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末途情恨
第一节 关系
看到明玑这神妙无方的飞剑,李珣大力以拳击掌,叫了一声“好!”
明玑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径自收回了宝剑,对身边一位负责包扎的不夜城弟子道:“拿一瓶‘虚络生肌散’来。”
那个弟子看上去已被她凛凛之威震住,一时竟未回神,还是一侧的李珣推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急急拿药,又双手奉上,满脸都是仰慕之色。
李珣横了他一眼,怪他没分寸,从他手中拿了药,便要替明玑敷上。只是刚揭开盖子,便被明玑拿了去,然后被她一把按在肩上。
这一下却是按到了一处剑伤,他疼得一抽气,身上已经软了。
明玑毫不避嫌,撕开了他的上衣,在手上抹了药,以真息催发,覆在他伤口上,笑道:“既然有能耐冲上去,就要有能耐忍着,看你刚刚还很有血性,怎么现在不成了?”
李珣脸上一红,心中却有些吃惊。
明玑说的正是他刚刚“以命搏命”的手段,显然自己一直被明玑注意着。虽然她的初衷是好的,但要是因为这点而露了馅,可就真的郁闷了!
清虚在一旁拈须微笑,此时也插入一言:“珣儿难得在激战之中,仍能心智清醒,以清明之心,发雷霆手段,颇有当年‘闪灵儿’的风采啊!”
明玑闻言一笑,并不多言。李珣却知她的名号便是“闪灵剑”,这“闪灵儿”,想必就是宗门长辈对她的昵称。
能将她与明玑相提并论,这感觉,却还不错。
很快明玑便将他身上的伤势都处理干净,而清虚则向旁边一位回玄宗长老,要了一粒“断续灵胶”。
这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正骨良药,药性温养之下,似李珣这种硬伤,两三天便能回复如初。
他这边弄好了,便想着明玑肩上的伤。
而当他要开口之际,才忽然想到,虽然长幼分明,但毕竟男女有别;若是在邪宗也就罢了,现在他怎么说也是一个“正派子弟”,这解衣敷药的事儿,他怎么能办?
他这才恍然那不夜城弟子“没分寸”的真义。
明玑看在眼里,唇角一勾,笑吟吟道:“这才看出你平日不用心,若是真到了虚空化婴的水平,这些皮外伤势,哪还用涂抹药物?”
李珣只有苦笑,明着是在为难他,其实也是为他解围了。
不过,看起来,才一阵子没有活动,明玑伤势好像真的合了口。只是衣服上血迹斑斑,看上去还是十分扎眼。
清虚本还在微笑,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时,笑容已有些发苦:“古志玄到底是何居心?他又到底是怎么个做法?自从四九重劫过去,通玄界哪还有这种乱战?”
“给咱们来个下马威罢了!嘿,一群乌合之众!”
说话的就是给清虚“断续灵胶”的回玄宗长老,玄符真人。
他同在五名未出战的长老之列,须发如雪,却红光满面,状如婴儿,性情颇为直爽,与清虚交善。
清虚最知他性情,闻言只能摇头。
李珣心中暗笑,他却明白清虚的意思。
“乌合之众?若是乌合之众,又有谁会拿千百年修为,为玉散人卖命?这些散修妖魔,平日里各行其道,自身的恩怨还算不清楚,现在却个个奋勇争先,恐怕里面有些利益掺合,才是正理!”
清虚就是不明白,玉散人究竟拿出什么好处来,才能哄得这散沙般的大队人马,为他效死力?
这个问题,李珣也不明白!
一边明玑也若有所思:“玉散人应该还有所保留,那些真正的邪修妖人,今日都只出工不出力。还有牛力士、冰妖娘、逆水十妖、三头蛟怪等,明明都是与会有头有脸的邪魔,却至今都没露面。这种情形,还要斟酌。”
玄符听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号,嘴角抽动,口中也嘶嘶作响:“不用他们出来,便是只来一个玉散人,这边局势就要逆转……”
这老道倒是爽快,一听不对路,立即改口。
清虚眉头大皱:“先前还不觉得,但看场中形势,再算上那些隐而不出的邪魔,对方的实力,应当还在我们之上……”
他的话只说了半截,不过那未尽之意,李珣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正道宗门小半精英集结于此,实力不可不说强大。然而这个所谓的‘散修盟会’,却能集结出比之更强的力量,如此声势,恐怕真的不好收场了!”
是啊,原来他们竟还有这般实力!
以前李珣也听过不少散修中的棘手人物,可都是零零碎碎,从没有将他们统合到一起来算过,眼下却是大开眼界。
且不论玉散人是如何将些散修妖魔统合在一处的,单只是这一设想、这一胆略,便令人心中凛然生畏!
想想与他齐名的其它二散人,或许心计、修为并不逊色,但光这气魄,便被玉散人压过。
玉散人,不愧为三散人之首!
只可惜,轮不到李珣再多想,一位不夜城弟子已上前禀报,安置受伤弟子的静室已布置好,要将这里的伤者尽数转移到安全地带。
李珣这个伤者,自然也在这行列之中。
临行前,李珣目光一转,奇道:“咦?四师叔不去吗?”
明玑微笑挥剑,连鞘长剑打在他腰上:“好没规矩,我哪儿受伤了?”
李珣“哈”了一声,知道这点儿伤势并不被明玑看在眼里,就不再多言,招呼了一声“诸仙师小心”,便随手搀起一位重伤号,随引路的弟子去了。
玄符看着李珣离开,点了点头,忽地转脸看向已很久没有言语的玉岚道姑,哈哈笑道:“神算子,你瞧这孩子,给他批个八字如何?”
玉岚平庸的脸上神情一动,却是微笑不语。
玄符还想再问,却被清虚拦着:“你莫为难玉岚道友,弟子前程,自有他自己把握,问天求卜,终不是上策!”
“清虚道友所言,极符合我宗意旨!”
玉岚点头一笑:“求卜问卦,终究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不过,所谓观人之气,生死祸福难料,却能略见其人声势消长,这一点,说说倒也无妨!”
此话一出,便是想再进入战场的明玑也收回脚来,颇感兴趣地看去。
不远处剑光宝芒交映,劲气乱流撞击,正打得天昏地暗,这五六人却自成一个小天地,看起来闲逸得很。
只听玉岚道:“非池中物,非蹈矩人。”
“完了?还真八个字?”玄符翻了个白眼。
“水镜宗人,你这耍滑头的本事倒是精通!谁都能看出来,那孩子日后定是前途无量;还有,看他那手段,和当年的‘辣手闪灵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然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俗人……”
玄符看着明玑,哈哈一笑,算是一个道歉,接着又撇嘴道:“神算子,就算是应付差事,也不能这样懒法!”
玉岚但笑不语。
旁边天行健宗的苏曜开口笑道:“玄符道兄好没道理!玉岚道友事先已经说好,不管生死祸福,只论声势消长,这样说法也没什么。而且,谁不知水镜门人,不开口便罢,开口便无虚言。”
“至少你已经知道,那孩子日后必有出息,现在便去打好关系,也是稳赚不赔啊!”
这苏曜仙师在天行健宗实在是个异类,他身材圆胖,面目憨厚,一副好好先生模样,又多言健谈,好结交朋友,可谓交友满天下,和哪个人都能说上两句。
也只有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才不会招人反感,又顺利解围。
玄符笑骂一声,他正闲着没趣,见苏曜说话,如何不喜?便干脆和苏曜斗起口来。
说了半晌,他一转眼,正好看到不夜城长老天河,正拿着一个罗盘模样的东西盯着看,便叫了一声:“天河老儿,你拿这‘天仪盘’干嘛用?给古志玄找个风水宝地?”
天河瞪了他一眼,瘦长的脸上却有些紧张:“别出声!奇了怪了,刚刚明明有反应来着,怎么又找不到了?”
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见四面安静,抬头看看,见了周围人的脸色,嘴角不由一抽:“刚刚你们谁有感应?”
“啊?”
“我是说,你们有谁觉得刚刚有人潜过去的?”
四位长老加一名杰出的二代弟子,同时摇头,而玉岚道姑刚一摇头,心中便是一跳。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然后便突然化成语句,跳出口来:“东南方向有警,强敌!”
天心通达,不假虚饰,脱口而出,这正是水镜宗令人赞叹的水镜天心之术!
然而这一次,“天心”来得晚了些。
这话刚一出口,东南方向,便响起一声刺耳的惨嘶!与之同时,一股狞厉凶暴的杀气,宛如草原上突起的风暴,席卷全城。
那浓浊血腥的强压,亦直抵人心最深处!
“那是受伤弟子休养所在!”
在天河长老的惊呼声中,六人同时暴起,向那方直直冲去。
“啧,这是个三皇剑宗的,熟人!”
来到休养的静室,不夜城几位精通医术的弟子,已开始忙碌起来。
而李珣这个伤口已得到很好治疗的“病号”,便有些无所事事,只有随处走动,和伤号中几位新认识的朋友打打招呼。
至于三皇剑宗的“熟人”,与李珣倒是同病相怜,都是伤在脸上。
原本敷药包扎之后,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孔便有些奇特,再加上已是两年时光的冲洗,李珣花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认出他是当年挟持洛玉姬时,站在洛玉姬身后的一人。
之所以能记住他,是因为这家伙当时的眼神太过凶恶,与他的脸面对比强烈。
李珣倒有些担心,以此人当年的眼神态度,说不定就能把自己给认出来。闲得无聊之下,他就在想:“干脆暗中下手,将这小子灭口罢……”
想到好笑之处,他嘴角一咧,无声而笑,反正别人也看不到,他乐得这样放松。
然而,便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任何人在见到自己视线之中的同类,在刹那间四分五裂、血肉横飞之时,都会是这么个表情。
不只李珣,其它在这附近的诸宗弟子们,眼神都呆滞了。
直到第二个人体撕裂,鲜活的内脏顺着喷溅的血流洒出来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敌袭!”
叫出这一声的,就成了第三具碎尸!
这惊变突如其来,没有半点儿先兆,便如同一个巨锤猛砸在众人头顶,将他们都砸昏了头。
李珣也并不例外。
直到第五个人的脑袋被生生击碎,残块打在他眼角处,他才惊醒过来。
他的脑筋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就在他刹那间想好要如何逃命时,第六、第七、第八个人,已经步人后尘。
然后李珣便感觉到,一双血红色的眼神在他脸上一扫,那其中灼人灵魂的杀气,霎时间将他心中所想,抹成了一片空白。
“叮!”
玉辟邪发出了久违的尖鸣声,李珣却没有及时恢复过来。
他在脑中浑噩之际,本能拔剑。
只是全忘记了右肩的伤势。
剑才拔出一半,肩上、胸口同时传出剧痛,然后他的身子便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撞破了身后的墙壁。
余势不止,再撞上第二堵墙,才滑落下来。
只这一下,他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不知有多少根骨头倒扎进内脏中,便是修道之人,生命力坚强,此时也只剩下小半条命了。
而这一剧痛,也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怎么没一下杀了我?”
难得他还能想这种问题,而此时,隔壁室内,终于传出了一声迟到多时的惨叫声。
叫声方起,那堵刚被他穿透的墙壁便整个崩裂,理所当然的,这一栋房屋,也随之垮掉。
顾不上疼痛,李珣双手交叉,只来得及护住脸面、胸口,便被掉落的碎石埋了进去。
这一下打得好重,他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全挡在面具内壁处,粘糊糊的,实在恶心。
“娘的,要是能躲过那个怪物的辣手,给压十次也认了!”
李珣脑中闪过那一对血红色的眸子,心中不寒而栗!
他见过的“红眼怪物”不少,像妖凤、血散人,或因体质、或因修炼的法诀,眼睛都是红的。
只是,妖凤的眼眸中,恨火缭绕,凄厉决绝;血散人眼中则是狠辣凶残,又深有谋算。与这怪物的眼神,都有着本质的不同。
李珣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完全没有任何杂质,只存在着杀戮血腥,纯粹到不可理喻的眼睛!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妖魔的眼神!
正想着,他忽然觉得身上石堆剧震,然后便是澎湃的气浪袭来,石块乱飞;只一转眼间,他身上的重负便一清而空。
只是,接下的场面,却比乱石压身要糟糕得太多了。
他再次看到了那一双令人心寒的眼睛。
而这一次,李珣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
在外历练这么多年,他若还不能做到关键时刻的心理调适,那便真是死有余辜了!
虽然还有恐惧、惊慌,但这些没必要、也没有用的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不能在心湖中泛起丝毫涟漪。
眼下这情形,很像前几个月被古音偷袭的那次,不过还有一点关键的差别——老子还有还手的力气啊!
玉辟邪再次发出震鸣,只是这一次,却是由李珣催动,发挥出了它令人称奇的护主功用。
一圈淡淡的青光碎芒喷发而出,在虚空中一闪而逝,几乎在同时,空气中响起一声难以形容的低响,然后便是一阵“滋滋”烧灼皮肉的怪音。
最后,就是一声沉闷的暴响。
在暴响声突起的刹那,周围像是刮起了龙卷风,碎石尘土漫天飞扬,将方圆数十丈罩了进去。
李珣便像是破纸片般给吹飞了不知多远。
还未落地,一声刺耳的尖啼便炸响在他耳边,其中痛苦、暴怒的情绪扭成一团,便如一记重锤,猛击在他头上。
他又喷出一口鲜血,面具内累积的血沫也呛进了鼻孔,难受得很。他强忍着痛,目光扫过四周的环境。
飞扬的土石浓雾还未落下,在土雾之中,又是一声厉啸,只是这一次,迸发的震波却是收而不放,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来回激荡。
震波所及,飞舞的土石被切割得更细碎,甚至在真息催动之下,虚化成烟,浓浓的尘雾很快就稀薄了许多。
那个“妖魔”的身影终于呈现出来。
只能说,它的身影类人化,大体看去,确实是个人形。
可是,有谁见过高近一丈,肩胛上长着尖锐倒刺的人?
