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颗麦丽素
“婚前恐惧症”是个很好玩的毛病,发病原因千奇百怪,表现形式却大体相同,焦虑、逆反、惶恐不安,是一种幸福的烦恼。
萧萧的症状很明显,她已经有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婚礼定在国庆节,还有最后三天,她比自己正备战高考的学生们还要紧张。
为什么要紧张呢?“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了啊,走个过场而已。她躺在粉色的床罩上,又翻看了一遍结婚证,上面明晃晃地写着:易萧萧、鹿江。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焦虑,也许天生缺乏安全感,总是害怕失去,所以总想抓住一切。
小时候,她是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过。可是他们更愿意照顾堂弟,人家父母留下的抚养费更多,零食和玩具也多,她的童年充满了灰姑娘式的哀怨。
有一次父母说要接她和爷爷奶奶去打工地广州过年,她就很期待,她最远只去过哈尔滨,离家只有一个小时车程。可是过了两天,大人们又说票不大好买,她就很焦虑,跟现在一样。
爷爷奶奶说她“寝食难安”,这个成语就是那时学会的。然而她和爷爷奶奶还是去成了广州,而且是乘飞机去的,在20世纪90年代最初那几年,坐飞机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她又兴奋得好几天没睡好觉,爷爷奶奶便唠叨了好几天机票太贵。到了广州白云机场,她父母前来接机,老头老太竟然对儿子儿媳客气地连声说道:“破费了,破费了。”仿佛遇见了久违的远方亲戚。儿子连忙回复道:“不贵,不贵,特价,特价,只比火车卧铺贵一点儿。”原来这父子之间也可以“相敬如宾”。
在广州游玩过的地方,她长大之后就全忘了,只记得那里花红柳绿,和东北的冰天雪地完全相反。她还记得那里有很多好吃的食物,但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地小朋友都在吃的一种叫作“麦丽素”的零食。这种零食外形很像巧克力豆,但里面却是膨化的麦乳糖,非常符合小孩子的心思。她父母为她买“麦丽素”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它比一般的巧克力便宜,而且符合当下孩童们的流行时尚。
这次旅行让他们松散的家庭关系得到了缓解,然而这种一团和气的景象并没有维持多久,春节过完,回到东北后没几个月,两位老人又恢复了厚此薄彼的秉性,大概想着小儿子那头经济状况更好,将来更能依靠,对萧萧依旧冷淡,况且女孩子长大总归要嫁人,不中留的。不过事与愿违,萧萧一留就留到了33岁。两位老人前几年先后离世,都赶上了寒假,萧萧正好在老家给他们养老送终。而她那个有出息的堂弟远隔万里,当他在爱尔兰某个小镇上发出回应时,老人家的葬礼已经结束了,萧萧的叔叔只好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儿子:“已顺天命尽人事,一切安排妥当,你在异国他乡自我保重,勿念!”他们觉得还不够,加了一句:“爷爷奶奶会在天上保佑你的。”两次短信的句子几乎一致,大概他们每次的感受也相同,所以才会说出同样的话来。
萧萧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会儿小时候的事,回过神来起身走到阳台,看了一会儿街上的车水马龙,心里又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鹿江开车去接他父母了,路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又继续和这个念头做斗争,哪有这么巧?鹿江一向很稳当的,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时从不担心,安全得很,不该想这个的。
她烧了壶水,闻到那壶里有一股子不锈钢和新塑料的味道,便浇在水槽里去烫洗那一堆新碗筷。另外又接了那龙头旁边的过滤水再烧一壶,拿崭新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水,等它凉下来。可还没等到水凉,一阵无名的焦虑又袭上心来,不想收拾房间了,偷懒休息一下吧。她便再次躺在床上,睡着了。
萧萧和鹿江同时请了三天婚假,鹿江一早开车回盐城了,今天去,明天回。萧萧父母也是明天到,从哈尔滨飞浦东,晚上的航班。今天上午,本是约了影楼的人送婚纱照过来的,可昨晚就提前送到并安装好了,于是现在有了空闲。萧萧是趴着睡的,被床头婚纱照上的自己俯视着。房间光线不错,欧式装修风格,这是萧萧坚持的,她不喜欢什么新中式、日式风格,只喜欢欧式。欧式耐看,但凡有木头的地方,全用白漆;但凡有布艺,都是繁复的图案;但凡金属,均采用黄铜组件。
过了许久,萧萧被手机振动声吵醒,拿起一看,没有名字,是一串号码,便按了音量调节键,关了振动,塞在枕头下。八成是工作上的事吧,要么就是骚扰电话。“人家正休婚假呢。”她不想接陌生电话。
一分钟后手机继续振动,电话又来了,她看了一眼,还是那个号码,想同样忽视它。不过,她忽然觉得这号码好熟悉啊,仔细看了看那尾数,又看了看前面几位数字,没错,是他。
他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号码?她感到震惊,呆住了,直到呼叫停止。但几分钟后电话又来了。
萧萧终于接了:“喂。”
“宝贝,真的是你。找了你好久,不,是好几年。”
萧萧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想你了。听说过几天你就要结婚了,想来看看你。”
“你在上海?”
“嗯,我在华东师大培训,已经来了两周了,今天才找到你的号码。”
“还是算了,你以后别再联系我了。”萧萧冷冷地说。
“晚上行不?一起吃晚饭。”
“不了,我还有很多事情。”
“过两天你就结婚了,最后见一面。”
“不行。”她态度很坚决。
“晚上六点,金沙江路地铁站1号口,后面就是环球港,大门边上有个酒店。”对方不管她怎么说,先提出了约会地点。
“我不去。”她第三次说“不”了。
“就喝个茶。”
“不去。就这样吧。”萧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挂断电话很容易,可要了断心中的紊乱并不容易。萧萧面临的,不再是“婚前恐惧症”了,而是一场切切实实的婚前危机。
这个男人是谁?
