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年少春光
麻氏酒楼。
苏羡夹起一只烧制的皮脆肉嫩的鹅腿，一口咬下，焦脆流油。
然后他一边嚼着骨头，一边看向旁边对一桌子山珍海味都视若无睹，反而一个劲摆弄着手里的玉镯银链的黄衣女孩。
“我说李大小姐，咱们能不能先把饭吃了，等会儿凉了你又不乐意吃，到时候空着肚子回家，李叔云姨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苏羡夹起一块鱼腹肉放到女孩碗里，碗里已经被各类肉菜塞满，层层叠叠地堆成了座小山。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我老爹还啰嗦啊。”李珂馨摆摆手，随意道，然后继续把玩着一条银制手链。
苏羡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吐掉骨头，转头看向雅间的窗外。
此刻已是华灯初上，但麻氏酒楼坐落在浮泷最繁华街道之一的兆麟街上，即便天色渐晚，街上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苏羡身处在麻氏酒楼的最高层，居高临下的俯瞰，只瞧见灯火映人，街侧店门大开，摊贩云集，到处都是人，只能看见数不清的脑袋，人声鼎沸。
目光稍稍远移，在一片几乎要把天照亮的灯火四射之后，是广阔而深邃，仿佛将光明都吞噬掉的黑暗，那是一条平静流淌的大江，名为泠汐。
泠汐江横贯了整座浮泷城，据说自极北雪山发源而来，传过水云山脉直奔东去，但也无人考证，浮泷人只知道这条宽阔的难以想象的母亲河与浮泷城紧密相连，城里的每一处河沟溪流都是它的分支。
夜晚的泠汐江好似流动的天穹，天穹上有星子闪烁，那是船舶的光亮，照亮了天穹一隅，但仍显得渺小。
“喂，你说我戴这个镯子好看，还是戴这个链子好看啊？”
一道娇声突然打断了苏羡的眺望。
他怔愣回神，看着正一脸纠结的看着他的女孩，下意识道：“啊？”
“啊什么？我问你我戴哪个好看。”女孩皱了皱眉，一手拿着镯子，一手捏着银链冲他晃了晃。
苏羡抿了抿嘴，表情严肃了起来，“我觉得，这只翠玉镯碧绿清透，颇为贵气，很符合你优雅大气的气质。
这条沉银链呢，做工精致，独具匠心，你戴上更显得你灵气十足，俏皮可爱。
嗯，总之，你戴哪个都好看，毕竟你天生丽质。”
苏羡一字一句，语气格外郑重，两眼紧紧盯着李珂馨的小脸，紧张的像是临考的考生。
而后者一听苏羡的话，本来皱着的眉头立刻就舒展开来，捧着小脸，高兴的露出八颗牙齿，“嘿嘿，我也这么觉得。”
苏羡看着那张灿烂若阳光的笑脸，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下桌上的另一只鹅腿，塞进了李珂馨嘴里。
“呜！”
李珂馨被吓了一跳，柳眉一竖，小手握拳，下意识就想把鹅腿吐掉。
下一秒，鹅腿被炙烤的酥香脆嫩的滋味带着适宜的温度，在舌尖上绽放开来。
李珂馨表情一滞，原本挥舞的小拳头也停了下来，她看了一眼满脸得逞的苏羡，心里悄悄的哼了一声，拿住鹅腿，就开心的啃起了鹅腿。
苏羡见状也是毫不意外。
这烤鹅可是这家酒楼的招牌，据说是专门招了个师傅只做烤鹅，其他什么都不做，至少这噱头也让的这烤鹅备受青睐，而且味道也相当不错。
再说女孩本来就是爱吃的性子，先前只是被首饰吸引了注意力，现在一尝到美味，那注意力也自然就被转过来了。
苏羡则是默默将被女孩随意撇在桌上的镯子和银链收好，防止被女孩不小心弄掉摔坏。
虽然女孩刚才还把它们宝贝的不行，但现在它们显然不如那只鹅腿来的有吸引力，苏羡也只能心里默默为它们遇主不淑而哀叹一声。
李珂馨吃完鹅腿，先是迅速把碗里的小山给消灭掉，然后又拿起筷子乱夹，一阵狼吞虎咽。
苏羡看着她把自己嘴巴塞的满当当，腮帮子鼓起，可爱的像只嘴里塞满松子的松鼠似的，嘴角不由的微微上翘。