这个怪物的面目还隐在烟雾之后,只显露出它漆黑的皮肤,如枯树般干硬瘦长的身躯,还有那一对血红的、充满了暴虐与杀气的眸子。
如果李珣没有看错的话,对方肩上那六根妖异的倒刺,似乎在向外喷着某些雾气。
虽然与真正的尘雾结合得很好,但李珣分明感觉到,其中充满着哀嚎辗转的恶灵怨气。
它们虽仅仅露出了一点儿端倪,但往更深处,毫无疑问,也更密集!
“难道它的身子里面,全是这种玩意儿吗?”
想着被这怪物一巴掌拍在身上,李珣觉得恶心,他咧咧嘴,身子迅速地没进土里去。
上方,那怪物再度发啸,音波透地而入,震得李珣心动神摇,差点儿掐不住法诀,生生给挤死在地下!
“还要不要人活了?有种你下来!”
想起这怪物最初就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李珣肯定它会追下来。
所以,他将幽一、幽二召唤出来,收敛气息,躲在土层之中,准备当那厮追杀过来之时,给它来一记狠的!
只是,当他放出气息,欲引诱那怪物杀下来时,一声低语突然响起在他耳边。
他心中一震,在辨别出声音里的意义和来源之后,本来已经蓄势待发的幽一、幽二,无声无息地隐去。
紧接着,一只柔细的手掌轻揽在他腰上,他只觉得身上一轻,便被那人扯着去了。
“秦长史?”
李珣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对方的土遁之术比他强上不知多少倍,转眼之间,便是几里路过去。
不过,他没有得到对方的响应。
若说有,也只是一声低低的哼声,然后,他眼前便是一亮,两人已来到地面上,而李珣也看到了秦婉如的脸。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对李珣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地面。
李珣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奇道:“这里没有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身不由己吧!”秦婉如的语气显得非常沉静,甚至还笑了一笑。
但在她柔弱堪怜的外表下,这样的沉静与笑容,反倒是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更让人兴起惭愧的念头——难道他还要一个女人来保护吗?
摇摇头,李珣将这个不理智的念头从脑子里排出去,而他也很快明白了秦婉如话中的意思。
周围的大气中,无数显没的气机交织成一张大网,引动元气,发出嘶嘶的怪响,像是毒蛇吐信,诡谲森寒。
在这样的气机大网中,对方完全有实力限制住秦婉如的行进路线,将她困在其所希望的地点。
李珣脑子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妖魔的外型,再结合一下平日里积累的诸多信息,猛然间,他知道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了。
“魔罗喉!”
李珣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总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玩意儿,竟然是天下七妖中,最神秘、最血腥的那一个!
便在他呼声响起的时候,“嘎”的一声怪响,七股怪异之至的潜力,从不知多深的地下飙突而上,在距离地面还有三尺时,一个诡异的交叉,由此牵扯了至少百条以上的气机变动。
周围的大气发出嗡然的震鸣,好像四面有千百条无形的钢丝,在无形手掌的扯动下,崩得笔直。
秦婉如脸上神情不动,只是稍使了李珣一个眼色。
在李珣会意,甩出宗门求救飞剑的时候,她皓腕轻抬,在虚空中连划了十几个完美无瑕的圆圈。
每一次旋动,都生出一丝粘力,吸附着足以将肢体撕裂的真息气丝。
而在旋动结束之后,层层粘力之中,偏又生出一点微妙的斥力,使锋利的“钢丝”,与她的肌肤相贴,却仅仅是划过几道白痕,没有破皮见血。
这显示出她对真息的操控,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真正攻击到来的前奏罢了。
所以,当七道真息由地面破土而出的时候,秦婉如身上立时多了七道长长的血缝。
李珣看得很清楚,每一道伤口形成之前,她都有一个格挡的动作,但每一次都差了一分。
然而,每一道也都与要害差之毫厘,没有影响到她的动作幅度。
这时候,传讯飞剑刚消失在视线之外。
虽然它在突破周围密集的封锁时破损了几处,但还是歪歪斜斜地冲了出去,魔罗喉并没有刻意拦截。
很明显,它对眼前的这对男女更感兴趣一些。
砰然声中,黑影就从秦婉如脚边冲出来,与秦婉如几乎是脸贴着脸,对拼了一记。
澎湃的气浪将李珣轰出了数十丈外,全身创口复裂的同时,骨头至少又断了两处,疼得他只欲昏去。
紧接着,秦婉如有些踉跄地落在他身边,左手下垂,脸上也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李珣斜睨了她一眼,又觉得表达不清,干脆将面具扯了下来,露出被血沫涂花了的脸。
“为什么救我?”
“只是没想到救你会这么难吧!”秦婉如坦然一笑,“如果知道是魔罗喉,我绝不会来!”
李珣嘿然一笑,眼角处却已经瞥见了远处闪掠的剑光。
目光再转,他真正地看清了魔罗喉的面目。
这个凶名卓着的妖魔,面部的轮廓倒也算清晰,只是漆黑如墨的皮肤上,有一圈妖异的鳞纹,蔓延了大半张脸,绕过眼角,没入额侧。
它没有头发,脑袋却不光滑,而是由千丘万壑的皮肉,蚯蚓般拧在一起,血管突出,甚至还在微微地跳动。
也在这个时候,李珣才发现它血色的瞳孔原来是竖立的,狭长诡谲,眼白则是淡黄色,与野兽无异。
一丈高的身躯像是被烧焦的枯柴,肢体上甚至还有血红的开裂口;两边肩上,六根倒刺看上去坚硬无比,其实却微微蠕动,上面应该还有小孔,正呼出丝丝缕缕灰白色的雾气。
在幽魂噬影宗待了这么长时间,李珣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断言:这雾气,就是最精纯不过的死气!
很奇怪的是,魔罗喉并没有逼上来,它血红的眼眸在李珣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那阴森妖异的目光,似乎要将他们的身影烙进心中最深处,然后,便又是一声低嘶,瘦长的身躯猛地弹上半空,再一闪,便踪迹全无!
秦婉如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盘坐下来,也不搭理李珣,自去调理伤势。
李珣的伤势比她重上十倍,偏偏脑子又清醒得很,苦痛之下,只能咧咧嘴,勉强戴回面具,便躺在地上,任由他去了。
流光闪过,明玑、清虚几乎同时赶至,看着两人的伤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空气中飘过一个轻淡的音符。
不只是李珣他们听到了,这一个轻轻的碎音,响在了所有人的耳边。笛声本清越,奈何在此人手间,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三五个不成曲调的片断,偏又能扯出一条隐没于虚无中的脉络来,使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在诸修士看来,音符在人们耳中一转,便勾着人们的神意,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正在激战之中,如何能有这失神之举?
无论是谁,心神都为之一凛,偏在这时,耳边又是一声激越的长音。
这一声,便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当头斩下;这一“剑”跨空而至,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便直刺在各人胸口!
广达数百里的战场猛地一窒,然后便是根本无法控制的混乱。
不知有多少处在僵持阶段的战局,被一举攻破——交战双方在这突来的刺激之下,为自保计,当场胜负立见。
这一刹那的血腥,远超过之前所有时段的总和!而也从这一刻起,再没有人敢上前动手。
除了那三对层次不同的战斗!
“古志玄?”
笛声入耳之际,清溟眉头微微一皱,手上‘心照法剑’却不受影响,轻轻一抖,荡漾出一波秋水般凛冽的剑光,将扑面而来的热浪化为袅袅轻烟。
不只在他身前,以他为中心,方圆五里之内,已完全被蒸腾的水气布满,冰冷的海水竟平空降了两寸,与周边的海面形成鲜明对照。
是妖凤!
说起来,百年前的追杀,完全是以众凌寡,清溟并没有得到与妖凤一对一交手的机会。
而今日,才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锋。
交手之下,清溟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天妖凤凰不愧为纵横万年的绝代妖魔,她对火焰的操控,在通玄界的历史上,根本就已是空前绝后的级数。
在她的控制下,火焰的质性竟然可以产生如此丰富的变化!
大光明火、七情火、炼狱火、八门风火……同样的一波火劲中,甚至可以包含着数十种质性!
偏又在举手投足间,不以变化为能事,一统于堂皇典丽,就像是架构起一座震撼人心的雄伟建筑,在这一等一的大手笔、大气魄中,见证精妙畅达的灵动构思。
清溟最明白不过——虽然同为“真一”级数的宗师,但他毕竟是在四九重劫之后,才刚刚踏入这一境界,无论是在修为还是在各种临机手段上,都要比妖凤差上一筹。
从一开始交手,他便采取了守势。
妖凤在周边闲庭信步般游走,而他则在内里信手挥剑。
双方看似同样从容,但事实上,他的活动范围正被妖凤逐分逐毫地压缩,当来到一个临界点时,他便要迎来妖凤火山喷发般的强势杀招。
便在这时,笛声中传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来!
果然,透过层层迷雾,数里之外遥遥相对的妖凤眼眸中,火芒流转,纤长的手指倏然收拢,四指蜷曲,拇指虚按,一道炽亮的光束破开层层雾气,直刺清溟心口。
清溟手上“心照”一偏,斜斜挡住,剑身发出“铮”的一声震鸣,光束斜飞上天,而妖凤则借机一个旋身,破开二人之间互相锁定的气机,身形一闪,就此不见。
临走之前,她眸光一瞥,送来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清溟看得清楚,心中微微一紧!
这个时候,他很清楚,另外两处战事也中断了。
现在的场面非常奇特,自战事中断后,原本还打生打死的诸散修妖魔,却纷纷携起伤者,向后退却。
清溟是距离不夜城最远的一人,他就站在海面上,冷眼看着无数人、妖从他身边穿过,向极地冰原退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发一剑、吭一声。
这些退去的修士,纷纷向他投来或警惕、或挑衅的目光,他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不夜城的气氛非常尴尬,在诸正宗修士中,有不少性情激烈、暴躁的人物,才从刚刚笛声的威胁中惊醒过来,见妖魔一退却,御剑便是狂追。
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稳重。
当那些急先锋似的修士们快要追到清溟身边的时候,天空中人影连闪,镇魂宗宗主厉斗量、虚缈宗宗主聆风子都御气而下,站在了清溟身边,脸上神色凝重。
厉斗量回过头来,看着飞速接近的诸宗修士,正想说话,笛声再起,这一次,却是一道短促锐利的尖音。
霎时间,天空中剑光散乱,追上来的十多名修士,便像是下饺子,接二连三地倒撞入海,淹了个七荤八素,惨不忍睹。
然而,其中却没有一人受伤,都是昏昏沉沉地从水下冒出头来,犹自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被撞下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处在中间位置的三位宗主,没有半点儿感觉。
清溟看着前方那团永不消散的黑暗,低低开口:“古道人神技,堪称宇内独步!”
聆风子是一个身材瘦小,面目和蔼的老道,一双习惯眯缝的老眼,总是只留一条缝,看上去笑咪咪的,十分可亲。
只是他现在笑得有些发苦。
他抬起袖子,看自己宽大的袍袖上,横竖交错的几道长缝,嘿嘿一乐。
“不要断言得太早,看看俺这袖子!琴仙子的手段,怕不比她叔叔差上太多吧!”
他是三位宗主中,唯一一个还未臻至“真一”的人。
不过,虚缈宗的“虚空七真诀”号称通玄界第一守式,便是面对清溟和厉斗量的夹击,短时间内,也未必会有这样的狼狈。
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清溟与厉斗量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便在这时,后方骚动隐隐传来。
略过了数息,不夜城中忽地响起一声长啸,啸音悲切嘶哑,直有撕心裂肺之感。
三位宗主同时一怔,还未回神,又是一声悲啸相连,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啸声破空直上,响彻云霄。
不夜的天空,似也因为这滔滔悲音,黯沉了下来。
第二节 双美
魔罗喉的横空杀出,给正派宗门联军的打击是惨重的,只那些接受治疗的受伤弟子,死在魔罗喉手下的,便有二十二人!
在此之前,魔罗喉潜入之际,也是过一路,杀一路,在行进路线上的不夜城弟子,也死了十五个。
而真正在乱战中身亡的,不过七人,只是魔罗喉手中血腥的一个零头!
自四九重劫以来,不,甚至可以说是近千年以来,正道宗门还从来没有在一日之间,死去四十名以上的弟子!
而这些弟子中的大多数,都是宗门着力培养的精英,其实际的损失,实是惨重到了极致。
不夜城主天芷上人,在听到了这一消息后,当场吐血,引发旧伤,这伤势十年之内,绝无痊愈的可能。
但这位正道十宗内,唯一的女性宗主,毕竟不是常人。
她拖着病体,亲自参与死难弟子的善后工作,这已等于是向各宗变相地道歉,将这场惨剧的过失,全揽了过来。
当然,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天芷上人,或者说是不夜城的过错。
别说在那种混乱的情形下,就算是在平日,七妖中最诡谲狠辣的魔罗喉,便是想防就防的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玉散人了不起,能请到妖凤、青鸾、鲲鹏等妖怪,毕竟那是有理智、有想法的,是利益、情感等能够驱动的。”
“而这个魔罗喉,分明就是个毫无理智的畜牲,玉散人是怎么办到的?”李珣用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搔着头,一双眼睛满是困惑。
其实,早在连霞山上提水时,他就听说过魔罗喉的凶名,但他真正了解这个妖魔的详细情形,还是在幽魂噬影宗的两年中。
说起来,幽魂噬影宗与这个妖魔,还颇有渊源的。
通玄界最先发现这个妖魔的,便是幽魂噬影宗第一任宗主,九幽老祖,而那已经是四万年前的事了。
数万年来,不知有多少幽魂噬影宗的高人修士,意欲追杀魔罗喉,却反被斩杀;与之相比,明心剑宗与鲲鹏老妖结下的仇怨,就远算不上什么了。
正因为双方的仇怨,幽魂噬影宗也是收集魔罗喉资料最完备的宗门。
李珣恐怕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要想收服魔罗喉,是一件多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他现在可算是整个不夜城伤势最重的弟子,在对几位仙师讲了魔罗喉的诸般行为后,便被抬回静室,仔细调养。
或许众位仙师被魔罗喉惊得怕了,在李珣身边,竟派出伍灵泉、灵木、灵喆这“明心三灵”相护,还有祈碧走动照应,阵势惊人。
几个人在这几日都是混熟了的,李珣性情又颇是讨喜,见他受伤,几个人都是十分细心,甚至还由“三灵”为他轮流调理气脉,当成个宝贝似地护着,倒弄得李珣有些不好意思。
有灵喆在的地方,便不会静下来。尤其是刚经过一场大战,众人都是有所斩获,也吃了或大或小的亏,这个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引了出来。
他性情坦荡,对自己的糗事毫不遮掩,说起与那个叫“洛无昌”的妖物交谈之事,便坦然承认自己当时完全没看出端倪。
说着,便自然引出后来李珣力压全场,再将“洛无昌”一剑断头的壮举。
“珣师弟,你那一手可真绝了!你不知道,你那眼神扫过来的时候,我身边有个虚缈宗的道士,生生挫了半截,那脸都白了……哎,对了,珣师弟,你那个什么‘刑天法剑’究竟是什么样啊?拿出来看看成不?”
