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穿铠甲的人
姚鄂梅
十二岁那年,我妈嫁给了杨青春。这是她第三次嫁人了。
这一次没有了送亲的队伍,杨青春走在前面,我妈拽着我走在后面。我低声说,你放开,我不会逃跑的。她看了我一眼,拽得更紧了。我很后悔,什么留下来一个人生活、在家种地或出去打工的事,根本就不该告诉她,否则,昨天晚上,我就不会挨她一巴掌,现在也不会被她押犯人似的拽在手里。
我妈名叫柳小兰,听人家说,她年轻时少有地漂亮,还不到十八岁,媒人就差点踏破了她家的门槛,结果,她自己做主挑了全村最英俊的小伙子。我至今都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英俊。在我刚满一周岁时,他们就离了婚。人家都说,别看我爸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心眼儿比针尖子还细,脾气比雷公菩萨还暴,我妈跟男人讲句话都不行,否则就要挨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至少有三百天在打架。他们最终把自己打散了。我爸离婚后就从村里消失了,有人说他去外地给人当了上门女婿。至于我妈,外婆经常对人说,她把孩子往我这儿一扔,就出去打工了,我该替她养儿子的?当初又不是我要她嫁他的。我妈一共换了三份工作,开始在一家藤椅厂编藤椅,后来又在屠宰厂翻洗猪大肠,最后,当她来到一家餐馆洗碗端盘子时,总算稳定下来。那家餐馆开在318国道一个偏僻的地段,名叫东海。据说东海有两大特点,一是水煮鱼好吃,二是服务小姐热情,我妈就是其中最热情的一个,他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九妹。九妹被安排站在门口拉客,她拉客的本领十分高强,人家都说,只有她看不到的,没有她拉不到的。九妹的名字简直红遍了318国道。就在九妹的拉客生涯如日中天之时,外婆死了,她死于眩晕症,是发病时倒在池塘里淹死的。真是祸不单行,外婆死后不久,东海就被公安局查封了,我妈连夜逃了回来。从此,她的生活彻底变了样,她既要养育儿子,又失去了收入,脾气就变得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对我又亲又抱,坏的时候却嚷着要把我这个讨债鬼送人。
后来,我妈又嫁人了。不嫁人不行,外婆死后,我们娘俩住在舅舅家便有点没趣儿。这次我妈嫁给了一个木匠,死了老婆的。虽说他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儿,模样也十分勉强,但他家里有一栋漂亮的小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去了之后,我才发现,他家还有一个成天板着脸的奶奶,只要我妈不在家,她就搂着自己的小孙女,两人一起恶狠狠地瞪着我,好像我是来她们家寻仇的。我妈在小楼房住得不如想象的满意,一家人好像分成了两派,我和我妈一派,奶奶和那个小妹妹一派,木匠夹在中间。有一次,我不小心弄坏了木匠第二天要用的工具,他抬手抽了我一巴掌,鼻血顿时糊了我一脸,我妈一见之下,跳起来跟他拼命。许多事情一旦开头,就没个完了,两个派系之间吵吵打打从此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木匠在城里接了工程,从家里扛走了自己的被窝卷。再后来,他在城里又看上了别的女人,我妈披头散发地跟他吵,他说,我就图她一点,她没孩子,不会跟我吵那些架,我顶讨厌吵那些架。我妈一听就不吭气了,没多久,他们离了婚,我们只好又回了舅舅家。
杨青春动作真快,我们第一天到舅舅家,他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了。我妈想躲,舅舅说,你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情况了,还挑精选肥!舅舅这样一说,我妈就站住不动了。
我妈一直不喜欢杨青春。人家都说,像杨青春这种人,差不多就是个文疯子。文疯子就是不伤人的疯子。村里基本没什么人搭理他,他也不在乎人家理不理他,总是一个人晃来晃去。据说他以前在城里是有工作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回来了,村里人猜他多半有病,很可能是脑子有病,所以人家才把他遣回原籍。似乎是在城里养成的习惯,他喜欢看书,实在没有书,看见一片快要腐烂的破纸头也要捡起来看一看。过了一阵,他们又觉得奇怪,既然有病,为什么后来没见他犯过呢?再过了一阵,他们慢慢想明白了,杨青春的病可能与环境有关,没人来管束他了,也没有了工作压力,当然不会犯病了。后来,有人无意中发现,他看书的时候,一会儿唉声叹气、泪如雨下,一会儿又独自发笑、乐不可支,简直就像鬼魂上了身。于是他们又忧心忡忡地摇头:那病恐怕迟早还是要犯的。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他们确信他是有病的。杨青春突然宣布,他要写一本书,一本了不起的书。观音桥人见过书,也知道书是人写出来的,但他们世世代代都没想过要去写什么书,现在,杨青春居然宣布他要来写!他们面面相觑,接着嗤地一笑:到底还是不正常啊。杨青春说干就干,他在墙边钉了一张木桌子,没事就趴在那里写啊写的。有人去看过,回来说,他的字太潦草了,像鸡爪子扒拉出来的,好人怎么可能写出那样的字来呢。大家心里就更有数了。
他回乡那年,我妈刚从东海回来,带着我很窝火地住在舅舅家。有一次,我妈抱着我,坐在溪边望着几蓬摇摇摆摆的水草出神,杨青春过来了,他很不礼貌地盯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妈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没几天,村里就讲起了一个笑话:杨青春说柳小兰像圣母,圣母是什么?是不是哪里的菩萨?
有人说,什么这母那母的,就是光棍想媳妇了。不知是谁最先想起来的:杨青春怎么能算是光棍呢?他是结过婚的呀。他这一说,大家也都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过媳妇的,那时他还在城里上班,有一年回家过年,他带回了一个媳妇,后来再也没有在观音桥露过面了,恐怕早就散了。
没过多久,杨青春居然找人来提亲了,我妈一听是他,脸都气红了:他?你们以为我离了婚就是降价的大白菜吧?我就是嫁给这院子里的石磙,也不会嫁给他的。这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向我妈提过那个木匠了,她还在犹豫,担心继母难做,也担心继父和我的关系。
然后他就开始给我妈写信,一天一封,写好了插到舅舅家大门边的墙缝里,我妈草草看过,就递给我,教我叠飞机,叠纸船。
我妈结婚那天,杨青春像个傻子似的跟在送亲的队伍后面走,怎么撵都不回头,还边走边流泪,快到木匠家了才被人架了回来。这回他们全都笑得眼泪直流:光棍想媳妇想得哭了,光棍想媳妇想疯了。
没有一个人把他的眼泪和难过当回事,大家都想,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是做出一点得体的事来,反倒有点不正常了。
有几次,我爬上木匠家院子里那棵香樟树,看见杨青春站在对面的土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院子。
我去告诉我妈,我妈不承认,说我看错了。我努力地指给她,她却掉头就走。可有一天,我发现我妈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杨青春站在那个土岗上。
从木匠家回来的路上,我就看见杨青春了。他站在河边钓鱼,看见我们,手里的钓竿突然掉了下去。这一次,我没有告诉我妈,因为她正在哭,她一路上都在哭着。
第二天,杨青春来到了舅舅家,他说上天可怜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也许是听了舅舅的话,我妈闷闷地坐了好一会,望着很远的地方对杨青春说,你要想清楚,我可是离过两次婚的人。他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离了十次婚,离了一百次婚,柳小兰还是柳小兰,不会因为离婚就变成张小兰王小兰。
我妈抬了抬下巴,又说,我还有个宝贝儿子,他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杨青春说我会对他好的,知道视同己出这个词吗?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不再要自己的孩子,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我妈从远处收回了目光,盯着他,然后就摇头:杨青春,你何至于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让我变成这样。
我第一次见到杨青春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次,我们的语文老师病了,一个细高个男人被请来代课,他就是杨青春。他很瘦,却很精神,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灼灼发亮。有人小声说,我昨天还看见他在耕田呢,今天却跑来当我们的老师。我们都很生气,我们已经三年级了,难道随便哪个刚刚丢掉犁尾巴的人,在池塘里洗洗脚,就可以走上讲台来给我们上课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大声朗读一边讲解课文。“朱德同志睡的是硬床板。”我们毫不客气地在下面纠正他:硬(èn)床板!他看了我们一眼,说:应该是硬(yìng)床板。我们固执地反对他:硬(èn)床板!我们老师就是这么读的。他放下书本,看了我们一眼,摇摇头,不对这个字再作追究。我们胜利了,相视一笑,从此越发瞧不起他。下课了,他走下讲台和我们套近乎,他说,现在这教材编得越来越差了,里面的文章,有些还不如我写的。我们一起羞他:你能写文章?吹牛不打草稿!第二天,有人带来了新的消息,说这个代课老师确实写过文章,邮递员还给他送过几次汇款单呢,就是稿费。还说他看过很多书,他家厕所那面墙的墙缝里,插满了各种书报,拉屎的时候,随手抽下一本来看,拉完了又插回去。
杨青春似乎有点话痨,整整一个上午,他不停地念叨着给我转学的事情,我说你别白忙了,我不想读书了。他的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你不想读书?这么早失学,你将来不就是文盲吗?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当然有我的道理,一是没钱,每学期都会被老师一次又一次点名,一次又一次从课堂上赶回来,找家里人催要学费,真丢人。二是读书没前途。村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读到大专毕业,也没在外面找到什么好工作,最后在县里一家私营企业找了个差事,没多久,那个小老板犯了事,屁股一拍丢下几十号人跑了,他又失业了,直到现在还没事做。
杨青春不由分说,开始给我联系离这里最近的一所中学。再过几天,我就得去上学了。能把我这个不想读书的人弄进学校,他似乎挺得意,觉得自己很有功劳,大太阳底下,人家都在田里干活,连我妈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却拉着我在院子里讲闲话。他对我妈说,我得和儿子培养培养感情!我妈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尽管他们结了婚,尽管他准备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她还是不大喜欢他,很少跟他讲话,即使讲话,也是先白他一眼才开腔。
虎子,我希望我们既是父子,也是朋友,你看过外国的电影吗?他们的儿子都可以直呼父亲的名字,我们也可以这样,你可以喊我杨青春,也可以喊我老杨,我不介意这些,我不看重形式。我听了忍不住想笑,他可真有点不同寻常啊,我第一次领教了什么是文疯子。
我当然不会直呼他的名字,更不会喊他老杨,我想,你说得好听,真要喊你的名字,就算你不在乎,你父母还能不在乎吗?我妈还能不在乎吗?她嫁给那个木匠时,就因为我不喊他爸爸还打过我呢。
他似乎很喜欢说话,一张嘴巴不停地哇啦哇啦,他说话的方式跟观音桥人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里,我也说不清,只觉得他有时像个孩子,胡说八道,有时又像个老师,一本正经,还有些时候,觉得他纯粹就是疯疯癫癫。
虎子,你喜欢我们观音桥吗?我很喜欢,我特别喜欢观音桥的风。我能猜出哪阵风来自哪里。有点清甜的风肯定来自隔壁的黄金堂村,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梨园。有一阵风有股麻油的香味,肯定是从南面来的,那边有个日夜加工的榨油坊。还有些时候,风里有股药味,肯定是从药材收购站那边吹过来的,外面的人都喜欢来观音桥收购药材,因为观音桥风大,大风过后,一斤就变成了八两。
虎子,你知道牛为什么会流泪吗?风吹的,风把牛吹成了风泪眼。你知道为什么有人是麻脸吗?也是风吹的,风吹起来的沙子打在脸上,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就把人打成了麻子。
你相信吗?风还可以把衣服吹烂。有一天,我站在高岗上,面朝着风,解开衬衣,举起双手,大风把我的衣服吹得啪啪作响,像领导在发表讲话。举了一会,我放下双手,发现我的衬衣被风吹裂了几道口子。
我拼命控制自己,还是把肚子都笑疼了。风能把人的脸打成麻子?风能把衣服吹破?他可真会吹牛,而且是别人从来没有吹过的牛。
你终于笑了!杨青春说着,也咧开嘴笑起来。他的嘴可真大,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都快扯到耳朵那里去了。看着他的嘴巴,我又笑了起来。
爷爷光着脑袋从田里回来了。他的帽子被风吹到池塘里去了,他得把它捞回来。杨青春赶紧递给他一根长长的竹竿。爷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夺过竹竿。看样子,他对杨青春这个新郎官可不怎么的。
他很神秘地把我叫到他的屋里,拍了一下装订起来的稿纸,叉着腰,很神气地说,你父亲可不是一般的等闲之辈啊,这些都是我的作品。又从抽屉里摸出几本杂志,说你看,这里面就有我发表的作品。我好奇地翻了起来。
不过,这都是我年轻时写的东西,这两年我写得少了。他有些沮丧地说。我回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样子,有点不太相信。他还说,我这辈子肯定会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来的,我一直在构思这个东西,到那时,你就不光是虎子了,人家会说,看,他就是那个作家的儿子。
我把他说的话讲给我妈听,我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要是能当作家,我就能拿锄头把绣花。
结婚没多久,我妈就嚷着要出去打工。她说,不出去挣点钱怎么行呢?田里又长不出钱来。
杨青春说,又不是没饭吃,要钱做什么?不挣钱,不消费,一样可以生活。看得出来,杨青春不想让她出去。
我妈气得噎了一下,半晌,她慢悠悠地说,只有牲畜,才是不挣钱,也不消费的。
在家一样可以挣钱,我们可以多种些油菜,可以种黄姜,可以养猪养鸡,可以养鱼养虾,为什么一定要出去挣钱呢?难道外面遍地都是黄金,专等着你去捡?
