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散文研究文献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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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视野中的古代文章学

欧明俊

通行的古代文章学,就是接受现代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古代散文理论研究,局限于“文学”体系中,就文章论文章,或将文章学理解为写作学、辞章学、修辞学、技法学。古代文章学有其独特的内在规定性,绝不是现代西方“文学”概念所能范围的。古代主流观念,文章学基本上是附属性的,而独立性只是相对的,笔者特别强调在学术大视野中研究古代文章学。

一、古代“文章学”界说

界说古代“文章学”,首先要界说清楚古代“文章”概念,辨明“文章”与“散文”内涵的差异。“散文”是西方文学文体四分法(散文、诗歌、戏剧、小说)的一体,就形式而言就是散体,即不押韵之文体;就内质而言是感性、抒情、艺术、审美,现代通行的是以这种西方纯文学“散文”概念指称古代相对于韵文的散体文。古代“文章”是一种非韵文文体,古人多以“文”“古文”“古文辞”(古文词)、“辞章”(词章)、“文辞”(文词)等指称散体文,而极少用“散文”概念。现代引进的西方文体概念,是“纯文学”文体概念,中国古代主流文体观念是“大文学”“杂文学”文体或“文章”文体、“文化”文体概念,“文章”文体包括所谓“应用”文体和“文学”文体,文体是实用性与审美性的统一。散体文章只是“文本”,同一篇或一部散体文,可分属于不同学科,如《墨子》,既属于哲学,又属于逻辑学,又属于文学。古代文章在“大文学”的背景下发展,这种体制可以说是“文学”,也可以是经学、史学、子学,经、史、子都可借助散体文章作为载体来表达思想。用“文章”来指称古代“散文”,一是本土立场,本土语言,尊重历史,尊重传统,传统“文章”观念独具民族特点,不应生搬硬套西方“纯文学”散文概念;二是古代“文章”使用频率最高。

古代文学理论著作多使用“文章”概念,但没有一部使用“散文”概念。可以考虑,正如用“经学”而不用“哲学”命名一样,可称古代“文章学”,而不说古代“散文学”,如王水照《历代文话》即采用“文章学”概念。用“文章学”这一概念,是为纠偏,强调以传统话语来还原传统学术的本来面目,而不完全用西方的理论来硬套,从而肢解传统。如果用西方“纯文学”散文观念来看待古代散文史,就会发现有很多重要的文章将会被排除在外。

一般理解,所谓“文章学”,就是专门研究文章性质、功能、构造及读写文章的规律和方法的学问。研究古代文学的人研究古代文章学,研究散文学、写作学、辞章学、修辞学史的人皆研究古代文章学,古代文章学与散文学、写作学、辞章学、修辞学,含义不同,性质有别。

其实,古代文章学有广义、狭义之分,不同学者理解的内涵不同:①古代文章理论即古代散文理论研究。②古代文章研究包括作品和批评、理论研究。③文章学是文章修辞学、技法学。④文章学就是写作学(创作学)。⑤古代文章学只研究古代的书面语、文言文,排除白话语体文。⑥古代文章学是古文学,排除骈文和时文。⑦文章学只研究古文和骈文,排除赋,如王水照先生《历代文话》即是如此。⑧文章学研究非韵文之学,包括古文、骈文、时文、小品和赋。⑨文章学是研究所有散文、韵文的学问,就是文学研究。同是“文章学”,名同实异,实属于性质不同的学科,对不同的“文章学”,要具体认识,切忌笼统而论。

有学者理解的古代文章学,是文章“技术”之学,历代“文话”大多是写作学、修辞学和技法学,只是文章学全体的一面或几面,文章学仅仅论“技术”,是远远不够的,是浅层次的。文章学更重要的是研究文章的本质精神,真正意义上的古代文章学,绝不仅仅是文章写作学或修辞学、技法学。最广义的文章学,是指对非韵文的散体文章的一切问题的研究,以创作研究、文本分析、理论阐释为中心,大体上包括文章作者学(文人学)、文章性质学、文章本原学、文章写作学、文章修辞学、文章技法学、文章题材学、文章主题学、文章结构学、文章语言学、文章风格学、文章声韵学、文章文体学、文章功用学、文章价值学、文章起源学、文章史学、文章鉴赏学、文章批评学、文章评点学、文章范畴学、文章编选学、文章注释学、文章诵读学、文章传播学、文章接受学、文章分类学、文章文献学、文章文化学、文章地理学、文章生态学、文章心理学、文章病理学、文章翻译学、文章教育学、比较文章学、文章应用学、文章研究方法学,等等,这样大体建构了古代文章学的完整体系。古代文章学是“学术”体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应将其置于学术视野中研究评价,此即笔者心目中的古代文章学。笔者强调,古代文章学不仅仅是“纯文学”文体的“散文学”;同时强调,此最广义的文章学也只是众多文章学体系中的一种,并不是唯一“正确”的文章学,不同体系的文章学完全可以并行研究。

