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修鞋匠到“铁裁缝”:一位劳模父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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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生首单“心事重重”

人生首次尝到什么是“心事重重”,竟是因为父亲,确切点说,是父亲的“心事”,直接传递给我了,在我年幼的心里,注入了烦恼和担忧。

是念小学那会儿,父母在饭桌上窃窃私语,当我走近时,他们就闭口不言了,脸上的神情则紧绷着,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祥。自此,我也揣上了心事,整日心情压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而且事关父亲。上课走神,玩耍无劲,郁郁寡欢。一段时间后,并没有任何灾祸降临,我才渐渐卸去了压在心头的沉重。

多年后,才从父母那儿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这一切还是与那个极“左”的年代有关。父亲那时有位同事加邻居,姓林。他们俩玩得很热乎,业余一起钓鱼、赏花,颇为雅致。但这点可怜的雅兴,在五大三粗的造反派眼里,就是“封资修”的产物了。他们找不着可以斗争的对象,就想到了这两位工友,他们早就瞧出了这两位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味道,他们绝不善罢甘休。这天,他们出动了车辆,戴好了钢盔和铁棒,可谓全副武装,先把林叔叔五花大绑地抓走了。随后,他们又掉头,再出发,一样的阵容,气势汹汹地来抓我父亲了。之前,他们的情报工作也太粗糙了,父亲还在单位上班,他们就径直驱车到我家里了,几十个人,把我们家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有一种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我父亲的悍劲。邻居王家姆妈仗义执言,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抓我父亲,“他有什么大错,辛辛苦苦、本本分分工作的先进职工,你们怎么能想抓就抓!”这位普通女工表现出的凛然,我母亲至今难忘,也因此,我对她充满了敬重。

这拨家伙理屈词穷,见在我家也抓不着我父亲,便上了车,到别处去寻找了。父亲回来了,正好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和锋芒。王家姆妈出主意,让我父亲找个地方去躲躲。我父亲并不惊慌。他自认根本无错,一个工人老大粗,就不能养花、养鱼了?是劫,也逃不过。他下了班就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去。第二天,照常上班。这事也挺蹊跷,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被王家姆妈训斥过了,这拨人并没再出动抓捕父亲,似乎饶过父亲了。但林叔叔被关在某个地下室,被严刑拷打,最后竟被折磨而死。

若干年后,那些丧失人性的家伙,忽然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据说,他们想把恶毒的爪子,再一次伸向我的父亲,他们看不惯工作如此卖力,而业余又热衷于钓鱼、养花花草草的码头工人,京剧《海港》里不是在抨击“八小时以外是我的自由”的论调吗?虽然父亲从未说过这话,可这行为无异于在标榜这一观点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准备行动了。

消息不胫而走,父母也觉察到了。他们小声议论着,想着林叔叔的命运结局,而我们三个孩子,一个都没上班,就难免焦虑起来。

我稍大些时,在姐姐们的带领下,去过林叔叔的家。那时,林叔叔已冤死多年,他的妻子带着孩子,也搬离了我们所居住的小区,没有父亲支撑的家里,总是愁云笼罩。我们是带着同情之心去探望林叔叔的几个孩子的,他们与我年龄相近。我直觉,他们的童年是不愉快的。

灾难又一次不知所以地化解了。可能是那个年代的极“左”在很多地方临近式微,父亲又一次幸免于难。

对林叔叔及其往事,父亲曾经深深叹息。他未置一词,但那曾有过的“心事重重”,他显然不会忘却。他对林叔叔的怀念和对林家子女的关爱,我也能够感觉到。他看到我们这几个孩子主动去林家探望,也表现出默然地赞许。

不久,又一“重重心事”,由父亲,再一次传染给了我。

那是1976年9月,一代伟人毛泽东与世长辞。当晚听了收音机里的广播,父亲抹泪了。之后好几个晚上,楼上的王伯伯来家里串门,父亲陪着他抽烟喝茶,气氛比往常沉闷。我听见父亲几次叹息:“主席走了,不知道这今后会怎么样。”与父亲一样,也是港区党员职工的王伯伯,也忧虑重重。他们都是普通的共产党员,却都在为党和国家的命运担忧发愁。多少年后想到这一幕,我想,这不正是老工人、老劳模的真实朴素情感和家国情怀的体现吗?他们的“心事”是与国家、民族等紧紧相连的!拥有这“心事”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