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敌
马雨洛上课和我说话太多,被老师委婉地批评了几次。我说:“教你几招吧,不要扭头,不要捂着嘴,要直视黑板,一本正经,就算被老师看见,他也以为你在念叨题目。”马雨洛并不能学以致用,她太爱笑了,破绽百出。在我的嘲笑下她悲愤交加,誓不与我说话。
我想了想说:“要不我早上带早饭给你,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
马雨洛转怒为喜,开口道:“好,那我给你钱吧。”
我说:“要什么钱,你还不如我家的狗吃得多。”
马雨洛又气又笑:“你跟女生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我说:“我以前不跟女生说话。”
我只是不想马雨洛不吃早饭,小脸发白,而且有她广告代言,周记包子铺定能名扬学校。
我跟爸妈说了下计划,他们表示支持,其实有很多老顾客都得归功于马雨洛,但我从俩人怪怪的笑容中品出了另一种味道,他们好像觉得我另有所图,老爸老妈放心好了,我对女孩子毫无兴趣。
从此,每天早上,我像个送外卖的,怀抱一盒早餐,坐好,睡着,等马雨洛上车。然而还是失策,当我在马雨洛的呼唤中醒来,她却已经吃完了。我盯着她光泽的嘴唇,不满道:“你就不能等到学校再吃吗?”马雨洛说:“不。”我说:“味道怎么样?”马雨洛舔了舔嘴唇,笑了:“很好。”我正色道:“那你得跟同学们推荐推荐。”马雨洛撅起小嘴:“不推荐。你只准带给我。”
马雨洛出落得愈加花容月貌,我说,这是营养早餐的功劳。她白了我一眼,说明明是天生丽质,而且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竟无法反驳,广告计划彻底破产。
这天放学,猴子在1班教室外探头探脑,他有些害羞,不会进门喊我。
我走出去,搂过他的脑袋,说:“猴子可以啊,这么快就摸清楚了?其他班的高手水平怎么样?”
猴子说还没,才看了两个班,有一些了解,等调查全了再和我说。
我说:“那你是想我喽?”
“我听说你被打了,来问问的。”
“什么叫我被打了,明明是被我打了。”我断然否认。
猴子笑了:“我是想说,那三个人我好像认识。”
我说:“你怎么认识?”
“他们也抢过我,后来就认识了。”
我估计猴子肯定束手就擒倾囊相授,我说:“那你想跟我携手复仇?”
我俩一路走到校门口,忽然看见和尚,正和一个女生手牵着手。
猴子说:“不不不,我想跟你说,那三个人是梁成志的小弟。”
我一愣,梁成志听起来有点耳熟啊。过了半晌,我一拍脑袋。
当年,梁成志在我们二中,声名远播,如雷贯耳。
初一对林曦一见钟情,他思索良久,为了暗喻自己一见“钟”情的意思,特地送了一个钟给林曦。此为“送终”事件。
他虽然头脑简单,但神经大条,经常打架,唯一令我赞扬的,是他打了情圣一顿,然而之后两人就称兄道弟,惺惺相惜,情圣称他为大哥,他称情圣为军师,并在学校里创立帮派,名曰“梁山坡好汉”。
他想加入校足球队,我没有同意。
梁成志最后的光辉岁月,定格在初二的会考。考完最后的生物和地理,一大批同学往楼下扔练习卷子,纷纷扬扬颇为壮观。校长刚好从楼下经过,看到漫天鹅“皮”大雪,怒不可遏。其他人都成了缩头乌龟,蹲在围栏后面,就剩我一个出头鸟,还乐呵呵地伸头看着,校长对我怒目而视,吼道:“周楚凡,下来!”我大喊:“校长好,我没扔啊,我从来不写,早就扔垃圾桶了!”
就在此时,梁成志兴冲冲地奔出教室,手提一捆课本,来到栏杆边,对着天空,大骂一声:“操你大爷!”抬手就把课本甩了出去,他看向栏杆后的众人,不屑道:“躲这干嘛?”