拿出来,我怎么拿出来?
难道告诉你们说,那什么“刑天法剑”,其实就是幽二越俎代庖?
李珣脸上有些不好看,却也不怕有人看出来,脑中一转,便有了说法。
他苦笑道:“师兄还是去找六师叔祖要吧!那‘刑天法剑’是他老人家送给我的一件防身宝贝,虽然锋利,却只能用上一次。用过之后,便凭空化烟而逝……要是这宝贝还能用,我怎么会受这样的伤势!”
“这倒是!”
三灵都是点头。
说到钟隐,李珣猛然想起,刚刚因变数横生,生死交迫,他竟然把那件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事大了!
他心神激荡之下,竟忘了身上数十处断骨伤势,身子一挺,便要坐起来,却被剧痛猛顶了一下,哎呀一声撞回地上,惊得伍灵泉等人乱成一团。
这点疼痛李珣还禁得起,他摆摆手,让身边几只聒噪的鸭子住嘴,这才调顺了呼吸,低叫道:“我要见宗主!”
“珣儿有何事要见我?”
这个回应来的也太快了些,屋中之人都被惊了一下!
回头看去,只见清溟除下宗主法衣,仅穿一身素色道袍,缓步走进来,祈碧就跟在他身后。
众人忙行礼相见,只有李珣伤势过重,免了这一回。
祈碧浅笑道:“是宗主要来探望珣师弟,我刚刚倒是忘了通报了!”
清溟脸色如常,倒看不出刚经过一场大战的模样。
他眸光一转,在屋中众弟子脸上扫过,哑然一笑道:“怎么,我来看看徒孙,也不成吗?”
面对清溟难得的笑谈,除了李珣之外,众弟子都是尴尬一笑。
李珣在山上时间短,倒还不清楚;但其它人心中都极为明白,清溟此举,正显出李珣在他心中的地位。
显然,这位天资极佳,又运气极衰的小师弟,正是受宠的时候。
他们对这一点,倒没什么异议。
清溟又看李珣伤势稳定,脸上越发平和,便在他身边盘坐下来,微笑道:“珣儿,你找我有事?”
众弟子都站在一边,竖着耳朵听。
李珣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儿,忽又有些迟疑;然而此时话到嘴边,改口也来不及。
他只能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是!弟子刚从水镜宗的颜水月道友那里,听到一个信息,是关于钟隐仙师……”
他终究还是不敢直接说出来,说到这儿的时候,他顿了顿,语焉不详地将关键词模糊了过去。
“弟子也觉得,那鲲鹏老妖出现得诡异了些。”
什么跟什么?伍灵泉等弟子脸上都出现了这个表情。
但是清溟听懂了,他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情,旋又被凝重所代替。
“你们去将诸位仙师找来!”他的表情相当严肃,这分明已不是师祖的行径,而是宗主的气派。
伍灵泉等人对视一眼,都正起脸色,出门叫人去了。
清溟微瞑双目,似在考虑着什么,李珣也不敢打扰,室内很快沉寂下去,以致于有些压抑。
最后,还是清溟打破了这气氛。
他垂下目光,蔼然道:“你且歇一下,等他们到了,你再说!”
没等太长时间,以清虚为首,三位长老、九位二代弟子鱼贯而入,将小小的静室挤得满满。
众三代弟子已经进不来,只好在外面候着。
李珣缓过一口气来,正好打量屋中诸人。
刚刚那一场大战,众仙师都是披坚持锐,杀了个不亦乐乎,身上只是小伤,显示出宗门强劲的实力。这种实力,再加上那举世无双的钟隐,莫说东方第一宗,便是天下第一宗,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然而,不久之后,这块招牌,恐怕便会陷于风雨飘摇之中了。
想着这一点,李珣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直到清溟示意可以开口了,他才深吸一口气,在十三位仙师的注视下,尽可能平静的,将他与颜水月交谈的全过程,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颜道友就问:‘那你快告诉我,钟隐仙师飞升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是十二月初七,还是初八?’”
说到这儿时,全室寂然,室内十四个人,连半点儿呼吸声也没有,一个个都成了泥雕木塑,便连毛发,也没动半根!
李珣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顿了一顿,又字句清晰地说下去:“颜道友还说,这是她与师父玉岚道人赌斗的问题。是否如此,问一下玉岚仙师,便知真假。”
说完了,李珣忽觉得全身都软了下来,可是被周围的气氛压着,呼吸都不顺畅。
沉寂似乎要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直到清溟幽幽开口:“不必去问了,此事当非虚言!”最后四字,他说得轻无可轻,但每一个字落下,便让室内众人的心中沉上一沉。
最后一字的尾音还未落下,李珣便听到了十三颗心脏同时崩裂的声音。
清虚面色沉静无波,只是眼神却不自主地看着屋顶,缓缓道:“自从鲲鹏老妖现身,我便想着这事了。四百年前,六师弟将这老妖追得上天入地,最终还是潜伏在万丈深海,才得以逃命。”
“照理说,有六师弟在世一日,他便不会出来送死,是什么人、什么事给了他这种胆气?”
“还有这散修盟会,玉散人在夜摩天守了上千年,怎么偏偏这时候静极思动?有了妖凤、青鸾,他就有了资本?我一直觉得这很牵强,今日方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
清虚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这毕竟有些玄怪之处,且不说水镜宗的神术,那些妖魔鬼怪又是从哪儿得知,六师弟即日飞升的消息的?”
李珣闻言,心中便是一动,他想起了坐忘峰上诡异来去的人影,那可是古音哪!
难道……
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真切,只不过,李珣更想起了钟隐当时奇特的表示;所以,他决定闭上嘴,将这个秘密再咽回到肚子里去。
清溟则有不同的看法:“古志玄、鲲鹏老妖都是功参造化,应当也有些奇妙的感应。便是我,这几个月来也屡次心神不宁,本还以为是个小劫数,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众仙师都垂下头,脸色沉郁。
下一刻,清溟用力拍击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响,将他们惊得猛抬起脸来。
“你们这是什么脸色?如丧考妣?”清溟神情依然平静如水,但语气却是截然相反,锵然如金铁交鸣。
“且不说此事是否属实,便是属实,六师弟霞举飞升,得证大道,这是哪个宗门都要祭祖欢庆的喜事。你们这是什么态度?不舍得?还是根本就是惧了、怕了、离不开了?”
众人被清溟突然暴发的脾气吓到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听着清溟冷冷斥责。
“好啊!看来,这千多年来,大伙儿是被六师弟惯坏了!不错,有六师弟在,你们在外折了面子,可以回来告状,自有他为你们出头。”
“你们在外修行,无论是宗门大派,还是散修妖魔,想找碴的,都要掂量掂量,看着六师弟的面子,让你们三分。将来,六师弟没了,你们找不到靠山,心虚了么?明德,你说!”
“天一剑”明德,是连霞七剑中,脾气最火爆的一个,平日里也多是直来直去,十分粗豪,此时一听清溟点名,他古铜色的面皮脸上立刻涨成了紫红色,气血上脑,便是上下尊卑也不大顾了。
“宗主是说俺仗六师叔的面子吗?俺下山修行数百年,靠的可都是手上的剑,胸中的气!便是有妖魔厉害,一时打不过,也是回山苦修,然后再打回去!俺也是有脸面的人,啥时候没骨气到要六师祖帮场子了?”
清溟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转向明玑问道:“你呢?”
明玑此时神情已尽复旧观,闻言灿然一笑:“明玑修行近七百年,斩妖除魔以万计,数次死里逃生,却也未曾劳烦过六师叔半根指头!”
清溟又问明如,如此一个接一个地问下去,室内九位二代弟子,都被过了一遍,其中说出的过往事迹,虽都是沾唇即过,但点点滴滴汇在一处,却是让人气血上涌,难以自抑。
“原来如此!”才看到一半,李珣便明白了清溟的手法,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
只此一举,便将众弟子涣散的气势尽数提起,可谓精采之至。
不过,毕竟钟隐的飞升似乎已成定局,如何处理钟隐飞升之后,带给宗门、甚至通玄界的各种势力消长,才是现在最应该做的吧?
李珣看着周围十几张微微涨红的脸,好笑之余,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其实,有这种氛围,也还不错。
便在此时,外面文海恭声道:“天芷上人请宗主去光极殿议事……”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低了两分:“妙化宗宗主古音前来拜会!”
声音传入,又是一室寂然。
刚刚屋内还是人满为患,现在却又是空荡荡的,李珣颇有些不适应。
不过,相比之下,刚刚打生打死的仇敌,转眼间就上门拜访,这种古怪的作风,对李珣的好奇心来说,更是一种折磨。
伍灵泉等人都因为此事去光极殿了,只有祈碧留了下来,行照顾之责。
这让李珣有些头痛。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想一个人待着,好好考虑一下古音此次的来意,以及钟隐飞升所将造成的影响。
说实在的,祈碧不是多话的人,两人在一起,还是沉默的时候更多些。
可是,祈碧又是一个极吸引人注意的大美人儿,尤其是在她心无嫌隙,全心全意地做着某件事的时候,那温柔专注的神情,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
李珣的气息略粗了些,他感觉有些不太自在。
他不是一个太好女色的人——虽说在幽魂噬影宗的两年间,在阎夫人的“有意纵容”下,他很是做了些事情,不过他自认为,自己在情欲上的控制力是相当不错的,做了那些事,多数还是为了增长修为。
难道是几个月没尝肉味儿,有些想念?
他的目光盯着祈碧颈后露出的一段雪白肌肤,有些走神。
他发现,在面对祈碧的时候,他特别容易联想到单智那厮,继而再联想到那晚的“风景”。
忽地,他感觉到祈碧的神情有些变化。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失态被发现了,但很快就知不对,祈碧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转移到了门外。
只见她微蹙起眉头,侧过脸去,似在听着什么声音。李珣看到,她的手指已经沾到了一边的剑柄上。
静室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而祈碧的宝剑也哑声出鞘半截。
李珣看不到门外的情形,有心想抬起半身,也因疼痛作罢,但他也潜下心神,暗中将玉辟邪的防护功能打开。
室内出现短暂的寂静,连呼吸声也没了。
但接下来,是祈碧有些惊讶的呼声:“颜师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啊……还有人啊!”随着一声颇熟悉的嗓音,李珣眼前出现了一张娇俏生动的脸庞,这下连他也奇怪了。
这张脸并不陌生,或者可以这么说,相当深刻!
“颜师姐?”
李珣有些惊讶。眼前这位俏佳人,正是当时对他泄露钟隐飞升之事的水镜宗高弟,颜水月。
她还是一副男装打扮,手里拿着一柄描金折扇,全不顾极地寒气彻骨,便如世俗的纨裤子弟一般,自诩风流,在这修真群落里,越发显得有趣。
“你们见过?咦……你叫她师姐?”祈碧在一边更惊讶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一转,再看颜水月脸上故作高傲的神情,忍俊不禁地道:“珣师弟,你平日也挺精明的,怎么在这事儿上,给转晕了?”
“啊?”
“祈师姐!”
颜水月嗔了一声,打断了祈碧的话,但毕竟还是瞒不下去了。
她将折扇打开又合上,娇俏的脸上也不自觉有些羞意,“他是自己叫的,我可没唬他!”
看着李珣渐渐睁大的眼睛,祈碧掩口轻笑:“珣师弟,和这位颜师妹相比,你可是难得的当了一回师哥啊!你虽不过是弱冠年纪,可颜师妹则恰是二八芳龄,中间可差了三、四岁呢!”
“怎会?”李珣真有点儿晕了。
他不是不信通玄界有比他更小的弟子,而是他无法想象,水镜宗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竟然也能算出钟隐飞升的时刻!
与她相比,宗门诸位仙师的年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祈碧当然不知他心中如何想法,只是浅笑介绍道:“你还不知吧?颜师妹是水镜宗难得一见的奇才,十二岁时,水镜神术便已登堂入室……”
颜水月用折扇拍击掌心,发出“啪”的声响,打断了祈碧的赞美之辞。
她嘻嘻一笑道:“祈师姐,这种话便不要说了,在人家面前,有班门弄斧之嫌。是不是,珣师弟?”
李珣哑然失笑,他怎么会怕这种小女孩儿?
他闻言便道:“其实不用祈师姐介绍,我也能看出门道来。不愧是水镜宗的后起之秀,这基础算法也与常人大不相同,是吧,颜师姐——”
他的尾音拉了一个怪调儿出来,听得颜水月直咬牙,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笑吟吟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李珣看着奇怪,便问她:“你怎么不去光极殿,到这儿来干什么?”
