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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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邂逅

他是在被审视、好奇的目光中,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陈立根,耳东陈,立正的立,树根的根。”

听到这样的名字,对面三步远的两位女生相互对视一眼,禁不住笑出了声,一个捂嘴,一个捧腹,似乎在嘲讽这个名字太老土了,简直土得掉渣。

陈立根在报出名字的时候,脸部表情是无比真诚的,他的身体站得笔直,像马路边的电线杆子,孤零零的。

“这个名字是我爹爹给我取的,喊起来顺口,一点也不好笑。”

他认真地说。他的身材一点也不高大壮实,长相极其普通,而且偏瘦,皮肤黝黑,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杂草,或许因为眼珠子太黑显得眼白过于发亮,给人一种缺少营养的感觉。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皮收缩得很紧,像是被吸干了水分,使得腮帮上有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身着一件咖啡色的牛仔服,皱皱巴巴,像是从一堆泥灰里捞出来似的,说不定几天都没有洗过澡了。

陈立根面对两个漂亮女生,她们一个叫赵小梅,一个叫顾艳。

赵小梅笑时会用手背捂住半张嘴巴,生怕有声音会漏出来。而顾艳笑时几乎就是鼻孔朝天,脸部完全绽放。这里是她们俩合租的房子,对外称“姐妹陶艺工作室”,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作坊,当中有个过道。作坊面积不大,货架上、地面上堆满了各种陶瓷作品,以及素胎、白胎、坯胎、瓶装和桶装的釉料,还有一些袋装的瓷泥原材料,一座小型电窑,一台拉坯机,做瓷的设备很简陋,当中是一张长条形的工作台。

陈立根就站在作坊当中,背靠着工作台,似乎身后有了一座安全岛。虽然遭遇到一阵莫名的嘲笑,他仍然表现得很诚实很感激。

“你坐吧,不用客气。”赵小梅说,友好地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木椅子。

“不用,我站着就好。”

“我说这位大叔,你想站那就站着好了。”顾艳说,显得很高傲,还有点冷艳,瞟了一眼陈立根。

陈立根眨动了几下眼睛,两片厚实的嘴唇往前鼓了鼓,有点憋不住了。

“我不是大叔,我才三十岁出点头。”

“哎呀,可能是长着急了一点,三十出头,那也老大不小了呀。”顾艳的脸往上一扬,很夸张地笑出声来。

赵小梅仍然是友好的,她说:“哦,你是80后的,我们两个都是90后的。给你介绍一下,我叫赵小梅,她叫顾艳。”

“她是赵钱孙李的赵,大小的小,梅花的梅。我是顾家的顾,艳阳天的艳。”顾艳学着陈立根的那种自我介绍语气补充说,又想笑,却被赵小梅的眼光制止住了。

“人家今天也是蛮辛苦的,顾艳你就不要再闹了。”

“是呀,非常非常辛苦哦,就跟兔子一样被人赶着满大街跑。好好好,我不说话了行啵。”

陈立根有点哭笑不得,一脸尴尬的样子。

事实上,陈立根认识赵小梅和顾艳是在三个小时前。

三小时前,陶瓷文化广场的一座大棚子里,正在举行2017年新春青年陶艺作品大赛。参赛的人都是外省市来景德镇做陶瓷的,还有国外来的,这类人在当地被称为“景漂”。准确地说,就是在景德镇临时居住的制作陶瓷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哪天又来了。