说得好听,在家这么容易挣钱,你还穷得只有一条裤子穿?
不是没有你嘛,我一个人拼命干有什么劲。
懒得跟你说。我妈白他一眼,转过身去梳头,她的头发长长了,染过的黄颜色褪到了发梢上,新长出来的却是油墨一般黑。
杨青春在她头上拈起几根,说秋天来了,茅草尖子黄了。
我妈打了他一下,说:滚一边去!
他不仅没有滚到一边去,反而凑了上去:要不,我跟你一起出去打工,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新婚呢,你就忍心撇下我一个人?
我妈把梳子一扔,说: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替我教育好虎子的吗?你要是反悔的话,我们不如现在就分手,我不怕离三次婚的,一次是离,十次也是离。
杨青春从地上捡起梳子,塞到我妈手里:谁说要离婚了?动不动就离婚,你以为这样就很有志气,很勇敢吗?
我妈的语气又软了下来,说,我反正把虎子交给你了,除了你,把他交给谁我都不放心,虎子心善,他将来会报答你的。你对他严一点,让他好好读书,放学回家,吩咐他多做点事,这样你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当你的作家。
杨青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妈去坐车,我和杨青春去送她。她悄悄对我说,你记住两点,在这个家里,一要勤快,二要嘴甜。我把脸一扭,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我交代这些了。
田里的谷子已经收起来了,爷爷吩咐杨青春去田里架碾子,碾平了取一田砖,趁这秋高气爽的天气,把砖晾得干干的,准备盖房子。爷爷每吩咐完一件事,都要加一段评论,所以院子里老是他的声音。
屁股大点地方,挤得像鸡笼,你也看得下去!生为男子汉,一生一世无非是弄个好住场,娶房好媳妇,你倒好,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住的房子是父母盖的,娶的媳妇是人家不要的。
爷爷似乎从来不准备好好跟他说话,不是大吼,就是挖苦,杨青春也不生气,只是乖乖地听着,面无表情,就像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与他根本不相干。
爷爷猛地发现我就站在风车旁边,稍稍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咳了一声,马上就恢复了镇静,大声对杨青春说,虎子上学的事你到底联系好了没有?不等杨青春回答,他就拿着一把竹扫帚走开了。
连日无雨,田里干得冒烟,得担水浇成半干,才好架碾子。杨青春一趟一趟往田里担水,我帮着在田里扯杂草,捡石块。我妈一走,我就变得勤快起来,总想找点事干,要不,一双手就没地方放,人也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在哪里都有,除了以前在外婆家。当然,谁也比不上外婆。
杨青春每担回一担水,都要停下来跟我说上一两句话。
虎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最肥的一层土壤被我们取走了,这不是在破坏耕地么?看着他大惊小怪的表情,我以为他马上就要撂挑子不干了,可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挑着空桶向池塘那边走了过去。
虎子,我们应该架台水车,把水直接从池塘里抽到田里,我们可以一边车水一边谈话,顺便欣赏欣赏这晴空万里的秋天。可惜,水车早就没了,你不知道,以前,到处都可以看见水车,两个人趴在水车梁上,边车水边神聊,渴了就到树荫底下喝口水,那才叫有滋有味。那时候,到处都是劳动的人群,到处都可以听见山歌号子,不像现在,三两个人在田里不紧不慢地忙,看上去又孤单又荒凉,想喊一嗓子都没那个气氛。杨青春跟别人相反,人家都是一声不吭地干活,他却是越干话越多,似乎说话也能让他长力气。
虎子,你为什么不说话?像你这样闷声不响地干活,我可不行,我非要一边干一边聊,否则,支撑不了多久,我就要趴下了。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这就是转移注意力,注意力集中到思想上去了,身体上的劳累也就不觉得了。
虎子,你一定要多说话,心里有话不说出来,憋久了人的行为就会失控,就像一个人眼睛不好,那他的耳朵肯定好得不得了,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这就是能量守恒。
虎子……
正说着,爷爷过来了,他站在田边扯着嗓子喊:你不说话有人拿你当哑巴吗?挑一担水讲半天,挑一担水讲半天,猴年马月都干不完!
杨青春赶紧挑着空桶走了。看着他瘦精精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杨青春除了心里多一些观音桥人没有的想法之外,其他都很正常呀,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他呢?连爷爷看他的表情都充满了厌恶,就像看一只癞皮狗。
取砖的那天,家里请了两套班子,七八个人。爷爷第一次正面跟我说话:虎子,你就在家里负责烧水泡茶。交代过后,已经走出大门的他又折了回来。我不喊你,你不要到田里去。我点头。
取砖这活挺好玩,我在炊壶底下架好木柴,生好火,就站在门口朝田里张望。一个人把砖模子端端正正地放好,抬起一只脚,踩在切片上方,狠狠地一用劲,身体突然增高两分,又陡地矮下去,与此同时,站在前面的两个人,握着粗粗的草绳猛地往后一倒,一块四四方方的泥巴就取出来装在模子里了,把模子翻个身,轻轻一磕,一块砖就稳稳当当地竖了起来。我觉得这活很好玩,比在家里烧水泡茶好玩多了。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烧水的吗?跑出来东张西望,火星子掉出来,失火了怎么办?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兔子般溜回了灶边。
快到吃饭时间了,奶奶从田里提前回来,开始准备午饭。我希望快点开饭,等他们回来吃饭时,我就可以偷偷跑到田里去,看看那些工具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还没等他们回来,奶奶就盛出一碗,夹些菜,对我说,虎子,你先吃吧,吃完了去镇上帮我办点事。
我只好乖乖地吃饭。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买点粉条、海带之类,但我还是乖乖地拿着钱就走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吃过饭,又下田去了。就是说,我想看看工具也看不到了,天一黑,他们就要扛着工具回家。
奶奶将我买回来的东西藏进了柜底,这意味着她并不急需这些东西。也许她跟爷爷一样,只是为了想法支开我。
杨青春回来上厕所,见我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发愣,猛地一顿脚:哎呀,这么有趣的劳动,怎么没想到把你带去看看,走走走,看我们取砖去,告诉你,这是一项快要失传的民间技术,你一定得看看。
他上来拉我。又不是什么娇小姐,躲在家里干什么?怕晒黑呀?我被杨青春不由分说揪到了田里,那些人一起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头来看我,爷爷也在那里,我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杨青春,这是你的儿子?你这家伙划得来,刚刚结婚,儿子就快跟你差不多高了。
是呀,应该向杨青春学习,等人家把儿子生下来,养大了,再娶过来,又省力气又省钱。
我受不了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转身想逃,却被杨青春硬拽着。虎子,你好好看看这套设备,听说还是鲁班发明的呢。他似乎根本就没听见那些人说的话。
杨青春,再过几年,人家会问你,他到底是你儿子呢?还是你弟弟?
杨青春,听说他爸爸一直不承认是他儿子,我怀疑他原本就是你睡出来的。
杨青春,你要给他把名字改过来,不跟你姓杨,就不能算是你的儿子。
这孩子也可怜,一个名字要改三遍。
杨青春终于说话了:你们这些人,总想着这些事,难道你们的心里只有一张床那么宽吗?
爷爷黑着脸冲了上来,他把水壶往我怀里狠狠一塞,低声说快点走,把这个送回家去。又瞪着我咕哝一句:真不听话!谁要你来的!
我提着空水壶,拔腿就往家跑。我想哭,又觉得不该像个女人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想骂人,一时又不知道该骂谁。我想,要是我有颗炸弹就好了,我要狠狠地扔出去,把他们统统炸飞。
我很后悔刚才没有告诉那个人,其实我从来就没改过名字,我叫柳周,柳是我妈的姓,周是我外婆的姓,我喜欢这个名字。我的小名叫虎子,也是外婆给取的。外婆有一只养了多年的猫,也叫虎子。她唤一声虎子,两个虎子就一前一后地朝她跑过去。
我爬到门口那棵枇杷树上,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我突然很想外婆,如果她还在就好了,我就可以跟她住在一起。我的外婆有一张略带方形的脸,花白的头发,高颧骨,大鼻子,大耳朵。人家都说她是福相,可她自己却说,她是个苦命人,八岁死了娘,十五岁死了爹,二十九岁死了丈夫,好歹把一儿一女拖大了,女儿的婚姻又不顺,到底受了多少苦,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几个老姐妹跟她叹苦经,她反而笑了:苦什么苦,一个人喝惯了黄连,也就不知道黄连到底苦不苦了。
杨青春回来拿草绳。他抱着草绳四处找我,喊我的名字,又把绳子丢在院子里,慌慌张张到几间屋里去找。我忍不住应道:找我干什么?
