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汉文帝的忍气吞声
史家常称“文景之治”为大汉盛世奠定了物质基础。文景虽然并称,但显然,汉景帝的历史地位和他爹汉文帝比起来要低很多。汉文帝在有汉一代有着崇高的地位,去世后被尊谥为“文帝”,而在宗庙祭祀中则被列为“太宗”,这也是汉朝人对其一生德行仁政的概括。而在后世对于历代帝王的评价里,他更是被视为能做楷模的圣君。
对于一般历史爱好者来说,关于汉景帝的谈资似乎更多些,至少一场七国之乱是在他的手中平定的。而在汉文帝统治的二十余年中,好像一切都很平静,连《史记·孝文本纪》与《汉书·文帝纪》载其事迹也十分简略,有的年份甚至无事可记,给史书留下空白年代,给后人留下汉文帝无所作为的印象。
当然,这并不是汉文帝的真实形象。其实做皇帝做到出名,方法多种多样。有能打的,有能杀的,有不爱上朝的,有爱斗蛐蛐的……而汉文帝的出名,或许能用一个字概括——忍。无论是他登基之前,还是开创治世之后,终其一生,他都是一个特别忍气吞声、谦恭低调的人。
因此,有人说汉文帝是天生仁德宽厚,但也有人说他只是太在乎自己的羽毛和名声,如果仔细研读他处理周勃和弟弟淮南王刘长的细节,就会发现他铁血冷酷的一面……那么,汉文帝的忍气吞声、谦恭低调真的是装出来的吗?
打娘胎里就学会了忍耐和小心翼翼
说到汉文帝的能忍,不得不说到他的母亲——薄太后。民间俗话说“儿子随娘”,薄太后,这个女人本身就不简单,是个特别能忍的人。
薄太后的故事主要记录在《史记·外戚世家》中,她父亲是苏州人,母亲则是魏国的王族之后,但薄姬却是母亲和人私通的私生女,秦末大起义后,六国遗民得到翻身,凭借王族的身份,母亲便把她嫁给了魏王豹为妻。
其实魏王豹之前的人生追求并不大,就想一直跟着刘邦。偏偏薄姬的老娘没事儿找事儿,她找了个算命先生,给薄姬相面,算命先生见了她后惊叹:此女将来要生个天子!
因为这句话,魏王豹心痒痒了:她生的儿子是天子,那我自然是天子的老子……于是,魏王豹决定自立门户,跟刘邦翻脸,结果兵败身死。算命先生说的话,他大概到死也没明白:你老婆生儿子要当天子不假,但爹不一定是你啊!
此后,薄姬作为罪臣之妇,被发配到了织室做工。有一天,刘邦偶然到织室,看到她长得还不错,于是便将她带进宫里,可一年多都没有宠幸她。还好,薄姬年轻时有两个闺密,三个人曾立下誓约说:“谁富贵了也不要把别人忘了。”后来,这两个人先后得到了刘邦的宠幸。有一次,刘邦听到这两位美人谈起当初的誓约,心中有些伤感,可怜这个薄姬,当天便临幸了她。薄姬忍气吞声这么久,只因为这一晚,便彻底改变了她个人的命运和历史的走向。《史记》上是如此描述的:“一幸生男,是为代王。其后薄姬希见高祖。”意思是说,就同宿了这么一次,便生了个男孩,这就是代王,此后薄姬几乎就没见过刘邦了。
说到底,薄姬是完全不得刘邦宠幸的,以致她的儿子刘恒,刘邦也没正眼瞧过。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到刘邦一死,剧情就反转了。当年那些常给汉高祖侍寝而恃宠而骄的妃子如戚夫人等人,都被吕后一一给收拾了,而且手段极其毒辣,此外吕后还大肆诛杀了刘邦诸子。
此时,薄姬不被刘邦宠信反倒成了护身符,同样是独守空房多年,相似的境遇,让吕后对这对母子生出难得的恻隐之心,她甚至还坏了宫里的规矩,批准了薄姬的请求,让其去代地和儿子团聚。一块儿去的,还有薄姬的弟弟薄昭。因此,他们一家远在代地,顺利躲开了接下来宫廷的那场腥风血雨。之所以花如此笔墨来书写汉文帝刘恒的身世背景,其实想解释的就是,虽然他贵为皇子,更是一方诸侯,但是母亲的不受宠,父亲的不重视,让他几乎打娘胎里就学会了忍耐和小心翼翼。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做任何事情一定都要三思而后行了。如果没有必成的把握,宁可忍着,引而不发,也绝不留机会和口实给任何人。