陈立根赶来赛场的时候,大赛已经开始了一个小时,此次大赛的一等奖有两万元奖金,这对陈立根来讲,绝对是一次不可错过的机会。大棚内设有两排长长的二十几米的工作台,景漂们在此大显身手,有手绘青花,有新彩、古彩、粉彩绘画,有陶艺制作,有镂刻雕塑,各种技法的陶艺品的创作,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赛场上有许多居民、游人在围观欣赏,其中还有来自不同国家的游客,大家不时有笑声和掌声响起。陈立根气喘吁吁,拉着一辆大板车,像条野牛似的冲进了参赛场地。一名工作人员上前拦住了陈立根,原因是他还没有报名,而且现场比赛早已开始。陈立根十分窝火,几乎就急眼了,据理力争,双方发生了争吵。此时,主办陶艺大赛的张新明会长前来劝阻。张会长是认识陈立根的,看着板车上装有一大麻袋的做瓷材料,只好同意陈立根临时报名参加大赛,并希望他能抓紧时间。陈立根感激不已,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双手抱拳朝着张会长,就跟拜见皇上似的拜了三拜。

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工作台,陈立根便在板车上架起了一块木板,这样也可以开工了。他从麻袋里先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瓷胎配件和一些泥料,又拿出一个长条形的木质工具箱,箱子里装的都是制瓷的工具,多半为不同型号的竹制雕塑刀。他的行动非常迅速,先是开始人体部位拼装,然后用泥料和泥浆进行局部黏合、填补和雕塑,一会儿手捏,一会儿掌击,一会儿拳打,移动脚步,变换各种姿势,就像电影中的武林高手,章法凌厉,所有的步骤都烂熟于心。这个过程之后,便开始用上雕塑工具了,雕刀划过之处,线条轮廓分明。而此刻他的面部表情,仿佛处在超级疯狂的状态,就像自己骑上了一匹嘶鸣的战马,手持方天画戟,搏杀到了一处远古沙场。

才就一个多小时的工夫,陈立根的雕塑作品基本成形,身披战袍,头戴盔甲,好不威风,作品足有二尺余高,体积很大。这件半身位的人物雕塑,很快吸引了场内诸多人的目光。

赵小梅和顾艳也参加了这次陶艺大赛,她们的工作台就在陈立根的板车斜对面不远,亲眼看到了陈立根的雕塑才艺,好几次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大学生赵兰兰和同学李强正在用手机做现场直播,他们来到了陈立根的身边进行直播采访。赵兰兰问他:“老师,这是一件战神作品吧。”陈立根边创作边点头。赵兰兰又问他:“这件重量级的作品叫什么名字呢?”陈立根摇摇头,说:“这个,这个我还没有想好。”

陈立根的手掌“啪啪”几声响,得意地拍了拍战神的肩膀,就跟遇到了老朋友似的。接下来,他开始用一把薄一点的小号雕刀,雕刻这尊战神的眼球部位,下刀精准,且有足够的定性。

正这时,传来一声喊叫:“姓陈的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老赖,你别想跑了!”陈立根听到了喊声,惊恐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彪形大汉,小跑着进入到了赛场,身后还跟随着两个小弟兄。

“姓陈的,欠债还钱,老子今天是不会放过你的……”这个喊叫的大汉名叫武剑,是陈立根的房东。

陈立根的反应很快,见到是武剑来了,胡乱收拾了一下他的制瓷装备,抓起工具箱,丢了魂似的撒腿便跑,那模样就像要尽快逃离犯罪现场。可就他转身迈出一大步的时候,大腿撞动了一下板车,板车往一边歪斜,那尊战神雕塑像被惊吓到了,来回摇晃了几下,“哗啦”一声摔到了地面上,破裂成了数十块,那些头脸盔甲仿佛被乱刀砍了似的,可怜巴巴地趴在地上。

奔跑中的陈立根回了一次头,他脸色阵阵发青,目光惨淡,十分心疼那件倒塌的雕塑。

也就一会儿工夫,陈立根从围观的人群中一口气跑出赛场大棚,就像只草丛里敏捷的小鹿,他很能跑。

陈立根一路奔跑着,很快穿过了几条小巷。一名陶工挑着两只很大的素坯坛子,踏着稳健的步子迎着陈立根走来,赶紧往一边躲让,险些被撞着。陶工稳住了有些摇晃的身体,气咻咻地骂了一句:“你没长眼睛,去赶死呀。”陈立根回过半个脸来,嘴里歉意地说:“大叔对不起,对不起了。”