杨青春顺着声音找了一圈,终于在门口的枇杷树上找到了我。
虎子,我知道你生气了,你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见识,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嘲笑我们吗?因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可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他们又惊讶又羡慕的,到那时,他们一个个都要后悔曾经嘲笑我们。
虎子,我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我在心里说,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呀,人家嘲笑你,拿你当猴耍,拿你寻开心,你却在这里谈什么“跟他们不一样”!你跟他们已经很不一样啦。
虎子,下来,你一定得去看看取砖,现在大家都不用土砖了,这门技术就快失传了。
我把头扭向一边。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怕他们,告诉你,你越是怕他们,他们就越是要欺负你,人其实跟狗差不多,狗看到举止气派的富人,总是一边假惺惺地叫,一边向后退,只有看到畏畏缩缩的穷人,才会越叫越凶,越叫越往前扑。
我还要告诉你,他们是因为嫉妒你才说那些话的,因为你比他们的儿子强,他们的儿子差不多都失学了,你却在上学,他们的儿子长得歪瓜裂枣,你却长得跟贾宝玉似的,他们要是不打击打击你,他们心里怎么会平衡呢?下来,下来。他说着开始往树上爬,想要拉我下去。
我不知道杨青春哪来那么多怪话,句句都是宽慰自己打击别人的,说白了,他就是个厚脸皮,就是厚着脸皮为自己找借口。我得承认,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脸皮像他这么厚的人。如果不是紧急关头想起了爷爷那张脸,我可能真的溜下树干跟他去了。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是爷爷让我回来的,他不让我到那里去,他嫌我给他丢人!
杨青春愣在树下。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虎子,别理他,他管得了他的儿子,管不了我的儿子,我是你父亲,我才有资格管你,他要来管你他就是越权了。
虎子,大人说几句别往心里去,只要自己没做错,就要坚持下去。你爷爷没有哪一天不批评我一通,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他的批评没有价值,就像一只鸡批评一只鸭……
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起来,我想起爷爷批评他时瞪圆的眼睛,还有他那两颗又长又大的龅牙,真的有点像只发怒的公鸡。杨青春呢?嗓子哑哑的,嘴扁扁的,的确有点像鸭子。
我真的跟着杨青春又回到田里去了。远远地,我看见爷爷在瞪着我,我假装没看见,低着头走在杨青春的背后。
晚上,吃过晚饭,我听见爷爷又在批评杨青春:你不觉得丢人我还感到脸红呢,你干脆敲锣打鼓去宣传呀,这一带恐怕还有几个人不知道你杨青春捡了两个宝贝。
这又不是什么物件,是大活人,藏得住吗?越藏人家话越多,再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
你凭什么喜欢?我看你就是贱!
我怎么就不能喜欢?我跟他妈结婚,他就是我的儿子。
“叭”的一声,似乎是杯子摔破的声音,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杨青春饭也没吃完,就跑了出来。他在枇杷树上找到了我,笑着说,虎子,明天就上学了,你准备好了吗?我可以辅导你写作文。
我妈出去快一年了,没有一封信,也没有一点口信。有人在爷爷耳边吹风:只怕又跟第一个一样,来报了个到就跑,她现在一个人自由自在,你们就这么放心?谁不喜欢城里的花花世界?我看十有八九是放乌龟喝水。
爷爷奶奶也沉不住气了,开始在黑暗中嘀咕:她可真会打算,孩子往这里一丢,又是上学又是吃饭穿衣,一样都不管,谁知道她在城里干啥,她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有什么办法呢,要怪就怪自己的儿子。
不管怎么样说,应该把她弄回来,要打工也该春儿出去打工。
她要是不回来呢?
那就让虎子下学!别把老实人逼急了,报名的钱还是借的呢,正好退回来还给人家。
第二天,杨青春梳洗一番,进城去了,这次他听取了爷爷的批评,他去打工,换我妈回来。
放学后,我不停地向村口张望,直到天黑了,也没有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也许他们要明天才会回来。我关上了大门。就在这时,杨青春在外面拍起了门。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本书。
爷爷问:人呢?
没找到她,人家说,她早就不在那个餐馆了。
那她在哪里?爷爷突然提高了声音。
不知道,她会回来的,她是在做工,又不是在旅游,说回来就能回来。
她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工?爷爷的眉毛一挑一挑的,他就要发作了。
我怎么知道呢?你放心,到时候她会回来的,这里是她的家,她不回来能到哪里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晃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你这一天都在干什么?
杨青春提着塑料袋子向屋里走去,爷爷突然扑过去,一把抢过他的袋子。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花了多少钱?爷爷把书摇得哗哗响。
不是买的,是向文联借的。
书被爷爷狠狠地丢在地上。杨青春赶紧捡了起来,他很小心地拍了拍灰,到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上课,我有点心不在焉,我担心爷爷会突然跑到学校来,把我拽回家去。昨天晚上,大家都睡下后,隔着一间房子,爷爷在床上大声喊:春儿!春儿!明天起,虎子不上学了,等他妈回来再说。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被猫撞得掉了下来,让人心惊肉跳,紧接着就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杨青春轻轻喊我:虎子,别听他的,明天照样上学。
早上,我想去问问杨青春,我还用不用去上学,到他床上一看,发现他竟半躺着坐在床上打鼾,一本书翻扑在床上,看来他又熬了大半个通宵。这是他的秘密,他总是早早地上床睡觉,等爷爷奶奶都睡着后再起床,凑近墙洞里一个低功率的灯泡,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有一天,我起来小解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对我说,千万别让爷爷奶奶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又会骂我浪费电的。难怪他总是要睡懒觉,难怪爷爷总是骂他懒骨头。
我只好背起书包出去了,刚一出门,就碰见了从厕所里出来的爷爷,我低头站在那里,等着他冲过来扯下我的书包,对我说:不许上学了,等你妈回来再说!我等了一会,没一点动静,抬头一看,爷爷已经进屋去了,他忘了他昨天晚上说的话吗?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妈在哪里,她肯定也想过跟家里联系,可家里没有电话,村里倒有台电话,她又不知道号码,至于写信,我相信她早已不会写字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有见她写过一个字。
我想起了她的一个好朋友,她们曾经一起出去打工,我还记得她姓尚,也许她知道我妈在哪里。
没等放学,我就请了假。走了大约三四里路,来到了尚姨的家,尚姨也不在,她妈说,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还说不用到处找,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她自然是要回来的,人走得再远,也会回家过年的。我问她,我妈和尚姨在一起吗?
应该在一起吧,反正她们是一起走的,她们总是在一起。
我妈和尚姨年龄差不多,人家都说,我妈和尚姨年轻时是当地的两枝花,现在,虽然年纪大了点,也还算得上是两片最好看的叶子。
只要我妈和尚姨在一起,我差不多就知道她们在哪里了,尚姨在省城有个相好,有一年,她那个相好来看她,她又不能在丈夫的眼皮底下跟他见面,就是我妈出来给他们打掩护的,人家还以为是我妈的新男朋友呢。那时我妈刚离了第二次婚,一会儿什么都怕,一会儿又什么都不怕,当她有点怕的时候,多半是我在陪着那个人。印象中,那个人总在不停地抽烟,他拿烟的姿势很好玩,一根手指在烟盒下面轻轻一弹,一根烟就像听到点名似的跳了出来。我慢慢知道,他在省城那个最大的公园门口开了一家餐馆,尚姨就是在那里打工时认识他的。我妈说等他一走,人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呢。尚姨说,你都离过两次婚了,还怕这些?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尽管让他们去瞎说好了!
我妈想了想说,你不担心我跟他假戏真做吗?
这不可能,他都准备离婚跟我结婚了,是我不让他离的。
为什么呀,跟了他,你就是小老板娘了,两人一起到城里开店不好吗?
你呀,白结了两次婚,你还没看透吗?他既然能背着他老婆跟我,也就能背着我跟别人,到那时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退路呢?
我不想把尚姨的事告诉杨青春,我知道这是秘密,说出去会弄出大事来的。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远远地,我就看见爷爷奶奶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见我走过来,爷爷跳出来大吼一声: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突然心生一计,装着害怕的样子说,我想去找我妈,你说过,我妈不回来,我就不能去上学。
我听见爷爷的喉咙里咕噜了一下:那也要跟家里人讲一声再走呀,害得我们到处找。他的声音听上去小了许多。
很晚了,院子里响起一个人奔跑的声音。
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啊,他同学说他下午课没上完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回来了,在屋里吃饭呢。
杨青春喘着粗气站在门口,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过后,杨青春对我说,你放心,你妈会回来的,你再也不要瞎跑了,要找也是我们大人去找,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跑呢?
也许要到过年才会回来吧,总是要回家过年的。我想起了尚姨的母亲说过的话,就把它拿出来说了一遍。
可能是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他们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提起我妈的事,但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放下这件事,特别是爷爷,只要有人从城里回来,他就要催促杨青春:快去问问,也许他们看见过她。
杨青春听话地出门了,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他们会看见她?有这么巧的事?别以为城里是观音桥,晃来晃去就这么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有时,杨青春也会真的去找人问一问,多数时候,他拿着一本书,拐进山上一个石洞里,躲在那里看书,天快黑了,才装出一副走了远路的样子,唉声叹气地回到家里。
有一天,爷爷气急败坏地跑回来,大喊:春儿,春儿。那天是星期天,杨青春正带着我在田里耙地,听见喊声,杨青春直起腰来。我看见爷爷向他打着快回家的手势。我们只好回家了。
爷爷把他叫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你不要听他们瞎说,她又不是小丫头了,儿子都快长成大人了,怎么会去做那种事呢?
你以为我就愿意相信他的话?人家是亲眼所见!
杨青春呼地蹲下去,闷了一会说,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龌龊,也许他们是同事,是熟人,两人临时出去办事,正好被他看见了,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这个人也真是,问也不问清楚,到处乱讲,弄不好,我可以告他诽谤。
你真是个猪脑子,他能去问吗?就算他问了她会对他说实话吗?