清末,西方学术传入中国,学者对传统的经、史、子、集学术分类做了重新整合,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学术分科。经、史、子、集都被归类于“文学科”中,“辞章学”附属于“文学科”之下,与经学、史学并列,这意味着现代“辞章学”的独立。这里的“辞章学”与古代“文章学”实际上是对同一研究对象的不同命名,古人常将“文章”和“辞章”概念交并使用。不过,一般理解的文章学,比辞章学范畴大,文章学包括辞章学,辞章学即为狭义的文章学。

科学无国界,东西方科学没有差别;而学术文化不一样,东西方学术观念差异甚大,有些甚至完全相反。文学更是如此,古代文章学真正的本质精神是“道”而非“艺”(术、技),是“道”本位而非“艺”本位,道本艺末,道体艺用,写文章的目的是载道、明道、传道,道是根本、灵魂,而现代引进的西方“纯文学”的散文学是“艺”本位,艺本道末,甚至排斥“道”。我们研究古代文章学,不采用“散文学”概念,而选择“文章学”概念,原因即在此,不应完全以西方“纯文学”观念为标准来看待古代文章学。中国传统文学有其独特内涵,独特的话语体系,独特的概念范畴。我们要重视传统文学精神,重视本民族的文化特色,要有一种自信和文化“自觉”。

二、学术体系中的古代文章学

古代文章学主要依附于经、史,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要求将文章写好,而研究如何写好文章,就属于文章学,文章学只是经学的一面。章学诚(1738—1801)《文史通义》中大谈文章,按他的观念,文章学也只是史学的一面。经、史、子都有文章学,文章学的独立性只是相对的。

应在学术视野中论文章学,不应只论修辞、技术层面。上古学术,本为一整体,东周时,学术分裂,《庄子·天下》感叹:“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注52各种学术从大“道”中分裂开来,由“合”而“分”,庄子明确指出学术分裂之弊。庄子以后,历代学者对学术分裂有不同的认识,有的肯定,有的批评,论及文章学,多主张在学术整体中看待,在大“道”视野中看待。

萧绎(508—555)《金楼子·立言》说:“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则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通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总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注53“笔”即散体文章,与“学”“儒”“文”对应,萧绎只是客观指出学术分裂状况,不加评论。程颐则明确指出:“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泥为讲师,唯知道者乃儒也。”注54又说:“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注55程颐(1033—1107)强调学问应求大“道”即整体性,而视分裂为弊端,他特别重视“儒者之学”,而轻视单纯的“文章之学”,认为只有通过“儒者之学”才能复归于大“道”学术。清鲁曾煜(生卒年不详)《穆堂别稿序》说:“古之学者出于一,今之学者出于三,曰道学也,经学也,词学也。”注56此三分若按现代观念,实际上只是两分,经学和道学都是哲学,“词学”即词章学、文章学,作者不满本为一体的学术分裂为三。我们发现,古人眼中的文章学,其实很多时候只是“学术”统摄下的一个子概念,只是学术整体的一面。

钱大昕(1728—1804)《味经窝类稿序》云:“尝慨秦汉以下,经与道分,文又与经分,史家自区《儒林》《道学》《文苑》而三之。夫道之显者谓之文,‘六经’、子、史皆至文也,后世传《文苑》,徒取工于词翰者列之,而或不加察,辄嗤文章为小技,以为壮夫不为。”注57他认为道最为根本,经、道、文分裂是不对的,经、史、子本身就是“至文”,文为道之显,批评无道之文。焦循(1763—1820)《与孙渊如观察论考据著作书》云:“唯经学可言性灵,无性灵不可以言经学。故以经学为词章者,董、贾、崔、蔡之流,其词章有根柢,无枝叶。而相如作《凡将》,终军言《尔雅》,刘珍著《释名》,即专以词章显者,亦非不考究于训故名物之际。晋宋以来,骈四俪六,间有不本于经者,于是萧统所选,专取词采之悦目。历至于唐,皆从而仿之,习为类书,不求根柢,性情之正,或为之汩。是又词章之有性灵者必由于经学,而徒取词章者不足语此也。”注58认为经学著作便是文章,且是有根柢的文章,舍经学而言文章,只是枝叶之文,反对“词章”的独立性。