像是察觉到苏羡的目光，李珂馨动作一停，嘴里包着食物，看着苏羡，瞪着眼凶巴巴道：“干嘛！没见过美人吃饭啊！”
苏羡失笑摇头，也不呛声，而是递上了杯温茶。
李珂馨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将嘴里差点噎住的食物给顺了顺，然后下意识惬意地打了个轻嗝。
“嗝～”
李珂馨赶忙捂住嘴，做贼心虚的看向苏羡，就瞧见后者果然正满脸笑意的看着她，一时间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干嘛！没见过…”
“美人打嗝？”苏羡挑了挑眉，抢先答道。
李珂馨脸色更红，握紧拳头就要砸在苏羡身上。
而苏羡见状，作势向后一躲，让李珂馨扑了个空。
“哼！我生气了！”李珂馨筷子一放，嘴巴一扁，两手抱胸，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苏羡笑了笑，屁颠屁颠的凑到李珂馨面前，一手撑在桌上，歪着脑袋去看她的眼睛。
李珂馨怄气似的把小脑袋一偏。
苏羡也不勉强，玩笑道：“哎呀，惹咱们公主殿下真生气了，这可怎么办啊？”
“那当然该以死谢罪了。”李珂馨嘴里哼哼道。
“小羡子是死不足惜，可小羡子还肩负着带公主殿下到处游玩的重任，误了公主殿下那可是大事啊。”苏羡拿着嗓子配合道，“看在小羡子以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就原谅小羡子这一次吧。”
李珂馨见苏羡扮的可怜样，顿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轻咳一声，冲苏羡抬着娇俏下巴，道：“本公主宽宏大量，就放过你这一次吧。”
“哎哟谢过公主殿下！”苏羡从善如流的高呼一声，所幸房间内只有他们二人，不然旁人非得一脸诧异地问浮泷城哪儿来的公主。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珂馨绷起小脸。
“公主殿下有令，小羡子那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苏羡做了个怪模怪样的揖，逗的李珂馨嘴角不住上扬。
李珂馨轻轻咳嗽两声，一时间却想不出个什么好法子整蛊苏羡，不由的沉吟起来。
苏羡见状也不着急，将筷子举到李珂馨的面前，“慢慢想。”
李珂馨给了苏羡一个满意的眼神，接过筷子，一边夹了块鲜笋，一边思索起来。
苏羡嘿嘿一笑。
李珂馨没吃两口，大眼睛骨碌碌一转，顿时灵光一闪，一巴掌拍在桌上，道：“好我想到了！”
“就罚你给我买那支青砚碧玉簪子！”李珂馨掷地有声。
苏羡心里咯噔一下，道：“你说的不会是咱在金玉坊看到的那个…”
李珂馨笑着点了点头。
苏羡顿时脸色一垮，夸张道：“我的公主殿下，我的小姑奶奶，咱要不换一个呢？”
“不行，你刚才说的赴汤蹈火呢。”李珂馨见他这样，得意道。
“这也没汤让我赴啊。”苏羡哀叹一声，“那簪子可不是一般的贵啊…”
“那怎么是贵呢？那是物有所值，那可是裴师傅亲手打造的簪子，多少人梦寐以求嘞！”李珂馨眉开眼笑。
苏羡哑然。
这裴师傅在浮泷同怪人龙三一样大名鼎鼎，专精玉器饰物的打造。
如果说金玉坊的玉器是浮泷贵女眼中的精品，那么一旦和裴师傅扯上关系的那就有变成极品的趋势。
而如果是裴师傅亲手打造的，那就是极品中的极品，堪称有价无市，因为裴师傅的作品不仅样式新颖，构思精巧，关键是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饰物这一范畴，比起上好的宝具灵器也是毫不逊色。
不过裴师傅没有像龙三一样自立门户，而是专供金玉坊一家，这也让金玉坊从原本的小作坊变成天南地界金银玉器这一道的魁首。
“再说，人裴师傅好久都没打造新作品了，说不定就是绝笔呢？你还不抓紧机会。”李珂馨振振有词。
“再绝笔，那没钱也买不到啊，而且这一次还有些奇怪的要求，不然早被买走了。”