我往下一看,校长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身旁落英缤纷,片刻银装素裹。自此梁成志就告别了二中,一年不见,听说他到了大华职中混得风生水起,在校足球队独当一面,而且梁成志砸校长如同司马光砸缸一般名扬四方,经过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故事变得波澜壮阔,目前最新的版本,是梁成志初二就把校长从楼顶扔了下去。
我说:“所以呢?”
“他现在痞得很。”猴子提醒道。
我说:“哦,又扔了几个校长吗?”
星期天,肖寒喊我去魔方,是个KTV。很长时间没去,这店刚装修完,新瓶装旧酒,效果挺不错,聚着不少男青年和年轻姑娘。我自顾自地走着,前面的转角忽然现出白月,精致而纤巧,只是神色依旧冷漠。经过她身边,袭来一股香气。
到了K28房间,肖寒坐在沙发上,没有点歌,屏幕上就自动播放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坐他旁边,倚在沙发上,“找我干嘛?”
肖寒低声说:“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哪里,”我说,“你别抽烟,别染发,来球队,其他无所谓。以前一提到学习你就像被踢到鸡鸡一样呲牙咧嘴的。现在你爸妈发财了,学习?学个屁。”
肖寒敛容说:“我见过太多自以为是的狗屁好学生,哥你不一样,你绝非狗屁。”
我说:“这马屁拍的,狗屁不通。你喊我来,就是为了探讨我的性质?”
肖寒抿嘴笑了:“不,有很严肃的事。”
“稍等,”我弹出沙发坐端正,“那我搞一首严肃的BGM,别一直‘啦啦啦,拒绝黄赌毒’。”
我选了一首《黑猫警长》。肖寒直翻白眼:“那三个小崽子我查到了,头子是个大崽子,梁成志。”
我笑了:“好,知道。”
“你和梁成志见一面吧,他一直记得你,到时候我和光头一起去。”
我不置可否,想起和尚今天跟女生牵着手,嘴脸谄媚,感觉他正处于恋爱中六亲不认的状态。
我说:“你唱歌不?我洗耳恭听。”
“不唱,走吧。”
我和肖寒并排往外走,一年不见,他也变得高而帅气,一路上有许多姑娘盯着我俩看,我和他只好走得快一点。
晚自习的竞赛课,我居然考不过高二的学长,陈老师鼓励我,说等我高二肯定比现在的高二强。这可不行,等我高二要比全省的高三强,而我高一就得先超过高二的学长,数学省赛在每年的九月份,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来“超车”。相信我,我是“飙车”狂魔。
我数学作业不写,数学课写其他作业,马雨洛是语文课代表,所以我近水楼台先得月。
起初马雨洛不给我抄,任我口若悬河,她就是不肯,直到我讲了讲抄作业的原则与缘由,她才勉强同意。抄语文答案,避免雷同属于基本功,我底子扎实,擅长偷梁换柱,比如点评宋之问的诗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马雨洛答“诗人被贬,心中郁郁不已,路过家乡,既想念故人故事,又有所担心,更害怕自己所担心的不幸成为现实,所以‘情更怯’,表现了诗人思念家乡却又不敢回到家乡,害怕物是人非、牵累家人的矛盾心情”,我就写“诗人久在异乡,饱经风霜,此刻身近故土,思乡之情甚笃,然而情至深处,又恐时过境迁,心中所念皆成云烟,或拖累家人,是以生出害怕回乡之情,看似矛盾,实则更为细腻动人”。
马雨洛每次收上作业,都要翻看我瞒天过海的答案,她还常常表示赞许,就比如这里,认为我点评得更好。我说:“马雨洛,我只是润色了你的答案,不能只看表面,不该喜欢包装,要看清本质。”
她笑了:“本质是什么,是我的那段话吗?可你确实表达得更好。”
“不。本质,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抄作业省下的时间,我全给了数学,有时梦里还在证明几个引理。第二天清早,在站台,揣着一份早餐,迷迷糊糊的,上了车,抱着纸盒,继续睡。我根本不知道马雨洛什么时候来到身边,每每都是到了学校,她将我唤醒。
猴子在各班抓“壮丁”,忙活了几天,告诉我好手都记下来了。我让猴子邀请他们国庆节到学校踢球,准备选拔队员。放学时,和尚来找我,牵着他的女朋友,两人是在新生晚会上认识的。女生很活泼,长得也好看,和尚变得絮絮叨叨,举止也婆婆妈妈。我就纳闷,老子都没把他打服,怎么一个小姑娘就让他变老实了呢?