姚鼐(1731—1815)主张为学要兼“义理、考证、文章”三者之长,将宋儒之性道与汉儒之经义相结合、考证与文章相统一,其现实针对性十分明显,是为了纠正“汉学”轻视“义理”和“文章”之偏。注59姚鼐《述庵文钞序》说:“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学强识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贵也;寡闻而浅识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以为文之至美,而反以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过,而智昧于所当择也。夫天之生才,虽美不能无偏,故以能兼长者为贵。而兼之中,又有害焉。岂非能尽其天之所与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难得欤?”注60姚鼐强调义理、考证、文章三者不可偏废,然必以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姚鼐又在《谢蕴山诗集序》中指斥:“矜考据者,每窒于文词;美才藻者,或疏于稽古,士之病是久矣。”注61意在纠偏救弊。在《复秦小岘书》中,姚鼐强调指出:“鼐尝谓天下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分,异趋而同为不可废。一途之中,歧分而为众家,遂至于百十家。同一家矣,而人之才性偏胜,所取之径域,又有能有不能焉。凡执其所能为,而龇其所不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为善。若如鼐之才,虽一家之长,犹未有足称,亦何以言其兼者?天下之大,要必有豪杰兴焉,尽收具美,能祛末士一偏之蔽,为群材大成之宗者。鼐夙以是望世之君子,今亦以是上陈之于阁下而已。”注62姚鼐自谦无能,呼吁“有豪杰兴”,写出义理、文章、考证三者兼备的大文章、真文章。姚鼐《敦拙堂诗集序》云:“夫文者,艺也,道与艺合,天与人一,则为文之至。”注63强调道与艺结合,天赋与学力相济。如此各方面兼长统一,达到既调和汉学、宋学之争,又写出至善至美文章的目的。姚鼐所谓“义理”,主要即为儒家经义,特别是程朱理学。义理是思想内容,是道的层面;考证是基本功,属于文献功底;文章是文辞,属于学术思想的表达艺术。三者是学术的三个层面,是一体三面。文章只是学术的一面,不是现代意义上独立的“散文”或“文章”。一般认为姚鼐是站在“古文”立场来阐述其理论的,这是狭隘化的理解。其实,姚鼐是站在学术立场创立“桐城派”,开辟一条学术新路子,引导大家的学术方向。他认为,作为一个学者,要追求思想,义理属于道,最重要,所以放在第一位,道通过文章来传播,文章也要美,不能像汉学家那样只知考据,文章写得支离破碎。“桐城派”的内在特质是,文章是用来阐发宣扬程朱理学的,是为义理服务的,是末而非本,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文章与学术是种属关系,文章是种概念或下位概念,学术是属概念或上位概念,或者说,文章是子概念,学术是母概念,文章与学术不是一个层面。姚鼐本意绝不是认为文章包含义理、考证,而是学术包含义理、文章、考证。姚鼐是站在更高层面来论述三者的重要性,而非现在我们所理解的,仅仅是为了写好“古文”。“文章”是“大文学”散文概念,包括古文、骈文,若仅仅将其理解为“古文”,也是狭隘的。注64陈用光(1768—1835)《姚先生行状》说姚鼐“所著经说发挥义理,辅以考证,而一形于古文法”注65。义理、考证、古文一体,古文是为了有效地显现和宣传义理,也就是说,文章是依附性的,而非独立性的。姚鼐讨论的“文章”,绝对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文学”散文,而是学术本位的文章。他认为真正的古文家,义理、考证、文章,缺一不可,其中的文章就是我们所说的文章学,它不是独立的,只是学术的三方面之一,与义理、考证密不可分,如去除义理、考证,将文章完全独立出来,便是轻贱了文章。我们可以看到,姚鼐的《登泰山记》《快雨堂记》等文就很好体现了他的文章特色,其中既有义理、考据,文辞也十分雅驯简洁。