他大概奔跑了有五分钟左右,正要出巷口的时候,迎面武剑带着两个小兄弟出现了。武剑的拳头有半个脑袋大小,上下摇动着,怒睁两眼,他的身板子就像一堵墙,个子比对面的陈立根足足要高出一个头来。

“武大哥,我保证,一定会还上你的房租钱的。”陈立根说,人便站住了,身体一阵颤抖,脸色发青。

“还你个屁,你小子都跟我保证过多少天了,发微信不回复,打手机不接听,你他妈的还算是个男人吗?只要你人在景德镇,我看你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武剑怒气冲天地指着陈立根说话。

陈立根不敢回嘴,他显然是亏欠对方的,一咬牙,转身便跑。他很快就到达了另一个巷口,此时巷口驶来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嚓”的一声,车停下了。顾艳驾驶着车,赵小梅坐在后座。赵小梅用力一把推开了车门,探出小半个脸来,朝着陈立根拼命地招动着手,示意他快点上车。陈立根见此,愣住了一下,也来不及细想了,没有退路了,逃离是唯一的选择。他往前奔跑几步,一腾身子,钻进了后车座,险些撞进赵小梅的怀中,惊得赵小梅赶紧推开他的脸。顾艳往车窗外回了回头,扬脸哈哈大笑,脚下一踩油门,启动车就开走了。武剑在轿车后追赶,喘息声声,挥舞着拳头,急得哇哇大喊。这就像是一场有趣的游戏,顾艳和赵小梅仿佛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感。

就这样,陈立根好歹是甩掉了追赶的人,安全地来到了她们的住宅。

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赵小梅去厨房做好了三碗面条,两只小碗,一只大碗,还煎了六个松黄的荷包蛋,装在一只青花瓷的碟子里。

“相识都是缘分,吃吧。”赵小梅说。

陈立根也不客气,也真的是饿了,趴在小餐桌上,也就三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大碗面条外加两个荷包蛋。顾艳有点来气似的,手上的筷子往碟子上一伸,又夹了两个荷包蛋扔进陈立根的空碗里。陈立根连连点头,一口一个吞了下去,“叭叭”地咂了几下嘴巴,手掌在嘴角边擦了两把,好歹是吃个大饱了。赵小梅和顾艳听到陈立根吃东西咂嘴巴的声音,感觉很不入耳,很缺教养。

“唉,那件雕塑,我刚想到了一个好名字,应该叫雄霸天下。”陈立根站起身来,甚是懊悔,眼睛朝着窗外说话。

“还雄霸天下呢,都已经一败涂地了。”顾艳说,声音有点冷,“喂,我说你这个老陈,面条一大碗倒进肚子里了,鸡蛋也干掉了四个,就不能说声谢谢二位美女?”

“哦,谢谢啦!”陈立根说话时晃了晃脑袋,“可惜了,这座战神如果让我完成了,肯定能够拿到两万元的大奖。”

“哼,做你的美梦去吧。”顾艳说。

赵小梅和顾艳小口小口地吃着面条,看着陈立根的背影,相互做了一个怪脸,似乎在说这个男人就是一件古怪的物件。

陈立根在作坊两边柜子前观看她们的陶艺作品,有手绘的青花瓷瓶、餐具、茶具,有新彩瓷板画、釉彩装饰画,还有一些挺有趣味的雕塑小物件。这些陶艺品一路看下来,似乎都入不了陈立根的法眼。