和尚说他和梁成志聊过了,周末请我吃饭。
我问:“他哪来的钱?”
“他不是搞了个‘梁山坡’嘛,还跟会员收费。”
我问:“收多少?”
和尚说:“不知道,好像分等级,什么‘护法’,‘道长’之类的。”
我笑死了:“还是共青团好,人人平等。”
国庆节,我往操场赴约。沧澜河隔断操场与南边的校区,我伫立在将两者相连的学苑桥上,看见猴子一群人,向他们招招手。走近了,略一打量,除了猴子、和尚、肖寒、旗杆和付桐,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我笑笑:“先来一局遛遛,看看是骡子是马。”
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但很多事情属于一目了然。比如谁拼抢积极,谁像个稻草人;谁一碰就倒,谁带球像生了根;谁的传球精准,谁的射门不正。
比赛完,我只是说:“谢谢兄弟们,我请大伙喝一杯。”
和尚大喊:“我操,铁公鸡难得拔根毛!”
我说:“你的光头才是一毛不拔。”众人大笑。
十八个人挤满了本就不大的果汁店,付桐一马当先,抢占空调前的座位,这胖子比空调还大。
“‘义结金兰’是什么?”我看着品名表,饶有兴趣,“就来这个,十八杯。”
扭头就瞧见和尚坐在付桐的腿上,后背贴在他的胸前,和尚咧嘴说:“为了吹到空调,我也只能出卖色相了。”
“没想到和尚也能卖。”我话音未落,猴子也扑过去,占领付桐的另一条腿。我端起一杯果汁,什么义结金兰,就是金桔柠檬嘛。文字游戏。虽然心里不忿,但我的身体很诚实,正使出喝奶的劲吮着吸管。
林曦就在这时推开店门。印有星星的白衬衫,粉色的热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也正常,所谓秀色可餐,我感觉大伙吸果汁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她看见我们一群人,以及一个“众”,有些惊讶,又笑了,对我说:“周楚凡,你们放假不回家这是做什么呢?”
我说:“踢球。你不回家又是干嘛?”
“选拔舞蹈队,我是队长哦,”她洋洋一笑,“你们喝的什么?”
林曦走近猴子,俯身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纸杯:“橘子和柠檬。”
猴子扭捏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付桐如坐针毡,像旺火上的热锅,乐死我了。
“专业一点,学名叫‘义结金兰’,”我走去柜台,对店员说,“给她也来一杯。”
“哇,这么好。”林曦蹦到我身边,她比马雨洛高一点。
“因为我想,以后我们比赛的时候,你应该是拉拉队长。”
“你们得踢得好,不然才不给你们加油。”
我要感谢林曦,我相信她的话语,抵过我啰嗦一百句。
之后,我把选拔结果告诉猴子,让他去通知。我没有时间,就由和尚带领这些新兵训练。高二的暑假,将是我的足球联赛。
周末,我来到江南印象,问前台:“梁成志到了没?”