戴震(1724—1777)《与方希原书》云:“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义理,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注66戴氏欲沟通三者而使之合一,与姚鼐同,他以词章为末,而以义理为文之大本,得圣人之道,才为得文之大本,才可成为至文。段玉裁(1735—1815)在《戴东原集序》中提到:“先生初谓天下有义理之源,有考核之源,有文章之源,吾于三者皆庶得其源。后数年又曰义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义理又何源哉?吾前言过矣。”注67戴震所谓“制数”,段玉裁易为“考核”,戴震强调义理为文章之源、文章之本。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中亦称:“先生合义理、考核、文章为一事,知无所蔽,行无少私,浩气同盛于孟子,精义上驾乎康成、程、朱,修辞俯视乎韩、欧。”注68三者合一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章学诚为一代通儒,更是以宏通的学术视野将文章学置于学术体系中论证评价。《与吴胥石简》认为:“古人本学问而发为文章,其志将以明道,安有所谓考据与古文之分哉?学问、文章皆是形下之器,其所以为质者道也。彼不知道,而以文为道,以考为器,其谬不逮辨也。”注69文章、道、学问三位一体,学问为文章之本,古文与考据不可分,文章、学问都是器,写文章的目的乃是为道,学问、文章均是为道服务的。《文史通义·原道下》云:“训诂名物,将以求古圣之迹也,而侈记诵者,如货殖之市矣。撰述文辞,欲以阐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宋儒起而争之,以谓是皆溺于器而不知道也。夫溺于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则欲使人舍器而言道……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于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译而通矣。”注70强调义理、博学、文章三者合一。又《诗话》云:“学问成家,则发挥而为文辞,证实而为考据。比如人身,学问其神智也,文辞其肌肤也,考据其骸骨也,三者备而后谓之著述。”注71《与陈鉴亭论学》云:“其稍通方者,则分考订、义理、文辞为三家,而谓各有其所长,不知此皆道中之一事耳。著述纷纷,出奴入主,正坐此也。”注72《与朱少白论文》中说明:“道混沌而难分,故须义理以析之;道恍惚而难凭,故须名数以质之;道隐晦而难显,故须文辞以达之。三者不可有偏废也。义理必须探索,名数必须考订,文辞必须闲习,皆学也;皆求道之资,而非可执一端谓尽道也。”注73义理、考订、文辞皆为“道”中之一事,亦皆是“学”中之一事,不可泥于一端以求之。章氏强调综合会通以见其大,文章只是“道”之一面,不可离“道”而言“文”,专事文辞,以窄而深自诩者,适以自见其陋而已。

道术分裂后,互为水火,其弊也不能不有以矫之。章学诚《文史通义·博约下》说:“道欲通方,而业须专一,其说并行而不悖也……后儒途径所由寄,则或于义理,或于制数,或于文辞,三者其大较矣。三者致其一,不能不缓其二,理势然也。知其所致为道之一端,而不以所缓之二为可忽,则于斯道不远矣。徇于一偏而谓天下莫能尚,则出奴入主,交相胜负,所谓物而不化者也。”注74章氏特别重视综合会通,强调三者并行不悖。《答沈枫墀论学》云:“由风尚之所成言之,则曰考订、词章、义理;由吾人之所具言之,则才、学、识也。由童蒙之初启言之,则记性、作性、悟性也。考订主于学,词章主于才,义理主于识,人当自辨其所长矣。记性积而成学,作性扩而成才,悟性达而为识,虽童蒙可与入德,又知斯道之不远人矣。”注75重三者合一,但可有所侧重,既博且专,既专又博。《文史通义·史德》云:“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注76又《说林》云:“义理存乎识,辞章存乎才,征实存乎学。”注77又《申郑》云:“孔子作《春秋》,盖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注78义、事、文,才、学、识,义理、考据、词章,章氏从不同角度论证,“文”对应于“才”,所以文章学也可以理解为“才情之学”,强调“文”“才”“词章”是“道”中之一事,是“学”(学术)中之一途。又《原学下》云:“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于属文,岂非道体之发挥?而擅于文者,终身苦心焦思以搆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注79感叹三者分裂之弊。又《言公中》感叹:“呜呼!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争于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于名,则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注80批评有意为文。又《史释》云:“道不可以空铨,文不可以空著。三代以前未尝以道名教,而道无不存者,无空理也;三代以前未尝以文为著作,而文为后世不可及者,无空言也。”注81批评文章家的“空言”。又《诗教上》云:“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注82《周书昌别传》云:“自学问衰而流为记诵,著作衰而竞于词章。”注83批评一味偏重辞章,痛惜文人之文兴,而人才愈下,学识愈以卑污。章学诚《文学叙例》强调:“文之于学非二事也。”注84《文史通义·文理》云:“求自得于学问,固为文之根本;求无病于文章,亦为学之发挥。”注85又《答沈枫墀论学》云:“夫文非学不立,学非文不行,二者相须若左右手,而自古难兼,则才固有以自限;而有所重者,意亦有所忽也。”所以只有“攻文而仍本于学,则既可以持风气,而他日又不致为风气之弊”注86。强调只有文、学并重,才能成其学,也才能成其文。上述可见,章学诚反复强调在学术体系中论文章,在“道”的基础上论文章,批评单纯就文章论文章。

曾国藩(1811—1872)于《求阙斋日记》中将学术四分:“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义理之学,即《宋史》所谓‘道学’,在孔门为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经济之学,在孔门为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今世所谓汉学也,在孔门为文学之科。此四者缺一不可。”注87孔门之学: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言语”后来发展为文章之学,“文学”即著书立说的学术。曾国藩《劝学篇示直隶弟子》说:“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使吾之所见证诸古制而不谬;然后求所谓词章者,使吾之所获,达诸笔札而不差。”注88亦强调义理为文章之本,文章不能舍弃考据,不可舍学术而纯粹言文章。

