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明代医家张景岳有“真医”之说,云:“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必有真知,而后有真医。”又云:“必有小大方圆,全其才;仁圣工巧,全其用;能会精神于相与之际,烛幽隐于玄冥之间者,斯足谓之真医。”有此医者,“可以当性命之任矣”。名言傥论,世承弗替。所谓“小大方圆”,亦即“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旧唐书·方伎·孙思邈》),如斯方能辨析微茫,烛照机先,知正知奇,有守有为,起生死于俄顷,挽狂澜于既倒。此种境界,心向往之;能臻此境,岂易言哉。
史载祥兄近以其所著《经方治验百案》见示,余读后获益良多,感触良深。吾兄学贯中西,识见深邃,寝馈岐黄,垂六十载。此书发经方之微旨,抒一己之心得,其中收载的危急疑难病种之多(如心绞痛、心力衰竭、脑梗死、胸腔积液、肺脓肿、肿瘤等),选用经方其面之广,衡之于近现代同类著作实为罕见。案例无不诊断明确,辨证精切,不仅“望、闻、问、切”周详细致,且现代检测及影像资料一应齐全,是以识病、辨证均有据可依,丝毫不爽。观其因证立方,随证变法,或用参附回阳救逆,或用硝黄通里攻下;发汗不畏麻桂之猛,逐水不惧遂芫之峻,乃至寒热补泻,迭相为用,出神入化,无不应手收效。非良医高手,孰能为之?须知诸多病证均是经西医药治疗其效不彰者。该书从一个侧面,令人信服地展现了在现代科学的背景下,古老的中医学独特的魅力,昭示了无比光明的前景。
载祥兄独辟蹊径,其学术研究极具开创性,譬如他认为“气陷血瘀”为冠心病、心衰等心血管疾病的共同病机,此类病证不仅是痰浊阻痹、胸阳不振、大气下陷,还有瘀血阻滞,尝遣用升陷祛瘀汤合瓜蒌薤白剂以治之。“气陷血瘀”绝非空穴来风,而是有象可征。试看他对舌诊、脉诊的描述:“舌质多淡暗,或紫暗,或胖大有齿痕、瘀斑,舌下络脉迂曲增粗,舌苔白或腻。其脉沉迟微弱,关前尤甚。其陷巨者,或六脉不全,或参伍不调,另可见涩、短、促、结、代,乍有乍无(指下若不觉其动),甚或无脉。”有此象必有此证,毋庸置疑,其观察的细微,令人击节。
让古之汤液为今天的临床服务,大法不离,但当因时、因地、因人制宜,方能收到预期的效果。首先,他提出了“经典思维”的概念,即深刻领悟立方之奥旨,不失原意;准确把握应用之证候,洞察机宜、而药物亦当遵古炮制,如其用皂荚丸时,强调制作必遵古法,即是其例。否则,用经方徒有其“名”而无其“实”。其次,圆机活法,通变化裁。有的原方照用,一味不更;有的随证加减;有的配合后世名方或个人经验方用之,以期吻合病机。再者,引申发挥,得其意而用之。如其治李某肺脓肿案,高热1周,恶寒,无汗,烦躁,腹痛,腹泻,持续气管插管,先后予多种抗生素无效,乃用大青龙汤合葛根芩连汤加味,服药2日体温恢复正常,腹泻亦已,改从风湿论治,予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加味善后。考仲景此方为“病者一身尽疼,发热,日晡所剧者”之风湿病而设,“此病伤于汗出当风或久伤取冷所致也”,今转用此方,看似唐突,然其认为“本案接诊前多种抗生素及抗真菌药已反复应用,持续输液,与‘久伤取冷’不无联系”。余读书至此,不禁会心一笑,叹服其心思灵敏。
经方多为有制之师,药物配伍得有制有约,乃方剂的平衡之道。书中某些药物的用量越出常规(如麻黄用至30g之多),因其深谙制约之法,加之患者在住院期间,可以随时观察服药后的各种反应,是以不虑药害,尽得药利。深望读者诸君注意为之,不致盲目模仿,孟浪从事。医关人命,焉能不慎!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载祥兄的夫人黄柳华教授乃是精通中西的名医,珠联璧合,医林佳话。余与载祥兄师出同门,凡回国省亲,载祥兄必邀我们夫妇聚会畅谈,年复一年,已成不契之约,纵论学术,相互砥砺,引为知音。快何如之!余慕其人品高洁,医才高隽,喻为“真医”,谅非虚言。是为序。
朱步先
二〇一九年八月于英国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