毕竟他成长在复杂残酷的宫廷斗争中,从小也没什么可依靠的政治力量。母亲作为曾经的罪臣之妇,娘家毫无根基人丁寥落,就只有一个舅舅。所以逼着刘恒凡事必须小心谨慎,绝对不敢以身犯险。
“臣立君”的政治结构极其危险
刘恒忍到自己命运的再次变化,是在公元前180年。
这一年,只手遮天十多年的吕后过世了。很快,周勃和陈平在长安策反军队,上演了一场“周勃夺军”的好戏。结果,吕后尸骨未寒,其家族就被诛杀了个干净,连吕后拥立的少帝刘弘也被废黜。这时候问题来了:吕家被打倒,刘家翻身了,可谁来当这个皇帝?
假如按“子承父业”,腥风血雨后刘邦幸存下来的皇子,只剩下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二人了。当然也可以“隔代继承”,毕竟有过汉惠帝了,即从刘家子孙第三代里选个接班人,那众望所归的只有一个——齐王刘襄。他是刘邦的长孙,又在平灭诸吕过程中,率先在山东举旗,可谓夺下首功。
但为什么偏偏是反吕过程中寸功未立的刘恒,最终享受胜利果实?
这是因为西汉初年中央朝廷的政治角逐,基本是在功臣集团和外戚集团之间展开。刘襄最终没能被选中,恰恰是因为功臣集团对其非常忌惮。刘襄亲弟弟刘章娶了吕家的长孙女,对此,功臣集团不得不防,而刘襄本人的母舅一脉驷氏是山东大族,势力根深蒂固,更以凶狠横暴著称,一旦刘襄登基,可以预见又一个吕家要登台亮相了。
而代王刘恒和母亲薄姬的无根无基,竟然再一次成为优势。以陈平和周勃为代表的功臣集团大概也觉得,那个表面上温和孱弱的皇子,上了台也好控制,于是派使者去代地,迎立刘恒去长安登基。
接下来,刘恒的表现最能说明他的性格特点。面对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刘恒没有忘乎所以。相反,他对即位之事有着很深的顾虑,对陈平、周勃等诛吕功臣充满忌惮之心。《史记·孝文本纪》中对这一段有着详细而生动的叙述。
一开始,他反复征求他人意见,后又通过占卜得天子之兆,才让舅舅薄昭去见周勃。在等到薄昭回来汇报情况属实后,才下定决心前往长安。但车至高陵时,他又让车队停下,命“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可谓步步小心。
刘恒继位住进未央宫后,连夜命令自己从代地带来的心腹,迅速掌握长安城的军事大权:“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史记·孝文本纪》)
可见,他心里很清楚:“臣立君”的政治结构是很危险的,如果没有坚实的政治基础而身居高位,随时就有被疾风暴雨侵害的隐患,所以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他在给将军陈武的一封书信中也很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朕能任衣冠,念不到此。会吕氏之乱,功臣宗室共不羞耻,误居正位,常战战栗栗,恐事之不终。”(《史记·律书》)从书信的措辞中,不难看出他即位初期的忧虑及对功臣集团的忌惮之心。
不动声色中改变和收拢权力
汉文帝在即位那年(前180)相继发布了《封赐周勃等诏》《益封高帝从臣诏》,极力安抚那些拥立他即位的汉高祖旧臣。三大功臣周勃、陈平分别做了左右丞相,灌婴成了太尉。他对刘姓宗族也是大力笼络,一下封了八个刘姓宗王。在国家大事上,刘恒也很知趣,虽然自己当了皇帝,但依旧夹着尾巴做人。既定成法一概不变,继续与民休息。在他即位初期,功臣们很满意,宗室们很满意,朝堂上下一片和谐。
但这种和谐只是一种假象,汉文帝只是在忍耐中巧施暗手,用温和的手法,一步步改变和收拢权力,倘若细读历史文献,你就可以窥见汉文帝铁血冷酷的一面。
