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刘广篇

翠鸟

当东面山巅上的晨曦照亮洞口时，翠鸟感到自己的眼皮被白光晃了一下。它本能地睁开了双眼，那些在黑夜里让它无法看到的景物，都暴露在洞口外的亮光里。

翠鸟唧唧地叫了两声，把头伸出了洞口。太阳在山顶上露出了红边边，翠鸟抖抖羽毛，啾啾叫了两声，飞出了洞口。它一边连续地啾啾叫着，一边在洞穴的周围飞着。每天早晨，翠鸟都要用这种方式来巡视它的领地。

山林中，各种鸟的鸣叫声响成了一片。

翠鸟快速地围绕着这个洞穴扇动着翅膀。这是一处朝南的山崖，翠鸟的洞穴，就处在山崖的上方。这是翠鸟的第几个家？翠鸟似乎已经记不清了。

翠鸟的父母，原来是住在山外的长江边上的。那里有处连绵的丘陵山坡，一面临着长江，一面围着一片湖泊。这里临江环湖，鱼虾丰盛，是翠鸟理想的栖息地。翠鸟就是在这里出生的。翠鸟出生后没多久，这里来了一群脾气暴躁的动物，它们长着钢铁的身躯，它们的腿脚都是橡胶轮胎。它们形态大小不同，也有不同的分工。但它们无一例外地能快速移动，而且相遇时，总是挑战着发出刺耳的鸣叫，喘着粗气，散发出刺鼻的气体，不耐烦地让过对方。这些钢铁动物还抓来一些人类为它们工作：为它们引路，为它们加油，为它们修理，为它们清洗等等。翠鸟非常不理解，这些暴戾的动物为什么既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珍惜人类的生命。翠鸟经常看到这些钢铁动物在高速行驶中，撞向同类或其他障碍物，总是把自己撞得面目全非，也把为它们工作的人类撞得血肉模糊。随着这群动物的侵入，翠鸟很快地失去了家园。它们铲平了丘陵土坡，填平了湖滩沼泽，建起了大片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叫作工业园区。翠鸟和父母为了逃避这些钢铁怪物和工业园区里经常发出的巨大惊心的声响和刺鼻令人窒息的气味，不断地搬家迁徙。几个月前，翠鸟离开了父母，独自飞进了这片大山之中，没想到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同伴。翠鸟在大山的一处皱褶里，占据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它在一处断崖上啄出了自己的洞穴。这条山沟里只有一条小溪，虽然鱼虾稀少，但宁静清爽又安全。况且，这里树林茂密，各种昆虫繁多，翠鸟已经满足了。

翠鸟沿着山崖上下飞了几圈，太阳已经升上了山顶。翠鸟飞到了小溪边，赫然发现小溪变成了奔涌的河流。原来这些天的几场大暴雨，引起山洪暴发。洪水裹挟着泥石和断枝枯草，冲击着山沟两岸，轰隆隆哗啦啦地向下游奔去。翠鸟受到惊吓，尖叫着飞回到山崖上。它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到午后，山林的温度升高了，各种虫儿就会爬出洞穴，它就可以觅食了。

翠鸟飞向高空，越过山脊，向另一边的山林飞去。那里是一只翠鸟的领地。穿过这片林子，就可以看到林子下面的山洼里有个小村庄。翠鸟经常到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来。它非常喜欢那一团温暖的柔软的鹅黄色。那是一团毛茸茸的鲜黄色，艳艳的，嫩嫩的，就穿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那是一件嫩黄色的开司米上衣。

穿着这件嫩黄色上衣的小女孩叫玲玲。爷爷说，等下学期开学，玲玲就三岁了，就可以到山下的大屋场去上幼儿园了。爷爷是在哄玲玲吃饭时，说这番话的。爷爷说：“玲玲你这样挑嘴，到幼儿园里就要饿肚子了，幼儿园的那个曾老大家的儿媳妇，就是那个幼儿园的园长和老师，她可没空这样哄着你吃饭的。”玲玲说：“我要喝酸奶，我要吃方便面。”爷爷说：“不行，你妈妈不让你吃这些东西，说这些东西对你身体有害。”“我要！我要！”玲玲就发起疯来。“好好好！我的小祖宗！”爷爷很快就投降了，他也知道自己做的饭菜确实有些难吃。唉！自从上个月自家二儿媳妇生了娃，老伴去服侍坐月子后，爷爷和玲玲吃的饭菜就让人大倒胃口。玲玲的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就是玲玲的爸爸，他带着玲玲的妈妈在福建打工。玲玲的二爸和二妈在广东打工，玲玲还有个姑姑，跟她的未婚夫一起在浙江打工。只有在春节时，玲玲才看得到他们，平时只有爷爷奶奶和玲玲在家。上个月二妈生了小弟弟，奶奶就去广东了，家里只剩下爷爷和玲玲了。奶奶没有带玲玲去，这让玲玲很是伤心难受，奶奶也是没有办法，玲玲的二妈不乐意奶奶带玲玲一起去。一是租的房子小，三个大人就已经很局促了，若再加上玲玲就更是磕磕碰碰的了；二是玲玲也是被娇宠惯了的，有点淘气，一旦哭闹起来肯定影响产妇和婴儿休息，月子里的大人和小孩最需要安宁了；三是那里每年都会发生几起走失儿童的事件，也怕玲玲去了出事。他们打算让奶奶在广东住几个月，等婴儿硬朗一点，就可以断奶，让奶奶抱回老家带了。