话题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自打小时候去过一次广州后,萧萧对这个南方大都市便恋恋不舍。高考填志愿时,她就不再考虑哈尔滨、长春、沈阳这样的东北城市了,一年有好几个月天寒地冻的,跟温暖繁华的南方根本没法比,也没想过北京、上海的大学,因为难度确实比较大,她直接报考了一所小时候去过的大学,就在那年春节住过的地方——天河石牌。
2004年,18岁的她如愿以偿,来到了广州。岭南的气候异于北方,到处是奇异的植物,酸酸甜甜的水果,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很热情,不管他们来自哪里。老头们摇着蒲扇,穿着旧旧的白背心,三五成群地在骑楼下喝茶,说话声中气很足,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姑娘们也不太讲究,穿着拖鞋就上街,皮肤晒得黑黑的,一脸灿烂的笑容让不怎么标致的五官也显得可爱起来。萧萧与当地的女孩比起来,天然地具备了两大优势:普通话和容貌。
大家都认为萧萧来自北方名城哈尔滨。据说早年央视和央广招聘播音员,除了北京之外只在两个地方招聘,一个是河北,一个是哈尔滨,就是因为这两地的普通话没什么口音。提到哈尔滨,大家都想到中央大街、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冰雪大世界,仿佛全市的人都住在那里,其实萧萧的家乡离中央大街有五十多公里,而且属于另外一个地级市管理,算不得正宗的哈尔滨人,但她从小在家和学校都说普通话,口音与气质都和哈尔滨人没什么差别。进了大学,同一个省的都互称老乡,来自哈尔滨的女同学们也都认可她,小时候吃过马迭尔冰棍和秋林红肠的就是哈尔滨人,她又白,身材足够窈窕,配得上她们这个圈子。
不过,她的哈尔滨老乡们都特别洋气,特别是那些女生,在校园里是最时髦的一个群体。她们穿着打扮的水平,要远远高于广东本地人,也不逊于来自上海、大连、成都、重庆的女孩们。东北女孩子打扮自己有绝招,一个是敢穿,一个是贵。东北女孩有个顺口溜:“要想白,露大腿;要想俏,一身孝”,说的就是敢穿,这一点可以打败九成的竞争者。另外一个要素“贵”,不仅仅是多花钱,还得高贵有气质,这一点只有上海女孩能和她们竞争。同时具备两个特点的女孩不多,萧萧有几个女同乡就是这种类型的,所以特别扎眼。面如凝脂,身材窈窕,长且白的腿就足以“亮瞎”男生们的眼睛,连老师们都无法自信地靠近她们。南方的校园就是好,一年四季,满目望去,都是年轻而美好的肉体。
要想漂亮就得花钱。她一直不知道父母当年在广州做的是什么工作,反正赚的钱都花掉了,90年代末他们就回去了,家里只是添了些电器而已,并没有过上好日子。到学校后,萧萧就申请了助学金,否则之后几个月的生活费就没着落了。第一个学期,她只得闷头读书,先站稳脚跟吧,让自己变得更有气质一些。穿着打扮方面,她继承了妈妈的经验,花钱少还能出效果。她最漂亮的衣服是白T和牛仔裤,便宜,什么牌子都差不多,全靠自己的身材来撑。
读书太枯燥了,爬爬山逛逛街,和男同学们聊聊天多美好啊。每个周末,她面对着空空的宿舍都感到了寂寞。春节的时候她得了些压岁钱,终于不觉得那么压抑了,至少实现了“麦丽素”自由,那是她唯一的零食,在柜子里总保持着两大袋以上的储备。她的伙食和衣着也得到了改善,甚至给自己买了一双粉色的耐克鞋,正是有了这双名牌鞋子,让她有了自信能跟着同学们一起外出。不过,此时的女同学们已经不习惯三五成群一同游逛了,她们都有男生邀请,有些已经出双入对了。
这么快?萧萧不禁也春心萌动起来,她心里也装着个白马王子啊,可是要和现实当中的人对应起来多难啊。也有男生约自己的,可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孩子,嘴上的是汗毛还是胡子都没理清楚,见了女孩子连话都说不利索,她不想搭理他们,不想用自己花一般的年纪陪伴他们成长。而校园里的帅哥根本就不用主动出击,自有一帮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围着他转。
她的同乡们通过加入各种社团来交际,有的也参与一些社会活动,就是没有像她一样闲得只能看书的,总之,人家的生活过得多姿多彩,像花儿一样。其中有个叫亚妮的女孩,也来自哈尔滨,她见萧萧一个人孤寂,便想着也带她活络活络。她的男性朋友很多,既有高年级的男生,也有青年教师,甚至还有校外人士。萧萧第一次去越秀山、白云山这样的景区游玩就是跟着他们一起去的,她很快发现了,跟着亚妮,吃喝玩乐根本不用自己花钱,甚至连地铁票都有人抢着埋单,她只需要傻傻地往旁边一站就有人送上钱来。
“原来生活没那么艰难。”萧萧有一种迷宫里发现了捷径的惊喜。许多事情都不如你想象的难,就像当初学数学一样,自己看着那一大堆的公式发愁,我能解得了这样的方程式吗?后来不也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渡过了难关吗?虽然,隔了半年不去看它们就再也不记得了。
亚妮生得也不错,皮肤不如萧萧白嫩,但面容更有特点,她的鼻子很翘,走路的时候脚后跟也很翘,一步是一步的。她性格爽朗,且不以自己的容貌为傲,因此特别有亲和力,男人们容易把她当作知己。亚妮不把萧萧当作跟班,从不使唤她,而且对她相当照顾,她觉得萧萧有一种天生内敛的魅力,从而让人无法一眼看透,这点非常吸引男人。她自己就做不到,男人们有什么想法自己还没说出口,她倒替他们先讲了出来。萧萧跟她两个人在一起,叫作“相得益彰”,能把各种各样的男人都吸引过来,形成一种资源,供她们“享用”。
亚妮在社交上的特长是善于通过朋友认识朋友,而且速度相当快,这是一种“病毒传播式”社交,她很快就不记得当初是怎么认识人家的了。有次一个企业界的朋友请她吃海鲜,说人多好玩,他会带两个香港的朋友一起,让她也捎上自己的小伙伴。亚妮便邀萧萧同去,进了包厢,气氛蛮好,只是两个香港来的朋友年纪稍大。男人们喝着啤酒,女孩们喝着酸奶,大家自由无约束地交谈着。话题都围绕着两个女孩展开,譬如东北的风土人情,松花江的冰雪,还有她们上学时的滑冰课,这对于其他人来说都是很新鲜的。
过了两天,亚妮交给萧萧一千块钱,说是上次请吃饭的人给的红包。
萧萧懵了,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干吗?”