“在狮子林厅。”狮子林,我还网狮园呢。
推开门,梁成志正独自站着抽烟。一年不见,他壮了一圈,高了一截,帅了一点。
他看见我,热情似火,伸出手来:“足球队长,好久不见。”
我哈哈一笑,跟他握手:“梁山坡第一好汉梁成志,真是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啊。”
梁成志在手上使劲,我的手生疼。我面无表情地进行反击,用出吃奶的力气,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多姿多彩。他还不服输,我也不收手,我俩就一动不动地一直握手,像油画《井冈山会师》般的庄重。
梁成志抽回手,故作忧郁,缓缓地吐气,呼了我一脸的烟雾。
烟雾使我厌恶,我对着他的脸一顿狂吹:“我对烟过敏。”
梁成志黑着脸,像刚出矿井。我也黑着脸,像真的过敏。
人全了,黄毛也来了,我对他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他眼神躲闪,不敢作声。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估计是梁成志的朋友。有两个女生,也不知何方神圣。细细一看,微卷的刘海,扑闪扑闪的眼睛,就是大部分男生喜欢的那款,其中一个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看得我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桌上的菜。
席上,我们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其乐融融。我闭口不谈黄毛,只是对着梁成志的狐朋狗友,不断吹捧说今日真是高朋满座。酒过三巡,我装成醉醺,靠在椅背上。我是一个演员,因为喝的是雪碧,但转念一想,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是自醉。
梁成志开口说:“陈天,犯了错,还不道歉,敬楚凡兄一杯。”
听到这话,我醒了,坐直身子,眯起眼睛:“不用,我只是想再切磋一下而已。”
梁成志一愣,没想到黄毛倒是很有气魄,站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我大水冲了龙王庙。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不要怪罪我的另两个兄弟。”
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是一路人吗……我只能说:“行吧,那就咱俩。”
肖寒、和尚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地看着我装模作样,估计心里正笑个半死。
梁成志笑了,说:“你饶了他吧,要比打架,三个陈天也打不过你一个。”
我皱眉:“那比什么,比成绩吗?”
那个把我当菜的姑娘扑哧笑出声,说:“那更不行。一百个也考不过你呀。”
她声音很甜,我眉头舒展开,朝她笑了笑。
梁成志沉吟半晌,开口道:“我看这样吧。我们来赌一把,就赌这小子。”
“怎么玩?”我兴趣盎然。
梁成志说:“我到了大华职中,加入了校队,在自己年级里也组了一支,我打算和你的球队比一场。时间你定。”
我拒绝:“不行,我的球队刚选好,乌合之众玩不了。”
梁成志像是早有预料,说:“不用全上,你把老队员选出来,有几个我们就派几个。”
我说:“可以。下个星期天比,我输了的话,这事就算了。”
“我们要是输球,陈天双手奉上。”梁成志挺胸拍肚,义薄云天般地说。
双手奉上……我想象梁成志双手托起黄毛的场景,哑然失笑。
我说:“好。一言为定。”
梁成志十分高兴:“多谢多谢。”
我猛拍马屁:“梁兄果然有领袖风范,区区小事,也亲自出马,真是让我等汗颜。”
梁成志乐呵呵地说:“应该的,兄弟的事我不能不管。”
我笑眯眯地说:“说得好,是这样子,我有一位叫侯云的兄弟,先前被陈天借了点钱,我想兄弟的事不能不管,陈天不如还是尽早还了吧。”
我收好还款,说:“感谢盛情款待,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我只是一句客套话,不料梁成志突然严肃起来。我困惑不已,难不成要我帮他补数学?
“你看我这两个兄弟如何?”梁成志指着两个壮汉问道。
我不解其意,顺势说:“虎背熊腰,霸气外露,不可多得也。”
和尚忍不住了,伸手想打断我的拙劣表演,肖寒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他还想继续欣赏。
梁成志好像很满意这种古人风韵,大声说:“其中这位,姓龙,人如其名,首当其冲,乱不可军啊。”
真是成语鬼才,我附和道:“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失敬失敬。”
梁成志又开口了:“你看这位女生怎么样?”