颜水月刷地一声展开扇子,摇头晃脑,一副迂儒模样:“古音是很有趣,不过就此时而言,我对你更感兴趣一些!”
她显然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口误。
李珣听得好笑,脱口而出道:“你的扇子上应该再画一朵牡丹!”
“啊?”
“再画上牡丹,你就是一个鲜活出炉,连乳毛都未褪尽的采花大盗!喔,还是倒采花!”
颜水月小手握得扇柄都要散了架,但最后只是瞪了他一眼,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边,祈碧轻敲他的脑门,嗔道:“珣师弟,怎么这么说话呢?难得碰到一个同龄的师妹,怎么就滑头起来啦?”
李珣倒是听话,举起唯一完好的左手,在空中拱了拱,算是道歉。
颜水月更是忍不住笑,扇子习惯地打开,忽又觉得不妥,嗔了一声,啪地一下甩了出去,正好打在李珣脸上。
李珣发出一声痛呼,可他脸上明明有面具挡着,显然又是做戏。
祈碧看着这两个孩子搞怪,不由得莞尔。
她心中略一寻思,便笑道:“你们聊,我去外面打些水来,传说这不夜城中心的泉眼活水,冰爽透心,是通玄界一绝呢!”
说着,她便起身走了出去。这种做法,显然是给两个人留下说话的空间。两人都极聪明,如何看不出来?
不过,他们确实也有别的话要说,祈碧不在这里,或许更好些。
看着祈碧出门,颜水月没好气地拿回扇子,却只是拿在指间把玩,也不说话,室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李珣借着这段时间,重新仔细打量这个很奇特的少女。
感觉中,这个女孩儿心机并不甚深,但十分聪慧,更重要的是,她对待人、事的态度,和常人大不相同。
至少李珣就从未见过,会有女孩儿像她一样,为了一个刚见过一面的人,不避嫌猜,直闯到人家屋里去。
还是李珣打破了沉默,他笑道:“颜师妹,刚刚多有得罪,你可莫生气啊!而且,我还要谢谢你呢!”
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已相当郑重。
颜水月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李珣所指,她也不客气,笑吟吟地受了。
看得出来,李珣适当地放低姿态,让小姑娘心情变得不错。
李珣趁势一举将情势扭转过来,笑道:“颜师妹能到这里看望,我也是感激得很。师妹你不知道,光极殿那边的热闹,我是极想凑一回的。”
“说起来,‘七杀琴’古音的大名,我是听得多了,真人却没见过。躲在这里,好奇得很,也气闷得很,有师妹陪我聊天,那是最好不过!”
颜水月轻“哦”了一声,眼珠则是转了转,笑道:“就凭你这句话,我也该帮帮你。当然,去光极殿是不太可能,可是,我却可以让你看到殿内的情形哦!”
李珣眼睛一亮:“颜师妹说的,莫不就是贵宗独步天下的水镜法?”
颜水月用扇子敲击掌心,傲然道:“正是,水镜法可明彻万里,将光极殿中的情景转过来,实在是小菜一碟。不过呢……”
她嘻嘻一笑,显然动了坏心眼儿:“我年龄还小,施展起来十分吃力,损耗也大,你也不能让我白干不是?”
李珣哪还不知她的心思,闻言一笑道:“颜师妹的话很是公允,若有什么要求,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愚兄也不会拒绝!”
颜水月眸光流转,在他覆脸的面具上扫过。
接着她还用折扇敲了敲,才笑吟吟地道:“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呢!我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脸色转得这么快的家伙,可你偏偏又戴着这个玩意儿!嗯,摘了它,让我看看,我也就给你看!”
李珣怔了怔,旋又为之失笑。
这面具他戴起来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且送给秦婉如一个人情吧!摘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极干脆地道了声好,正想揭下面具,外面忽地传来了敲门声。
“祈师姐吗?”
颜水月问了一声,李珣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扬声道:“请进!”
门开处,凉风带进来了丝丝缕缕的幽香。
嗅到这熟悉的气息,再看颜水月惊讶的脸,不用亲见,李珣便知道了来人的身分。
第三节 私情
“秦长史?请坐!”
在颜水月已睁得大无可大的眼睛下,秦婉如轻移莲步,徐徐而入,映入李珣的眼帘。
和魔罗喉交战后不多久,她便换了一身服饰,此时穿着一身垂地长裙,鹅黄颜色,愈显出她肌肤吹弹可破。
领口隐有凤纹,外披连珠丝织罩衣,腰间流苏低垂,饰以白玉环佩,颇有雍容之姿。
在室内两人的注视下,她只以微笑相应,李珣请她坐,她也坐了,只是坐姿与大刺刺的颜水月极不相同。
颜水月是盘膝而坐,这也是个修道人最习惯也最舒服的坐姿。
秦婉如则是跪坐,看着她风中杨柳般的身姿几个优雅的转折,在裙裾的掩映下,徐徐坐下,轻盈优雅的姿态,让颜水月都看得呆了。
她本来十分放松的身体,此时已有些僵硬,甚至还不自觉地挪动,显然是被秦妖女的柔媚之姿所折服,有些自惭之意。
李珣心里像明镜似的,却不动声色,随手扯下面具来,露出被火灼伤的俊脸,转脸向秦婉如笑道:“秦仙子的伤势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秦婉如浅浅一笑,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痕,已经不见半点儿痕迹。
在人前的时候,她的面目总是温柔堪怜,看不出半点儿强者风范。在深知其真面目的李珣眼中,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一时间,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态度去应对,只好顺着这语气说下去:“秦仙子怎么没去光极殿,反到我这儿来了?”
“见了古音又如何?我宗不像正道诸宗,凡事理字为先。既然有仇怨在里面,见面便是生死搏杀。去了,岂不是给你们找麻烦?”
她这话还有点儿像重量级人物的气度,不过随即她语气便一转,笑道:“我还是不喜人多之处,不如你这儿幽静,还有人说话聊天,也不寂寞!”
她笑语嫣然,神情变化中,自有一番使人心动的柔婉情致,又显出她良好的教养,绝不矫情。
李珣还不怎么受影响,颜水月则是整个地陷了进去。
秦婉如的婉媚之姿,本就是男女通杀的!
李珣扫了颜水月一眼,不由得为之哑然。
怔了一下,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招呼了一声:“颜师妹,我这面具都摘了,你总该让我看了吧!”
“啊?哦……”
颜水月如梦方醒,略显尴尬地一笑。直到这时候,她才懂得和秦婉如打起招呼,先前的活泼大方更是全然不见,幸好她还没忘了如何施展法诀。
略吸了几口气稳定心神,她伸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个圆,真息透出,在虚空中一震,竟生出一波奇异的水纹,被天光一照,现出粼粼的波光来。
里面,人影渐渐清晰,话音也渐传来。
这水镜果然神妙,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见得正面,李珣不由赞了一声:“如此神技,比透音砂要强上百倍!”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秦婉如的目光飞快地向这边瞥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哪有的事!”
颜水月的状况果然不太正常,闻言竟难得谦虚了一把,道:“水镜是瞒不过人的。你看,殿内至少有一大半的人都有所感应,只不过知道我没有恶意,才没有理睬吧!”
“果然……”
李珣听她解释,也发现水镜中许多人都往这边看,显然都有所查觉,心中当即绝了偷学这门法诀的念头。
他开始指挥颜水月调整画面的角度,直到水镜中映入一个极陌生又极鲜明的倩影,他才猛然叫停。
“古音?”
他一时还不敢确认,扭过头去,正好看到秦婉如微笑点头。
“这就是‘七杀琴’古音吗?”
在李珣仔细打量的空档,水镜中的女子正开口发言,话音入耳,李珣心中便是一跳。
她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歌?
“……与我们毫无干系,本宗不想,也没必要和那种野兽互通往来!”
李珣知道她说的是魔罗喉的事情。
古音否认与魔罗喉的关系是在他预料之中,然而,当他亲耳听到古音说话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意外。
古音无疑是李珣所接触过的,嗓音最动听的女修,而且,她深谙说话的艺术。
平常普通的话语,在她口中说出来时,其音调的起伏顿挫,已经臻至完美无瑕的境地,最细微的一处转折中,也能开掘出极丰富的内蕴来!
只是这一句话,李珣便从中听出冷淡、不屑、嘲讽等诸多意味,而这些意味又深藏在她从容不迫的辞令下,令人心中憋闷,偏又发泄不得。
好厉害的女人!
依照通玄界的规矩,一派宗主到访,与地主当属平级,此时光极殿内,最上的几张席位,便由古音及四位正道宗主坐了。
其余人等,分坐大殿两边,看上去像是宴客,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在上席的几人中,清溟李珣是极熟的,聆风子前几天也打过招呼,只有一个厉斗量,只是远远见过,却是从来没有仔细打量。
此时从水镜中看去,只见他轮廓刚硬,双目神光充盈,穿着一身紫色衣袍,质地不凡,样式却极为简单,虽颇为宽大,却仍被他身上肌肉块垒顶出些许痕迹来。
他头上挽髻,却不怎么规整,下巴上一片胡渣,盘腿坐着,姿势也不端正,却不显粗鲁,反而尽显豪迈之情。
他早在三百年前便是真一级数的宗师,隐然间已是正派宗门最令人景仰的旗帜。
比之清溟的恬淡雅致,又是一番别样气度。
夹在厉斗量和清溟之间,古音的神采绝不逊色。
只是与清溟和厉斗量不同,她端坐的风姿,恐怕就是最挑剔的宫廷礼仪官,也挑不出任何瑕疵,处处合规合矩,几乎让人以为,这天下的礼仪规矩,都是为她量身订做的一般。
李珣看着她伸出手去,端起几上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
他敢发誓,古音的手是他所见过的女性中,最纤长秀雅的一只,便是在握杯之际,掌指的屈伸,也彷佛在弹奏着动听的乐曲,道不尽的优雅婉致。
顺着她举杯的手,李珣看到了她的面容。
说实在的,古音虽是美人儿,却仅能称为是文雅秀气,并不如何出众。
可正是这文秀风采,已被她阐发到了极致,举手投足之间,只觉得她胸中锦绣,自生雅致华采,极具大家风范。
她将茶杯放下,淡然道:“魔罗喉之事,本座不想再提,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今日到此,只是要和诸位商议一下,这散修盟会的存立,与诸宗的利益关联。”
“古宗主此言差矣!”
清溟接过话头,微笑道:“所谓的散修盟会,本就没有存立的必要,何来利益一说?”
古音自然知道清溟是堵她的说辞,她同样是微微一笑道:“有没有必要,却不是一两个人说的算。”
“如果在今日,这盟会中人,便一举攻上连霞山,灭了你的宗门,清溟宗主必然是不乐意的,然而,罗老妖、七修尊者他们,却未必不高兴啊!”
这边清溟摇头苦笑,数里之外,水镜旁的李珣也抽了抽嘴角。
古音口中所说的罗老妖、七修尊者,正是魅魔宗、天妖剑宗的两位宗主,和明心剑宗可说是死对头,这话可说是再真切不过。
只是,故意曲解清溟的话意,未免有些无赖。
古音轻松道来,彷佛是理所当然之事,正是“正统”的邪宗风范。
旁边颜水月“咕”地一声笑了起来,见李珣和秦婉如都拿眼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展开扇子,扇了两下,以做掩饰。
李珣看着好笑,正想收回目光,却见秦婉如似若无意地将目光移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是一笑,宛若多年好友。
只听那边由厉斗量再启争端,这位一向豪纵狂放的宗主,比清溟更放得下架子,纵声大笑。
“古宗主不愧是乐中妙手,这琵琶正弹反弹,都能弹出味道儿来!只是按照古宗主的意思,这人心存异,标准不同,大家也就不必去管它。那咱们何必坐在这里,喝这都淡出鸟来的茶水?直接拉出去,再打一场便是!”
古音唇角处弧度加深,悠悠地道:“厉宗主的个性,古音是久仰了,只可惜,人人相异,厉宗主求之不得的事,古音却没兴趣。抱歉!”
“哎哟,我老道的袍子啊!”
这突兀的一声唤,自然是发自以诙谐逸趣闻名于世的聆风子,他干橘皮似的老脸皱成一团,做出苦相。
“古宗主,你这话我老道真不爱听。瞧我这袍子,瞧!上百年了,除了浆洗之外,连根脱线都没有,刚刚却被宗主您撕了这……三、四、五,五条大缝!”
“喏,不是俺老道脸皮厚,只是古宗主您刚说了对打架没兴趣,回过头来,也该给老道一个说法吧!”
殿下诸人都笑,古音也笑:“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如此风雅之事,聆风道长竟无福消受,确是一桩难事。”
聆风老道翻了个白眼,正想再说,一侧便响起一声冷笑来。
“恁来的这么多废话!”