“我们的作品,你就不能给个意见?”赵小梅问他。

“还算过得去吧。”陈立根回答时,清了一下嗓门。

“这家伙,我看他眼里就没人。小梅,别搭理他。”顾艳小声嘀咕着,两人继续在桌前吃面条。

陈立根在作坊里漫不经心地兜了一圈,走到工作台前,眼睛回落到台上一块浅灰色湿布盖着的瓷料,此时他的双手不由在空中来回抓动了几下,指关节很有力量,这似乎是一个他本能的习惯性的动作。看到眼前的泥料,就像是看到了一处宝藏。他的两条腿往两边微微叉开,那双没有光泽的皮鞋在水泥地面摩擦出“吱吱”的声音,脚板如树根一般扎稳在地上。他的手缓慢且似有几分温柔地往前伸出,一点一点地揭开那块湿布,下面露出一整块乳白色的瓷泥。“啪”的一声击掌,他拿起瓷泥边的一根细长的铁丝,双手将铁丝一绷直,手法熟练,非常平整地割下了一块瓷料,接着将瓷泥在台面上用力揉搓起来。

他是背朝着赵小梅和顾艳的。这个男人的举动令顾艳很生气,她说:“你别动我们的东西行不行呀?”赵小梅摇摇手,制止了顾艳继续往下说话。

陈立根已经将泥料揉成了一件手膀粗细的长条形,在台面上放好,然后用铁丝拦腰切断,两团光滑的泥料一般大小。这时,陈立根的脑袋像个轮子似的缓慢地转了过来,黑亮亮的眼珠子,目光极其专注,盯着两个女人的脸看,又往下看她们脸部以下的部位。赵小梅和顾艳的体形身高相差不大,都是披肩的长发,唯一不同的是顾艳的胸脯显得更加丰满一些。赵小梅着深蓝色的风衣,顾艳身穿紫红色的牛仔衣。

“你色狼呀,毛病,有啥好看的?!”顾艳头往上一昂,她是山东人,普通话里经常会夹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赵小梅没吱声,似乎明白对方的用意,她羞涩地低下头去。

陈立根的眼神并无邪恶之意,轻声说:“你们两个都长得好看。”

说过话,陈立根已经回过身去了。他的双手开始揉捏着台面上的泥料,就像是准备用面粉做馒头、花卷或包饺子,动作非常熟练且小心。那两团泥料很快在手掌间捏成了两条女人的身体,而且还长出一条翘起的鱼尾巴。接下来,他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把小雕刀,雕刻出了身体的各个部位,线条极其流畅。

赵小梅和顾艳不紧不慢地吃完碗里的面条了,这时候陈立根差不多做完了手中的活计,回过半边脸来。

“这顿饭我陈立根不会白吃,做两个物件送给二位美女,好好收藏,日后必定价格不菲。”他说,松下了一口气,人往旁边让出一大步。

工作台上,是两件一般大小的美人鱼陶艺品,亭亭玉立,一尺高左右,感觉像是一对姐妹花。因为还只是泥胎,没有浇釉彩,没有烧制,并无惊艳之处。但是,陈立根那样种极为老道的揉捏雕塑功夫,多少让赵小梅和顾艳感到惊诧。

“形神兼备,挺不错的嘛。”赵小梅看着美人鱼说。

“我看也就一般般,什么好好收藏,还价格不菲,简直口出狂言,牛皮哄哄的,你就尽管吹吧你。”顾艳以不屑的口气说。

陈立根听到顾艳说出这种话来,有点急了,赶紧去解释,说他在五年前就来到景德镇做陶艺,前年他的一件战神雕塑,还在江西省青年陶艺大赛上拿过三等奖,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去百度上搜索,只是自己现在还没有赚到钱,凭他的制瓷才华,日后定会是一个有身价的人物。他说话时,赵小梅立即用手机去百度上搜索,果然看到了获奖名单上有陈立根的雕塑作品。