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强调,“中国的学问是向来只有一尊观念而没有分科观念的”,“旧时士大夫之学动则称经、史、词章,此其所谓统系,乃经籍之统系,非科学之统系也”。注89他的意思是,古人学术,没有类似西方的分科观念,是书籍的分类,而不是科学的分科。经、史、词章三分,实际上还是统一的整体,而不是独立的“词章学”。与重分析、重分科的西方学术不同,中国传统学术重视整体性,部分是整体中的部分,与整体不可分割。因而古人谈文章学,是指整个学术体系中的文章学。熊十力《答邓子琴》说:“中国旧学家向有四科之目,曰义理、考据、经济、辞章。此四者,盖依学人治学之态度不同与因对象不同,而异其方法之故。故别以四科,非谓类别学术可以此四者为典要也。”注90他不同意以此四科来类别学术,是基于治学不分科的传统,认为是“旧学家”的常规认知。古人的学术整体观、文化整体观博大精深,我们绝不应该孤立地就文章学论文章学。

在古人正统观念中,文章学不是独立于学术之外的,文章学是附属性、依附性学问,应是“学术”本位而非审美本位、艺术本位。义理之学、考证之学、文章之学,义理最重要,文章学地位在后,现在把文章学完全独立出来进行研究,古人极少此种观念。

当然,并不是所有义理、考证、文章三者融合的文章就一定是好文章,有时也会适得其反,毕竟这三者不同。有时候三者可融合,而有时候,文章就是文章,和义理、考证矛盾冲突,是不可融合的。文章学也有其相对独立性,这里的文章学则接近于西方“纯文学”概念下的“散文学”。

古人亦有学术分科观念。方以智(1611—1671)《物理小识·总论》中引其父方孔炤《潜草》曰:“言义理,言经济,言文章,言律历,言性命,言物理,各各专科,然物理在一切中,而《易》以象数端几格通知,及性命生死鬼神只一大物理。”注91说明方以智在晚明西方科技传入之时,已吸收了西方学术分科观念,认为“物理”即科学包括一切。应谦(1615—1683)《万子充宗礼仪解序》云:“今之世,有经济之学,有禅玄之学,有诗赋之学,有四六之学,有刑名之学,有举业之学,而性命之学未之见也。”注92作者重骈文,不提古文,是一家之言。他把学术分为七类,其中“性命之学”是最为重要的。袁枚(1716—1797)在同汉学家争论时,带有文学“自觉”,认为辞章是最重要的,《散书后记》云:“辞章与考据,一主创,一主因;一凭虚而灵,一核实而滞;一耻言蹈袭,一专事依傍;一类劳心,一类劳力。二者相较,著作胜焉。且先有著作而后有书,先有书而后有考据。以故著作者,始于《六经》,盛于周秦;而考据之学,则自后汉末而始兴者。”注93认为创作最重要,而考据研究注释前人,乃因袭之学。袁枚《与程蕺园书》又说:“古文之道形而上,纯以神行,虽多读书,不得妄有摭拾,韩、柳所言功苦尽之矣。考据之学形而下,专引载籍,非博不详,非杂不备,辞达而已,无所为文,更无所为古也。”袁枚认为:“古文家似水,非翻空不能见长;考据家似火,非附丽于木不能有所表现。”袁枚还引经据典说:“《记》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六经》、三传,古文之祖也,皆作者也;郑笺、孔疏,考据之祖也,皆述者也。圣作为考据,明述为著作。形上谓之道,著作者也;形下谓之器,考据是也。”注94袁枚把学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创作,即作者,是形而上的;另一方面,考据是述者,是形而下的。其中高下之别,他分得很清楚,他重辞章而轻考据,义理则避而不谈,重视文章的独立价值。梅曾亮(1786—1856)《答吴子叙书》云:“昔孔氏之门有善言德行,有善为说词者,此自古大贤不能兼矣。谓言语之无事乎德行,不可也;然必以善言德行者乃得为言语,亦未可也。庄周、列御寇及战国策士于德行何如?然岂可谓文词之不工哉!若宋、明人所著语录,固非可以文词论,于德行亦未为善言者也。”注95认为作文可与宣德分开,不再将文作为德行附庸。龚自珍(1792—1841)在《阮尚书年谱第一序》中,将阮元的学术撰著分为十类:训诂之学(音韵、文字)、校勘之学、目录之学、典章制度之学、史学(含水、地)、金石之学、九数之学(含天文、历算、律吕)、文章之学、性道之学、掌故之学。注96皆为清初兴起的专门之学,其中不少门类还和20世纪以后建立的现代学科大同小异,文章学已从传统学术体系中分化独立出来。