一语将在场四名宗主全打了进去,其中清亮爽利的锋芒,毫无顾忌地放射出来,让本来有些僵滞的局面,转眼间就换了一种气象。
说话的正是不夜城之主,天芷上人。
在李珣的感觉中,她身为地主,言语却不多,一直在听古音等人在那里争论。
这一开口,便是如此泼辣。
李珣心中大奇,对这位正道诸宗主中,唯一的女性,他是久仰了,自然看得分外仔细。
入目的是一位极其冷艳的女修,李珣觉得“冷艳”这个俗词,或许是形容她的最佳语汇了。
她头挽飞凤髻,并插琉璃七彩凤钗,上缀流苏明珠,耳饰则是一对日月珠,一为日形,一为弦月形,十分奇特。
她或许是李珣见过,佩戴饰物最为华贵的女修,可这些华贵的饰物,在她倾城的艳色之前,则无奈地成为托衬之物。
她肌肤莹莹之中,似有淡光流转,双眸斜飞,眸光闪动间,似乎点点光彩交错,妩媚之中,偏又有一番使人不敢轻侮的威煞之气。
最使李珣印象深刻的,是她弧度优美的朱唇,唇角微菱,此时虽在笑着,却总让人觉得她唇边一丝冷哂,好生看不起人的模样,恨得人心痒痒的,偏又使人爱煞。
她虽是坐姿,又身披银白色的织锦外袍,但交错的领口恰到好处地显现出她胸口微起的弧度,以及姿容挺直的肩背曲线,李珣目测一下,觉得她可能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
可以想象,若她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姿,宗师的风范,直可令天下男子为之汗颜无地。
无疑,这位天芷上人,是李珣今生所见,最出色的美人之一,似乎就连身边的秦婉如与其相比,也少了这份使人心欲往之、偏又心生顾忌,以至可见而不可得的微妙特质。
想到这里,李珣不由得看了秦婉如一眼,却见她看着水镜,正是专注的时候。
因为李珣不能起身,颜水月也很体贴地将水镜悬在李珣胸口之上,角度正好让他不用起身也能看得清楚。
只是这样,秦婉如看时,身子便要侧倾一些,如此,她身姿折成一个极优美的曲线,发丝垂下,有一缕甚至贴着李珣耳边,微风拂动,有些痒意。
偏偏秦婉如又坐在他的左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李珣似若无意地回手一拂,与秦婉如的发丝一触,心中轻荡中,已拈住发梢,还轻轻地扯了扯。
秦婉如讶然看来,李珣心中本还有些忌讳,但一见她的表情,心中便是火烫,微微一笑中,松开了手,手掌自然放下,却又自然地贴在了秦婉如的膝盖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完全可以感受到她肌体的温度,以及那使人魂销的触感。
他的手顺着秦婉如小腿的曲线向后移动,最终停在脚踝处,这种位置可以让他的手臂处在一个自然曲折的角度,又可以最安全地享受秦婉如私密处的美妙。
秦婉如俏脸微红,却没有拒绝,本就顾盼生姿的眼神,在这一刻更是蒙上了一层微微的水雾,婉媚迷离。
偏偏她神情依然保持着沉静雍容,这与她肌肤敏感的升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珣闷哼一声,在这种时候,仍没有反应的,便不能称为男人。
只是这一声响,却让颜水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小姑娘目光扫过,李珣心中一跳,但是他的手臂却没有丝毫动弹,仍然大半掩于秦婉如的裙裾之下,甚至手指还在脚踝上轻轻地弹动两下。
颜水月好像并没有发现这对“狗男女”的勾当,李珣也就此回神,去看水镜中的情势。
但他的手掌,却是停留在那里,偶尔还摩挲两下,好不自在。
做了这件事,李珣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不过再看光极殿中的形势,似乎已有些僵了。
他中间漏了一些没听到,但估计一下,也就是争论两方死难之事。
只见天芷上人眉峰一蹙,显然颇为不满。
“你不在乎他们的性命,我却在乎那些死难的弟子、同道。你身为一派之主,如此作风,岂不让人齿冷?”
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未免有些词穷之势,然而从天芷上人口中道来,便觉得她是个性如此,后面恐怕还有更尖锐的言辞等候。
只是,古音深知她的个性,闻言也不恼,只是微笑道:“有果必有因,上人月前以万里极光壁,封锁我宗洞天,引发这场争端,是也不是?”
“妖凤本为通玄各宗共诛之妖物,而贵宗不但不践守盟约,反而偷天换日,帮她逃脱,又隐匿于宗门之内,此时,又以她的名义组织所谓‘盟会’,我宗自然有义务阻止!”
“敢问妖凤为何引得诸宗同诛?”
“擅修魔功,助力四九重劫,如何能不诛?”
“她魔功修了,魔胎也生下了,怎么这四九重劫之威,一如往日?”
“天人交惑,劫随心转,这是百年前便明了的。现在看来,果然丝毫应证不爽!”
两位女性宗主可说是语出如珠,不见丝毫间歇,然而话到此处,古音却笑了起来。
“天人交惑,劫随心转。这是水镜偈语吧?若在以前,本座没有话说,只是两年前,水镜之变,诸位应该都记得,那彻天水镜,似乎也不是万灵药。这一点,不知水镜宗的道友如何解释?”
这话一出,在座四位宗主,并殿下百多位修士,都是一怔。
自通玄界有水镜宗以来,倒还是第一次有人公然置疑“水镜偈语”的正确性。
偏偏古音又选了一个好理由——两年前“水镜之变”,众人都记忆犹新,此时说来,倒也不算信口开河。
这时候,殿内诸人的目光,已不由自主地转到玉岚道姑脸上去了。
相隔数里,颜水月猛地一合折扇,大骂道:“这个古音当真可恶!”
骂完才发现李珣两人都在看她,脸上不由得一红,嘟哝一声,又扭头看回去。
李珣心中一动。
早在两年前,刚从冥璃口中得知此事的时候,他便有种奇特的感应,觉得所谓的“水镜之变”或许与自己相关联,眼下从这小姑娘口中,是否可得到一些内幕消息呢?
这个念头还未成熟,便听到光极殿内,那位面目平庸的玉岚道姑冷淡响应:“天心难测,本宗也从来没有将‘水镜偈语’当成是救世真言,古宗主所说,其实是没错的。”
“只是还请古宗主扪心自问,这惊世天劫,尊叔父又是如何消解,代价几何,所得几何?”
在李珣听来,这字里行间,似有隐隐的威胁之意,倒像是水镜宗拿捏着古音什么把柄——想想水镜宗上知天心的神术,这也不是不可能。
李珣迅速地扫了颜水月一眼,见她眉开眼笑,十分得意,再看水镜中,古音神情如水,沉静难测。
其中必有关窍!
李珣正想着,便听到玉岚道姑忽地叹息一声。
“贫道失言,天心轮转,变生不测。这一开口,不知又要惹出多少变故……贫道此来,不过是想就近观察这极地变化,偏又气盛失言,已无颜在此,就此便回了!”
此话一说,在座大多的都开口挽留,玉岚却是不顾,起身施礼之后,便迈步出殿。
行走间,口中则长吟道:“方把青空堆成雪,却见朗朗欲曙天。”
“水镜偈语?”
李珣还记得这怪话的来历,这分明就是去年水镜之会上的偈语,只是现在念出来,难道这竟是指古音?
玉岚道人口口声声说是“失言”,然而这几句话中,又无一不在暗示着什么。
有意思!
李珣正想着如何从颜水月口中得出答案,这边颜水月却叫了出来。
“啊,糟了!”
颜水月见玉岚出殿,慌了手脚,站起身来道:“不能陪你们玩了!水镜我留下,没有我在旁边护持,它只能再撑上半刻钟。不好意思,走了!”
她打个招呼,风风火火的推开门,跑得不见踪影。
李珣欲唤不及,转眼看着光极殿内诡异的气氛,又扫过秦婉如已然妩媚生春的脸,摇了摇头,竟将手缩了回来。
秦婉如坐直身子,掠回刚刚被李珣拽着的发丝,瞥了他一眼,脸上现出饶有兴味的神情来:“你的色心可是见长啊……或者,这才算是你的真面目?”
李珣将左手放在鼻前一嗅,露了个笑脸:“不敢,只是和师姐混得熟了,放肆一些,莫怪。当然,能一亲秦长史芳泽,也是小弟心中所愿。”
他的称呼变化中,透出些下作的味道,秦婉如自然听得明白,她的笑容里也有了些别样的滋味。
“是了,师尊当年也曾教过你一些采补之道,如此法门,若无对手,也是没趣。等有了空闲,你我二人切磋一下如何?”
李珣哪还不知她的意思,忙举手告饶,将这话题打断。
这个时候,光极殿上总算又传出话音,这次是古音说话。
“水镜神术,果然玄奥莫测。既然有玉岚道友之言在先,本座也要有所尊重……不错,以叔父一人之力,尚不能化解劫数,只能加以变化转移,将此劫由四九重劫中移去,转至后世,慢慢消解。”
“诸位都是正道中人,胸中自有法度。敢问,这种消劫之法,与聚众追杀一位孕妇相比较,善恶几何?”
未等在座三位宗主说话,殿下便有一人闷哼出来,这人李珣却是认得的。
矮矮胖胖,正是三皇剑宗那位东阳山人,他扬声叫道:“好一个善恶几何?难道现在、将来死在那劫数之下的修士,便不能与妖凤相比吗?”
可能是三皇剑宗在这次战事中死伤极多,这位脾气不太好的胖子有些把不住嘴了。
面对他这诘问,殿中一些有脑子的,都在暗中摇头,他身边的龙首狂客,也在暗中扯他的衣角。
古音却连眼神都吝得送过去,只是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不理在座诸人的尴尬,她冷然一笑。
“既然诸位是如此想法,便没必要多话。本座此来,不是和诸位绕舌,只是向诸位通告一事。”
“散修盟会已与妙化宗、魅魔宗、天妖剑宗、毒隐宗、极乐宗、冥王宗六宗达成照会,六宗承认散修盟会之存在,却限定盟会不可为宗派,盟会已然定议。”
“至于和诸位的纠葛,盟会六执议中,半数认为需战而胜之,半数则欲缓图之,而通言堂则认为应暂缓矛盾。由此盟会定议,希望与诸位暂缓攻伐,看此界三十三宗门,究竟有多少宗门肯承认盟会的地位。”
这应该是古音所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偏偏她说得越长,殿内殿外两拨人却越听越是迷糊。
散修盟会与魅魔宗等有默契,在座诸人都很清楚,并不怎么奇怪,所谓“不可为宗派”一类,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什么“六执议”、“通言堂”等等,却是通玄界从未有过的名目,难道其中另有深意?
厉斗量摸了摸青碜碜的下巴,笑道:“有意思!这所谓的‘六执议’、‘通言堂’难道可以决策盟会的走向?盟会的主事者,又是何人?”
古音同样一笑,只是这笑容中透出来几分古怪的神气:“何来主事?盟会自上而下,设‘六执议’、‘通言堂’、‘四方接引’,仅此而已。”
“噢?若有事端,如何决议?”
“四方接引无决议之责,有事时,由六执议商讨解决。六执议各有一枚‘执议印章’,事有分歧时,以印章数多者为胜。若诸决议所得印章数相同,便由通言堂启动最后一枚‘别议印章’,以决定最终决议。”
厉斗量停下了抚摸下巴的手,目光与天芷、清溟、聆风一触,都看到彼此心中的讶意。
“好手段!”
李珣和秦婉如同时低赞一声,两人旋又对视一笑,心中都生起对彼此心计的凛然之意。
此时古音又回答厉斗量关于成员上的问题:“六执议分别为栖霞元君、海澜妖王、三元龙君、甲道长、冰岚夫人以及敝叔父古道人。‘通言堂’有诸方道友四十九人,均是公认的威望深重之士……”
李珣听得明白,所谓栖霞元君,就是妖凤。
海澜妖王,则是鲲鹏老妖;三元龙君就是三头蛟怪了;甲道士乃逆水十妖之首;冰岚夫人则是正道所言之冰妖娘。
再加上玉散人,此六位恰是三人三妖,分得清楚明白。
果然是绝妙!
这么一来,在北极集结的诸散修妖魔,便不再是那种听人使唤的马前卒,而是决定盟会前途走向的议事成员。
在这种“大义”名分下,任何一个决定的颁布,都是“群策群力”,由此得益者,又有谁能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而这样,统合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便是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李珣估摸着,所谓“六执议”,这里面,玉散人、妖凤、鲲鹏老妖,均是无可争议的绝代高手,都是至少千百年前,便臻至真一级数的宗师人物。
相比之下,三头蛟怪、甲道士和冰妖娘便逊了一筹,比修为,他们绝比不过未入“六执议”之列的青鸾,可为什么青鸾不在其中?
显然这是一个暗中的妥协,否则六执议中,有三个属于玉散人一系,这所谓的“执议会”,也就不用开了。
即使如此,在这种情势下,妖凤和玉散人无疑是穿着一条裤子,在六执议中,仍占着一个优势基数,他们只需再发展一个“合作者”,便几可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也不排除由此引起其它“执议”的戒心,反而与他们“作对”的可能。
然而,以玉散人之能,对这种情况,难道还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李珣能够看出来,清溟等人自然不会想不到。
厉斗量“哈”声一笑,不无讽刺地道:“如此说来,这段时间,双方这数次交锋,还是贵方一致的决定喽?”
“厉宗主,本座仅是暂代散修盟会,到此交涉,日前之事,也都是冲着叔父的面子……这‘贵方’的称谓,还是不要用了。”
古音轻轻淡淡地便将妙化宗撇到一边,继而笑道:“但厉宗主所说的‘一致决定’,倒是有解释的必要。”
“这几日的冲突,确实大多由盟会方面发起,这也是‘执议’、‘通言’通过的决议。可说是‘一致’,倒也未必。”
“据我所知,盟会起始之时,主战一方确实占了大多数,然而这几场冲突下来,主和一方不是又占了上风吗?”
古音此话听来简单,却是意义非凡。
李珣就可以理解为:“如果不是这几场冲突,主战派的人又怎么会死光呢?”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散修盟会内部的倾轧。
就是在这种倾轧中,这个有着巨大资本的庞然大物,正撕去与“它”无关的利益群体,进行着内部统合。
当“它”解决、或者是暂时解决了其内部矛盾之后,“它”惊人的能量,便将在通玄界掀起滔天巨浪。
很不幸的是,在座的诸人,已在不知不觉间,充当了一次“回春妙手”,帮“它”削去了身上的“毒瘤”。
如此,他们还怎么奈何得了人家?
古音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威胁性的话语,可在她的字里行间,又无一不充溢着这种意思,等到她闭口不言的时候,在座的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第四节 私会
李珣还想再看下去,只是颜水月留下的水镜,却已经支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随着水纹波动,一切的影像都还于虚空。李珣吁出一口长气,闭上眼睛考虑了片刻,这才又睁眼,向秦婉如那边看了过去。
“古志玄可怕!”