苏羡苦恼的挠了挠头，看着李珂馨，“真不能换一个？”
李珂馨露齿一笑，笑的天真可爱。
“你看啊小珂，咱们今天买这俩玩意儿都把我带的钱都给花光了，那要买那只簪子不得让我去砸锅卖铁啊！”
苏羡举起玉镯和银链，试图讲道理。
“李叔从小就教育我们做人要知足对不对，没必要买那华而不实的东西。”
李珂馨见他这样，顿时笑的更开心，蛮横道：“我不，我就要，我已经十七岁半了，再也不是那个被你拿根木簪子就能哄的高兴半天的十七岁少女了！”
“那每次生辰给你做簪子你都高兴得不得了…”苏羡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李珂馨好看的眉毛竖了竖，虽然苏羡声音很小，但房间拢共就他二人，想不听见也难。
“没什么没什么。”苏羡唯唯诺诺的摆手。
“行了行了，逗你的！我要真想要那簪子，找我娘不就好了。”李珂馨看他这样，终于不忍心再继续逗他。
苏羡叹了口气，“宁姨大气。”
“所以说啊，抱好本小姐的大腿，以后吃香喝辣。”李珂馨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羡认可的点点头。
李珂馨见他点头，不由的高兴起来，喜滋滋的准备继续对付起桌上菜肴。
结果她刚刚举起筷子，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僵在原地。
就在苏羡以为这妮子又憋什么坏的时候，李珂馨表情怪异的看着苏羡，问：“苏羡，你刚才说买东西把钱花光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刚刚好花光。”苏羡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这桌菜咱们拿什么付啊？”李珂馨指着桌上散发着余温的菜。
苏羡猛吸了口凉气，然后怀揣着希望看向李珂馨，试探道：“你，没有带钱吗？”
“我不是都说我零用花光了嘛。”李珂馨语气低沉。
两人同时沉默，只隐约听得见窗外的喧哗嘈杂。
“我们，怎么办啊？”李珂馨无措地问道。
苏羡眨了眨眼，“要不我们把这镯子和手链抵押在这？”
“不行！”李珂馨一把抢过苏羡手里的玉镯银链，大眼睛警惕地盯着苏羡。
苏羡也只得摊手，“那我也没辙了，要是换成咱们经常去的店，赊个账也不是不成，谁让你非得来这家没怎么来过的酒楼？”
李珂馨哭丧着小脸，“那我怎么知道嘛！咱们不会像话本里那样，没钱付账就被老板拉去洗三天三夜的盘子吧？我不要啊呜呜呜！”
苏羡摩挲了一下手指，很想说按这桌的价格，三天三夜可能都不够，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打击这明显沮丧的少女。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李珂馨急的在房间里乱转，嘴里不断嘀咕，“要是我真被按在这里洗碗，非得被我爹娘骂死不可啊！还有慕汐姐和十安哥哥，也得说道我半天，说不定还会被小陆子那家伙嘲笑，还有……”
你爹娘平时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和你说，还骂你？
而且你要真被拉去洗碗，那除了陆司昂那小子打不过我不敢动手，其他人怕是都会把我按在地上揍，哦也不一定，陆司昂那小子多半也会趁乱给我来两脚…
苏羡被李珂馨转的眼花，干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动。
李珂馨也不挣扎，抬起头泪眼汪汪的看着苏羡，像是一只迷路的小兽，慌张而无助，“阿羡我们怎么办啊…”
苏羡只觉心脏停跳了一拍，他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我们只能下次来付账的时候给老板道歉了。”