魏晋“文学自觉”,六朝文学特别是骈文发达,文章摆脱经学独立发展,刘勰(约465—520)的《文心雕龙》为文章学的集大成著作。独立性的文章学在晚明又一次兴盛,之后便消沉下去了,直到袁枚、郑板桥(1693—1765),才又重视文章独立,但和者寥寥。这些文章,与经学分离,被排斥在“道统”和“文统”之外,是不入统系的另类“文章”。纵观古代,文章学的独立是非主流观念。

三、学术视野中的古代文章学研究的意义

论文章学,应避免就事论事,应将其置于学术大视野下来看,这样,问题的主干和枝节,才能够看得更清楚。如将文章学仅仅理解为文法学和修辞学,这样就把古代文章学范围缩小,将其重要性看轻了。

古代文章学著作不少是“入门”性质的,是写作或鉴赏“指南”,正如真正大书法家针对小学生写一些“入门”字帖,但是这些字帖不足以反映他的书法水平。文章学又多为应试而作,类似现在高考复习材料,但是层次极低,很少学术含金量,即使是一些名家所著,像茅坤(1512—1601)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也不能代表他的真实学问。因此,有深度的文章学理论,大多数应当从历代名家单篇文章中提炼出来,这些才谈得上是真正的文章学,韩、柳、欧、苏虽没有专门的文章学著作,但是他们的文章中表达了自己的文章理论。不少“文话”和文章选本评点,只论“技术”层面,是“技术”之学,是“末”而非“本”,不能代表真正意义上的文章学。古代文章学具有形而上、形而下的不同层面,形而上者属于理论性质的更高层面,形而下者属于“技术”,古代文章学有许多内容属于形而下的“技术”层面。

清末引进西方学术分类、分科观念,学界有不同“回应”。《京师大学堂章程》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办学宗旨,其根本目的在于维新变法、经世致用,被称为“无用之用”的文学自然得不到重视。1898年,《京师大学堂规条》中规定:“记诵词章不足为学,恭行实践乃谓之学,五经、四子书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历万古而常新,又如布帛菽粟不可一日离。学者果能切实敦行,国家何患无人才,何患不治平。”注97“词章学”与体育学一样不被视为一门学问,被极度边缘化。梁启超对早年自矜的“词章”有所反思,他在《万木草堂小学学记》中说:“词章不能谓之学也。虽然,‘言之无文,行之而不远’;说理论事,务求通达,亦当厝意。若夫骈俪之章、歌曲之作,以娱魂性,偶一为之,毋令溺志。西文西语,亦附此门。”注98认为学术只是研究,只是理论,应排除文章创作。1908年,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说:“文章者,必非学术者也。盖文章非为专业而设,其所言在表扬真美,以普及凡众之心,而非权为一方之说法……历史一物,不称文章。传记(亦有入文者,此第指记叠事实者言)编年亦然。他如一切教本,以及表解、统计、方术、图谱之属亦不言文,以过于专业,偏而不溥也。”注99他将“学术”之文排除在“文章”之外,要求文章具有“真美”,而排除“善”,即提倡“美文”,一种“纯文学”散文。陈寅恪《重刻〈元西域人华化考〉序》说:“夫义理、词章之学及八股之文,与史学本不同物,而治其业者,又别为一类之人,可不取与共论。独清代之经学与史学,俱为考据之学,故治其学者,亦并号为朴学之徒。”注100认为“词章之学”根本不构成一门独立的学问,融合不进现代西方学术的体系里。文章学从学术中独立出来,利弊得失亦因此而生。

王水照、朱刚《三个遮蔽:中国古代文章学遭遇“五四”》指出,“五四”运动后,“杂文学”概念被“纯文学”概念所代替,无法真正地把握中国文学史的民族特点,满足中国文学史的主体性追求。感叹“五四”以后,文言文被严重边缘化,从整个社会生活中退出,并使文章学历史中断。注101西方的“纯文学”,只重感性、抒情、语言、艺术、审美,而排斥理性、说理、思想、道德、现实、政治,而这些在中国古代,都是文学“题中之义”,文、道一体不分。我们研究古代文章学,追求的是对传统的文章有更真切、更全面、更本质的认识。应重新认识“文学”,重新认识“散文”,文章学应回归传统学术体系中。应重新认识古代文章学的内在规定性,认识传统文学的特点、灵魂、本质精神,接续传统文化的命脉,吸纳传统文化的精髓,找到我们的文化自信。

现代散文理论和文学理论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患上了“失语症”,喜模仿西方,整个话语体系基本上都是西方的,缺乏自己的东西。而传统文章学内涵丰富,一些重要范畴包括文、道、体、用、心、性、气、情、理、事、器、品、格、趣、味、韵、式、势、法、境等,都是精髓。这些范畴都应自然地吸纳到当代散文理论以及文学理论话语中,以救治“失语症”。

