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与人性”系列(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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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身份置换

当你为自己孩子的生命担忧时,就一定会洞悉那种生活状态:外部的真实世界变成了幽灵的世界,那里的人已经遥远得难以辨认。唯一的现实就是恐惧,一种备感无助的拳拳挚爱引起的恐惧。

当医生变成愤怒的家属

30年前,英国的医院都设有专门为初级医生服务的酒吧,医生辛苦工作一天之后可以去喝一杯,如果值夜班有空,还可以到那里抽根烟、喝点饮料,或者在角落里玩一会儿“太空入侵者”和“吃豆人”游戏。

当时我还是妇科的实习生,刚刚取得医生资格4个月。而在18个月之前,我看到了使我立志成为神经外科医生的那次手术。一天晚上,我站在酒吧的吧台前,一边喝啤酒,一边与同事聊着八卦新闻。年轻医生在一起聊天时,会谈论患者和他们的病情,不可避免地会夸大其词。由于并未按时回家陪妻子希拉里和3个月大的儿子威廉,当我的传呼机显示传呼进来时,我心生内疚。我马上找到距离最近的电话打给希拉里,她话音急切,说儿子被送到了当地的医院,病情很重,脑子好像有些问题。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正值冬季,夜色已晚,我从医院一路跑到地铁站。走出地铁之后,我的心中焦急万分,急匆匆穿过漆黑并且空无一人的巴勒姆后街,来到了妻子说的医院。我在一间安静的诊室里看到了情绪异常激动的希拉里,我们的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着了,但睡得并不踏实,一个儿科的顾问医生正在等着我。他告诉我,威廉患了急性脑积水,第二天要转到奥蒙德大街做脑扫描。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妻子生活在一个怪异的世界中。当你为孩子的生命担忧时,就会洞悉那种生活状态:外部的真实世界变成了幽灵的世界,那里的人已经遥远得难以辨认。唯一的现实就是恐惧,一种备感无助的拳拳挚爱引起的恐惧。

星期五下午威廉转院了,对于重症患者来说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他到奥蒙德大街做了脑扫描。我本人是医生,给威廉诊察的初级医生碰巧又是希拉里的校友,所以我可以进入扫描设备控制室。两个放射科技师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他们最近参加的聚会,他们对于包裹在毛毯里的小婴儿十分冷漠,没有丝毫兴趣。透过控制室的窗户可以看到威廉躺在巨大的环状机械设备中,他的妈妈神情紧张,憔悴地坐在他的身边。机器一点点扫过威廉的头部,我看到了图像显示在电脑屏幕上。图像表明是急性脑积水,并且他的大脑中有一颗肿瘤。

从扫描仪器上下来之后,威廉被带回病房,我知道顾问医生很快会来找我。显而易见,或者至少在我看来,威廉正处于昏迷之中,病情严重,但是一名神经外科注册医生安慰我说,那是因为要做脑扫描,威廉服用了镇静剂还没有醒来。下午很快过去,外面天色又暗了下来。据说顾问医生可能下周一才来上班。我魂不守舍,在长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现在走廊里空荡荡的,我非常想找到这个顾问医生,他和我们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一样神秘莫测。终于,极度绝望的我再也无法忍受,抛开他们母子俩回到了家中,在惊恐万分的父母面前砸碎了一把餐椅,并且发誓如果威廉有什么闪失,我就把那家医院告上法庭。

我还记得,后来当我失望至极,无法应对这种局面时,一位神经外科医生出现了。他看了一眼威廉,把希拉里带到屋子外面,通过囟门把一个应急引流管插进了威廉的大脑来释放内部逐渐增大的压力。至少现在回想起来,我必须承认内心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被告知,肿瘤切除手术将在5天之后进行。度过那5天简直是一种煎熬。

手术前夜,我开车回家,一只黑猫突然在车前跑过,就离家门口几百码远。我的车轮直接碾过了它。我以前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动物,然而那天却不由自主地那样做了。我下车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家伙。它躺在排水沟里,显然已经断了气,嘴大张着、眼睛睁得很圆,在晴朗冬季夜空的月光下格外显眼。我忽然想起了威廉手腕的腕带上也有一个猫脸的图案,因为那是儿童医院,他们总是喜欢这样做事。我并不迷信,但心里仍然很害怕。

威廉在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做了手术。手术期间,我和希拉里在这所位于伦敦中心的医院里徘徊了数个小时。这对我来说是一段有益的经历,当自己成为一名训练有素的神经外科医生之后,我能体会到在自己实施手术时,患者家属承受的一切。

手术很成功,威廉得救了。虽然起初病理报告称肿瘤是恶性的,但最终证实他的脑中是一颗良性的脉络丛乳头状瘤。我后来才知道,这样年幼的患者脑中的脑瘤很少是良性的,即便是良性的,为那么小的孩子做手术风险也很高。几年以后,作为儿科神经外科医生接受培训时,我看到了一个孩子因失血过多而死去,而且就是在威廉当年手术的那间手术室里。我的上司就是当年把威廉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那位神经外科医生,如今在处理同样的手术时却不慎失手。

焦虑暴躁的患者亲属是所有医生都必须背负的负担,我自己也曾是这样的负担,这是我学医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我笑着告诉我的实习生们,医生都无法承受太多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