亚妮哈哈大笑道:“瞧你紧张的,人家只是表示谢意,没想干吗。”
萧萧道:“那我可不敢要。”
亚妮道:“听我讲,上次那两个香港人是和他谈生意的,我们两个无意中客串了他们公司的公关,吃完饭人家的合同就顺利签下来了,就这么简单。他想感谢我们,但人家忙,没空想什么礼物,我就跟他说我们自己买就好啰,他就递给我两千块红包。你就把它当作打零工的工资好了。”
“不是说朋友吗?”萧萧纳闷道。
“你当他是朋友也可以啊,我可没觉得。人家赚到钱了,想要分享不行吗?”亚妮已经没耐心解释了。
萧萧收下了,之后再也没再接触过那个“朋友”,大概别人也忙,没记得她这个“朋友”。这次的经历让她觉得,女孩子在赚钱上,比男人的路子要宽广得多,至少对于女学生来说,不只是做家庭教师和打零工这两条路子,这不,连别人请自己吃个饭都能赚钱。她那时并不觉得这是在陪客。
亚妮的朋友五花八门,除了男人外,也有少数几个女人。有次她们逛街累了去一家酒店喝茶,亚妮就介绍萧萧认识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家酒店的大堂经理,只比她们大几岁而已,不知怎么和亚妮认识的。她请她们豪华下午茶,价值598元,大堂外的露台边,正对珠江。那个女人自己要忙工作,没时间陪她们,和萧萧相互加了QQ。
那女人很快就离开那家酒店了。后来她请萧萧客串过一个珠宝新品发布会的模特,也算是有过单独交往了。有一天她约萧萧逛街,说有另外一个临时工作要找她当面聊聊,在一家酒吧的天台花园里,只有她们两个。
“萧萧,想稳定地多赚点钱吗?”女人问道。
“怎么说?”萧萧以为是模特经纪公司的活,她幻想过很多次,又觉得自己能力达不到。
“是这样,我先说,你听听就好,不着急答复。”女人似乎在给萧萧“打预防针”。
“嗯。”萧萧一边应着,一边忐忑地想,是什么事呢?
“有个东莞的老板,台湾人,其实还蛮精神的,四五十岁,一个人在大陆这边。”女人讲着,萧萧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对方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似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被人带进了泥坑里。不过既然答应人家好好听,还是静下心来等她说完吧,大不了之后别搭理这女人了。
那女人看她脸上表情有些僵硬,但没有生气的意思,便继续往下说:“其实一周见一次就可以了,他周末一般住在增城凤凰城,这边过去很方便的。或者他来广州,大家住酒店就好,费用不用管。一个月5000块,半年起算吧。对方肯定是满意你的,回去再考虑两天,合适的话,我来安排。”
萧萧还是没有表情,只是说:“还有些作业没写好,我这就先告辞了。”说完便起身。
女人目送她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嗨,萧萧,忘了跟你说了。”她又几步快赶,走近萧萧跟前低声说道,“对方说,如果你从来没有过,他愿意补偿2万块。”
萧萧返回学校的路上失魂落魄的,她总觉得自己是抗拒的,可事实上这些话都像树苗一样种在了她心里,只会越长越高,越长越壮,永远也不会忘记。“对方肯定是满意你的”,这句话说明别人已经对她有了相当的了解,至少那女人把照片给了人家。她觉得自己像是未经同意就上了架的商品一般,连抗议都来不及。钱真的不少了,2005年广州大部分人的薪资都没那么高,若干年后萧萧才明白,钱才是自己失魂落魄的真正原因,对于一个处境艰难的女孩子来说,谈什么高尚的灵魂和纯洁的肉体呢?
不过,也许还被传统道德观念约束着,也许出于害怕,萧萧周末并未做出回应,那女人一直通过QQ联系她,她也没有回复。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既没有断然拒绝,也没有任何反应,就这么拖着,似乎进退皆宜。也许,从任何一个方面有人再推一把,她就可以做出决定了,然而始终没有。萧萧挣扎了许久,那女人终于不再联系她了,两周过去,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事情不了了之。
她觉得好朋友亚妮应该不知晓这件事,反正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知道。亚妮遇到的事情似乎都很粗浅,她没有萧萧这么多心事。
亚妮约她去佛山玩,周六一早出发,周日下午返回。萧萧发现这是唯一没有男生同行的一次出游,两人AA制,其实花不了多少钱,最大的消费不过一夜的酒店住宿费而已。
到了佛山,她才发现,亚妮竟然在佛山还有朋友做“地陪”,吃饭、门票、酒店住宿同样不需要自己付钱,她之所以没有提前讲,是因为还没有选中合适的“地陪”,她是在大巴过珠江时才最终确定“接驾”人员的。周六这一天,她们逛了祖庙、石湾,晚饭后又被送回到了祖庙,入住在旁边的一间酒店里。亚妮打算明天再找另外一个朋友陪她们去西樵山,便与今天的朋友告别了。
祖庙是佛山的市中心,休息还早呢,她们便出来逛了逛周边的街区。佛山的夜景和广州不同,没有那么灯火璀璨,但温馨安逸,让人放松无比。回房间之前,她们进了一家超市去买点水果、零食备用。亚妮在冰柜里挑东西时,萧萧在旁边的货柜上发现了麦丽素,一定要买,她对这零食上瘾。可是只有大包装500g装的,吃不了啊,明天带在路上就化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要是有小包就好了,她有些犹豫。
“你这么喜欢吃麦丽素啊?”萧萧才发现旁边过来一个男人,似乎对她拿着这么一大包麦丽素很是惊奇。
“嗯。没找到小包的。”萧萧会意地对他笑了笑,继续寻找。爱吃麦丽素的人,似乎都有一种默契,通过这种外形酷似仙丹的零食,相会在童年的记忆中,或者勾起对影视剧台词的回味。
“刚才那最后的两包‘解药’被我偷去了。”男人笑着说道,递给萧萧两袋50g装的麦丽素。
“那你呢?”萧萧问。
“就买大包的‘绝情丹’,我喜欢一把一把地吃。”男人接过萧萧手上那一斤装的麦丽素放进了自己的筐里。
“当饭吃啊?”萧萧乐了。
“是呀,只有这样才能忘记忧愁啊。”男人道。
“这么愁啊?”萧萧笑道。
“你们小姑娘家不懂的。”男人笑道。这男人看过去三十岁出头,模样身材都还挺端正的,戴着无框眼镜,严肃中透着风趣,像个正经上班人。
萧萧转头去看亚妮,看她好了没有。那男人又道:“可以加个QQ号吗?”