面对位高权重的两大势力——宗室与功臣,刘恒首先使出了“令列侯之国”之策。原来,诸侯以及贵戚们大多居住在长安,而他们的日常开支,则由其封地千里迢迢运送到京城来。刘恒在登基后的第二年十月发布诏令,以节省开支为由,令所有驻长安的列侯返回封地,只有在朝廷担任官职的和有诏令的留下。这样做的好处是,像周勃等功臣宿将们,因此被大削羽翼,其亲信大多被调离身边,他们原本在长安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下被打散了。
以周勃为例,此后他身为丞相,汉文帝问话,他偶有对答不当之处,甚至“汗流浃背”。而到了前元三年(前177),汉文帝免周勃丞相之位,令其率诸侯之国。而周勃在自己的封邑常怀不安,“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后周勃被人上书告发谋反,被捕入狱,得太后之助,才免于难。周勃之所以会“自畏恐诛”,是因为他对汉文帝打压旧臣的心思清清楚楚。
另外,汉文帝其实早就开始着手“削藩”了。后世通常将“推恩令”归功于汉武帝时期的主父偃,其核心思想则是由贾谊最早提出。事实上,汉文帝在贾谊上治安之策前,就有过“削诸侯封地以施恩”的成功范例。即位之初,他曾以类似的手法分齐二郡而封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分别为城阳王、济北王。此举一箭三雕,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当初打算拥立齐王刘襄为帝,只不过是多了两个王的虚名,却分而治之弱化了齐国的实力。贾谊献策之后,汉文帝更是抓住齐王无后的机会,再次将齐国一分为六,立刘肥在世的六个儿子均为王。十年以后,他的儿子汉景帝一定感激老爹的英明之举:七国之乱里,正是由于实力最强的齐国被拆分,大大降低了平叛难度。
此外,淮南王刘长叛乱被镇压,刘恒采取了看似宽容的处理,刘长的三个儿子非但没有获罪,反而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但淮南国又被一分为三。
总之,汉文帝的政策,在不动声色中慢慢推行,他在位时期,地方王国膨胀的势力得到了遏制,功臣勋贵们的气焰也遭到打压,皇帝正逐渐掌握汉帝国的真正权力。
第一个明确颁布“罪己诏”的皇帝
从古至今,天下人大多称赞汉文帝仁德宽厚,是千古明君。其口碑主要源自司马迁的《史记·孝文本纪》,而司马迁对汉文帝的夸赞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俭朴;二是罢兵和亲;三是以德化民,简练刑罚。通过这一系列政策,汉朝短时间内就达到了“海内殷富,兴于礼义”的太平盛世。当然,很多学者指出,司马迁如此大力褒扬汉文帝,实是以一种“春秋笔法”对正处在崇尚奢华、频繁用兵、刑罚日盛的汉武帝时代进行的讥讽。
司马迁真的只是为了批评汉武帝而厚此薄彼吗?必须承认的是,汉文帝本人的行事风格和谦恭态度,特别是他反复强调自己做得不称职、不够好(自身不德),确实在中国古代皇帝当中是相当独特的。
比如,汉文帝刚刚即位时,就有大臣请求“早立太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朕既不德”,强调自身德行不足,天下百姓还没有安居乐业,即使不能像尧、舜那样把天下禅让给贤人,但楚王、吴王、淮南王等同宗之人也可以继承帝位啊。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汉文帝此言非常虚假。但他的确就是这种特点的人:小心翼翼,对天下人的看法很在意,很重视自身的羽毛和名声。这种谦恭和反省的态度他也确实保持了一辈子,而且常常要以诏令的形式对外发布和展示。这些诏令形成的舆论基础和政治声誉,是司马迁等后辈汉人最终想象明君汉文帝的基础。