秦婉如朱唇中迸出这几个字眼,旋又莞尔一笑:“这是师尊当年的评语,今日由古音推去,才知此言不虚。”
李珣自然点头同意,接着他心中一转,笑道:“师叔也是三散人之一,怎么不去凑凑热闹?若她肯去,这‘六执议’的位子,不也是手到擒来?免得让古志玄一家独大!”
“小鬼滑头!”秦婉如轻嗔了一声。
只见她言笑盈盈,语气却亲昵得很,“且不说师尊被你害得重伤,便是玉体无恙,也和古志玄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么会和他并列?”
李珣暗笑秦婉如演戏穿帮,脸上还要做出一些不太真诚的惶恐之意来,末了又聊天般问了一句:“结仇之事,小弟倒也听过,就是那个‘妙化五侍’中的羽侍?”
秦婉如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知道的倒不少,不错,师尊与古志玄结怨便缘自于此。你口中所谓的‘羽侍’,便是师尊的亲妹,也就是我的娘亲。”
这下李珣可真被吓了一跳。
不管他心中如何想法,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为自己的失言连连道歉。
倒是秦婉如,或许是对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轻叹一声:“我本以为此次能借诸宗合力,趁机有所作为,只可惜情势不由人……若是师尊在此,又怎会是这般情况!”
说着,她的眼圈儿好像已是微红,李珣不知她究竟有几分真心,但尴尬还是免不了的。
幸好秦婉如控制情绪的功夫实在了得,略一失态,便自我察觉,微侧面颊后,又强自笑道:“师弟见笑了,只是这仇怨,可算是我师徒的奇耻大辱,思及娘亲此时的境况……”
她摇了摇头,再没有说下去,可是见她的神情,便是再愚鲁的男子,也明白她话中之意。
尤其是那种酸楚中强颜欢笑的模样,让李珣心中又是一荡,便是先前有几分假意,此时也都消褪了。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已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秦婉如干脆就此告辞。
“此间情势已经逆转,我在此地也无意义,再修养一日半日,便要走了……”
李珣脱口道:“我送你!”
话出才知不妥,感受一下身上的伤势,他尴尬一笑:“呃,只恨身有不便,倒是这‘无颜甲’……”
“这东西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而在师弟手里又不一样了。便送给你,又何妨?”
她话中是有些未尽之意的,李珣听得出来,这是在针对他的“双重身分”而言。
李珣自从回到连霞山上,越发觉得有些离不开,这与他当初“回山看看”的想法,可是截然不同。
这样,他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其实也想藉这个机会,巩固一下自己的身分。无颜甲也确实可以达到这个作用。
这么一想,他也不矫情,一笑谢过。
秦婉如微微一笑,似乎已从刚刚低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这‘无颜甲’其实除了防护之能外,亦有易容变化的效用,虽然瞒不过像清溟那样的高人,但如何用法,师弟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先传给你应用口诀,你自去体悟吧!”
李珣心中当然欢喜,但也有些疑虑——这是不是太宽和了些?到现在为止,她可没有半点儿拿捏着把柄的姿态啊!
这个念头方起,便听秦婉如道:“只是这边也有一件事,很是为难,如果师弟有闲的话,可否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娘的,伏笔在这儿呢!
李珣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也只能显出“任你摆布”的姿态,乖乖听着。
“这件事听起来有些麻烦,但听闻师弟与钟隐关系甚好,应该有机会才是!”
秦婉如彷佛不知道自己话语中涉及了什么样的人物,也好像没有看到李珣胆颤心惊的表情。
她只是以一个优雅的姿态,掠起额前发丝,轻描淡写地道:“我宗千年以前,曾有一段乱局,那时宗门典籍流失不少,尤其重要的,是半部《阴符经》……”
李珣轻“啊”了一声,他对这部令阴散人叛宗而出的法诀,还是有些很深印象的。
秦婉如看他的表情,又是一笑:“若当年《阴符经》还是全本,师尊也不会因为强参变化,而性情大变,当然,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阴散人了……”
“而近日,我们听到一个可靠消息,那半本《阴符经》,已辗转流落到钟隐手中,师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珣心中大骂,他怎么会不明白?
看秦婉如说得轻松,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从钟隐手中占得便宜?当然,如果他所查觉的与钟隐的默契属实的话。
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秦婉如她总不至于知道他和钟隐的“暧昧”吧!
这分明就是为难他,其中还有“漫天要价”的意思!
李珣正想着如何“就地还钱”,秦婉如似乎也明白这条件实在太过苛刻,顺理成章地补充了一句——
“抄本亦可!”
李珣窒了窒,只能苦笑道:“师姐有所不知,小弟的身分,是宗门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安置下来的,这种捋虎须的大事,小弟不能专擅……”
他口称的“宗门”,显然不是明心剑宗,而是幽魂噬影宗。
天知道这关幽魂噬影宗什么事。
但有这么一个借口,李珣倒是乐得多用几次。
只是,秦婉如对《阴符经》的渴求之心,显然十分坚定,即便李珣的解释合情合理,她也没有半分动摇,只是竖起一根手指。
“一个月内,你要给我回复!”
“什么!”李珣失声叫道:“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师弟与那边的宗门联系,一个月还不够吗?要不,我帮你一把?”
李珣心中冷笑,面上却慌忙制止道:“还请师姐体谅则个,我这样的‘幽冥籽’,在宗门混到这种地步很不容易,师姐您可莫害我!”
所谓“幽冥籽”,实际上就是依靠着幽冥气“寄魂转生”之术,打入各个宗门做内应之人。
在幽冥噬影宗里,确实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地位,这话半真半假,倒不怕秦婉如看出什么来。
秦婉如果然被瞒过,而且,她也没有接触李珣“上峰”的意思,只是唬人罢了。
此时见效果不错,她一笑之后又道:“那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珣一边应承,一边又做出苦涩的神情:“师姐你不明白山上的情势,钟隐仙师离群索居,就算小弟我蒙他青睐,能常上坐忘峰去,却也没可能去翻找他的收藏。他那双眼睛……小弟我躲还来不及,如何敢撞上去?”
“那便等钟隐不在了吧!”秦婉如此言一出,李珣便是一震望来。
迎着他的眼神,秦婉如从容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和那姓颜的小女孩都是口无遮拦,被人无意间听到,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话恐怕连猪都不信。
李珣如何还不明白,这一段时间,秦婉如原来在处处监视着他,否则也不会有那么恰到好处的“救命”之举了。
他心中转着念头,一时间沉默下来。
秦婉如盈盈起身,浅笑道:“那抄本也不用一次送齐,半年间能送出一两页,也算你的功劳……师尊可是正生着你的气呢!表现得好些,日后见面时,也好说项不是?”
李珣脸上自然是尴尬、惶恐、不甘毕集,表情丰富得很。
秦婉如见了,亦是非常满意,一笑间,举步欲行。
李珣瞪着她,最终还是叹息一声,有气无力地道:“一个月后,我怎么和你联系?”
看着秦婉如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珣冷然一笑。
这女人的攻心之术确实上乘,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心中别有丘壑,更是站在不败之地。
只要有“阴散人”,只要钟隐……
想到钟隐谜一样的态度,李珣心中一沉。
他现在的资本,其实大部分都“存”在钟隐那里,如果钟隐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那他……也只能仗着两个傀儡,有多么远,跑多么远!
屋外传来了谈话声,是秦婉如与那厢才打水回来的祈碧说话。
她们在门外寒暄,祈碧好像还执弟子礼,显然在她心中,秦婉如的风姿,完全可以比得上她的师父明如。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若祈碧知道,正和她谈话的这人,也同时在她宗门身上打主意,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祈碧捧着一个盛水的瓶子走了进来,见李珣看过来的眼神,脸上便红了红。
“你等得久了吧?抱歉,光极殿那边……”
“比较热闹是吧!”
李珣笑吟吟地接过祈碧递来的杯子,极有技巧地将其中的冰水倒入喉咙。此水入口冰寒,在胸腹间略一盘旋,却又生出一团氤氲的暖气,的确不是凡品。
他哈了口气,又问了一声:“古音走了?”
祈碧很惊讶李珣的说法:“你怎么知道?”
李珣懒洋洋地应道:“颜师妹的水镜神术呗!只是后来她慌慌张张地走了,殿内的情形只看了半截,好不憋闷!”
祈碧闻言笑出声来:“瞧你这惫懒模样,刚才和颜师妹说话时,也是油嘴滑舌,也不知是跟谁学的!难道你和秦长史说话时,也敢这样?”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珣心中一凛,脸上却摆出笑脸:“不敢!人家是我的长辈,又是救命恩人,且一救就是两次,现在又过来探视……我在她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油嘴滑舌?”
祈碧听了,笑了一笑,脸上却是一正:“没有就好,其实刚刚见了秦长史,我便有些担心……”
她看着李珣,颇郑重地道:“照理说,我是不应在背后说人闲话。可是你年龄还小,不知道这世间的规矩道理,并不是我们宗门一家说得算的!”
“秦长史确实为人不错,也有恩于你,可是她们宗门伦理奇特,于男女之道上,很有些与世人不同的见解。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在我宗门看来,便有可能大逆不道,你可明白?”
李珣不奇怪祈碧的担心,却很奇怪她能说出这么一番颇为客观的见解。
又见祈碧郑重其事的模样,忽然很想逗逗她,便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问:“不同的见解?”
祈碧当即卡住了,难道让她去详细解释阴阳宗男女双修采补的门道吗?
幸好此时门外人声又起,是伍灵泉等参加光极殿之会的弟子们回来了,恰为祈碧挡了这份尴尬。
李珣也不为已甚,打了个哈哈,便将这事揭了过去。
五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极地的情势正如秦婉如临走时所说,已经逆转。
联合十大宗门的强大力量,竟然抵不过一个散修盟会,听起来非常奇怪;但联想一下这百万散修的巨大基数,又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
不可否认,散修、甚至是妖魔之中,也有诚心求道之辈,比如宇内七妖中的插翅飞虎,一心求佛茹素,好不虔诚,甚至甘愿在西极禅宗做了个小小的护法!
然而,百万散修,便是正邪对半来算,也是五十万人呢!
平日里这些人散落在通玄界各个角落中,也许你走上几万里路,也未必能见着一个,但一旦将他们集合在一起,力量便绝不容忽视了。
偏在这个时候,名义上的盟友水镜宗、“义务助拳”的阴阳宗,都接连退出;剩下的九大宗门几百人马,面对海那边成千上万的散修妖魔,说是无畏无惧,恐怕也没有什么底气。
这些事情李珣平日里常常分析一下,算是打发无聊的养伤时间。
其实在大量灵药的堆积下,他的伤势相对于正常人来说,恢复速度已十分惊人。现在,除了胸口断裂的肋骨那里还有些酸胀外,已没有了任何受伤的痕迹。
只有脸上被毒火灼伤的那处,在他的有意“照顾”下,恢复速度平平,所以直到现在,他仍把无颜甲带在脸上。
今天不知怎的,李珣心中总有些不稳。
修道人,尤其是修为有成的,都特别忌讳这个,李珣也不例外。
心情烦躁之下,他连连在屋子里转圈儿,却还找不到关键所在,干脆迈步出屋,去透气散心。
这个时候虽然天光明亮,但却是入夜的时辰,大部分人都在各自屋中调息,他这一路行来,也没碰到几个人。
李珣不知不觉已出了城,走到海边上,沿着海岸,徐徐而行,心情也渐渐平缓下来。
也正因为这样,他有些忽略周围的变化,直到不远处“哗”的一声水响,他才猛地惊觉。
循声看去,却没有看到什么,他略皱眉,正想回头,脖子却忽地僵了。
——杀气,极其熟悉的杀气!
暴戾、嗜血、充溢着野性,便如同一锅烧开了的血浆,咕嘟嘟地将一切刺鼻的血腥气,都弥漫在大气中。
“魔罗喉!”
李珣强忍着将幽一、幽二实时召呼出来的冲动。
这种强敌,天生就有一种极野性的直觉。
两个傀儡是很强,但如果过早亮出来,失去了突然性,这妖魔绝对会避强击弱,刹那间将自己出手斩杀……
正僵着的时候,他耳边忽地又响一声水响,与之同步的,还有“咕”的一声轻笑。
下一刻,所有的杀气像是虚幻泡沫,“波”的一声就不见了。
气机感应,李珣在猝不及防之下,猛地扭回头去,差点儿扭断了脖子。
可身后什么也没有!
“哈,上当了,上当了!”脆声的少女欢笑之音,在这个时候出现,实在是诡异之至。
李珣震了一下,这声音……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滚动的唾液声响。
“无忧……师姐?”
李珣可以想象,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会是怎样的精采。
林无忧!
就是那个精灵古怪,又摸不清、看不透的师姐——若说在极地,他有最不想见到的人,这位大小姐一定可排在前三之列!
林无忧从不远处的海水中冒出头来,笑嘻嘻地朝这边挥手,虽说是从海里出来,她身上却没有什么湿迹,干爽非常。
她头上结的是少女最寻常的三丫髻,只是却有些散乱,让人一眼看出,这个小姑娘不知是在哪儿玩疯了,才是这么这番形象。
看着少女全无芥蒂的模样,李珣反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了。
说实在的,有幽一、幽二作后盾,李珣倒是不怎么害怕,只是在嵩京一事上,说白了,自己是有些“对不住”她的。
但是她、或者更进一步说,她背后的妖凤、青鸾等,对事情的走向,又知道多少呢?
他心中略一沉吟,便有了计较。
他干脆地撕下面具,苦笑道:“好巧,无忧师姐。”
林无忧仍将大半个身子浸在海水中,手臂却架在海面上,便和架在实物上一般,最是自然不过。看似天真无邪地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又“咕”地一声笑出声来。
“你可变得难看了!嗯,你这么厚的脸皮,怎么会给伤到的?”