吃完早饭，玲玲就会出现在门口的晒场上。翠鸟已经落在屋前的樟树上。这里是一群麻雀的领地，它小心翼翼地在枝叶间快速穿梭，借助枝叶的掩护不停地更换自己的位置，不断地扭动脖子，仔细捕捉着那团柔软的跳动着的嫩黄。翠鸟这样小心隐蔽，并不是怕那群讨厌的麻雀。按照自然界的规则，那群矮小笨拙的麻雀是不敢挑战翠鸟的。翠鸟只是不想自己的到来引发这群麻雀的惊慌。一旦麻雀惊慌炸群，就会叽叽喳喳乱叫，那将彻底破坏翠鸟想静静欣赏那团嫩黄的好心情。

其实玲玲早就发现了翠鸟。玲玲可聪明着呢！她早就知道这只肚子圆嘟嘟的、披着翠绿发亮的羽毛、长着长长的红嘴巴和细细的黑尾巴的鸟儿在偷看她。当她的眼睛看到这只翠鸟时，翠鸟会马上跳到另一树枝上，或钻进树叶后面躲起来。过一会儿等玲玲不经意抬头时，又发现翠鸟正在树叶中歪着头盯着她。原来翠鸟在跟玲玲躲猫猫呢！这让玲玲觉得很有趣，这种乐趣冲淡了玲玲暂时失去奶奶的伤心。玲玲撒了一些方便面在树底下，然后就跑到晒场的另一边。她想看看翠鸟啄吃方便面的样子。然而，玲玲很快就失望了。翠鸟对方便面看也不看，紧跟着飞到这边的树梢上。那些方便面马上引来了几只麻雀，它们蹦蹦跳跳地啄食起来。玲玲并不气馁，又跑向晒场的另一边，引得翠鸟又飞到这边的树上。玲玲哈哈笑起来，叫着“来呀来呀”，又跑向晒场的对面。翠鸟又跟着飞过来。

玲玲就这样“来呀来呀”地叫着，在晒场上跑来跑去。忽然轰隆隆跑来一辆摩托车，嘎吱一下停在玲玲家门口。玲玲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摩托车上跳下一个男人来。玲玲认识这个人，他叫周叔，他经常来玲玲家，带爷爷外出做工。

“玲玲，爷爷呢？”周叔摸了一下玲玲有些纷乱的短头发。奶奶临走前，特意把玲玲的长头发剪成了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爷爷可不会梳头扎小辫子。

玲玲指了一下屋里，刚想问下周叔好，周叔马上进屋找爷爷去了。玲玲觉得周叔没有停下来接受她的问好，然后再夸奖她一下，就有些失落。自己的能力没有机会得到充分的展现，玲玲就懒得跟着周叔了。

玲玲很快被周叔的摩托车吸引了。这不是周叔上次骑来的那辆旧摩托车，而是一辆崭新的红色摩托车。比玲玲爷爷的那辆摩托车要高一些，也好看多了。整个车身鲜红鲜红的，闪着亮光，耀着玲玲的眼睛。玲玲在车壳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玲玲首先看到了自己有些纷乱的短头发，赶紧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嗯，好多了！玲玲接着看自己的圆圆的脸蛋。咦，自己的眼睛和鼻子怎么看不清楚了？玲玲有些不满意了。玲玲顺手在地上找了块石子，开始在车壳上画自己的眼睛。车壳太滑了，玲玲总是画不出闭合的圆圈。玲玲觉得太难看了，就打了个叉，又开始重新画圆圈。还是画不圆，就又打了个叉。玲玲开始专注起来，她找来一个更尖锐的石子，在另一边车壳上画起来。嗯，这个石子好画多了！可是还是画得不圆。玲玲开始想办法，要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圈出来。她像在地上画画一样，让手腕紧紧靠在车壳上，先画浅一点，慢慢画个浅浅的圆形的轮廓出来，然后再来用力地描。