萧萧又回过头来,她没想到这个男人搭讪这么自然,一点儿也不讨厌。她笑着说:“当然可以。”便说了自己的号码,男人立即在手机上添加,萧萧也掏出手机点了同意,真快,前后不过几秒钟。亚妮过来找她时,她应了一声,向这男人点了下头道了声谢谢便过去了。
男人还在回味,为什么是她说谢谢,难道不是自己要求加QQ的吗?然后才想起刚才递给她小包麦丽素的事。他觉得对方是个很自律、很为人着想的女孩。
萧萧回到酒店后,男人通过QQ又与她聊了一会儿麦丽素,都是小时候的事,萧萧也提了自己第一次吃麦丽素的故事。男人便介绍了自己,原来他叫常可攀,湖南人,家在广州,在旁边一所中学挂职副校长,平时周末自己都回家的,这个周末由于太太带着孩子陪同岳父岳母去马来西亚探亲了,所以才留在佛山了。他问她明天有什么安排,她说计划和同学去西樵山。他便自告奋勇说自己明天人与车都空闲,“愿效犬马之劳”。
萧萧并不想拒绝,她不想出来后全靠亚妮,也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她一直想主动拓展自己的交际圈子,将来才不至于被动,这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坏人。便问亚妮明天的朋友约好了没有?亚妮说还没,她做事一向是事情临近了才做决定的,晚上休息时懒得想事,按她的路数,明天早餐时再联系不迟,她就是那么自信。萧萧说刚才联系上自己一个老朋友,人家正好在佛山没事,愿意明天开车带她们去玩。亚妮想都没想,便答应依萧萧的安排,她内心里早就想知道萧萧究竟是没朋友还是藏着掖着了。
既然说了是老朋友,萧萧也就不介意和常可攀多聊一会儿,多了解点信息。对方正好难得有个自由之夜,就拖着她一直聊到晚上一点多。亚妮早睡了,萧萧实在撑不住了,才跟对方说:“晚安,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开车呢。”已经很不早了,常可攀困意也上来了,今晚取得重大进展,该知足了。他们互道晚安之后,似乎已经相互了解了许多,真有一种老朋友的感觉。虽然他大她十几岁,但女性的情感成熟速度是远快于男性的,这算不上什么差距,性别之间的融合度已经足够弥补年龄的差异了,更何况从一开始,麦丽素就帮了大忙。
第二天早上九点,常可攀准时来到酒店楼下接她们。两人打招呼的熟练程度,让亚妮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俩就是在昨晚的超市认识的。萧萧对亚妮说,常可攀是她中学老师的大学同学,就是她们对面那所大学毕业的,原本家在广州,这几个月恰好被组织安排在佛山做干部交流,她昨晚才知道的。之前自己刚到广州上学时,这位大哥对自己很是照顾,还去火车站接过自己的。亚妮看不出一点儿破绽来,常可攀也对萧萧编故事的本领佩服得不行。
常可攀一路上对她俩照顾得很好,亚妮丝毫没觉得她俩之间有主次之分。不过,他还是趁亚妮去洗手间的间隙,向萧萧表达了“敬意”,说她可以写小说了。“准备给我安排个什么领导岗位啊?区长还是局长?”萧萧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省得你解释了嘛,我一句你一句容易出纰漏。”他们如此默契配合,关系便更进一步了。
实际上,常可攀是个很会“来事”的男人,他在小事上周全,大事上不糊涂,确实不同于一般的教师,所以才能很快地成为领导。萧萧刚刚与他接触,当然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从小事上也能感觉出来,这个男人能给他身边的女性一种天然的安全感。
佛山之行结束后,萧萧每天都会收到常可攀的QQ信息,他们聊天的内容无所不包,只是很少提到他太太,光知道他太太比他还要大三岁,萧萧提了句“女大三,抱金砖啊”,常可攀就不说话了。她感觉这个男人对她有点“相见恨晚”,但又觉得他这样很没有道理,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女孩那么掏心掏肺?难道就因为麦丽素吗?
时间过得很慢,到下一个周五时,萧萧感觉像是已经认识常可攀几个月了。可攀说自己即将返回广州原单位工作了,他约萧萧晚上在岗顶附近的一家酒吧见面。
“刚从佛山回来,我家就在龙口西路。”可攀把背包放在旁边的座椅上,递给萧萧一包刚拆开的麦丽素,口中应该还有几粒,看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家。
这么近?萧萧之前听他说过住得不远,没想到如此之近,不禁有点疑惑,觉得这男人胆子真大,在家门口约女孩子见面,也不担心被人看见。
“这么说,你从上大学起,就没离开过石牌?”萧萧问道。
“是的,我从1993年来广州上大学起就一直住石牌。”
“你太太从马来西亚回来了吗?”萧萧真有些担心,她看到电视上常有女孩子被人误解,而被原配夫人尾随过来莫名其妙打一顿。
“回来了。”
“那你还不赶紧回家去?”
“嗨,她肯定没在家,整天在外面玩。”
“她不用带孩子吗?”
“她哪会带孩子啊?她妈负责带孩子,她只管生,最近肚子里又怀了一个。生女孩的话跟女方姓,男孩跟男方姓,不过这次可能还是女孩。”
萧萧听他这么讲,根本不像在描述自己的太太,倒像是描述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两句话就足以表达上门女婿的怨气。
“她做什么工作呢?”