我说:“不看。”
他终于按耐不住,说:“是这样的,我听说陈天当时欺负了马雨洛。我初中就见过马雨洛好几次,她长得好,成绩好;我体育好,个子高,也算很有缘分,希望你帮我跟她道个歉。或者你有她联系方式吗,我亲自去道歉。”
他做了一个举动,用筷子夹起一道江南名菜——西施舌。
事后肖寒说,我生气了。我说没有,肖寒肯定地说:“不,你生气的时候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我可是陪你跑了几十万米的人。你虽然没有把帽子冲掉三丈那么夸张……”
我:“到底是怒发冲冠还是火冒三丈?”
“我不懂,就像火山快要爆发吧,就那么一丝,我能捉到。”
好吧随你捕风捉影,反正我又没有掀了桌子。
我只是沉默不语,搛起一块牛蛙和一片盐水鹅,吃了前者,没有动鹅。
梁成志拧着眉头,拍桌而起,问我什么意思。我拂袖而去,出门前背对着他说:“你的美意,我一定带到。”
又是一节数学课,我不高兴做竞赛题,扭头看马雨洛的侧脸。
长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光滑,我猜摸起来很柔顺。耳朵没什么,小小白白的,只露出来一只。眼睛迷人,像数学一样深邃。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下巴尖得恰到好处,少一分嫌圆,多一分嫌锥。还有鼓起的胸部,我回家有试过把馒头塞进衣服里,对着镜子扭来扭去,可就是没有那种青春自然的曲线。
“你看什么呢?”马雨洛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依然直视着黑板。
“看你呗,”我说着,发现马雨洛的耳朵变得小小红红,“你终于知道上课说话不能扭头了。”
“周楚凡,站起来!”班主任喊道,“上课不要说话。”
我起立,马雨洛笑得倒在桌子上。
课间她笑我:“你这个大笨蛋。”
我只是看起来笨而已。
“你该不会生气了吧,”马雨洛见我不语,有些迟疑,“我还要看你的笔记呢。”
我答应了马雨洛,每天给她看一页,想起来就心塞,感觉自己像本日历似的。
“我没有生气,就算我生气,答应的事也得做到。”我拿出笔记。
马雨洛笑了,接过我的本子。我自己都快忘了写的内容,反正什么都记,十万个为什么也望尘莫及。
付桐有点奇怪,课间不再扭头,和马雨洛没话找话说,每逢训练倒是更加拼命。至于其他的“问题”少年,除了阴魂不散的许莫,也消失了。我很困惑,马雨洛明明讲解得耐心又仔细,他们为何鸣金收兵?
马雨洛在偷笑,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我不情愿这样,我是写给自己看的,可她是“普通同学”,还会趁我不在帮我整理课桌,我是个滴水之恩汪洋相报的人。
她俯在桌面,脑袋埋进胳膊里,露出一双眼睛,像是意犹未尽:“周楚凡,怎么才能变成高级同学,多读几页?”
“我爸妈一个标点也没看过,”我想回绝,看见她宁静的眼睛,心里莫名一软,“好吧,你要是数学能考得比我高,我就同意。”
“说好了,不准反悔。”马雨洛伸出小拇指。
我不懂她哪来的迷之自信,伸出小指,和她的勾在一起。
她低着头,垂着睫毛,小声说:“一百年不许变。”我笑了,心想:你数学考不过我,这件事一辈子也不会变。她的小指凉润,柔若无骨,我一呆,像触了电,再一思考,正负极相接会导致短路,所以不能跟女孩子有身体接触。我松开手。
拉钩的动作挺像交杯酒的。说到喝酒,我又想起梁成志,差点忘了。
“我有个朋友,想认识你。”我开门见山,懒得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还向马雨洛道歉,梁成志把校长砸晕也没见他给校长道个歉。
“谁呀?”马雨洛好奇道。
“他叫梁成志,大华职中的扛把子。”
“他成绩不好吗?”