事实上,这些文书档案,也正是司马迁写《孝文本纪》的文献基础。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自然是《日食求言诏》,这也让汉文帝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明确颁布“罪己诏”的皇帝。《史记·孝文本纪》记载:帝即位二年,因连续日食,于是向天下发布了《日食求言诏》。汉文帝以前的帝王,如秦始皇等人,通过诏令向天下宣示威权、发布命令,皇权不容置疑,皇帝也不可能“罪己”,而汉文帝用发布“罪己诏”的方式,接续了所谓“禹汤罪己”的政治传统,将灾异的责任揽于一身。
值得一提的是,这不仅是一封“罪己诏”,也是第一封征寻贤良的诏书,汉文帝不仅主动承担天降异象的罪责,更是向天下士人发出征召贤良的声音。这一举动无疑为他积累下了深厚的政治声望和舆论基础。
同样,影响深远的《与匈奴和亲诏》也体现了汉文帝诏令的特色,读来也颇令人动容!
汉文帝即位后也对匈奴用过几次兵,甚至动过亲征的念头,只因薄太后的力阻才没有付诸实施。但几次军事行动耗费了汉朝巨量的物资,给百姓造成了很大困扰,却并没有收获到预期效果。
最终汉文帝认识到,此时的汉王朝,经过休养生息,综合国力仅仅是恢复而已,因此还应处在一个“忍耐”时期。于是他决定继续奉行“和亲政策”,为和平发展争取时间。
诏书起首再次强调自身的不明不德,将兵事引起的四荒不宁,归罪到自己一人身上。因此“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怛惕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史记·孝文本纪》),表示为了社稷安宁,为了万民之利,才与匈奴结兄弟之义,定下和亲。
可以说,汉文帝特别擅长降低自己的皇帝权威,尝试以个体的感受去表达对百姓的关爱,这就让他的诏令情感真切、打动人心,从而让天下人更好地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公元前157年,五十六岁的汉文帝刘恒过世,他留下了一个军力日益强大,经济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的大汉帝国。他死前留下的遗诏,也是他给予这个王朝最重要的遗产。
这封遗诏其实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是阐述他坦然感悟生死,认为死亡是自然法则,没必要遵循重死而恶生的传统。倘若他去世后,天下人为其服丧三年,将极大影响老百姓的正常生活,更反衬出他的“不德”。第二层则是这封遗诏的核心内容,也是它能成为重要遗产的关键。汉文帝没有像很多重要人物一样在遗言中只说一句“一切从简”,因为到底怎么个“简”法呢?后人不能靠自己去猜啊,所以自然“简”不下来。
汉文帝把他去世后诸多细节性的丧仪规定全写了下来:普通百姓只需服丧三日;不禁止婚嫁、祭祀、饮酒、食肉;亲属子孙应当服丧者,不需要赤脚,绖带不要过三寸,不要用丧布装饰车马和兵器;不要组织百姓在宫殿中哭丧……对于自己皇宫中没生育的妻妾,允许其全部回家,避免她们殉葬或终老冷宫的不幸。
汉文帝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自周王朝以来重丧的葬礼制度,此后从西汉到东汉,所有帝王的丧礼制度都由此沿革。周礼中要服丧三年,汉文帝以日代月,只需服丧三十六日。而他对于自己的陵墓也是要求以山为坟,不再另外起坟,《史记》也记载了霸陵里所用到的器物都是瓦器,没有金银铜锡之物。
可以说,遗诏中汉文帝表现出的不仅是谦恭节俭,更是开明和大义,这在中国历代帝王中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