“工作?她就在对面工作。”可攀抬了下头,意思是就在马路对面。对面是中山三院。
“她是医生?”看着对面三院的大楼,这么近,萧萧不禁吃了一惊,生怕他老婆会从对面楼上看过来。但是可攀摇了摇头。
“护士?”萧萧问,可攀还是摇头。
他直接说道:“她哪干得了这个?被中山三院挡住了,街面上看不到。就是那条巷子走进去,她家是石牌村的老居民,有好几栋楼呢,她就负责收收租。”
萧萧发觉自己提问太多,于是停下来喝酒,酒好苦啊,一定是刚吃过麦丽素的缘故。可攀也闷头喝了一大口,他俩体验到的苦味便是一样的。
可攀问了萧萧几句闲话,学校里的事情。学校里能有什么趣事?不过是话题的缓冲而已,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讲述家事,自己想讲而已。
他出身于湖南的乡村教师之家,一家人勤劳又务实,好读书但不迂腐,父母除了教书外还开书店兼杂货铺,生活水平在当地属于中上。十多岁时父亲便告诉他婚姻和平台的重要性,给他讲家族中阔亲戚的发迹史,还说有许多湖南名人的出身境遇都不好,父亲自己是由于爱情而受困于乡野,但眼下时代不同机遇也多了,期待儿子能实现祖辈、父辈未完成之梦想。
所以他考取了广州的大学,在校期间参加过学生会,也入了党,毕业后留在母校附中教书,算是子承父业,在大都市站住了脚,成为一个金灿灿的“凤凰男”。紧接着他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太太,虽然长得又黑又胖,比自己年龄还大,不过笑起来还挺灿烂的,关键是家境殷实,因为有个舅舅在教育厅当领导,又平添了几分自信,让他觉得还有可爱之处。他们两个都没怎么正经恋爱过,女方稍微主动点,可攀便沦陷了。经历过一轮短时恋爱后,他惊觉这并非预想中的才子佳人故事,于是想法子抽身。不料他没学过“金蝉脱壳”的技能,女方倒演绎了一出“珠胎暗结”。父亲得知儿子闹出乱子来了,急忙亲自跑了趟广州,给他厘清了爱情与婚姻、事业与家庭、理想与职业的关系,几十年来呕心沥血的人生经验,总算是被这小子听进去了。三天后,双方家长隆重会面。两周后,分别在广州和老家举行了主客场婚礼。
婚后的太太更强势了,可攀牢记父亲的教诲,处处忍让,他宽慰自己,毕竟是吃自家人的亏,好处没给外人。不过,可攀在事业上确实得到了女方家庭的大力支持,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这次佛山挂职副校长几个月,老婆又怀孕了,她那舅舅便借机把他调回附中任教务主任。
两瓶黑啤下去,可攀已有些醉意。萧萧也觉着酒精发挥了作用,眼前的射灯更明亮了,映照得可攀的面庞更加生动起来,周边的一切都有了一点儿戏剧化效果。音乐响起时,人们踏进舞池翩翩起舞,剩下的也留在原地扭动腰肢,可攀也邀请她跳了一曲。他的手臂很自然地搭在自己腰上,力量刚刚好。三十出头的男人,一切都刚刚好。
中场休息时,可攀继续讲述故事。孩子的妈妈从来不问他要钱花,她自己那里有的是,她只逼着他理财。2000年结婚时,她不想住石牌村了,赶上学校房改,选了套80多平方米的,钱还是他父母给的,才几万块。2003年,她觉得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独立的房间,又逼着他买了套三居室,他的工资积蓄一分不剩全做了首付,不过原来的小房子出租,租金就足够缴纳每个月的按揭款了。他所在的中学是省重点,职位越高,收入来源也越广。今年,2005年,他又出手在珠江新城买了套房子。新房子才好住,太太跟他约好,自己住的房子每隔几年就要换一套,否则各种小毛病出现后她会受不了的。他用这两年的奖金做首付绰绰有余了,何况还有其他进项。“家有丑妻是个宝”,他没想到是这个意思,简直是个财神爷啊!
太太自己也投资,她让父母住自己家帮看孩子,把石牌村的三栋老楼改造装修成标准房间,招聘了两个女孩子打扫卫生,短租为主,长租为辅,收入比别人家高出了一大截。攒下来的钱一部分投资商铺,一部分放贷。她从不投资股票,是因为懒得思考太复杂的事,不愿意承担太多风险,之所以不参与到可攀的房贷中来,主要是因为没有单位给她开具收入证明。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长处,她的软肋也很明显,就是会做一些荒唐的事,让他羞于启齿。她很好玩,整天和几个“闺密”混在一起,都是广州的“城中村二代”,她们不只是吃吃喝喝、打牌这么简单,还集体去“泡鸭”,她们才三十多岁啊!这样的事他没法对别人倾述,只好对萧萧这样的陌生女孩子讲讲。
幸好她现在怀孕了,正好消停一下。之前太太乱来就是因为两次生孩子时间间隔太长,空了七年。但不能不说,生孩子早就是好,他们第一个孩子现在已经上一年级了,看着女儿开开心心地长大,可攀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现在,萧萧非常同情他,帮他喝了半瓶酒。但可攀却把剩下的半瓶一饮而尽,他还有话要讲。他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就是看人家有钱有权嘛,自己凑上来做上门女婿的。我就像这麦丽素一样,外表上看是巧克力豆,内心都是不踏实的。”他还说自己也乱来,常和朋友们偷偷去东莞玩,开始觉着新鲜,后来次数多了也就觉得没意思。
萧萧晕乎乎的,表示很好奇,她问那些女孩子是怎么做到的,用什么办法吸引男人乐此不疲的。可攀说:“以后找时间,好好讲给你听。”
最后,他彻底喝醉了,但还是能清晰地表达。
“萧萧,我今天约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可攀突然问道。他醉眼蒙眬地注视着萧萧,一只手还搭在她腰下方,好像之前一直放在那里。
萧萧被吓了一跳,手上的一颗麦丽素掉进了桌面上的木头缝隙里,她用手指去抠,却怎么也取不出来。她当作没听到,这样就不必回答。