村里慢慢有了些传言,说我妈在城里根本就不是打工,而是干起了不光彩的事情。又隔了一段时间,传言越来越多,有的说我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嫁给杨青春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安置我。有的说我妈在城里做那个丑事时,被公安局当场抓住了,得判刑。有一天,我跟村里一个同学打了起来,起因是老师在课堂上从《茶花女》选段,顺便讲起了小仲马。下课后,几个同学继续着老师的话题,讲起了许多关于作家与妓女的事情。有个同学说,我们村里就有一对作家加妓女的组合。他的话顿时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我正在想,村里怎么会有作家呢?怎么会有妓女呢?一边想一边转头去看他,正好看见他兴奋地向我努了一下嘴。我猛地明白过来了,他就是那个带回我妈坏消息的人的儿子,他知道杨青春想当作家的事情,当然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村子里的流言。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
我不是很会打架,没几下,就被他踩在地上。正在这时,上课铃响了,我们不得不收住了手。我可不想就这样罢休。接下来的几节课我根本无心听讲,一定得给他点厉害瞧瞧,否则,他以后还会讲这些脏话的,不要怕他,一定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杨青春不是说过吗,人其实跟狗差不多,狗看到举止气派的富人,总是一边假惺惺地叫,一边向后退,只有看到畏畏缩缩的穷人,才会越叫越凶,越叫越往前扑。盘算来盘算去,终于在放学的路上找到了机会。我猛地从背后扑上去,将他掀翻在地。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只觉得他突然间变得像个小孩似的,根本不堪一击。幸亏我还有点清醒,我不停地提醒自己:别把他弄死了!别把他弄死了!
不知是谁报的信,一会儿就从附近跑来几个大人,将我们拉开了,这一次我完全赢了,他的鼻子嘴巴都在淌血,嘴唇也肿得翻了过来,右胳膊上蹭掉的一大块皮还挂在那里。看到别人都在同情他,他就开始装可怜,抱着胳膊坐在那里哼哼得像头病猪。
不一会,杨青春也赶来了。人们七嘴八舌地向他讲着事情经过,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我不对,所有的人都等着杨青春给我一顿暴打。
个子不大,打起人来可真够狠的,等他真长大了,还不得杀人!
以前从没听说观音桥的孩子打架,他才来了几天,就弄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会把我们的孩子带坏的。
杨青春听了一阵,就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打他?
你问问他自己,他对全班同学说你是作家,说我妈是妓女,说你们是作家与妓女的组合。
杨青春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他边笑边说,他的话也不算全错嘛,总算知道我是个作家。
杨青春一笑,围观的人也跟着笑起来,我在笑声中大声说,他妈才是妓女,他妈想当妓女都没人要。
杨青春制止了我,你现在才想起来说这句话就不对了,当时他说你妈是妓女,这是对你的精神伤害,你却用武力来还击,你选错了武器,现在人家已经鸣金收兵了,你才想起来回击他,你又选错了时机,看来,你也是个有勇无谋的孩子啊。
周围的人再一次哄笑起来。杨青春拉起我的胳膊说,走吧,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该回家吃饭了。
同学的父亲赶过来了,说怎么就走啊,问题还没解决呢。
算了,这是孩子们的战争,他们已经决出胜负了,我们就不要管了。
那怎么行,我的孩子都流血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伤筋动骨呢,得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他说着就过来拦住我们的去路。
我的孩子受的伤也不比他轻,他的伤口在心里,在精神上,我还不知道他受了这个刺激,精神上会不会出毛病呢。
你的孩子?他也有伤?
当然,我的孩子,他也许伤得比你的孩子还重,我们还是回去各管各的吧。
话音未落,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我拼命地忍了又忍,还是发出了非人的号叫,真是羞死人了,我居然当场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比那个坐在地上哀鸣的可怜虫还要难看。
杨青春拉着我,拨开那只挡在他面前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是杨青春镇住了他们,还是那些人被我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住了,我们走出好远,后面还是安安静静的。
看不见那些人的时候,杨青春带我拐进一条小路,我们在路边坐了下来。杨青春说,哭吧,就在这里哭,哭完了再回去,不要让爷爷奶奶看见了。他这样一说,我反而哭不出来了,光有眼泪,没有声音,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畅快地流泪了。
哭了一会,杨青春开始替我检查身体。你真的没有受伤吗?他问我。他扳扳我的胳膊,摇摇我的手腕,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不停地问我:这里疼不疼?这里疼不疼?不要忍,真的不疼吗?
我真的一点都不疼,我只是感到浑身发抖,两只膝盖跳得老高,恨不得让杨青春拿根绳子把我捆起来。
虎子,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他比你高出一个头,居然被你给打败了,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打得好!跟他老子一样,一张嘴混说,他这习惯要是不改,将来还要挨打的。
我想说话,我想说谢谢你把我从包围中解救出来,我还想说谢谢你在众人面前称我为你的孩子,又朝我伸出一只胳膊,替我抵挡一切,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保护,我真的很想谢谢他,可我光是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杨青春就像钻进我心里看了似的,他向我身边挪了挪,紧紧地抱着我,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背,说今天晚上早点睡。
晚上,杨青春又开始凑近那只昏暗的灯泡写东西。我借口找草稿纸来到他身边,我想看看他究竟在写什么东西。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白天干活,晚上还要写东西,你不觉得累吗?
杨青春放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对我来说,晚上干活就是最好的休息,要是没有晚上的活,仅仅只干白天的活,恐怕我早就累死了。
为什么晚上干活反而是休息呢?
杨青春想了一会说,如果你面前摆着一道数学题,你做了很久都做不出来,最后终于做出来了,你是什么感觉呢?
比喝了鸡汤还舒服。
说对了,我晚上干活就相当于在喝鸡汤。
我又想起了白天的事情,我以为他被人叫到现场后,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揍我一顿,大家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就算他揍我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下手的确重了点,我从来没有把人打成那个样子,连我自己都吓坏了,有一阵,我以为他要死了。没想到,杨青春嬉皮笑脸地就把问题解决了。
我磨蹭了一阵说,我并不是个好打架的人,信不信由你,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
我知道,我一看你当时的样子就知道,我赶到那里去的时候,你浑身发抖,嘴唇都是乌黑的,我想抱你一抱,又怕人家说我太袒护你。
我当时真是气急了,他打我,骂我,怎么样对我都不要紧,但他不该那样说我妈。
你做得对,虽然打架是不光彩的,但你是为了你母亲的名誉而战,这就另当别论了。
你真的不准备去找回我妈?我又想起了关于我妈的那些传言,我想,如果我妈真的犯了那个错误,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属于那种没有多少主见的人,有时,连尚姨都可以左右她。
现在去把她叫回来,不正好验证了那些流言吗?
你相信那些流言吗?
当然不信!他们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呀,以前还有人说我疯子呢,你看我像疯子吗?我知道那些人,他们就有那个毛病,总想在别人身上找出一点短处来,实在找不出来就无中生有,他们就是不能容忍别人强过他们,一个女人生得漂亮,他们就认为她一定水性杨花,一个男人稍稍有点思想,他们就认为他不正常,是神经病。杨青春越说越气愤,“咚”的一声,将手里的笔扔到桌上。
可我却想起了一件事来,我并不是不相信我妈,我只是觉得,我妈有时候也并不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有一年,我们家来了个亲戚,那个亲戚是外地口音,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妈让我喊他叔叔。当天晚上,我和叔叔睡一张床,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我发现叔叔不见了,我想去告诉我妈,结果,我发现叔叔竟睡在我妈床上。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妈有时候也是会撒谎的,虽然她坚决不许我撒谎。
我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杨青春。我想了想说,我也不信,但我觉得,也许真的该把我妈找回来,在外面打工很辛苦的。
是啊,我也很想让她回来,就快过年了,也不知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可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找呢?
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但我暂时不想告诉杨青春。
放寒假了,我对杨青春说,我想去看看我的舅舅。杨青春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其实我并没去舅舅家,自从外婆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舅舅家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来到火车站,混上了火车,一道铁轨从我们村子里穿过,我们这一带的人都学会了怎样蹭火车。我要坐火车到省城去,我要去那个公园门口找一家餐馆,我还记得尚姨那个相好的模样,我可以通过他找到尚姨,再通过尚姨找到我妈。我一定要把她拖回去。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男人,见到我,他吓了一大跳:是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来找尚姨。他叉开手指在头上梳了梳,说我也在找她呢,鬼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你找她干吗?
我说我在找我妈,找到尚姨就可以找到我妈了。
他望着我怪怪地一笑,说你很聪明。他先将我安顿在餐馆里,说有时间的话,就去帮我试试看。他说完就去忙他的事情,一点都不把我的着急放在眼里。
在餐馆里待了整整一天,尚姨终于出现了。她看上去变化很大,大冷的天,却穿着短短的裙子,高统靴子上挂着各种闪亮的玩意儿,头发染得红红的,还化着浓浓的妆,一看见我就大惊小怪地说,你不好好待在家里,跑到这里来干吗?谁叫你来的?
我说尚姨,我妈跟你在一起吗?你快带我去找她吧。
她在工作,我怎么找?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没事干呀,要找你自己去找,讨债鬼。她说话总是这样冲,总说我是我妈的讨债鬼,总是催促我妈,让她把我送到孤儿院去。尽管如此,每到过年,她却是唯一一个给我压岁钱的人。我知道她肯定会帮我找到我妈的。
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她居然有手机了。我记得她最初是在服装厂打工,可她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趴在缝纫机上的小车工。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和谁说着什么,我紧跟在她后面,弯进一条小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小屋。她终于挂了电话,说到啦。
这是一间极小的房子,两个简易衣柜,将两张床分隔开来。尚姨指着一张床说,这就是你妈妈的,她今天要很晚才能回来。
我说尚姨,你和我妈在一个地方工作吗?你们都做些什么呢?
啊?我们……在酒店工作。尚姨接着问我,杨青春对你好吗?我点点头。
那你跑来干什么?我还以为杨青春在家欺负你了你才跑出来的呢。
我放寒假了。
杨青春真的帮你转学了?真的让你读书了?我的天哪,你的命真好啊!我还以为又是说说而已呢。尚姨的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两个画上去的黑黑的眼眶看起来特别吓人。
我是来接我妈回去的,他们都希望她回去。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村里的流言,我说不出口。
回去?回去干什么?出来才几天呀就要回去,既然出来了,就不要轻易回去。
你妈说你过年一定会回去的。
谁说我要回去过年啦?只知道过年,越穷越喜欢过年,城里好多人都不回去过年的,难道这些人都没有家的吗?老脑筋!
不管怎么说,我妈肯定会回去过年的。
那可不一定,她前几天还在跟我念叨,今年过年到底回不回去呢?