“我们还要问别人成绩?反正成绩都没有我俩好。”
“那你把我QQ给他呗,”马雨洛笑了,“他是你朋友嘛。”
我问:“你QQ多少,我也能加你好友吗?虽然我不怎么用。”
马雨洛却不回答,只是笑我傻。
我把欠款交给猴子,猴子受宠若惊,连声说要多了。我说:“你就当放了高利贷,球队训练得怎么样?”猴子说挺好,就是旗杆被篮球队要去了。
坐进牛仔织女,我说:“旗杆什么情况。”
“篮球队的人看见他个子这么高,说让他去练练看。旗杆就跑过去了,结果那边不肯放人。旗杆自己又不凶,不好意思拒绝他们。”猴子说。
织女打扮的女侍者走过来:“请问你们点餐吗?”
我摇头。我说:“旗杆的事交给我。你跟白月有进展吗?”
猴子支支吾吾地说:“还没,这不是来问你了嘛。”
“问我有什么用,病急乱投医。”我笑了。
猴子有点沮丧:“她现在和杨会长走得很近。我老看到他们放学的时候一起走。”
我沉默了,我什么也没看到。见我不言不语,猴子一愣,起身走到隔壁桌,朝着一对搂在一起的情侣说道:“麻烦你们注意点影响,饭店是来吃饭的,不是吃人的。”
猴子回位,我说:“你有多喜欢她?”
猴子答不上来。
我换一种问法:“你愿意为她放弃什么?”
猴子还是不答。
我只好再变:“假如她要死了,用你的命换她的命,愿不愿意?”
猴子毫不犹豫地说:“愿意。”
我笑了,太多的言之凿凿,其实言之过早。太多的信誓旦旦,不过信手拈来。我不想深究猴子是否真能挺身而出,他有勇气说出来,就够了。
“好,我对你提一点要求,你收好了,回家看,”我说,“做到这个,再谈其他。”
猴子点点头。我拿出纸笔,写好,对折,交给猴子。我写的是:别他妈的看黄片了,多锻炼。
大概在初一时,我终于知道怀孕并非亲嘴导致,而需要做一些大人讳莫如深的事。初二,词典担任了性启蒙老师,我惊讶地发现,词典盗用了我的乾坤大挪移写作业法,性交释义为做爱,做爱释义为性交,这就很环,所以很坏。初三,我终于在同学的怂恿下,不,没被怂恿,是自告奋勇,在家里偷偷地上黄色网站,网页刚一抛头露面,我目若铜铃,下体如梦初醒,心脏大发雷霆。结果还没等我一探究竟,这厮弹出来一个窗口,要下什么播放器,我点叉,又冒出来两个窗口,那我下一个试试,我点OK,又蹦出来三个,看来黄色网站也深谙指数函数的奥妙。我赶紧强制关机,接着调整鼠标位置为初始状态,继续将坐垫抚摸平整,最后用湿毛巾给电脑脑袋和我的脑袋降温。爸爸回来还是发现不对,电脑开机不正常。经他略一调查,鄙人原形毕露——我从不知道有历史记录这种坑儿的玩意。
爸爸说:“虽然你喜欢喝粥,不喜欢吃包子,但我们今天就说包子。”
我一头雾水,爸爸说:“包子皮再好,也没有馅料重要。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装粥的碗再好看,也没有粥重要。”
他说:“所以,身体的秘密,根本没有什么,你得看见内心。”
很多时候,我不敢相信我爸只是一个卖包子的,他清澈而透彻。妈妈那么漂亮,也被他娶走了。
孩子们几乎没有性教育,却个个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初二,班上男生已经开始私下交流,我还蒙在鼓里,幸亏后来我脱“鼓”而出。人们总是喜欢无知,把无知称为纯洁,可白纸并不纯洁,因为可以乱涂乱写,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才有资格叫纯洁。
孩子们依然稚嫩,我初中那些大侃特侃的朋友,比如吹嘘自己能用双手把驴子摸成骆驼的情圣,看似花丛老手,见到心仪的女生依旧面红耳赤语无伦次。表面很情色,骨子里很青涩。
男生们总想让自己出众,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多读书,多走路,好好学习,锻炼身体。
傍晚,我站在8班门外等旗杆,白月走出相邻的7班,杨风满面春风地上前,贴心地拎起书包,两人说说笑笑出了校门。
“队长,你怎么在这儿?”