“不是说今晚,你……你可以先考虑两天,我会补偿你的……我不想占你便宜。”不知是因为醉了,还是故意如此表达,反正说得支离破碎的,“可以先考虑两天。”跟那女人说的一样,但后面的数字萧萧没听进去。
她扶着他下楼,在扶梯上,可攀顺势抱紧了萧萧,两人像情侣一样,萧萧没法挣脱,她害怕动作大了会把他摔下去。到商场门口他们就分开了,萧萧真的害怕被人看见。
回去后,她当可攀说的是醉话,可是过了两天,可攀在聊天中说不是的,他认真考虑过的,一直就想找这么个人,现在终于找到了,虽然他不能和她结婚,但是会爱她的。他用的是“爱”这个字,但提的是包养方案。
萧萧明白,这是没有结果的,也不是奔着结果去的,绝对没有小三上位的机会,找小三不会一开始就谈钱。这只是包养,从一开始就声明了的包养关系,多少钱,就买多少“爱”。
她依旧采取了拖延战术,对于这个问题不答复、不讨论。不过,可攀和那个女人不同,那个女人嘴里只有生意,可攀嘴里还有很多话题和生活琐事可以跟她交流,所以他们的联系没有中断。可攀依旧若无其事地邀请她一起吃饭、唱歌、爬山,只是隔三岔五地轻轻提及这件事,萧萧觉得他是尊重她的,因为她不说话,对方也不因此而冷落自己。
几个月过去,一天晚上,可攀的太太突然破水了,要提前生产,住进了中山三院。医生说胎位不正,但还是建议尽量顺产,实在不行明天再剖腹产不迟,生孩子的时间可能会很长,但不用紧张,危险系数不大。家属别都在产房门口守着,这样做起不起什么作用,最快也要明天早上生产。可以留下一个人,其他人先回家休息一下,天亮时把产后用品带过来才是正事。他的岳父母决定守在医院,让上了一天班的女婿回去准备物品,休息一下明早再过来。
可攀十分钟就收拾好东西出门了。他的内心很复杂,虽然是第二个孩子了,但他比自己的太太还要紧张,又说不上来自己内心的感受,只是感到全身发抖。他给萧萧打了个电话,说他在他们第一次去的那个酒吧。
萧萧赶过来之后,看见可攀正在喝酒,头上冒着汗,便去帮他擦汗。他握住萧萧的手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担心她会死掉。”萧萧劝他说这是产前恐惧症转移到了丈夫身上,产妇就会轻松顺利一点。她瞎编的,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产前恐惧症,只是觉得这么安慰他比较好。
她陪着可攀喝了几瓶,发现已经过了宿舍熄灯时间,便决定陪他到天明,熬过最艰难的下半夜。
可是老板说他们要下班了,他们只好走出酒吧。可攀想直接去医院等,但萧萧没处可去,他便在旁边的酒店里帮她开了一个房间。他刚出酒店大门,凉风一吹,便“哇啦、哇啦”吐了一地。正在等电梯的萧萧连忙赶了出来,和服务生一起把他拖进了酒店房间,扶他躺下休息。可攀躺下后依旧浑身发抖,冒汗,萧萧去卫生间用热水打湿了毛巾,帮他敷脸,擦胳膊。可攀紧紧握住她的手臂不放,只往怀里揽,他已经意识不清醒了,力气很大,将萧萧抱过来后翻转摁在床上,开始脱她的衣服,萧萧挣扎了一下,没有再反抗……
可攀很快就恢复了意识,他抱着萧萧,连声说谢谢。萧萧则望着床单上的那摊血迹发呆。可攀抱着她去浴缸洗了澡,又抱回床上搂着睡了一会儿。快天亮时,可攀又再次疯狂,把她从睡梦中折腾醒,结束时,可攀大叫了一身,萧萧也疼得喊出声来了。这时可攀的电话响了,他连忙穿上衣服往医院赶。他的第二个孩子正好出生了。
从此,萧萧便成了可攀的情人。可攀知道萧萧不愿意接受现金,那对她的心理是个挑战,也未免是种侮辱。他想了个极好的办法,找朋友给萧萧开了个虚假收入证明,以她的名字在五山买了套精装修的一室一厅小户型,还是现房,首付八万不到,打算把每个月的按揭定期转到她的还款账户里,只要萧萧和他在一起,就会一直帮她付下去。房子很快就交房了,他们不用住酒店了,这里就是他们的爱巢。
可攀这些年从风月场所学来的本领不敢在太太跟前尝试,现在一股脑儿全用在萧萧身上了。他在萧萧面前是完全放纵的,做过什么坏事都可以讲,想过什么也可以说,哪怕是他对单位女同事的性幻想、对官场竞争对手的报复,也可以毫无保留地讲出来。萧萧也完全乐意承受他这种毫不掩饰的“真”和“爱”,并以同等的方式对待可攀,她觉得今后再也不会有如此坦诚如此me too(我也是)的情感了,哪怕是和未来的先生在一起。
在可攀的“庇护”下,萧萧过完了剩下的三年大学生活,这时的可攀也成了附中的副校长。萧萧上大四时,她已经成熟多了,开始考虑起自己的未来,她父母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为她提供任何资源,只能任由她自主择业。要留在广州和这个男人继续纠缠下去吗?即便能搞得定可攀,也摆不平他太太,摆得平他太太,也不能被他太太的舅舅相容,他在教育系统的地位太高了。
她决定离开广州,到上海去。萧萧在学校里偷偷用功,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她知道,以自己的本科学历,在上海是很难立足的。可攀说他是爱她的,不愿意让她离开。她说:“我留在这里会成为你的定时炸弹,同时自己也会被炸得粉碎。我们还是分手吧。”可攀不同意分手,但也没法子,只能由着萧萧飞走。
2008年夏天,萧萧来到了上海。这里有完全不一样的空气,不再是一年四季都热烘烘的暧昧空气;这里四季分明,冬天的冷风让自己头脑更加清醒。往后,她得靠自己生活下去。
萧萧深知男人的秉性,所以选了个女导师。经济上断了来源,她想拼命地打工赚钱,但时间上太难平衡,导师交给她的工作量太多而补贴太少。上海消费比广州还高,她还有按揭要交呢,太难了。
趁着寒假,她回了一趟广州,想把房子卖了,可受到了金融危机的影响,谈了几个买家价格都没谈拢。可攀得到消息后匆匆赶了过来,要阻止她卖房。
“知道吗?你这是在败家!宁可不上研究生,也不能把自己的房子卖了。你读研究生为了什么?工作又为了什么?现在房价已经翻倍了,过几年还会涨,到那时候你还能买得回来吗?”