“你是说…”李珂馨张了张嘴，惊讶道。
苏羡缓缓点头。
“可是，吃霸王餐不好吧？”李珂馨下意识觉得这不是好事，但又觉得有种莫名的刺激，一时间犹豫起来。
“什么叫吃霸王餐，我们又不是不付账，只是稍微延后了一下付账的时间而已。”
苏羡反驳道，“而且你也不想被抓去洗碗吧？”
李珂馨咬了咬唇，然后坚定的点了点头。
“那我们怎么做？直接跑吗？”李珂馨有点担忧，又有点兴奋，下意识的左顾右盼。
“首先，是要冷静点，别让人看出来你是吃霸王，哦不，是准备下次付账的。”苏羡循循善诱。
李珂馨连忙点头，娇俏的小脸面无表情，只是紧抓住苏羡衣角的小手还是暴露了主人内心的紧张。
苏羡有些好笑，但还是忍住了，继续道：“然后，跟着我。”
李珂馨又赶忙点点头。
苏羡带着李珂馨来到雅间门口，先是停顿一下，确认门外没有声音后，再将门推开。
然后苏羡非常有氛围感的先探出脑袋看了看，确认的确没人后，拉着李珂馨就向楼下走去。
五楼，四楼，三楼，二楼。
两人都沉默着向下，一直下到二楼与一楼之间，居然都没看见过一个人，酒楼大门已经出现在两人视野中。
正当李珂馨以为能就这么逃出生天，悄悄的松了口气时。
“两位客人…”
一道声音自两人背后响起。
苏羡能清晰的感觉到身旁少女身体猛地紧绷起来，小手死死的掐在他的臂弯。
他低头一看，李珂馨光滑的额头上一时间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大眼睛满是慌乱。
苏羡眼底泛起笑意，他轻轻拍了拍李珂馨的手，温声道：“别怕，有我呢。”
然后他慢慢的把李珂馨的小手从自己臂弯处拿起来，握在手心，宽厚手掌传来的温度让李珂馨不由一怔。
“怎么了？”苏羡这才回头，看着一名瘦骨嶙峋，小厮打扮的男人说道。
“没什么，我看这位客人脸色不太好，想问问是不是需要帮忙？”男人恭敬道。
“不用，她只是有些不舒服，我正准备带她去医馆。”
苏羡看了一眼因为紧张而有些面色苍白的李珂馨，不再多言，拉着她就向大门口走去。
“哎，两位客人…”男人试图叫住他们。
但苏羡却没有再和他说下去的打算。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大门，微微低头，在李珂馨耳边轻声道：“跑！”
话若惊雷。
李珂馨一听，立刻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像是只仓皇逃窜的小鼠。
苏羡被李珂馨拉扯的一个踉跄，然后他快步跟上，跑出了酒楼大门。
只留下一脸疑惑的男人喃喃自语：“怎么跑了，我还想说我们这有舒缓肠胃的好药呢。”
他甩甩脑袋，走上楼去。
男孩女孩跑出大门，头也不回的钻进了门外的人山人海。
男孩紧紧握住女孩的手，将女孩牢牢护在身后，另一只手不断拨开眼前的人群，像是两尾拥在一起，穿过潮汐暗流的游鱼。
两人穿过人海，穿过街道，仍没有停下来，一直跑到江边。
男孩突然脚步一顿，身子一转，顺势将女孩揽在怀里，“好了，别跑了，我们逃出来了。”
两人都喘着粗气。
女孩脸色通红，满头大汗，眼神却闪闪发亮。
她望了望有些漆黑的周围，“这是哪儿啊？”
男孩摇摇头。
两人沉默。
女孩挣扎了一下，男孩就让她从他怀里退了出去，但没松开牵住女孩的手。
“都是汗哎，你不腻歪嘛…”女孩有些扭捏。
男孩没说话，转头看向江面。
女孩和他并肩站立，也看向江面。
泠汐江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
远处有道道灯光灿烂的船影，更显的近处的水域漆黑无光。
水面上，浮灯流动，点点光亮闪烁。
“真美啊。”女孩突然感叹。
男孩点点头，看了一眼女孩素净的脸颊，也叹道：“真好啊。”
两人沿着江边渐行渐远。
喧嚣被江边的昏暗隔绝，水浪轻轻拍打岸边，新生草芽顶开顽石探出头来，男孩女孩的背影像是在慢镜头中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