尚姨给我煮了一碗方便面,就噔噔噔地出去了。我吃过面,躺在我妈的床上,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外面已是一片灯的海洋,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敢出去,只好趴在窗口看街景。街边是一溜小食摊,吃夜宵的人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赶来。许多手脚麻利的女人,系着小腰包,一边在自己的摊子上忙着,一边不停地向路人吆喝。我记得我妈以前曾在餐馆这种地方干过,不知道她是否也是这副样子,说实话,我挺喜欢她们这副样子,看上去脾气很好,手艺也很好。
我在小食摊的人流里搜寻着我妈的身影,我在想,她为什么不就在这里找份工作呢?这里多近哪,下楼便是。
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当夜市上的人流渐渐散去之后,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又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我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原来我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虎子,你睡得可真死,我都看了你好一阵了,又不忍心叫醒你。我妈见我醒了,笑了起来。
我妈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也更年轻了。她烫着大卷发,穿着一件有毛领的大衣,长长的白色绒毛团团围住她的脸,她看上去就像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而不像从观音桥来到城里打工的农民。
我放寒假了,快过年了,我来接你回去过年。
今年过年我恐怕回不去了。
你就这么忙吗?过年都不放假吗?
有什么办法,老板不想放我假,我自己也不想放假,我只想着怎样才能多挣点钱,将来给你上大学。过年算什么,观音桥的年,不过也罢,不就是吃饭睡觉吗?吃也没吃个好的,天天都一样,想想都倒胃口。
他们要是知道你住的地方,早就来把你押回去了。
押回去?我又不是犯人,为什么要把我押回去?
村里有人看见你了,现在他们都在讲你,都在……说你的坏话,难听死了。
谁看见我了?看见我怎么了?我妈很紧张地问了两句,就不再说话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也比以前细嫩多了,还戴了一只戒指。
舌头长在别人嘴里,我有什么办法,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杨青春说什么没有?过了一会,我妈望着远处问我。
他倒是不相信那些流言,但爷爷奶奶很生气。
他们就为这个想把我押回去?
大概是吧,反正我来接你回去是我自己的意思,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来找你,我对他们说我去舅舅家了。跟我回去吧,你一回去,那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你也相信那些流言吗?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用,关键是人家相不相信,我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就为这事。
虎子,你要相信你妈,你妈在这里正大光明地打工,辛辛苦苦地挣钱,我们不怕别人说什么,等有一天,你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再回去看看那些说我们的人,你就会知道,你没有白白地忍受。你要记住,这个世界只认结果,不认过程,你赢了就是赢了,没有人会问你是怎么赢的。
我觉得她好像在为自己辩护,我又想起了打架的事情,心中越发疑窦丛生,我一定得弄清楚,否则,我就是打赢了,也赢得不彻底。
你穿成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打工的,你到底在打什么工嘛。
站柜台呀,穿得烂兮兮地站柜台,谁要买你的东西呀。你回去后就这样对他们讲,你妈是站柜台的,卖建材的,都是高档建材,他们见都没见过。
可尚姨说,你们在酒店工作。
酒店?开始是在酒店,后来走了。怎么,你还不相信你妈?我妈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我看出来了,她撒了谎,她一撒谎,眼睛就躲躲闪闪的。
我妈终于问到杨青春了。他对你好吗?
我点头,还向她讲了打架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说,他比那个木匠好多了,他似乎是真心对我好,不像木匠,只想演戏给你看。
你该叫他爸爸。
他不让我叫爸爸,他让我就叫他杨青春,或者叫老杨。
我妈笑了一下:他人倒是个好人,我知道他会对你好的,否则,我怎么会跟他结婚呢?
我妈陪了我两天,带我出去吃饭,给我买衣服,玩得高高兴兴的。她说,虎子,等有一天,妈妈赚够了钱,我们就在城里买间房子,我们住到城里来,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我突然想起了做砖的事情。我说杨青春也准备盖房子了,砖都取出来了。
他能盖出什么好房子来,送给我住我都不住。
你真的不准备回去了吗?
虎子,你妈这一辈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肯服输,我一看到城里人这样生活,我就不服气,凭什么我就不行,我比他们到底差在哪里呢?我不就是生错了地方吗?就像当年,杨青春说要娶我,我就是不肯,我心想,全村的姑娘都不肯理的人,凭什么要让我去捡起来。现在想想,早点嫁给他,也许还少走几年弯路。
杨青春这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文疯子,那些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是因为不懂得他。
哟,才跟他生活了几天,就开始替他说话了?
我白了她一眼,说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
我妈到底还是决定不回去过年了,她拿出一些钱来,想给我带回去交给杨青春,想了想又收了回来,说你要是带钱回去,他们就知道你不是从舅舅家回来的,他们就会知道我的地方,我就不得安宁了,算了,过完年我自己带回去。
她实在不想回去我也没办法,我被她送上了长途汽车。她说你快走吧,我都两天没去上班了,我得赶紧上班去。车还没开走,她就开始接电话了,陪我的两天里,她关掉了电话。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她笑容满面,身子还扭来扭去的。她今天穿着一件仿皮的风衣,腰带紧紧地束着,寒风中,敞开的领口白花花的一片,让人直打寒噤。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注意到,每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都往她身上瞄,她也不躲闪,目光反而向那些男人迎上去。我特别注意到,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还跟她说起了话。汽车发动了,我妈望了一眼我的车,胡乱挥了挥手,就走了出去。
汽车在停车场内又兜了一圈,才走走停停地开出车站。突然,我看见了我妈,她慢吞吞地走在车站门口的人行道上,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和一个男人并排走在一起,笑嘻嘻地说着什么。那个男人穿着棕色皮夹克,似乎就是在车站里跟她说过话的男人。我把脸贴在窗户上,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汽车一晃就过去了。汽车越来越快,我的眼前一阵茫然,心里却跳得隐隐作痛:她又在撒谎,她不是说要赶紧去上班的吗?她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过了片刻,就像是有什么人在指使我一样,我跳起来,大声喊着:下车,我要下车。司机把门打开了,我拼命往回跑着。突然,我停下了脚步,我站在马路边想了一会,拐到一个小店门口,我知道他们会顺着这条路走过来的。等了一会,果然,我妈和棕色皮夹克一起走过来了,他们居然手拉着手,真恶心。
等他们走了一截,我悄悄跟了上去,他们上了一辆公交车,我也跟了上去,他们下车,我也跟着下车。又走了一会,我认出来了,她把他带回她住的地方来了。门关着。我站在门外。
想了想,我举起拳头,拼命捶起了门。
我妈在里面问:谁?
虎子!
里面静了一会,门开了。是棕色皮夹克开的门,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妈,揉了揉鼻子,低头走了。我妈怒容满面地坐在床上,瞪着我。床上有些乱,她的头发也有些乱。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已经上车了吗?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去上班的吗?
我们气呼呼地对望着,我们在用目光打架。我妈被打败了,她低下头去,看着墙边的几双鞋子。
我先开了口:也许我不该打我的同学,因为他说得没错,村里人说得也没错,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去给人道歉?你说,你说呀。
我妈哭了起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她一哭,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她边哭边说,虎子,妈为你吃的苦头太多了,我再也不想吃那些苦了。她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我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跟那些苦头有什么关系。
她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就在这里跟我一起过年吧。
我说我才不想留在这里呢,我走的时候跟杨青春说好了,只在舅舅家玩三天。
我又坐上了下一趟车,这一次,我真的走了,我没要我妈送,我要自己回去,我还扔下了她给我买的衣服,我是从舅舅家回去的,舅舅是不可能给我买衣服的。
再过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村里好多人都去请王老头写对联。王老头一时忙不过来,就有人来请杨青春写。杨青春说还是让王老给你写吧,我写得不好。来人说有什么好不好的,是这个意思就行了,王老头那里等了好多人,我还急着回去磨豆腐呢,我知道你能写几下的,来来来,别谦虚了。杨青春拗不过,只好写了起来。人家拿起来一看,大吃一惊:咦?你写得不比王老头差呀,你以前为什么不写呢?多少可以赚点小钱哪。说着就要给杨青春钱,被他坚决挡了回去。
爷爷在一旁说,过年嘛,本来就是图个喜庆,收了钱还有什么意思,你要是瞧得起他,以后尽管让他给你写就是了。
我发现,爷爷第一次对杨青春露出了笑脸,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写毛笔字。
我会的东西还多呢,我早就说过,我跟他们不一样,现在你慢慢知道了吧,以后还有更加意想不到的。
不大一会儿,消息就传开了,一些原本在王老头那里排队的人也悄悄跑过来了。看着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爷爷乐得跑前跑后地倒茶敬烟,招待客人。
我站在桌边给杨青春裁纸,杨青春又像在田里干活一样,一边写一边不停地唠叨,他喜欢用古诗作对联。
问渠哪得清如许,虎子,下一句是什么?
我一边折着红纸一边念道:为有源头活水来。
旁边的人对爷爷说,看这对父子多有意思,在家里吟诗作对呢,将来会有大出息的,你老就等着享福吧。
爷爷在一旁呵呵地笑,说他们俩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在田里干活都是一边嘀咕一边干的。
正好,杨青春把一肚子墨水全都灌给儿子,这样的人观音桥再没有第二个了。
客人都走了,奶奶摇摇茶罐子说,留着过年的茶叶都快喝光了。
你这个人,这不就是在过年吗?喝光了怕什么?家里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人?这是好兆头。
欢快的气氛持续到除夕那天,到底还是冷了下来。全家人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也没看见我妈的影子。
小砂锅里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猫狗们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伸懒腰,鸡们逛了一天,也开始整理羽毛进笼睡觉了,屋里静悄悄的,太阳像一块淡黄的抹布,无力在西边山上坠落下去。奶奶一直守在厨房里,煮点这个,蒸点那个,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杨青春一会儿给爷爷帮帮忙,一会儿给奶奶帮帮忙,我则勤勤恳恳地擦着屋里所有的桌椅。大家各干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可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一件事情。
有好几次,我抬起头来,最终却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我想对他们说,不用等她了,她不会回来了。可我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口。我开始怨恨我妈,好好一个过年的气氛,都被她给弄坏了。
爷爷望了望天,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吃饭!他也是一天没说话,一直在给萝卜苗施肥。
爷爷一声令下,奶奶就忙不迭地往桌上端菜。吃饭的时候,杨青春似乎是想说句让爷爷高兴的话,他说过完年我就去准备木材,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在新屋里过年。爷爷闭了一下眼睛,奶奶赶紧替爷爷回答:那好啊!
爷爷不知在嚼着一块什么东西,嚼了半天还是咽不下去。奶奶说,没煮烂吧?没煮烂就吐出来算了。我才想起来,爷爷的牙已经残缺不全了。这让我想起外婆,外婆吃东西也是这样,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嚼啊嚼啊,像反刍的老牛。眼看爷爷的饭碗就空了,我突然站起来,喊道:爷爷,我给您盛饭!