林无忧这话中自有所指,李珣心中一跳,脸上却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些尴尬之意。
“师姐你别说了,当年的事,师弟我也是给人当了枪头使……”
“看出来啦!”林无忧很不屑的样子,“青姨就告诉我,那天某人和一头死猪似的任人宰割!真丢脸!”
李珣还能说什么?难得这小精灵鬼爽快一回,他忙打了个哈哈想糊弄过去,然而却看到她脸上又露出疑色。
“哎,不说我倒忘了,你当初和死猪似的,又是怎么跑掉的?”
李珣暗叫救命。
关于这个情节,他在秦婉如那边已有了一套说辞,但那是在秦婉如知晓根底,并有所误会的基础上生出来的,而且将来还有“阴散人”帮着圆谎。
可林无忧怎么办?一直撑到最后一刻的青鸾,又究竟知道多少?
他脑子急速转动,口中却毫不迟疑。
他苦笑道:“跑?往哪儿跑?小弟我是一觉睡到天亮,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到了城外边!身上的皮都给揭了一层,一夜之间,嵩京就成了废墟,我这迷迷糊糊的,也不敢逗留,这才跑了……”
林无忧扬起了眉毛,极干脆地说了一声:“不信!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自己给当枪头使了?”
“打晕我的就是阴散人啊!也是她让我多陪你们玩几天的!”李珣一脸的冤屈。
“我若连这个都不明白,就真的是白活了。还有,师姐你知道那个秦妃吗?我在嵩京给你说过的。她是阴散人的徒弟啊!”
李珣一脸的苦涩和愤懑:“直到前几天,我无意间碰到了她,才明白过来……娘的,这娘们纯粹就是个戏子!恁会演戏!”
林无忧眼光一转,点了点头:“这还有点儿道理,嗯,阴散人和血散人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李珣一脸的迷茫:“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看到韦不凡和青鸾仙子打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无忧那双没有半点心机的眼睛看过来,奇道:“你不是说你遇到那个什么秦妃了吗?她没告诉你?”
“躲还来不及呢!”李珣一脸的无奈:“那娘们真难应付!”
这种表情便是典型的“吃闷亏型”,林无忧给逗得咯咯直乐。
李珣脑子狂转,想找个新的话题,又不能转移得太明显,只好继续无奈道:“不过总算是送走她了,难得今天这么巧,师姐是出来玩……咦?刚刚……”
李珣面色微变,他这时才想到,刚刚那一阵心绪不宁,来得好没缘由。尤其是现在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又“恰好”碰到林无忧,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哈,我这边问明白了,你那边也想明白啦!”
林无忧轻盈地从海水中跳出来。
李珣看得很清楚,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短衣小褂,套着一件顶可爱的同色灯笼纱裤,细长优美的双腿曲线若隐若现,脚下竟是未穿鞋袜,赤着一双雪白的纤足,踏在海面上,便如同走在蓝绒地毯上一样自在。
她笑嘻嘻勾勾手指,李珣愣了愣,才知她要的是自己手上的面具,耸耸肩,上前两步递了过去。
林无忧不客气地拿了过去,放在手指上转圈儿玩,嘴上还撇了撇。
“戴上面具就以为认不出来你了?哈,你胆子真小,还怕我们揭穿你那点事儿?”
李珣除了苦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表情可用了。
不过,他倒是真想知道,林无忧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林无忧显现出她孩子气的一面,她又朝李珣勾了勾手指,而这次,用不着李珣做什么动作,他头上便是一轻,一直绾在发髻上的“凤翎针”,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轻巧地落入林无忧的掌心。
看到这一幕,李珣恍然大悟:“是因为这玩意儿!”
“胡说!”林无忧小脸一板:“什么这玩意儿、那玩意儿,真没礼貌!”
也是,这宝贝的本体,就是从妖凤身上取下的凤翎,李珣的称呼的确有些不妥。
不过,林无忧的气愤,也仅仅就是一刹那的工夫。她轻松自如地将这宝贝恢复到了本体状态,金眼赤翎,美得眩目。
“当初向你要,你还不给!活该今天被抓到!”
林无忧一脸得意:“笨哦,它既然是从娘亲身上摘下来,自然极好感应,而且呢,还能通过这宝贝给你下个‘牵魂引’什么的。”
“哼,你刚到不夜城,娘亲就知道了!不过算你走运,前几天那么混乱,都没撞进十里之内,免了她动手杀你!”
原来如此!李珣知晓其中奥秘的同时,心中又是一跳。
如果不是林无忧提醒,他倒真把妖凤定下的“十里之约”给忘了个干净,不过……现在他也是想杀就能杀的吗?
李珣脸上不由得抽动两下。
林无忧看他的神情,倒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笑吟吟道:“别不开心啊!‘牵魂引’很难下的,就凭你和我那死鬼老爹的关系,我也不会出卖你。”
“再说你还多亏了凤翎针呢,那天我放‘狗狗’出去,要不知从这上面嗅到娘亲的味道,还不当场咬死你啊!”
“狗狗?什么狗狗?”
李珣心中泛起一般极为奇妙的感觉,似乎把握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环节。他盯着林无忧看了半天,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林无忧见他的神情,回给他一个极无邪的笑容:“狗狗,你见过啊!喏,刚刚还吓到你来着!”
李珣忽地便想通了这关窍,他的呼吸也在这刹那断绝。
已相当熟悉的气息,从他身侧涌出。
他僵硬地回头,在朗朗天光之下,那漆黑的身躯、蠕动的尖刺,还有一对拘人魂魄的血眸,便如同一个荒诞的恶梦,猛地在他脑中胀裂开来。
“魔罗喉!”
在这一刻,他和这妖魔的距离,不超过三尺!
李珣没有当场惨叫出声,已经是一等一的胆量,然而他终究还是禁不起这样的刺激,面色惨白,退了两步。
林无忧拍手笑了起来:“又吓到了!哈,你胆子真小!刍刍!”
她轻噘红唇,发出召唤宠物的声音,魔罗喉便在地上跳了两下,落在她身边。
李珣这才看到,眼前的魔罗喉,竟然是四肢着地,低眉垂目,真像是一条乖巧的宠物狗,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只是那庞大的身形,便是再怎么缩,却更像一头来自地狱的魔兽。
然后,他便看着林无忧轻轻吹着口哨,命魔罗喉跑到海上去,魔罗喉俯首帖耳,唯令是从。
直到林无忧极得意的眼神瞟过来,他才勉强回神,却是张口结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根本就是没可能的!
位列宇内七妖的魔罗喉,便是智慧再低,那种天生不驯的野性,以及狡诈阴狯的本能,又怎能屈居在这小姑娘之下,甚至被当成小狗来玩儿?
“怎么样,不错吧!因为有人送我一只很好看的猫,所以我就养了这只狗狗。那天要不是它手下留情,你现在一定会很惨、很惨……”
且不说这小妖精的逻辑问题,单从她笑嘻嘻的模样中,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对这个绝代妖魔的重视之情。
李珣满嘴发苦,这是什么世道?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中也捏着两张类似的王牌,假以时日,每一张牌,也不会比这“魔罗喉”逊色。
可是,他为了得到这些,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那情形,只是想想,便让他心中憋闷。
而林无忧又是凭的什么?
呆了半晌,他发现自己应该要发表一些感叹之类,然而,所谓的“感叹”出口,却变成了另外的话。
“它……古宗主不是说,魔罗喉和你们没关系吗?”
“耶?你不知道吗?”
林无忧瞪圆了美丽的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表姐是天底下最出色的骗子,她说的话,你不能信的!”
李珣自认为不是个笨人,但林无忧的话意,他足足想了三遍,才明白了过来。
他干涩一笑,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姐?师姐是说古音古宗主吗?”
林无忧很自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忽又恍然道:“噢,你不问我还忘了告诉你,年前娘亲刚做了古伯伯的如夫人,嘻,现在我和以前的古姨同辈了!”
李珣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师姐这次叫我出来,总不是就和我说这些吧!”
林无忧横了他一眼,笑道:“不高兴了?好啦,好啦,算你还有点儿良心!不枉本姑娘表示的诚意……”
“诚意?”
李珣这次倒是很快就回过神来,林无忧竟然将魔罗喉带出来,又光明正大地亮在他眼前,这已经是一种非常的“信任”了。
他神经质般向四面看了看,确认周围确实无人,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现在被人发现,他竟然和魔罗喉仅隔十余尺安然无事,中间还有一位“无忧师姐”,那么情形便真要糟糕透顶。
话说回来,如果将这比成做生意,那么,李珣“存放”在她那边的不欲人知的秘密、散修盟会这边魔罗喉的存在,便可视做双方等价交易的筹码——未必有什么实效,可也是个形式不是?
不过,李珣还是没想明白,以妖凤、古音这样的大宗师,何必要与他这个小小弟子玩公平?
理论上来说,愈是刻意的公平,其中值得揣摩的关窍便越多,也证明她们所冀求的回报越丰厚。
第五节 天芷
李珣心中谨慎起来,也越发地冷静,脸上却微有些猜疑、惶恐和疑惑。
他强自苦笑道:“师姐别卖关子了,我人微命贱,禁不起抬举!”
“胡扯!”林无忧鼓动香腮,一副怒其不争气的模样。
“我那死鬼老爹怎么会有你这种弟子?你是他的弟子,也就是清溟老头的直系徒孙,在明心剑宗也是嫡系中的嫡系!有这么好的资源,难道你就没想过,当个……当个宗主来玩玩?”
最后一句话尽现无忧本性,看着她小孩子扮家家酒一般的态度,李珣明知这话中之意十分深远,却仍忍不住莞尔。
“宗主也不是想当便当的。我上面有诸位仙师,还有那么多师兄……”
“废话,全是废话!”
林无忧极不满地瞪他一眼:“娘亲说得一点儿没错,你这人就是口不对心,明明就是没胆量,偏偏要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珣闻言微有些尴尬。
他刚刚所说,果然都是些推诿之辞,其实他心中又哪能没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火苗呢?
但这种心思若真的毫无顾忌对林无忧说,岂不是又奉送一个把柄过去?
所以他但笑不语,把林无忧给糊弄了过去。
林无忧撇撇嘴:“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德性,算了,不和你说了!”
她倒干脆,转身便要离开。
李珣奇道:“只说这些吗?”
林无忧旋风般转过身来,张开小嘴,正想说话,忽又停了下来,向他做了个鬼脸:“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一些‘内幕消息’!”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抑扬顿挫,十分神秘。
这一套,李珣在两年前就见识过了。不就是说一声“无忧小姐大人大量,便拉小弟一把”之类的话吗?
有了经验,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便笑了笑,合手一拱,嘴唇微启……
林无忧脸上一副很奇怪的模样,看着李珣嘴巴开合,侧耳道:“哎,怎么哑巴了?”
李珣确实是哑巴了,他如果还像当年那样,像条狗一样,让人说东向东,说西向西,他何必这么挣扎求存?直接让两散人吃了算了!
他想了想,最终一笑:“长了两岁,有些话已经不大会说了,师姐给小弟留个面子如何?”
林无忧“哈”一声笑了起来,还拍了下巴掌:“嗯,长了男子气了!这才像我的师弟嘛!好,就冲你这表现,我给你说两件事!”
她背着手,嗯嗯两声,方道:“这一嘛,师弟你和那些没趣儿的正道弟子大不相同。表姐呢,对你很感兴趣,她要我告诉你,那天在坐忘峰上,她心情不好,做的事情你别在意,她也欠你一个人情。”
“如此,你那点儿事情,我们这边不会说,也不想说,而你以后想做点儿什么,又觉得势单力孤时,可以来找她,算她还你的!”
李珣心中一动,知道这就是戏肉了。
显然,古音对钟隐身后的明心剑宗,很是用心啊!这就是要把他当内应使唤了。
便不是内应,给明心剑宗留根毒刺,也是好的。
他摸了摸鼻子,颇无奈地道:“刚刚师姐你还说,古宗主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骗子,现在便给我许下这么大的好处,你说,她这话,我信还是不信?”
林无忧“咯咯”一笑,也不理他,继续道:“这二嘛,是本姑娘提醒你的。虽然家里现在是表姐当家,她说的,娘亲也要听……”
“可是娘亲非常讨厌你,知道你来了,便总想找个名目把你宰掉,连带着青姨也烦你。以后你要是想找人帮忙,万万不能找错了!”
这算是什么?
李珣睁大眼睛,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耸肩道:“这倒是麻烦了,便是古宗主看得起我,令慈与青鸾仙子那边也不好办;嗯,却不知古先生那边怎样?”
“我不是说了表姐当家嘛!她现在只管打架,不管事的!”
林无忧摆了摆手,很是不屑一顾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嘻嘻发笑:“很担心了吧,不过没关系啊,还有我嘛!”
你只要不来添乱便是好的了!
李珣腹诽一声,还未想好用什么言辞应付,便听这小妖精道:“这三……嗯,看什么,这是今天师姐我心情不错,另外赠送给你的好处!来,过来一下!”
再过去?再过去就脸贴脸了!李珣有些迟疑,但还是上前一步,和林无忧保持了半个身位的距离。
还未说话,却见这小妖精狡黠一笑,忽地倾身。
林无忧比他矮了半个头,这么一倾下去,正好顶在他胸口伤处。
外表看起来,这只是小孩子胡闹,可是对李珣来说,这却是一记结结实实的头锤!
他惨嘶一声,胸口刚刚愈合的骨头登时又裂了缝,而林无忧则借力向后飞退,银铃般的笑声从海面上传了过来——
“傻瓜,你还真以为本姑娘不会记仇吗?”
