊的历史现象,但如果放眼整个东亚,可以发现更深层的缘由,从而勾勒出更恢宏的文化交流模式。

翻检中国史籍,汉武帝时最早在太学设置五经博士;南朝梁因袭其制,天监四年(505)建国学之际,置教授五经之博士各一名,自兹渐为定例。

百济与南朝交往密迩,6世纪中叶开始,频频遣使萧梁,接受文化甚多。如据《梁书·百济传》载,中大通六年(534)、大同七年(541),百济连续两次遣使朝贡梁朝,其目的就是“请《涅盘》等经义、《毛诗》博士并工匠、画师等”,梁朝“敕并给之”。大约此后不久,据《陈书·陆诩传》载,百济奉表礼聘“讲《礼》博士”,陆诩衔命前往讲授。

百济以轮换方式向日本派遣五经博士,几乎与遣使从南朝聘请博士同步,不由得让人联想两者的互动关系。从百济派往日本的博士之姓名,如段杨尔、汉高安茂、马丁安、王柳贵以及王道良、王保孙、王有悛陀等判断,也有论者推测他们或许是南朝人,但笔者更倾向于认定他们是南朝博士培养出来的、移居百济的汉人后裔。

文化在传播过程中会发生种种变异,往返东亚的博士的知识结构也当如此。在中国历史上,凡博士均学有专攻,即精通“五经”(《易经》《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之一种。如中大通六年、大同七年赴百济的“《毛诗》博士”,当是《诗经》专家;赴百济“讲《礼》”的陆诩,应该是《礼记》权威。然而,百济派往日本的学者,多冠以“五经博士”头衔,以一人而兼通五经,说明百济的经学结构不同于中国,或者说日本对儒学的专业性要求不高。

从5世纪初的王仁,到6世纪中叶的王柳贵、王道良、王保孙、王有悛陀,以“博士”为载体的儒学知识及中国典籍的东传,逐渐揭开传说的面纱,显露出历史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