爷爷一惊,眼睛亮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接过了他的碗,接着,我又给奶奶盛饭,又给杨青春盛饭。奶奶说,虎子长大了,会孝敬大人了。爷爷看了我一眼,说,嗯!
唉,家里有个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啊,好多年都没有人给我们盛饭了,是吧?奶奶一说,爷爷就直点头,他们看上去心情突然好了很多。杨青春也看着我直笑。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表现一下自己,我说,爷爷奶奶,今天晚上你们歇着,我来洗碗,我来给你们烧洗澡水。
好啊,好啊。奶奶连声说,我看见她眼里好像有泪。
杨青春帮我实现了诺言。我和他将碗碟一一洗好,又烧好一大锅洗澡水,当我端着一盆水放到爷爷面前时,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我们的虎子长大了。
这是他第一次碰我,第一次称我为他们的虎子。
大家都洗完澡,围在一起烤火的时候,我从裤兜里摸出四粒巧克力糖,这是我妈那天给我买的,我本来想连同衣服一起扔下,想了想,还是拿了四粒回来。我对他们说,这是舅舅给我的,我没舍得吃,带了回来。
爷爷举着糖,看了又看,说这大半辈子都没吃过糖了,都不知道糖是什么味道了。
奶奶说,你吃呗,吃了就知道了。奶奶用那种表情望着爷爷,她好像突然变得年轻了。
过了两天,杨青春说要带我出去玩玩,爷爷奶奶同意了,他们似乎再也不怕我给他们家丢人了。
杨青春要带我去镇上。他说,虎子,跟我去见见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他叫李吉。
在路上,杨青春说,我有一年多没有走过这条路了,以前,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走一遍,因为我的朋友们都在城里。
从来没听你说过在城里还有朋友,我还以为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我以前朋友才多呢,都是些写作上的朋友,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人慢慢就都散了,失去联系了。李吉是其中稍微稳定一点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就散了?
很多,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有的是去结婚了,有的单位里效益不好,出去谋生了,有的……我也记不得了,总之,那些人再也聚不起来了。
你住在观音桥,他们却在镇上,隔这么远,你们怎么见面呢?
不是有自行车吗?上十个人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往观音桥跑,要不就是我往镇上跑。再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住在观音桥,我也在镇上工作。
我想起了以前听到的关于他的那些说法,我想那肯定是些不愉快的事,大过年的就不要去问他了。
李吉家在镇上一条老巷子里,他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模样有点像个老师。见到杨青春就合上手里的书说,嗬,你还活着呀,我还以为你早就没了呢。
他们沏了一壶茶,塞给我一些零食,就去另一间屋开始了他们的谈话。我悄悄来到门边,不为别的,我只想知道杨青春和他朋友在一起都说些什么,我对他知道得太少了。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文联的老王告诉我的。
是的,我有时到他那里去找本书来看,他说你今年还不错,有个东西在省里得了奖。
那算什么,我都羞于说出口,真的,我现在羞于承认自己还在半死不活地写东西。不说这个,我们说生活。你早该这样,最终都要娶妻生子的,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命运。
你现在也说这种话了?我记得你以前老是说,要么不结婚,即使结了婚也坚决不要小孩。
嘿嘿,那时候说的话哪能算数啊,今天她们母女俩回她娘家去了,等她们玩够了,我再去接她们,这一点还是改不了,我喜欢安静,喜欢独处。
孩子多大了?
六岁,女儿。你这孩子也不错,看上去有股灵气。
是不错,我挺喜欢他的,但我周围的人看不惯。
这很正常,我们这种人的悲剧就在于,我们热爱文学,但文学不爱我们,结果是我们在漫长的单相思中,养成了一种文学眼光,我们喜不喜欢一个人、一件事情,都是用文学的眼光在衡量它。你想想,对于你老婆,还有你老婆带来的孩子,如果你心中没有文学这个东西,你能肯定你还会接纳他们喜欢他们吗?
可能不会吧,肯定不会。
你现在还在写吗?你看,说了不谈这个的,说着说着,又谈起来了。
有时还写一点,农闲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些也很泄气,我已经差不多三年没发表过任何东西了。
不要把这玩意儿太当回事,消遣而已,生活才是第一位的。
话虽这么说,还是不想放弃,有时我想,我是不是在用写作麻醉自己,用写作来冲淡穷困和悲哀呢?
怎么是麻醉呢?也许是武装吧,就像古时候士兵身上的铠甲,要是没有铠甲,他可能就没有胆量上战场,你想想,当年,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写作这层铠甲,才义无反顾地回到老家的吗?你可能总在想,我是个作家,或者我是要当作家的人,我跟你们不一样,这种暗示给了你优越感,给了你一身铠甲。铠甲可以保护你,但也有副作用,它把你跟生活隔开了。
也许吧,但没有铠甲又怎么样呢?活得更好吗?我看也不见得。
有了铠甲又怎么样呢?你觉得自己比没有铠甲的人更幸福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青春说,你知道我以前工作过的那个钢窗厂怎么样了吗?
不怎么样,三年前就倒闭了,工人们只好跑到街上卖盒饭,还有的人去当菜贩子,每天蹲在路边卖菜糊口,如果你还在厂里,我不知道你最后会选择干什么,说不定还不如你在家种田,至少不愁没饭吃。
杨青春叹了一口气说,你呢?你怎么样?
小学老师嘛,就那样,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工作,总是把一半心思放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干什么都是半心半意的,这样的工作状态,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我的情况可能会越来越糟糕,现在生源少了,学校都在合并,老师要裁员,我说不定会首当其冲。到时候,我到你那里去,买块地,跟你一块种田算了。
我听见杨青春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杨青春,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很有可能的,其实我一直都很向往古人的那种耕读生活,深宅大院,书香门第,自耕自足,多好!收成好的时候,把城里的朋友都叫去,大家聚一聚,玩一玩,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比现在憋憋屈屈地活着不知强多少倍。
夫人呢?她也愿意跟着你去做一个挑水砍柴、洗衣喂猪的农妇吗?两三天也许还可以,时间长了,谁也不愿干。
是呀,女人们总是想着往前走,恨不得在男人的脚下安上风火轮,一旦这个男人犯懒,或者是根本走不动了,她们就开始烦躁不安,就开始生事儿了。
眼看就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李吉一定要我们留下吃饭。家里没了女主人,李吉亲自下厨。杨青春看着他麻利的样子,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熟练工呢。
又不能当官,又不能挣钱,自然就沦落为灶王爷了。
饭做好了,李吉提出喝点酒,杨青春也没推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杨青春喝酒,才一杯酒下肚,杨青春的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米。
他们喝酒跟别人不一样,谁喝完了谁就自己拿起瓶子往杯里倒,根本不用互相劝酒。
杨青春,你还记得你被厂里开除回家那天,我们给你饯行吗?我们都以为你会伤心难过的,结果你居然豪情满怀,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从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还说你将来一定会用自己的作品来打他们一个耳光。
那时候真是,我现在都不敢想了,羞愧呀。
有什么好羞愧的,我倒觉得你应该感到自豪才对,不就是失去了工作吗?不就是砸了饭碗吗?你至少还保存了骨气,你想想,你要是低三下四死乞白赖地求他们,千方百计地留下来,你能活得扬眉吐气吗?
是啊,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站在他们面前却一点都不自责,还理直气壮的,仔细想想,这跟我那时的精神状态有关,我那时正好发表了一些东西,自我感觉良好,总以为工作妨碍了写作,恨不得不要工作专职去写作算了,出了那个事,还求之不得,以为是上天眷顾我的作家梦,要对我进行特别的锤炼呢。
我记得你还说过,本大爷要到农村去,过不挣钱不消费的日子。
这句话倒说对了,我确实在过这种日子。
不挣钱,不消费,多好啊,杨青春,你不用写了,真的,你的活法就是你的作品,你没必要再写了,你已经在用行动写作了。
他们越聊越起劲,酒也越喝越多。李吉说,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地喝酒了。杨青春说,好久都没有说过这些事了。
饭还没吃完,杨青春就醉了,回来的路上,他扶着我的肩说,虎子,我们回家,一定要回家,说不定你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不是不想回家,她可能是没买着火车票,你们不知道,现在正是春运期间,车票紧张得很。
没走多远,杨青春就蹲在地上哇哇地吐起来,看他那个吃力的样子,恨不得连肠肚肝肺都吐出来。
吐过了,杨青春似乎清醒了些,他瘫坐在地上说,虎子,我们去找你妈妈好不好?我担心她已经把我们俩都忘记了,我不去找她,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可能是因为刚刚吐过,杨青春的脸越发瘦了,胡子也突然长长了,发红的眼里似乎还有泪水,我突然有些同情他,特别是当他说到我妈可能忘了我们俩时,我的眼泪猛地涌了上来,可不是吗?大过年的,人人都在家里团圆,她却宁肯跟别人在一起,也不愿回来,就算她并没有忘记我们,也是成心在保持距离,这比忘记还要糟糕。
杨青春搂住我的肩说,虎子别哭,就算你妈不理我了,我也会照样对你好的,我们再假设一下,就算你妈连你也不要了,我还是会对你好的,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充满灵气的孩子,你没听见李吉夸你吗?他说你看上去有股灵气,李吉一般是不爱夸人的。
我又想起了他们的交谈,我问他,是不是有一天你不写作了,就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了?
杨青春似乎愣了一下,他睁大双眼看着前方,茫然地说会有这一天吗?不会吧。
这年的春天有些怪,老是接连不断地下雨,尽管杨青春在架起来的砖墙上铺了禾草,斜飞的雨水还是打在刚刚晒干的砖坯上,雨还没停,砖就泡散了。
爷爷站在田边,一张脸渐渐成了紫色。杨青春安慰他:算了,大不了我们再取一次。爷爷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但紧接着就有了好消息,有一天,我妈突然回来了。她提着两只大包,站在院子当中,大声喊着杨青春的名字。我还记得那时连日雨刚停了没多久,太阳暖暖地照在洗刷一新的树枝上,我妈穿着红色的毛衣,牛仔裤,一下子就照亮了这个暗沉沉的小院子。杨青春听到声音冲了出来,他的大嘴巴从此就再也没合拢过了。
我妈在饭桌上说,她是回来休息一阵的,过段时间,她还是得回去。她掏出一些钱交给杨青春,说买砖去吧,现在谁还用土砖盖房子。
杨青春又把钱推了回来,说你别再回去了,就在家里吧,虎子跟你老不见面怎么行?奶奶也说,就在家里吧,实在不行,让春儿出去打工,我替你们问过了,你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的,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嫌多。
我妈飞快地看了杨青春一眼,杨青春对奶奶说,不是有虎子吗?孩子多了负担重。
爷爷奶奶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马上变了脸色。
过后,我听见杨青春悄悄对我妈说,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有一个虎子就够了,他们再不高兴,这事也得我同意才行啊。
我妈真是回家休息来了,她不下地,也不大做家务,成天坐在家里织毛衣。她准备给家里每人织一件。
四件毛衣织完了,我妈又准备进城去。这回,爷爷出来干涉了,他说,这回你不能再走了,你不在家,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可是替你听了不少难听的话。我妈说,谁人背后不说人。爷爷霍地站起来:他们怎么就不说我呢?