“看到了吧,仔细看看,上面有名有姓有照片有个人简介,是省级美术陶艺奖。”他说,有点得意了。

“大言不惭,一个省级奖罢了。就凭你,还会是个有身价的人物?”顾艳摇头,嘲笑他。

赵小梅友善地笑笑,没说话。

陈立根两眼翻白往天花板上看,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们二位也都是在景德镇漂着的人,做陶瓷这活儿有句行话,要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好了好了,这话我们不愿听,谁都这么说,耳朵都要听出老茧了。”顾艳很夸张地用手去捂住耳朵。

“这得坚守,这得有信心,相信我的话,不会有错的。”

“再往下说,估计要端上几盘心灵鸡汤了吧。”顾艳说。

“错是不错,我说老陈呀,你都欠了人家房东一年多的房租了,估计呀,你现在连温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好吧。”赵小梅的声音很细小,生怕刺激到他。

“难是难,这世界上要干出点名堂来,又有哪件事不难的呢?”他说。

顾艳有点烦了,说:“好了好了,姓陈的现在您可以走了吧。”

陈立根扭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拿起工具箱,朝着屋里的女人点点头,往作坊门那头走去。人到门边,刚拉开门,又回过脸来,有些为难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哦,你们信得过我的话,先借给我两万块钱,帮我渡过眼前的危机,千万不用担心我不会还钱的。”

“两万块?天啦,你是说两万块钱吧,这都有脸说,咱们才认识几个小时呢。”顾艳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陈,在景德镇做瓷大家都不容易,我们可是没钱去帮你还债,对不起呀。”赵小梅说,有点同情对方。

顾艳瞅了一眼赵小梅,拿过一边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举起手上摇了摇。赵小梅见此,手去口袋里抓出一把钞票,抽出其中的一百元钱,递给了顾艳。看来她们之间有过默契,只要是出钱,便就一人一半。

顾艳拿着两张百元的钞票,说:“老陈啦,这两百块钱,权当是送给你了,足可让您老人家吃几天饱饭的。拿着吧,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陈立根微愣一下,眼睛看也不看那两张钞票,微微叹息一声,很无奈地转过身去,拉开房门人便走了。

屋子里一时静下,顾艳说:“哼,他还有点自尊。”

“人家跟我们一样,做手艺的人,又不是要饭的。”

“他呀,没戏,我看也就是个渣男。”

上午的太阳还挺大的,下午天空就有些灰暗了,见不着云层里的阳光。

陈立根走进了一家窑场,恰好正是开窑的时间。他有两件作品出窑,一件高温颜色釉的瓷瓶烧坏了,其实也只是有一道很难发现的裂缝,可在他的眼里便是废品。“咣当”一声,瓷瓶扔进了废品桶里。好在一件雕塑的色釉马还比较满意,他捧在手里就跟宝贝似的。近一个月来,陈立根有几次陶瓷作品在这家窑场搭烧,窑老板也没急着让他付烧窑的费用,可是这一次却不干了,陈立根不付钱,那就不能带走烧制好的陶瓷。这下陈立根可就为难了,身上没有钱。他掏出裤子后面的手机来,很郁闷的灰溜溜地走到一边的墙角去。

有许多做陶瓷品的人都分别取走了开窑的作品,这其中就有刘海亮。

刘海亮英俊洒脱,典型的大帅哥模板,他是认识陈立根的,上个星期他也参加了文化广场举办的青年陶艺品大赛,见到了陈立根制作的那尊战神雕塑,打心眼里是佩服对方手艺的。刘海亮拿到了自己出窑的作品,想了想,拉着窑老板去一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摇了摇握着的手机,然后就走人了。陈立根蹲在地上,模样很落魄,手机紧贴在耳根上,像是在找熟人先借点钱。窑老板走了过来,让他拿着作品走吧,已经有人帮他付过费用了。陈立根往大门那头看了一眼,见到刘海亮走出的背影。