翠鸟在玲玲身后静静地看着玲玲，有几次还在玲玲身后近距离掠过。翠鸟想象着终有一天自己会落在那团嫩黄上，用自己粉红的长喙轻轻啄吮摩擦那团柔软的嫩黄。翠鸟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中。

这时，翠鸟看到玲玲叫周叔的那个人从屋里出来了。翠鸟赶紧躲进树叶中。翠鸟看到周叔突然急促地对玲玲吼叫起来，玲玲就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翠鸟又看到玲玲的爷爷跑出来，周叔指着摩托车对爷爷急促地说着话。爷爷跺着脚，扬起手臂做出要打玲玲的样子。周叔就拦住了。爷爷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着话，然后周叔摆摆手就骑上摩托车走了。等到周叔拐过了邻居的屋角，看不见了，爷爷才抱起玲玲，慢慢地哄着她。

翠鸟对自己目睹的这一幕非常不明白。这里明明是玲玲和爷爷的领地，周叔作为玲玲和爷爷的同类，他怎么可以在这里对玲玲吼叫？而且在玲玲受到威胁时，爷爷怎么可以不去保护玲玲，还要讨好周叔？翠鸟左歪歪头，右歪歪头，终于还是没有想清楚人类的规则。它看到爷爷抱着正在哭闹的玲玲进屋去了，等了一会也不见玲玲出来，就飞回去了。

爷爷此时已经哄着玲玲让她不再哭闹。玲玲比较难哄，爷爷拆开了一个旺旺大礼包，全部摆在玲玲面前，玲玲才停止了哭闹。这个大礼包要三十多块钱呢！玲玲不哭了，爷爷却纠结起来了。周叔是来请爷爷到山外的工地上去做工的。这段时间经常下雨，好多工地工期都要延误了。周叔说，现在跟他去工地，早出晚归，每天工资160元，比上个月多了20元。另外每天包一顿两菜一汤的快餐午饭，还发一包5块钱的香烟。爷爷很想去，但是玲玲怎么办？爷爷发愁了。唉，农村里要是什么时候有个托儿所就好了！哪怕贵一点，哪怕远一点，爷爷也会把玲玲送去，然后就可以放心地去工地做工了。

玲玲看着爷爷发愁的样子，心里暗暗得意起来。哼！玲玲才不怕爷爷奶奶呢！爷爷奶奶就是要夸着玲玲，哄着玲玲，让玲玲高兴才行。否则，玲玲就会哭闹起来，爷爷奶奶就会认输了。玲玲最拿手的本领是，每当爷爷奶奶都忙着自己的事而忽略了玲玲，让玲玲觉得无聊的时候，玲玲就会想办法做出一些事情来，让爷爷奶奶马上注意到玲玲，他们总是一边责骂玲玲，一边陪伴着玲玲。这些事情包括：用力摔打一些玩具，把洋娃娃丢进水里，爬到桌子上去，把零食撒到地上，把抽屉拉出来把东西倒在地上，等等。玲玲总是能够战胜爷爷和奶奶。至于爸爸和妈妈，玲玲只是在与村东头的康康斗嘴时，才想起过他们。康康总是对玲玲显摆说，这是她爸爸买的那是她妈妈买的，玲玲就反击说，她爸爸也给她买了这个，她妈妈也给她买了那个，她的姑姑还给她买了这个那个。玲玲总是能把康康比下去。其实玲玲只有在春节时才能看到他们。玲玲甚至有些讨厌他们。因为他们总是指责爷爷奶奶，说爷爷奶奶太娇宠玲玲了。玲玲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要管自己的事，就因为自己不愿意陪他们在一张床上睡觉吗？玲玲不由得有些生气了，就把手里的半块旺旺雪饼狠狠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两脚。玲玲从小就跟爷爷奶奶睡惯了，不喜欢跟其他人睡。