不同时代、不同学者有不同的文章学体系观念。①将文法学、修辞学当成文章学的全部,是技艺本位的文章学。南宋以来的文章学著作,大部分为举业之学,重视修辞技巧,基本上停留于“技术”层面,这种文章学层次较低,修辞技法只是文章之末,不可弃本逐末。②文体本位(体制本位)。认为文章之体最为重要,论文章要先辨其体,张戒(生卒年不详)《岁寒堂诗话》卷上云:“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注102古人多主张严分文体疆界,刘祁(1203—1250)《归潜志》强调“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注103。③载道本位。道是文章的精神、灵魂,文以载道,不然,文是等而下之的。④娱乐消遣本位。晚明小品就是这种观念下的产物,郑元勋(1603—1644)《媚幽阁文娱自序》说:“吾以为文不足供人爱玩,则‘六经’之外俱可烧。”注104郑氏强调文章是用以愉悦读者耳目、性情的。⑤审美本位,认为审美的意义大于教化,重美轻善。⑥作者本位。规定什么人写的才是真正的文章,或者规定作者什么样的状态写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文章,如言为心声,真情实感才是文章,虚情假意就不是文章。⑦语言本位。要特定语言写出来的才是文章,如桐城派将“文”和“言”分开,文即是现在所说的文言,言就是白话口语,这种观念认为,口语白话不是文章,只有经过修辞加工成为书面语的才是文章。⑧学术本位。学术是最根本的,文章只是学术总体之一面,是学术的显现,文章就是有效地将作者的思想感情表现出来。我们应特别重视“学术”本位的文章学的学术价值。古人学术多比较零散,学者很少建构成完整的体系,无论文章、诗、词理论,多处于一种“潜体系”状态。因而,我们需要对古人零散的理论进行整合,从而建构起古代文章学的科学体系。

当下,文章与义理分裂,文章学就是研究如何创作,主要是修辞、技法等,研究义理,是哲学,是思想,是学术。只注重义理,枯燥乏味;过分重视文章,仅有“艺”“术”,是不够的,没有义理,放弃“道”,是舍本逐末。中国传统学术观念,创作与研究往往是一体融合的,文章学是创作与研究并重并行;当下,文章和考据分裂,考据的有几个会创作美的文章呢?会创作文章的有几个懂得考据呢?古代,文字、音韵、训诂与文学一体,是不可分的;当下,语言学和文学分裂,两者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学术分工过专过细,学者往往仅懂得某些点、线、面,其他则不懂或没兴趣,学术严重分裂,弊端日益显露,这是学术的异化,是当下学术健康发展相当严重的问题。

重视学术视野中的古代文章学研究意义重大:①强调作者德、才、情、学、识、胆、力,都需重视,这对当代散文学和文章学建设有很大借鉴意义。②古代文章,文、言分离,现代是文、言合一,这种“合一”的合理性首先应充分肯定,但弊端日益显露,我们应有清醒的认识。③建构现代观念的文章学体系,应该包括语体文、白话文,观念应开放,但是白话文应处于次要地位,这个是肯定的。④文章学是学术体系中的一部分,不应将文章和学术对立起来。⑤文章不仅求美,而且求真,求善,真善美合一。古人观念,往往善即美,美即善,现代美善分离,纯粹追求美,而排斥善,容易导致文章的形式主义、唯美主义。⑥文章不仅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不仅是抒情的,也是说理的。文章不仅审美,更应重视审智。⑦与现代散文“艺术”本位相比,古代文章是“道”本位,“道”是文章的精神和灵魂,道本艺末,道是体,艺是用。文源于道,能通乎古圣贤之心志,则必能尽人情物理,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即是此理。古今观念差异甚大,过分执着于艺术技巧而忽略文章之本质、精神,其弊甚大。⑧文章是创作,本是学术的组成部分,创作与理论相通并存,不是对立关系,学术不应排斥文章,文章也不应脱离学术。

文章学属于学术的一面,义理、考证、文章三分,或在三者基础上加上“经济”四分,文章学属于学术的三个或四个层面中的一个层面,应以宏通的学术视野,在整个学术体系中认识文章学。文章是与“经”或“义理”融为一体的,若想阐释好义理,必定要精于文章,而文章又须以义理为根本。如论曾国藩,看他的文章,不能仅仅就事论事,他写文章是为了“载道”,这种文章不肤浅,里面有知识,有识见,有文献功底,文章本身写得好,还有用、有益。顾炎武(1613—1682)《日知录》云:“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注105有害的文章只会消磨人的意志,有益、有用才是好文章。这样认识文章学内涵,才比较全面深刻,不能仅仅以现代“纯文学”散文观念来认识和研究古代文章。