是旗杆,我笑了笑:“听说你弃暗投明了,我来瞻仰你。”
旗杆挠挠头,说明丈二和尚可以摸得着头脑:“篮球队的人也挺好的,我不好意思直接走。”
“如果你真的认为篮球更适合,可以留在那里,”我说,“如果想回来,就别拖拖拉拉的。”
“可是我说想回来,篮球队的人不高兴。”
“不高兴个屁,如果他们生气,你就比他们更生气。”
“唔,我试试。”旗杆说。
“还有,梁成志建了自己的球队,想和我们老队员比一比。你不来,猴子压力可就太大了。”
旗杆笑了:“我肯定去。让猴子放几个球过来,这家伙在场上,每次我连球影子都摸不到。”
马雨洛和我提起梁成志,说他讲话挺有意思。本来嘛,他虽然没文化,可是不虚假。
“他约我出去玩,你说要不要去呢?”马雨洛问我。
“去哪里,去书店就可以。”
“就是新华书店。”马雨洛说。
我大笑,我难以想象梁成志看书的斯文模样:“那你去呗。”
马雨洛看了我一眼,说:“好吧。”
“好好学习,多看书,”我说,“争取把我们的数学差距缩小到个位数。”
和梁成志的比赛迫在眉睫,和尚居然临阵脱逃,足球训练常常缺席,去陪女朋友了。我想揍他一顿,可又不能棒打鸳鸯,谁不是这样,猴子做的蠢事比和尚多一箩筐。
这天训练,又不见光头。旗杆说两人在小树林里幽会。河畔的小树林,本是学校的一道风景,却成了情侣们约会的地方。
猴子跟我汇报,他感觉状态好多了,不过还在与色魔作斗争。
我说:“兄弟们,今天训练完,加一个项目,抓和尚。”
天色昏暗,我们按照计划,在小树林里蹑手蹑脚地挪动。旗杆太高,头撞到了树枝上,簌簌作响,我们暂停。四周没有动静,我们继续前行。先锋猴子突然扭头,神情激动,我们凑上前观望。
一对情侣正站在一棵树旁。我冒充保安假装咳嗽了两声,肖寒默契十足,用手机上的手电照了照那棵树,情侣吓得直接卧倒,我憋住笑,继续前进。
终于,看见了他俩,柳芸闭着眼倚在树上,和尚搂着柳芸,黑暗中两人吻得水深火热。
我们看了片刻,走到和尚身后,我猛地一拍和尚肩膀,他扭过头,见我们一群人笑得七零八落,恼羞成怒:“操你妈的干嘛?”
“干。”肖寒答道。我们又一齐放声大笑。
柳芸满面通红,低着头,像在找地缝。
和尚一拳击中肖寒的胸口:“操你妈的!”
肖寒毛了,跟和尚纠打在一起。我大脑短路了一会儿,赶紧上去把两人拉开。最后一群人不欢而散。
我也有错,但和尚先动的手,我没当着柳芸的面把他打趴下,已经很仁慈了。我就不明白,怎么亲密无间的好哥们,总有女人插足。都说兄弟之间情比金坚,真金是不怕火炼,可终不敌红颜祸水。
之后的足球比赛,当然输了。和尚本是前锋,变得像敌方的后卫,那还玩个棒槌。黄毛就是对面的守门员,开始还一本正经,最后像是要弹冠而庆。
愿赌服输,我和梁成志说:“一笔勾销。”梁成志得意满满,我还挺喜欢他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带着残兵败将,到桃园里喝果汁。我忘了这家店平淡无奇的名字,叫它桃园,因为是我们义结金兰的地方。我没说什么,只是说:“我们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