傍晚,陈立根用外衣包裹着那件色釉马,来到了一条陶瓷街市。这里显然是他熟悉的地盘,他蹲在地上,摆出了自己的作品,期待着这件作品能尽快出手。不多时,便吸引了一些游客。有几名外国背包客前来观看,其中一个身体偏胖、蓝眼睛的年轻人叫汉克。汉克一眼就认出了在陶瓷广场参赛的陈立根,因为见识过他高超的雕塑技艺。

有人上前询问这件马的价格,陈立根一脸认真地说,这件作品的标价不会低,要是在早几年,没有五千块是不会出手的,为求生计,这次只出价八百元。即便如此,围观的人还是认为太贵了。陈立根耐心解释,在景德镇做陶瓷很不容易,一件满意的作品制作过程要经过诸多的程序,不说别的,光这件作品的瓷泥用料和釉料的成本就得两三百元,加上人工制作费用,八百元钱怎么能说贵呢?一个淘宝的男士因价格问题跟陈立根争执得面红耳赤,他说这物件看上去是蛮不错的,可它并不是陶艺名家大师的作品,最多也就值个二百块钱,用得着这般漫天要价吗,现在这年头的人啦,真是要钱不要脸了。

听到这样的话,陈立根已经是气不打一处出了,他非常生气,情绪有些激动了,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什么叫要钱不要脸了,这位朋友,你敢再说一遍?”陈立根说,绷着脸,两眼对着对方。

“说就说了,要钱不要脸。你不就是个景漂吗?不就是有点破手艺在景德镇捞金的吗?哼,你这种人,我在这座城里见得多了。”那人嘲讽地说,根本就不把陈立根放在眼里。

听到这样的话,陈立根顿感心里一阵绞痛。这已经不是一件瓷器的问题,更不是价钱上的问题,而是对方伤害到了他的人格尊严,玷污了真正的陶瓷艺术。他来景德镇不是淘金的,从来就不是,而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制作出最精美的陶艺品,完成今生的艺术梦想。任何人,可以不认可他的作品,但不能侮辱他的人生追求。没错,他是一个景漂,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匠,一个用心用灵魂去做瓷的人,一路走来,他的意志就没有过半分动摇,即使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他都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最近两个月来,因为所欠房租的事情,因为自己制作的陶瓷积压不能出手,已经是十分苦恼了,他的心情非常不好,甚至有些暴躁了。

陈立根悲哀地摇了摇头,猛地一下举起那只色釉马,脖子上青筋四露。当然,这件马并没有朝着对方的身上砸去,而是砸在自己脚底下。

一声大响,这件流光溢彩的陶瓷马已经四分五裂了,瓷器的破碎声“咝咝”刺耳,仿佛有一堆小刀子在陈立根的心口窝来回刮动。

“二百块钱,二百块钱,我就砸烂了也不会卖!”

陈立根回望了一下那些个闪闪发光的瓷片,眼眶里有泪水在缓缓转动,胸口间仿佛要往下滴血,寒战战湿漉漉的。他自己也没能想到情绪会如此失控失常,好好的一件瓷器就这样给砸碎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应该发生的事呀。他很后悔,可这一时的情绪发泄,已经不可挽回。陈立根一张惨淡的脸,猛地一下转身,拔腿就走。

原本外国友人汉克是准备要用八百元买下这匹色釉马的,他太喜欢这件作品了,怎么也没能料到顷刻之间,一件精致陶艺品居然化为乌有了。

“老师,老师等等,我想请教您……”汉克的普通话还算过得去,他喊着,往前追出了几步。

陈立根头也不回,快步离去,人影拐进了一条小巷。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斯文儒雅的男士,他叫王小林。王小林过来的时候,陈立根刚好与他擦肩而过。他一时愣住了,感觉眼熟,似乎认识这个年轻人。王小林弯下腰去,捡起一块色釉马的碎片,举在眼前看了看,琢磨了一番。