我们有必要跳出“文章是文学”的“前理解”来认识古代文章,散体文的形式,本身却属于“文学”之外的“文化”,集部中许多有关经、史、子的论文,是“文化”文章,而非纯粹的“纯文学”散文。学科分类是现代科学发展的结果,而中国传统文化强调整体性、综合性,与西方的分析式文化不同。文章,本来是综合的“大文学”,先秦诸子文章多是“至文”,后逐渐演变并分离出经学、史学、子学等。在古代学科分类的混沌状态下,仅将文章简单地归类为“文学”之一体,是对古代文章的狭隘化理解。古代主流观念认为,文章不仅是指集部之学,而且是指所有的非韵文,无论经、史、子,都可称为文章。古文家心目中的文章,是为道服务的,这种文章观念与现代文章观念相差甚远,自有其独特价值,应充分重视。

现代学术分化、纯化,文章脱离学术统系,一方面取得了独立发展的地位,但另一方面,文章局限于“文学”本身,势必限制了自身发展,路子越走越窄,独立的现代“纯文学”散文若只是一味纯而又纯,便走向末路了。若只是孤立研究文章本身,而排斥义理、考证、经济,文章学便失去博大厚重和经世致用的重任。

周作人、林语堂等追认“拟构”了一个“纯文学”散文谱系,往上追溯至王羲之的书札等六朝小品,直至明末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小品,明清之际的张岱、王思任、李渔,清代的袁枚、俞正燮、郑板桥等人,这是现代作家在“纯文学”观念下“拟构”出来的古代文学散文新谱系,即性灵、自我、闲适、趣味、随意、轻松、灵动、美的便是真正的散文,排斥“载道”之文。这是传统“文统”以外的“小品”文系统,是与“载道”相反的“言志”文统,是不入传统“文统”的另类“文统”,古今观念完全相反。这种观念可以说是“片面的深刻”,但这是对古代主流文章观念的误读和肢解,所以有些学者对于这种散文谱系并不完全接受,比如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小品文的比重极小。古代散文史,可以写一部正宗“古文”史,也可以写一部“小品”美文史。现代正统的学者,像唐文治、钱基博等,心目中的古代文章与周作人、林语堂的观念相差甚大。

研究古代文章学,当然要有现代意识、当下关怀,但笔者更强调重回历史现场,重回历史语境,以古解古,在历史语境中认识和评价文章学,研究独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原生态”的文章学,强调充分体认中国传统文章学的整体性特质,对古人的整体学术观念有起码的尊重,反思近百年来完全采用西方学科分类带来的学术分裂之弊,切忌完全以现代西方文学观念、散文观念硬套和肢解古代文章和文章学,不应只论所谓“纯文学”散文,更不应只论技法,应以宏阔的学术视野研究古代文章学。古代文章学,首先是古人观念的文章学,不只是今人观念先行的文章学。本文强调应将历史语境与当下语境结合起来评价古代文章学,既尊重古人,尊重传统,又注重时代,注重创新。

整个古代,学术的“分”与“合”之争、“专约”与“博通”之争,文章的独立性与依附性、纯洁性与驳杂性、封闭性与开放性之争,接连不断,各有利弊。不同的文章学观念,完全可以并重并行,切忌以“唯一”思维而排他。

文章学的独立性只是相对的,就是以艺术、审美为本位,可就文章学论文章学。但在传统主流学术观念中,文章学依附于经学、史学,基本上不具备独立性。古代文章学被今人层层解读,甚至层层“误读”,离历史本真状态越来越远。我们应将文章学还原于“历史语境”中,置于传统学术的总体系中进行考量,正如中医看眼疾,必定从整体来寻求病因,而不是西方眼科就眼睛看眼睛,这是中国文化伟大的地方,应努力回复文章学的“原生态”,而不是观念先行地孤立看待。现代通行的文章学观念,是“文学”体系下的文章学,是抒情、艺术、审美、本位的文章学,但绝对不是唯一正确的文章学观念,局限性十分明显,确有深刻反思的必要。

笔者的写作意图只是反思学术分裂,绝不是想推翻通行文章学观念,只是纠偏,针对的就是把文章学完全独立出来,甚至孤立出来,单纯地就文章学论文章学,客观指出其存在的弊端。强调“学术”本位的文章学的合理性存在,强调古代文章学研究应追求会通性、整体性、综合性,追求大视野、大格局、大境界,但绝不是主张只能如此研究文章学。同时强调,笔者的观点只是“私见”“偏见”,同样不是唯一正确的观点。

附记:本文发表于王水照、侯体健主编《中国古代文章学的衍化与异形——中国古代文章学二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