玲玲又有些想念奶奶了，就狠命地咬开一个大果冻，吸进嘴巴里，嘴里顿时满是软糯香甜的好味道。这是玲玲喜欢的味道，玲玲用手背揩了一下眼角的余泪，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午后的山林在太阳的照射下，雾气腾腾，又湿又暖，翠鸟在树冠间飞快穿梭着。这是一片混交林，翠鸟要在众多的黄樟和马尾松之间找到稀少的椴树和橡树。只有这两种树的叶子是各种虫儿喜欢的美味。翠鸟要飞得很高，飞到山林的上空，从高空俯瞰，根据树叶的形状，在各种树冠间寻找到这两种树。然后俯冲下去，快速从树冠下树叶的背面掠过，在目视范围内，发现了虫儿就迅速叼起，没有发现虫儿就又飞回到高空，再俯冲下来，如此反复。翠鸟是不敢在树冠下停留寻食的，那里有太多的陷阱。这种捕食方法很累，十次九不中，远不如在水面捕捉小鱼小虾的效率高，但是翠鸟总是诚实地遵守着大自然的规则，从不敢投机取巧。

翠鸟又一次借助上升的热气流飞到高空，准备做下一次俯冲。它不断调整着身体，让上升的气流托起自己的羽翼，最后，翠鸟扇动两下翅膀，看到山脊已经在自己的下方。翠鸟环视了一下四周，就看见了对面那个小山村外面的山路上有一个小小的黄色的亮点。翠鸟没有犹豫，向那个小黄点飞过去。

那个小黄点，正是玲玲。

玲玲是在爷爷午睡后，悄悄溜出来的。玲玲已经决定自己去找奶奶。爷爷经常用摩托车载着玲玲和奶奶到集镇上买东西，玲玲记得顺着这条窄窄的山路，转过几个山嘴，再经过两个小村庄，就会看到一条宽宽的大马路。这条大马路一直延伸到镇上。在那里，有通向城里的班车。玲玲和奶奶坐过几次这种班车。玲玲相信只要坐上班车到了城里，就能找到奶奶。那时奶奶带着玲玲在城里的好多商店里转，那些店主都客气地跟奶奶打着招呼，还夸赞玲玲聪明漂亮。他们肯定都认识奶奶。玲玲只要找他们问一下，就会知道奶奶在哪里了。玲玲想到这一次是自己一个人到城里去，就很兴奋。

翠鸟看到玲玲蹦蹦跳跳地走着，就远远地在半山腰的山林间时隐时现地飞着。翠鸟从来不飞到路边上去，那里也是不安全的地带，翠鸟不知道玲玲要去哪里，也不明白玲玲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翠鸟记得小时候，妈妈总是陪伴着自己，从来不会离开自己。翠鸟又一次不理解人类的行为了。

玲玲转过一个山嘴，就被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这条河流是翠鸟所居的山崖下的河流的延伸，不过这里是有座石板桥的，只是因为山洪暴涨，河水淹没了石板桥。这里的水势比较平缓，水流也清澈了许多，还可以隐约看见水下的石板桥。山路从这头钻进水里，经过石板桥，又在那头钻出水面。

玲玲蹲下身来，用手划拉了下水面，清凉清凉的。玲玲开心起来，玲玲最喜欢玩水了，况且在这个午后走了半天山路，河水的清凉正好驱除玲玲的燥热。玲玲马上脱下了凉鞋，生怕它们被水流冲走，就小心地放在了水边，然后赤着双脚，沿着山路，一步一步挪到了石板桥上。一只小蜻蜓飞了过来，落在了玲玲粉红的凉鞋带子上。

翠鸟这时似乎发现了玲玲的危险，急促地尖叫起来，拍打着翅膀，从玲玲头顶上急速掠过。玲玲看到了翠鸟，又是那只跟她躲猫猫的翠鸟。玲玲兴奋地拍着手说“来呀来呀”，就又想奔跑。可是河水的阻力太大，玲玲迈不开脚步，跑不动。此时玲玲已经到了石板桥中间，一股急流冲得玲玲站立不稳，翠鸟看到玲玲身体踉跄了一下，就歪斜着身子掉下了石板桥。翠鸟惊恐地尖叫着飞到河面上，只看到有一团黄色在水中随着急流，向下游翻腾而去。翠鸟沿着河道向下游飞去。这条河道很长，穿过好几个山谷，经过了好几处田畈和村落，翠鸟终于飞到了河流的归宿地。那里是一座水库。

几天后，翠鸟看到一大群人来到这座水库，他们在河流入口的浅滩处，找到了玲玲。

几个月后，在这座水库上方的一处崖壁上，有一处翠鸟的洞穴，洞穴内，有两只幼雏相拥而卧。翠鸟飞来，看到的是两团柔软的、毛茸茸的嫩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