“我败什么家了?我有家吗?你是有家,有富婆当家,有两个孩子,有无数套房子,有存款。可我呢?我只有这么个小房子,还有我自己!我交不起按揭,吃个便当都不能超过15块!我有苦难言,家人也帮不了我,我不读研究生,将来就拿不到上海户口,找不到好工作,我怎么生存?”
“读了研究生又如何?现在五山这样地段的房子在上海要好几万一平方米,你在上海怎么买房?怎么过下去?想过吗?你为什么要离开广州?为什么要离开我!”可攀抓住她的双肩,拼命地摇。
“我可以结婚,找个人跟我一起买房,一起过下去!”萧萧声泪俱下。
可攀没想到萧萧几个月不见就这么有主见了,她已经长大了。
他默然了,抱着萧萧,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臂膀,看着她安然入睡。
夕阳西下,他领着她下楼,上车,准备去吃晚饭。
“带我去佛山好吗?”萧萧轻声说道,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嗯。”可攀系上安全带,启动了车,一路上了高速。他知道,她要去找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家超市。停好车,他们来到那座商厦,超市竟然还在,只不过跟四年前比起来,已经破落了不少。
萧萧寻了一圈无果,最后只好问一个年轻的店员道:“请问有麦丽素吗?”
“麦丽素?”店员似乎有些诧异,或者没听明白。
“就是像巧克力豆的那种,小零食。”
“哦,麦丽素,我想起来了,早几年就不卖了。”另外一位年长的店员回答道,“不过现在有很多进口的巧克力豆啊,比利时的,瑞士的都有。”
萧萧怅然若失。他们的麦丽素已经没有了,不仅是佛山,广州的超市也不销售了。孩子们的口味在变,生活水准也在提高,这种廉价的代可可脂食品缺乏销路了。
可攀今晚本是要回家的,因为太太这几天正闹情绪,她无事可做。一个孩子读五年级了,另一个也已经上幼儿园中班了,可是她仍想着出去玩,被可攀阻止了。是岳父母让他这么做的,他们不愿看到女儿堕落。可是,这一夜可攀没有回家,他在照顾同样情绪不稳定的萧萧。他们终于被人发现了,可攀的太太把丈夫举报到了舅舅那里。
老人家即将退休,他得把这件事摆平,于是召开了家庭会议,他旁听,可攀的岳父主持。
“可攀,都35岁的人了,叫你看住老婆,你看到哪里去了?!泡什么女学生?!你是重点中学的副校长,都副处级了,你有今天的成就容易吗?这个事情闹得太过分,如果没有舅舅帮你兜住,传出去怎么办?事情怎么收场?再过几年你就是校长,正处了,广州有这么年轻的校长吗?搞不清自己的前途在哪里吗?当年你爸怎么跟你讲的?你还记得吗?还要我给他打电话吗?你明知道他有高血压、糖尿病,一堆的病,还搞这些事情出来?”
“还有你,男人的错误在家里讲,为什么要找外人去抓?你之前犯错,可攀不也忍了吗?传出去我们这一大家族怎么在广州立足?小孩子怎么办?离什么婚!谁让你们提离婚的?!我们家就不允许出现‘离婚’这两个字!”
最终,可攀当着三位老人的面,向太太诚挚道歉并且跪了一炷香工夫。
局长舅舅跟他说:“那个女研究生那边要打点好,该给的钱不能少,坚决封口,并且一刀两断,不能再来往了,办完了来我这里汇报。”
可攀哭丧着脸,内心却狂喜:他们竟然不知道以前的事,还以为是单次事件。原来她舅舅的眼力也无非如此,自己还是蒙混过关。唉,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老一辈的官员,终归是要被像他一样精致有见识的年轻人替代啊。他又在心里嘲讽他老婆道:闹什么闹?闹了又怎样,表面上他们是站在你这边,实际上还不是护着我,谁也不会把我怎样。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说白了还是你们家需要我这根“撑门棍”啊。他这么想着,就不觉得跪着有什么屈辱了,反而觉着好笑,这一炷香给自己带来的“反思”作用真是太大了。
事后他以赔偿为由,从自己卡上给萧萧打了三万块,然后把所有的银行卡和账户交给太太管理。
萧萧吓得不轻,跑回上海后暗自庆幸,还好,没有遭遇被原配泼硫酸的事,没有被扒衣服,也没有被曝光,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但毕竟被别人抓住了把柄,还是小心为妙,要不一切都毁了。至于那三万块,拿不拿结果都是一样的,正好自己用得着,没有钱真是太难了。退回去人家也不会对自己刮目相看,毕竟木已成舟,对方是拿钱封口,拿了钱别人反而心安,自己闭上嘴就好了。当然要闭嘴。
十年后,萧萧再次接到常可攀的电话,自然吃惊不小。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婚前恐惧症”的深层次原因是这个。不理他会怎样?他为什么又来找自己?他怎么找到自己的?自己已经够小心了,去年卖广州小房子的时候,都没敢去广州,还是委托给一个中介全权办理的。
她上网搜索了一下常可攀的名字,教育局局长?!他太太的舅舅当年的位子。看来是他掌权了,觉得自己自由了。难怪他能找到自己的号码,凭他现在的职位,找个运营商、公检法、房产局的熟人查询打听一下,易如反掌。
见一面又如何?聊聊天而已,把话说清楚,他常可攀总不能在公共场合乱来吧?反正今天没事,鹿江也不在上海。鹿江比自己小三岁,心思单纯得很,认识几年来,从来没问过自己的经历,他只想对自己好。
可是萧萧又觉得,哪怕是见常可攀一面,都是对鹿江的不忠。她之前就觉得对不住鹿江,他根本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黑历史,竟然还有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如果它爆发起来,威力绝不亚于“艳照”。
鹿江是多单纯的IT男啊,没怎么跟女人相处过,从亲密举动就能感觉出他的生涩。她觉得自己从常可攀身上学来的一身本领,不能用在鹿江身上真是太遗憾了,假装经验不足的难度,要比故作老成难得多。多年单身生活,让她一身“武艺”无处施展,正想着在鹿江身上好好地用起来呢,可是她不能。只能在未来生活中慢慢试,让鹿江感受到自己的爱意,让他觉得是一起摸索到的技巧。