我妈也不甘示弱:我儿子还等着我挣钱上学呢。
杨青春也说,就在家里吧,今年我争取多挣点稿费,虎子的学费就有了。
说得好听,你倒是拿一笔稿费回来给我看看呀。
我妈要是真瞧不起一个人,那蔑视的目光能把人气个半死。杨青春在她的目光抽打下,陡地蔫了下去。
我妈一闹,家里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我不想看见杨青春蔫头蔫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更喜欢看见他睁开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张嘴无休止地在我耳边聒噪不休。也不知为什么,我渐渐喜欢上了他的聒噪。我想我得动点脑筋了。我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对我妈说,你决定了没有,到底哪天走?我跟你一起走算了,你一走,我在这个家里也待不住。我妈一听就像一张弓似的绷了起来:他们怎么对你了?
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自己,我觉得还是跟你在一起最自在。
虎子,你跟着我不行的,到了城里,你怎么上学呢?别说不好转学,光是转学费我们就拿不出来。
那你就不要走,等我读完初中,升了高中你再走,高中我就可以寄宿了。
我妈总算被我说得犹豫起来。我偷偷告诉杨青春,我妈已经被我说服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没过几天,镇上李吉带着一帮朋友来到我们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杨青春的挽留行动之一。他说过的,他要让这个家热闹起来,充满魅力,把她留住。
我们家果真热闹了一次。我数了数,差不多有十多个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热热闹闹地坐满了院子。所有的椅子都搬出来了,所有的茶杯都找出来了,大饭桌摆在院子中央。爷爷悄悄对奶奶说,知道吗?那个白头发穿红夹克的是文联的主席,没想到春儿还有这些朋友。奶奶一直捋起袖子在厨房里忙着,她使出了多年不用的看家本领,厨房里堆满了我从未看到过的好吃的东西。
酒席从中午一直吃到傍晚,他们一边喝一边聊,一边唱一边笑,一些人醉了,吐了,洗把脸再站起来接着喝,他们缠着那个白头发的主席喝,缠着杨青春喝,最后,竟一起缠着我妈喝起来。没想到我妈一点都不扭捏,端起杯子一口就喝干了,这下他们全都兴奋起来,一起说着恭维的话,什么才子佳人啦,什么红袖添香啦,什么慧眼识珠啦,一边说一边轮番向我妈敬酒。
看得出来,我妈是真高兴了,她居然拉着杨青春说,来,我们两口子挨个敬你的朋友。那个下午,我们家院子里的喧哗拧住了全村人的耳朵,他们都站在自家门口向这边张望,他们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体面的客人,也从来没有客人们在他们家一边喝酒一边唱歌。他们的孩子们就不如大人矜持了,一窝蜂拥进我们家院子看热闹。
主席拉着我妈的手说,你要支持杨青春的写作,他是我们县唯一的农民作家,我们希望他婚后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李吉也喝得有点多了,我看见他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一个人搀着他,来到树下。杨青春也跟了过去,他吩咐我去给李吉倒杯水来。
老头子又在害人!杨青春,你别听他的,他拿着公家的钱,享着公家的福,当然要发展几个业余作者向公家交差。什么狗屁写作!那玩意儿是口香糖,没东西吃的时候嚼一嚼,一旦有东西吃,肯定一口吐得远远的,什么东西都比它好吃。
老李,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春节的时候还说文学是铠甲呢,怎么现在又说它是狗屁呢?你到底是怎么看它的呢?
我现在告诉你,它连狗屁都不是,它是大粪,任何一个人,除非你不沾上它,一沾上它你就臭了,臭不可闻,人人烦你,你烦人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呢?
我?我现在下岗了,失业了,跟老婆也快要离婚了,本来也比大粪好不到哪里去,沾点大粪也无妨。
我看你喝醉了,你喝点茶,醒醒酒。
你们看看老头子,又在毒害下一代!我们顺着李吉的目光看去,主席正在对几个青年人讲着什么,他们全都很认真地听着。
哎,我说老头子,你又在鼓励下一代业余作者吗?你又要对青少年们下毒了吗?我看你不如教他们泡妞的小窍门,不如教他们如何在打麻将时做牌。话音未落,院子里扬起一阵哄笑。
被李吉称为老头子的主席笑呵呵地走了过来:狗东西!今天又喝醉了,又在大放厥词。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个地方不能来,不能来,你不但不听,还组织了一支声势浩大的后援团。看到人家杀鸡宰鹅,看到人家年过花甲还跟着你们忙前忙后,你不觉得良心不安吗?你到底要给人家把蓝图画到什么程度才罢休呢?你已经把人家从二十几岁哄到了四十多岁,你还要哄下去吗?你迟早会把他哄死的。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鼓励他关怀他倒是在害他吗?
你在这里不负责任地乱鼓励一通,回去后睡一觉什么都忘了,他杨青春却会想入非非,睡不着觉,无心生产,这样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如果他真的是那块料,也就另当别论。你不是也说过吗?这些人都没戏!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出作家的!不是每一代人都能出作家的!
哎哎,你不要借酒装疯,挑拨我和他们的关系,我从来没说过这些人没戏的话,谁都不敢说这种话,你敢说吗?你敢吗?
你到底说过没有?你说杨青春想当作家简直是做白日梦,你还说他写一辈子也就是个中学生作文水平。
李吉!你太过分了。主席呼地转身,对杨青春说,你别理他,他喝醉了,他现在完全是个酒疯子。
我看到杨青春呆呆地站在那里,酒杯掉到地上,脸色煞白。见我看他,他赶紧向后看了一眼,还好,我妈怕他们继续劝酒,已经躲进屋去了,估计没有听见李吉的话。
过了一会,主席又返了回来,他拍了拍杨青春的肩说,差点忘了一件事,县里准备编一本观音桥谚语集,这是一个大项目,我们准备把收集整理的任务交给你,大概明年,这个项目正式启动,到时候通知你参加项目启动仪式。
主席瞪了一眼李吉说,你听到了吧,我这还算是哄他吗?将来这本书的封面上,整理者的名字是杨青春,这可是民间瑰宝,要流芳百世的啊,如果我们不是真正重视他,会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他吗?
什么瑰宝,纯属浪费国家财产!知道中国有多少个乡镇吗?所谓十里不同音,都像你这样,中国要编多少本谚语集?说不定你们还要往下编什么谜语集、歇后语集呢,反正你们手里有权又有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把钱变成垃圾就变成垃圾。
满嘴喷粪的狗东西,我不跟你这个酒疯子计较。主席说完又回到青年们中间。
天就要黑下来了,这伙人才依依散去。院子里一片狼藉。杨青春倒没醉,他弓着腰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我喊他进去,他对我说,虎子,你刚才听到了吧,我要编一本书了。可他的语气听上去一点都不振奋,我知道他还在想着李吉的话。自从李吉说过他不是这块料的话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
李吉就是这样一个人,总说什么不要太执着,总说文学误人,结果呢,他自己前不久才出了一本书,我看他是生怕有人超过他,走到他前面去。
第二天,杨青春把谚语集的事讲给我妈听,可我妈已经从昨天的喧闹中回到了现实。她说先别做美梦,我也看出来了,他们这些人都只会来虚的,别说明年,就是明天又怎么样?你今天就不过了?就捏着肚子等他许给你的明天?我妈说着就开始拆洗我的旧毛裤,她要加些毛线重新织。她说,不管怎样,把这条毛裤织完了,我是一定要走的,想要我也过什么不挣钱不消费的日子,我是活不下去的。
杨青春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枯萎了一样。
说来也巧,就在我妈再一次闹着要走的时候,杨青春突然领了一笔稿费回来,虽然只有几十块钱,但毕竟是稿费,是他写文章换来的。
这天,我感觉是他俩最和气的一天。杨青春趁势问我妈,你看,我也能挣点钱了,你可以留在家里了吧?我也在一旁说,留下来吧,你走了我们都觉得生活没有意思。我妈想了想,勉强答应了,但她又不放心地说,谁知道你下一次稿费要到什么时候呢?杨青春说,快了,只要你肯留在家里,我会拼命写的。
杨青春的稿费真的越来越多了,差不多每个月,他都能领回几十上百块钱,他把这些钱一分不差地交到我妈手里。我妈说,看来真的不用我出去打工了,真没想到我还能有这种福气。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我从没看见过杨青春收到稿费通知单之类的东西,可只要他去一趟镇上,或多或少总能带回一点稿费,他是怎么知道他有稿费的呢?我问他,他就说我给别人写专栏,定期发稿,定期寄稿费,所以不用通知我也知道。
我说,能不能把你发表的东西给我看看?
他说都是些发表在报纸上的豆腐块,我们又没有订报纸,哪里看得到呢?
我想,等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要去报社把这些报纸都买回来,说不定可以给他出个集子,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我上初二了,区教育局突然来了通知,我们这所学校要和镇上的学校合并,我得去寄读,住宿费、生活费、学杂费加起来得一大笔,我有点紧张。杨青春说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有办法,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只要把书读好就行。他的表情看上去无比坚定,就像他根本不愁没钱一样。我妈也说,你就安心读书吧,你爸爸现在可以挣钱了。
我去看看他的书桌,还是以前的那几本书,还是以前那几张稿纸,书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没有动过了。我不知道他那些文章是什么时候写出来的。
老师要求我们买复读机,这可是一大笔钱。我向我妈要,我妈说去向杨青春要,他不是说钱不是问题吗?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你,还有什么理由把我留在家里呢?我知道她是在借机给他施加压力,好迫使他同意她进城去。杨青春把我拉到一边,说去找找李吉吧,我给他写了个借条,他应该会帮我一把的。
我本来不想去找李吉的,我就不信,没有复读机真的就学不好英语,可一想到我妈说的话,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李吉家。
我递上杨青春写的借条,李吉二话没说,把钱给了我。我想我不能拿了钱就走,我得跟他说几句话,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说我父亲最近发表了很多文章,可我一篇都没有看过,不知你这里有没有,我很想借来看一看。
是吗?不会吧,一般地讲,编辑部都会给作者寄一份样刊的。
他说他写的是专栏,都发表在报纸上,可我们家又没订报纸,所以看不到。
他什么时候开始写专栏了?你问问他是哪家报纸,我来帮你找,不对呀,如果是写专栏,人家怎么都会给他赠送一份报纸的。
下次回家我真的问了,杨青春赶紧说也不是本地的报纸,是外地的一家小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这种文章不值得看,只是为了挣钱。
他跟着又说,虎子,等我们的日子好过些了,我就再也不写这种无聊的小文章了,我要坐下来,好好地写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一直有这样一个念头,我相信我这辈子最终会写出来的。
我发现,在他激励自己的同时,脸上却是茫然无奈的表情。
这天是国际环境保护日,学校要求我们走出校门,去为保护环境做点实事。有人去统计工厂排污处理情况,有人去市场抢救益虫益鸟,我们这组同学被安排去母亲河边捡垃圾。
我们每人提着个塑料袋子,拿着一把简易钳子,有说有笑地在江边玩闹。我们可不想真的去捡垃圾,我们只想把这难得的两小时当作放风的时间,尽情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活动活动快要坐麻了的屁股。
有人说:看,前面有个捡垃圾的,他都替我们捡了,我们还有什么东西捡呢?不如换个地方吧。
前面果然有个拾荒者,他挑着一担大竹筐,不时弯腰捡起一些东西。大约是累了,他突然停下来,放下担子,双手叉腰,面朝长江,静静地站着。我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杨青春。我揉了揉眼睛,定神看了一会,真的有点像。
我走近一点,站在一块石头后面。他走到江边去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一边甩着手一边向他的竹筐走来,这下他正对着我了,真的是杨青春!他什么时候开始捡垃圾了!