夜色下的昌江,江水平稳而缓慢地一如既往地往前流淌。沿江两岸,景德镇城区的灯光在夜色中遥相辉映。

陈立根独自一人在江边的小路上行走,怅然若失,心情沉重,城市的灯火在他的眼前变化得如此陌生。有好几次他的头颅高高扬起,像要呐喊,又像在大口大口地喘息。就在今天上午,他连着去了好几家陶瓷商铺,他制作的数十件陶瓷作品,都是存放在这些店铺代销的,可是一件陶瓷都没有销售出去,这已经让他非常苦恼了。其中一家店铺的老板,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进店时,发现他送来的两件陶艺品竟然挪动了位置,搁在店铺最里面一个极不显眼的柜台下面,而之前,一直都是在进门很醒目的橱窗里摆放。而店老板却是这样回答他的,陶瓷制作工艺是没得说的,但终归不是名家的作品,目前的市场销售又不景气,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当然了,如果你陈老师的陶艺品可以再降点价钱,还是有机会找到买主的嘛。对于陈立根来讲,降价的事不可能再谈了,原本就是非常低位的价格在店里代销,而且用的都是上好的瓷泥釉料,制作上费尽了心血,陶瓷品出窑后的成色都蛮不错,创意上也极有特色,怎么可以去贱卖呢?在他的词典里就没有“贱卖”二字,贱卖自己辛苦制作的陶艺品,那等于是贱卖自己的人生了。就因为他是景漂,是一个没有名气的景漂,却受到了如此的冷落。为此,他跟店老板还吵了一架,其结果,他只能搬着两件自己的陶瓷品,灰溜溜地去找了另外一个店铺代销。傍晚时分,他一气之下砸碎那件色釉马,或许都与今天的情绪有关。他是一个疼爱瓷器的人,疼爱好瓷器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每当遇到逆境的时候,他都会来昌江边散步,他的脚底下,是瓷片堆积起来的土地。他总是在鼓励自己,要在景德镇这座千年瓷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来。

空中,有几点雨水落在了陈立根的脸上,他仰起头来,望了望夜空,脸上露出了倔强的笑容。

陶阳新村的陶瓷夜市依然红火,许多陶艺人、学生在此摆设摊位,销售自己生产的陶瓷作品,这些作品创意新颖,各具特色。

顾艳戴着耳机,听着音乐,身体有些摇摆,沿着各个摊位一路观赏,见到喜欢的陶瓷,便举起手机进行拍照,极是用心。顾艳在市场兜了一个大圈,慢悠悠地回到街市一侧的红色轿车旁边,这辆轿车后盖打开着,两个纸箱上摆放了几十件她和赵小梅制作的陶瓷作品。

赵小梅看了一眼走来的顾艳,心里有气,不想去搭理。她们是来这里摆摊销售陶瓷的,不是来休闲散步的,可是顾艳似乎并不上心,每次过来都不愿意守摊,到处瞎逛,像是个游客。这都好多个夜晚了,她们制作的陶艺品就没有卖出去几件。刚才还有一对外地来的游客,准备购买一套手工茶具,看了老半天,一番赞美陶艺作品的工艺,赵小梅跟他们把价钱都谈好了,可是对方忽然又放下物件,转身走掉了。

顾艳喊了一声小梅,赵小梅埋着头不吭声。顾艳又喊了两声,赵小梅还是不回话,拿起一块毛巾,轻轻擦拭着一件陶艺品,放回去,又擦拭着另一件。

“小梅,你这又是咋了,生谁的气呀你?”顾艳大着声音。赵小梅往上抬了一下脸,没好气地说:“我说顾艳,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守着摊子,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观光旅游的。”顾艳听到这话,心里却不舒服了,沉着脸说:“这摊子还需要两个人守着吗?我四处走动,也是在看看其他的摊子卖的都是些什么物件,什么物件好销售。你还真以为我不上心呀,卖不出货,我心里比你还要着急呢!可是,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赵小梅不想跟顾艳理论了,再说下去,两人非吵架不可。赵小梅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唉,连着几天了,一件作品都没有卖出去,运气太差了。”