思前想后,她还是勇敢地来到了金沙江路地铁站。在酒店大堂的茶座里,她见到了阔别十年之久的常可攀。他没怎么变,一眼便能认出来。他更加壮实了,却没什么啤酒肚,眼角的皱纹没有带来沧桑感,反而平添了几分稳重,像个年轻有为的局长,应该还有发展空间。
她像见到老朋友一样伸出手来,可攀却尴尬了一下,他们之间不应该是拥抱的吗?唉,十年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确实不太适合。他伸出手,轻轻地捏住她的手心,摇了摇。她的手还是那么软,那么温暖。他的手还是那样有力,那样厚重。这俏皮的举动让他们又迅速拉近了距离。
“萧萧,十年了,还是那么漂亮,身材还是那么好。”可攀的嘴还是那么甜。
“我才33岁,难道不正当年吗?”萧萧回道。
“可是我已经老了。”可攀叹息道。
“常局,你才45好,跟女人30多岁没什么差别。”萧萧这么说,可攀觉得两人的距离又拉大了。他们俩没说上几句话,却已拉锯多次。她分明在讽刺自己:为了自己的前途,从来没有考虑过要离开家和她走下去。
“还记得这个吗?”可攀递给她一包麦丽素,想以此再把距离拉近。
萧萧心中一震,他还记得自己的小嗜好。可是她却故作镇定:“早不吃这个了,我以为早停产了,没想到现在还有。”
可攀都看在眼里,知道她并非无动于衷。他便问她工作状况,父母可好,婚礼是否准备妥当。萧萧也问候他两个孩子的状态,大的是否大学毕业,小的是否准备中考,等等。
常可攀一边聊一边观察着,萧萧真的是成熟了,而不再是长大了。她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女人了,一个正在走向中年的女人。他偷偷地观察她,觉得她比以前更加性感。虽然穿得素雅,但那是教师职业装,她除了脸和腰,其他部位都较十年前更丰满了。这种风韵,和初见时的少女版萧萧不同,也和分别时的毕业生版萧萧不同。些许陌生带来的性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激发他来自内心的欲望,就像岩浆在地壳里受到星系引力的影响,在积聚力量,准备适时喷薄而发。
时间真是太不够用了,还有很多话没有讲,两个多钟头就过去了。
萧萧说道:“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和老公视频通话。”可攀注意到她这会儿已经改用“老公”这个词。
“哦。”可攀真的不想这么快结束,“你老公不在家?不是马上要举行婚礼了吗?”
萧萧顿觉说漏了嘴。她在可攀面前没耍过心眼,即便过去十年,还是没设防:“嗯,他开车去盐城接他父母了,明天回来。”
“萧萧,留下吧,就今晚。”可攀觉得自己在哀求萧萧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过话了,平时只有别人会用这种请求的语气对他说话。
“不,谢谢!我真要走了。”萧萧转身离去。
半个小时后,萧萧疲惫地来到新房所在的小区,她不要回原来的住处,想一个人在新房里安静地待一晚上。这里一切都是新的,能让她忘记过去。
她到小区门口后,自作聪明地转了一圈,可攀不会跟踪自己吧?她在楼下逛了十几分钟,确定身后没人,才走进了那个单元。
电梯门开了,她正想着门锁的密码,一抬头,差点尖叫起来:“常可攀!”
他居然在门口等着她。
“你在跟踪我?”她紧张极了。
“最好小声点,避免你的邻居们听见。你不想尽人皆知吧?我坐一刻钟就走。”
萧萧全身颤抖,说:“可攀,不能这样,你不能进去。”
可攀上前一步,搂着萧萧说道:“宝贝,开门,小声点。”
萧萧只好把门打开,以便尽快掩人耳目。
“我早就打听到你的住处了,这儿和原来的地方都知道。你离开环球港时,我就断定你要来这里。你以为在花园里兜一圈我就跟不上了?其实我早就在楼上等你了。新房装修得不错,窗帘布艺还是你喜欢的紫色。”
“我求求你了,不要干扰我的生活了,我们十年前已经结束了。你早点回去吧。”萧萧要哭出声来了。
“是结束了,但不是现在,应该从明天开始。”可攀回道,紧接着又上前一步说,“萧萧,我的宝贝,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这只能怪你太性感,太漂亮,太有诱惑力了,我控制不了自己,就像十四年前第一次那样,我一定得再要你,一次……”说完就把萧萧抱了起来,进了她的婚房……
萧萧已经完全懵了,可攀的这些动作,瞬间唤醒了她身体里深藏的记忆,那是他们配合过无数次的默契。他的身体语言比鹿江强太多了,效率也很高,简直无法抗拒,正如十年前的那次分手之夜一样,萧萧再次沦陷。那欧式的木床架被证明还是不够结实,有“吱嘎、吱嘎”的响声,萧萧想,当时该选择另外一张床的。她仰望着,害怕自己新挂上去的婚纱照相框被震下来,要是砸中可攀的后脑勺,他就出不了这门……
第二天下午,一切都依计划进行着,没有偏差。
鹿江接到了父母,他们来看新房。他们一边看房,一边说:“晚上也要一起去机场接亲家,挤就挤点吧。”他们的儿子就一直在解释:“哎呀,爸爸,不行的呀,多一个人警察也要抓的,这里不比盐城啊,后座真坐不下四个人。要是分两辆车,那不跟两家人一样了嘛,您二老还是在家等着吧。”
“宝贝,你买了麦丽素啊?”鹿江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萧萧连忙跑进了房间,原来,鹿江在床罩的皱褶里发现了一颗麦丽素,她心脏怦怦地跳着,脸唰地白了。
“萧萧,我小时候最爱吃麦丽素了。我妈妈每周给我买一包。”鹿江又转过头去跟妈妈说话,“还记得吧,妈妈?麦丽素,原来萧萧也爱吃呢。”
萧萧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包昨晚才得来的麦丽素,递给鹿江,急促地说道:“是的,昨天在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买的。”她倚在房门上,尽量控制着自己不晕倒,但她望着墙上那婚纱照相框,分明是在晃动,晃动……
鹿江没接好,一整袋都撒了,嘀嘀嗒,嗒嗒嘀,满地都是——“含笑半步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