看看同学们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我实在没勇气跳出来喊他,他挑起竹筐,向前走去。他的竹筐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同学们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悄悄留了下来,向杨青春跟过去。
在一栋楼的墙根下,搭了个小油毡棚子,里面放着一捆捆折好的纸箱,还有书籍、废报纸,他把刚刚拾来的东西整理好,加进去,收成两个巨大的捆,吃力地挑起来,趔趔趄趄地向外走去。
他来到废品收购站了。他把东西放到磅秤上,一个脏兮兮的戴袖套的老头过来了,他弯腰看秤,又在计算器上按了一阵说,老杨,有几天没看见你了,还以为你找到了好工作,不干这行了呢。拿着,四十五块零八毛。
才四十几块钱?上次跟这差不多,有五十多块呢。
你这次是什么,全是书,跟报纸的价格不一样。
杨青春哼哈了几句,拿过钱就走了。
突然就没有心情去搞什么环保了,我提前回校,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教室里。我以前听他说过一句话,如果我沦落到捡垃圾为生的话,我不如死了算了。那是他在一个拾荒老人后面发出的感慨。观音桥人最瞧不起的职业就是捡垃圾。是我把他逼上这条路的。
这个周末回家,再次见到杨青春时,我竟有些奇怪的感觉。
他说,回来了?我点点头,站在他面前不动。
怎么了?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慢吞吞地走开去。
我听见杨青春对我妈说,虎子好像有心事呢,你待会儿跟他谈谈。
我妈把我叫到一边说,虎子,怎么了?最近考试考得不好吗?
我摇头。
学校又催你交什么钱了?
我不作声。我妈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叠钱来说,不怕,我们有钱,你爸前几天又领了稿费了,四十五块零八角,我全都给你留着呢。
真是四十五块零八角吗?是星期三领回来的吗?
好像是,我也记不得是星期几,今天星期五吧,他是前天领回来的,正好是星期三。
上一次稿费是不是五十多块?
是的,上一次是五十七块,你怎么知道?
我顿时脸上一热,脑子里嗡嗡地响成一片。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稿费,什么专栏,全都是假的,我们全都在谎言中幸福着、憧憬着,我说不清自己该感到惭愧还是愤怒。
一口气跑到田里。杨青春正在收割小麦。见到我,咧开阔嘴笑了起来,说,虎子,你来得正好,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一篇课文:“冷风吹进船舱里,呜呜地响,从缝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空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庄。”短短几句话,却像放电影一样,真是好得让人无话可说啊。杨青春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镰刀,他的背后,是斑斑驳驳并不好看的田野,他的颜色可疑的上衣打着补丁,裤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脸上混合着汗斑和污垢,却一本正经地背着那段文章,流露出陶醉的神情。刹那间,我心里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
我不知道我妈最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她碰巧看见了,也许是别人告诉她的,也许是他自己受不了说谎的压力告诉了她,总之,她知道真相后大哭了一场。她边哭边说,杨青春,没想到你连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你不但骗我,骗全家,你连自己也骗,你不嫌丢人我还没脸见人呢!
这回她真的要走了,没有谁站出来拦住她,因为她受骗了,她有理由了。收好行李后,我妈还不解恨,她拿起他的一杆笔,在他眼皮底下一折两截,扔到他身上,说,你还装模作样地写,你能写什么啊你?还想当作家,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晴天白日说梦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去捡你的垃圾,我看你就只配捡捡垃圾!
爷爷也很气愤,但他什么也没说,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从桌上抱出那些稿纸,划了根火柴,转眼间,那些稿纸就化成了一堆白灰,在风中一颤一颤的,像女人抽泣时的肩。
我妈一走,杨青春就病倒了。等我周末回家看他时,他病虽好了,人却瘦得走了形。我在院子里搭好竹床,把他弄出来晒太阳。他看上去恹恹的,我想逗他高兴,就说我们来背书吧,我起头,你往下接。
他没吭声,我开始背起来:“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阔别了三十余年的故乡去。”该你往下接啦。
他闭上眼,把头一偏,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
他不再提起关于我妈的话题,整天恹恹地坐在躺椅上,两只眼睛也失去了光亮。他也不再去捡垃圾了,家中从此没了那点可怜的收入。
我强撑了几个星期,最终因为既没学费也没生活费而坐在了家里。杨青春像一根泡软的油条,瘫在椅子上对我说,我也很想再去捡垃圾,供你读书,可我就是站不起来了,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我想我可能就快死了。这时,离我初中毕业已经不到一年了。
我给他们留下了一封信,没跟他们告别就一个人来到了城里。我也没去找我妈。我想起来了,在她和杨青春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对她说过,我要辍学,在家种地,或者出去打工,总之,我要一个人生活。那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想法,在这之后,我又上了两年初中,我理所当然应该比那时更有胆量,也更有力量,我什么也不怕。再说,我也没有远大理想,我只有一个想法:找点活干,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一去就是五年。我终于知道,有时候,即使你想当一名建筑工地上的小工,给一名不怎么样的厨师打下手,甚至去捡拾垃圾,也是一种梦想和奢望。总之,我历尽了艰辛和坎坷,我骨瘦如柴,少年早衰,身上至今留着三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一双手只剩了九个指头。当然,我还是幸运的,我毕竟在一家餐馆里当上了跑堂的伙计,至少一段时间里,吃饭终于不再是个问题。
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去观音桥看看杨青春,看看他生活得怎么样,看看我妈回来了没有。五年当中,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们,我只是不甘心像乞丐一样地爬回来。
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了那座矮塌塌的熟悉的房子。
我站在门口,感到了一丝可怕的寂静。门口的晾衣竿上空无一物,落满灰尘。
我站在寂静中大喊一声:爸!这是我第一次喊这个字眼。
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他的头发长长地披到肩上,胡子拖到胸口,两眼深陷,神情木然,活像一具风干的木乃伊。
他们都不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只有我还活着!他惨然地一笑。
你是第一个回家的。他又说了一句。
我跟着他来到黑洞洞的屋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几本书像枯干的树叶,打着卷儿堆在破桌上。
虎子,你不该走,你要是不走,你今年已经上大学了。杨青春干巴巴地说。
我觉得他似乎在说一件前生的事情,听起来那么遥远。
你现在像个大人了。他说。我发现他在我面前缩短了,变细了,有点像遗落在秋天的茄子。
夜深了,我被噩梦惊醒,再也无法成眠。在梦里,永远是疼痛、饥饿,还有恐惧。真希望再也不要有那些梦。
我揩着满头的汗坐起来,突然发现枕头底下硬硬的,摸出来一看,竟是一本书:《观音桥谚语集》。
看着“杨青春”三个大大的黑体字,我兴奋地推醒了他,大声说,你终于写了一本书了。
他的眼睛费力地睁了一下,咂了咂嘴,又闭上了,说,这算什么书啊,李吉说得对,这就相当于把脚下的泥土捧起来装进瓶子里,再放到自家的桌子上,有意义吗?
不管怎样,它总是本书呀,你不是总说你这辈子要写一本书的吗?
我总算明白了,我根本写不了那本书,真的书是大地上的灵光,不是一般人可以捕捉到的,我这辈子是无缘碰上那种灵光了。
他抬手挠了挠后背,胳膊上松垂的皮肉裙摆般荡起,大小骨头根根毕现。我给他盖好被子,说,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身体说垮就垮了,以前从不得病,现在却成了病壳子。
不会垮的,你不是有铠甲吗?那年李吉也是这么说的。
杨青春翻了个身,嘟囔着:垮了,全都垮了。
第二天,我起床生火做饭。我们很简单地弄了一个砂锅,端上桌的时候,怕滚烫的砂锅烫坏桌子,杨青春随手抓起那本谚语集,垫在砂锅底下。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我经过一家书店,偶尔向橱窗望了一眼,我看见了一本书:《穿铠甲的人》。我觉得这几个字眼好熟悉,定睛一看,作者是李吉。
原载《钟山》2005年第5期
点评
小说讲述了“文疯子”杨青春的故事。痴迷于看书写作的杨青春是观音桥的另类,他是“我”妈妈的第三个男人。尽管周围的人对他们冷嘲热讽,但杨青春并不在乎。他借钱让“我”上学,亲切地称“我”为“我的孩子”,这种朴素真挚的感情深深打动了“我”。为了挽留住准备再次外出打工的妈妈,他邀请李吉这些作家朋友来家做客,却遭受了“想当作家简直是做白日梦”的意外打击。迫于无奈,杨青春瞒着家人做起了观音桥人最不齿也是他自己最不愿做的行当——捡破烂。妈妈得知后,羞辱了他一顿,然后走了,杨青春从此病倒。“我”不得不辍学离家。在经历了五年的艰辛和坎坷后,“我”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回到家,见到了如风干的木乃伊一样的杨青春。最终,他放弃了写书的理想,因为他认为“真的书是大地上的灵光”,而他却与此无缘。两年后,“我”看到了李吉的一本书:《穿铠甲的人》。
“穿铠甲的人”,是对杨青春这样的“作家”的真实描绘。文学就是他们的铠甲,在这层铠甲的武装下,他们与世俗生活对抗,艰难生存。当现实将这层铠甲慢慢侵蚀,他们的精神垮掉了,整个人因此萎缩。小说写尽了一个在文学道路上苦苦挣扎的人的艰难与辛酸。当杨青春放弃了自我武装的“铠甲”,神圣的价值意蕴被消解,这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悲哀。
(韩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