“哪天又不差呢?都快习惯了。”顾艳说。

“顾艳,我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知道,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的选择吗?”顾艳毫不在意的样子,有雨点落在了她的脸上,“下雨了,我们快回吧。”

已经快十点钟了,赵小梅和顾艳才回到住宅。

她们居住的房子在一楼,外面有个小院子,轿车就停在院门口。门头上吊挂着一块扇子形状的木牌,牌子上用红漆写有“姐妹工作室”字样。

雨越下越大了,两人进门后,直接就往卧室走去。

这间卧室的面积不大,二十多平方米,当中摆有两张单人床,床与床之间搁有一个床头柜,靠墙有一个简易的花布衣橱,当中的拉链是打开着的,里面乱糟糟地挂着女人的衣物。墙壁上有几幅很漂亮的彩色瓷板画,小书桌上摆设得很零乱,几张画过美术草图的纸,有颜料和各种画笔,几瓶开过和没开过的矿泉水,还摆有几件不同形状的青花瓶。水泥地面上显得很拥挤,堆放着一些陶艺产品用的纸盒子,手绘制作的瓶瓶罐罐、瓷板和好几双鞋子,还有两个行李箱,一个蓝色的,一个粉红色的。卧室的里侧有一个很小的卫生间,没有门,垂挂着一块橘黄色的布帘。

不多一会儿,她们俩已经换上了睡衣,分别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睡意。

顾艳往上抬起一下头,问:“小梅,你在想啥了?”

“没什么好想的,想多了也没用。”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敢。”

顾艳眨了眨眼睛,坐起身来,挪动一下身子,来到了赵小梅的床边,人就要躺下。赵小梅用力推了一把顾艳,顾艳手往下一伸,在赵小梅的腰上用力抓了几下。赵小梅忍不住了,扭动着身体,嘻嘻地笑了起来。

顾艳说:“好了,好了,明天晚上我守摊子行不行,一步也不挪开。”

赵小梅说:“行了行了,回你的床上去吧,我不生气了。”

顾艳回到自己的床上,重新躺下,慢声说:“我们姐妹俩呀,真是前世的缘分,这辈子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赵小梅认真地说:“顾艳,我们每天都在努力,都在为自己加油。我就在想呀,我们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

“未来,那肯定是一片光明。”

两人一时无话了,安静下来。忽然间,赵小梅好像听到有什么动静,往上坐起身体,皱了皱眉头。顾艳这会儿也听见了动静,一抬头坐起身来。这种声音一波一波的很有规律,肯定不是外面的风声和雨声。

她们有点害怕了,相互望望,都下了床,紧紧地挨在一起。再仔细去听那声音,显然是从作坊那头传过来的。

赵小梅往门口指了指,顾艳往前走动几步,伸出手去,拿起墙角边的一个大拖把,就像端着枪似的举在手上。

两人出了卧室,来到当中的过道,对面的作坊门是半开着的。

她们俩心惊胆战地踮着脚走进了作坊。

窗外透进的一些光亮中,可以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斜靠在墙角。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两边挪动了一下,并有奇怪的“噜噜”的声音发出。赵小梅不由往后退出一步,墙角的地上会是一件什么东西呢,该不会是一条流浪的大黑狗吧。平时,她们两人每次出门都要相互告诫,一定要锁好门,关好窗户,做好防盗,怎么屋里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可以动弹还能发出声音的东西,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赵小梅恐惧极了,身体微微战栗。顾艳心里也怕,又没有退路,一咬牙,只能壮起胆子,上前一大步,双手举起拖把朝着墙角处狠狠地打了下去。

墙角有人发出了叫喊:“哎哟哎哟,痛,痛死我了……”

赵小梅打开了作坊的大灯,但见墙角坐起一个人来,双手护在头上。她们很快看清了眼前那人,正是陈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