李珣捂着胸口,一时间喘不上气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魔头消失在海面上。
一直像条大狗般乖巧的魔罗喉冷眼扫来,然后便沉入海水之中,再没有冒出头来。
吃了这个闷亏,李珣心中不知是气是笑,干脆就一屁股蹲在沙地上。
这个时候,天空中却有十多道剑光飞过,李珣一看便知,这都是前往夜摩天,去参加那个什么散修盟会的。
对岸,散修盟会的扩张从未停止过,更因为万里极光壁已破,外界与北极夜摩天便再无阻碍。
再加上双方的停战协议,给了诸方散修妖魔极大的鼓励。
这几天,每日光是从不夜城上空飞过的各方散修、妖魔,便有几百个。
大略估计一下,那冰原之上,恐怕已集结了三万余人。
这种规模,除了号称“百万信徒,十万弟子”的一斗米教、又或是大千光极城那样自称“带甲八万,雄视莽苍”之类的宗门外,通玄界再无可比拟者。
“倒是声势浩大!纯以人数论,正道宗门没一个能比得上。”
这确实是通玄界颇有意思的现象。
照理说,通玄三十三宗,百余万人,平分下来,每个宗门也要有三万多弟子;可事实上是,正道十宗,每个宗门都人丁不旺,十个宗门全加起来,人数都没过十万!
像明心剑宗这样的,甚至连一千人都不到。
平时也不觉怎样,可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便有些捉襟见肘,难以应付。
“散修盟会……”李珣喃喃地念叨这个名称,心有所思。
“玉散人他们组合了这么一个巨大的资源,总不至于是为他人作嫁衣吧?看林无忧的模样,这散修盟会必是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这一点,玉散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边坐边想得入神的他,忽又感觉身后有异,一回头,眼前却被一条飘拂的丝带扫过,他心中一跳,忙站起来。
这一次,没有丝带再打他眼睛,然而,入目的倩影让他脱口惊呼。
“上人!”
这里能让他称呼为上人的,只有正道十宗内唯一的女宗主,不夜城主,天芷上人!
这是完全出乎李珣意料的人物,他还来不及为近距离见到如此佳人而惊艳,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
“刚刚有没有被她看到?若是看到了,怎么办?”
他强忍着用目光扫视周围的冲动,保持着目光清澈,与天芷上人的目光交接,一触即分。
天芷的神情让李珣暂时放下心来。
她凤目中先是闪过一丝打量的光彩,然后朱唇微弧,算是笑了一下。
“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叫李珣,是吧?”
早在光极殿上与古音针锋相对时,天芷上人的笑容便让李珣印象深刻。
因为就在她微笑时,给人的感觉也是讥诮嘲讽居多,再配上她独特流畅爽利的话风,便让人觉得,这位出众的美人儿,遍体锋芒,让人不敢直视。
不过,李珣现在明白了,如果她愿意,她的笑容依然可以让所有的男性为之沉醉。
李珣只觉得眼皮一跳,不敢多看。
他垂脸应道:“弟子李珣,见过上人!”
天芷上人似乎也不是那种太古板的人。
她应了一声道:“你不是不夜城的弟子,便不用多礼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难得你能找到这样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李珣一头雾水,听得不明不白。
天芷上人见了,又是一笑:“是了,你是凑巧,不知这里其实是极地的一处奇景,被称为‘北海莲聚’,只每年十一月十一,也就是今日,才能看到。”
“啊,啊。”
李珣哪有心思管什么莲聚不莲聚?
这天芷上人看起来很好说话,可身为一派宗主,又哪会有好对付的?李珣在她身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想找个理由,早早离开了事。
只可惜,这次他的脑子转得慢了些,天芷上人已经发出了让他根本无法拒绝的邀请。
“坐!”
在说这话之前,天芷上人已经先一步坐下。
没错,她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无论她做出什么动作,都令人感到赏心悦目。
可是李珣看得分明,她的坐姿,双腿前伸,双手抱膝,是最轻松、也最不“雅观”的一种姿势。
便像她透露出来的性格一样,爽直利落、不假雕饰,却偏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李珣迟疑了一下,最终在离她三尺远,又略靠后的地方,盘膝坐下。
天芷上人回眸看来,淡淡地道:“我又不嫌你长得丑,还戴着那玩意儿干什么?”
这就是要他以真面目示人了。
李珣心中老大不愿意,但也不敢相违,苦笑着将面具揭下,又略一行礼,算是重新见过。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得到天芷上人的响应。
他奇怪地抬头,正好看到天芷上人凤目闪亮,光华灼灼,紧盯在他脸上,其中分明有一种他极其熟悉的光彩。
他心中一震,想到了一个缘由。
难道她也要说“倒像是一位故人”?可是没道理啊!从经验上看,青吟那次改头换面的手法,可是相当高明!
兼且这两年他年龄长成,容貌也大大改观,早不复当年让人一眼看出“玉散人”的窘境。
可天芷上人这又是什么表情?
最终,天芷上人什么都没有说。
倒不是李珣估计有误,而是这时候,他们头顶上,竟然又有七、八道剑光掠过,直飞向海外那片永夜之地。
天芷上人眸光自天空一掠而过,神情如水,看不出深浅。
但是之后的轻咳声,以及微显苍白的俏脸,让李珣恍然想到,她还身受重伤;而且很显然,她心中绝不像外表这样全无波澜。
李珣正思忖时,那边天芷上人竟然又微笑起来,只是这次,她唇边那丝冷诮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她看着远方那片黑影,悠悠地道:“妖魔势大,很多人都怕了。你怎么看?”
“这个……”李珣没想到她会提这个问题。
他定定神,方挠头笑道:“弟子以为,这散修盟会确实势大,不过还不至于到让人惧怕的地步吧?”
“噢?你倒乐观!”
天芷上人唇边的微笑,总让人觉得她是在讽刺些什么。李珣便感觉,她认为自己是说些没脑子的空话。
没有男人愿意在美人儿面前丢脸,李珣也不例外,他脑子一热,便脱口道:“弟子以为,散修盟会的规模,不会超过一万!”
天芷蛾眉轻扬。
这是一个相对轻佻,却又极富风情的表情,口中则不紧不慢地道:“可是现在夜摩天那里,已经有三万妖魔了!”
李珣出口便有些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通玄界邪派散修并妖魔的数量是五十万,看起来声势惊人,但这里面,有多少虚数,上人应该比弟子清楚。弟子大胆估计,真正能够、愿意,且有资格加入盟会的,有个十分之一,就很不错了。”
这只是平庸之论,想来天芷上人也能想到,且资料会比他的更为详实。李珣偷眼一看,总觉得她唇边弧度似乎深了些。
讥诮的意味也更浓厚。
李珣看了当然不舒服,心下也是一横,继续道:“散修盟会的组织程序,看起来十分有效,可以最大限度地统合资源,且不为私人所用。然而,这也仅仅是表面上而已。”
“好比每个人都捧着一碗粥,未必能吃饱,所以他们把粥倒在大锅里,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其实,这样行事,如果没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架构,那么,便只有嘴巴大的、拳头硬的,才能喝到更多的粥。”
“如果别人不服,那就要打架;打架的结果,说不定就是锅翻粥洒……我想,这样才更符合那些妖魔的性情吧?”
“这些人平日里也不是省油的灯,彼此之间常有仇怨,现下都放在一起,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不说别的,到现在为止,‘三散人’中的其它两人还没出面呢!要是血散人和阴散人也要参加这什么盟会,那可就热闹了!”
李珣把两散人用在这里,可说是非常恰当,也具有代表性。
天芷上人终于点了点头,道:“这是从其本性分析,不错!还有吗?”
“有,还有一个理由,便算是能集齐五万人以上,他们也养不起!在人间界,这很容易,只要给他们吃的、穿的就成。”
“可是这是在通玄界,五万人马,可全是要修炼的主儿……就算此界广袤无边、物产丰富,可是各正道宗门千把个人,就能让诸位仙师忙不过来,诸邪宗再不择手段,也不过就是一、两万人的规模。”
“最特殊的莫过于吃凡间供奉的‘一斗米教’,还有以‘养兵’修道的大千光极城,但这种法子,他们可学不会!”
“人间界要五万众,可以劳作以获得财富,最终这吃的穿的,还是会循环不尽。通玄界五万人聚在一起,又做什么?耕田放牧?攻城略地?这,总不至于吧!”
天芷上人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将唇边那丝讥诮消去,赞许道:“确实,五万人聚在一起,且不说目的为何,光只修炼一项,丹药、灵脉、法诀……都是难题。”
李珣见她态度改变,心情也是转好,便笑道:“这些散修妖魔,平日里把自己的法诀当成宝贝似的,又死盯着别人的法诀,恨不得抢他十个八个,现在凑在一起,可有得看了!”
顿了顿,他总结道:“弟子虽不知玉散人之能,但以常理论,这两样问题,一样解决不好,这散修盟会便难以维持下去。”
“而盟会中,又没有宗门伦理维系,诸散修妖魔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若想解决,规模便一定要严格控制,万许人应该已是极限。多了,他未必能操控得过来!”
“是啊,负蝂小虫,无以行步,他不会这么蠢的!”
天芷上人口中的“他”,显然就是玉散人了,不知怎么的,李珣觉得天芷的语气有些古怪。
所以,他不乏恶意地想:“难道她也和玉散人有一腿?”
哎?为什么自己会加一个“也”字?
李珣无意间抓住了潜意识中一个关键处,心情忽然大坏。
便在此时,他听到天芷上人的话音:“有没有人说起过,你和古志玄有些像!”
怎么会?就算李珣早有准备,闻言也是一震。
天芷看他的神情,立时就明白了:“那便是有了,是谁告诉你的?青吟吗?”
李珣又是一震,心中却是一痛,但他本能地摇头。
同时为了表示出自己的“坦率”,他又反问回去:“上人,弟子与那玉散人,真的很像吗?”
“没有很像,依稀只有一两分,最多只是有些他的味道吧!”
天芷上人的说法,让李珣的脑袋又大了一圈儿。怎么这回答和年幼时听到的全颠倒了过来?
而这时,李珣看到她凤目中棱光闪动,竟似是想到了什么恨事,但很快又锋芒尽敛,矛盾之至。
由此,他更确信自己的判断,不过,其中的细节,便是杀了他,也没胆量去问了。
他垂下头,只做不知,耳边却传来了天芷的一声叹息:“花开了!”
李珣抬眼看去,只见海面上不知何时,竟闪动着无数如虚似幻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在慢速地膨胀,开裂,如莲花盛开般,张开了五片虚实难分的“花瓣”。
天光之下,这一片海域竟似是开满了圣洁的白莲,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光影交错,如幻梦一般。
纵使李珣现在绝无心情欣赏,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片景致,很美。
“今天这里总算是静了一些!”
天芷上人笑道:“通常时候,这时总是人山人海,也不知是看花还是看人了。当年,七妖之中的百幻蝶也闻名而来,却因嗅不到花香,大怒之下,惹了好多麻烦,现在想想,也是很有趣呢!”
李珣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笑笑。
天芷上人则似乎来了谈兴:“这‘北海莲聚’广延千里,不但在这边,就是在夜摩天,也能看到,而在星光闪耀下观赏此景,则是另一番滋味。”
李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天芷这位一派之尊,还去夜摩天赏过景?
天芷与他目光一触,蓦地展颜一笑。
在这刹那,这无边无际的北海白莲,也要在她惊心动魄的笑靥下收敛光华,李珣更是看得呆了。
耳边传来天芷的幽幽清音——
“所谓‘北海莲聚’,其实就是北海一种名叫‘虹影’的异虫,每年十一月十一这天,都要在这北海海眼之上,裂体生殖。我们所见的,其实就是这些异化生同类的景象……而这时候,海中则有一样东西,颇为珍贵!”
李珣刚想问是什么,却见海面上光影渐渐淡去,这美丽的幻景,眼见已到了尽头。
向远处看去,只见大片大片的“白莲”正忙收去芳华,归于虚无。这种景象,竟比刚刚那千万莲花盛开,更为震撼人心。
便在这个时候,天芷站了起来,李珣也慌忙起身,却见她微撩裙袂,直直地向海中走去,所过处,海浪中分,不使她沾上半分水迹。
李珣正不知该不该跟去,便听到她说了一声:“在这里,等我回来。”
有她一句话,李珣只能站在海边发呆,脑子里则全是猜测天芷上人这大违常理的举动意义所在。
然而直到她再度分水上岸,也没有想明白。
“拿着!”
在天芷的示意之下,李珣只能伸出手去。接着,他手心一凉,一颗指头大小的珠子便在他手心上打转,黑黝黝的,没有光泽。
一眼看去,竟像是看到一个虚空中的黑洞,显然不是凡品。
“这是‘虹影珠’,是虹影虫分裂之时,未能存活的个体被北海海眼吸去,孕育而成。珠子本身便是一件可产生幻术的法宝,同时,对各类幻术、惑神之法,也有抵抗作用。”
李珣连说“太珍贵了”,不敢收下,天芷竟不管他,径自走开。
这样的举动,让李珣当场呆住。
直到走出十余步外,她蓦然回首,灿然笑道:“当年,他就是这般捉弄我,今日能捉弄回来,还要谢谢你才是!”
李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忽地感觉到,她像是卸掉什么包袱似的。
而与之同时,她的心中,则似是坚定了什么信念。
可是,在这种微妙的形式下,太过坚定的心智,可未必是福啊!
当李珣再度坐上云楼揽月车的时候,正好代表着这次正派宗门联盟的黯淡收场。
钟隐的飞升,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也是个挽回诸宗颜面的理由。
或许唯一可以安慰的,便是诸宗已达成协议,每个宗门都派出包括一位长老,两名二代弟子在内的十位弟子,常驻在不夜城,监视夜摩天的变化,并随时准备应对意外情况。
只是这次由于钟隐飞升,明心剑宗的驻守人员,则要在一个月后,才会派出。
李珣和灵喆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灵喆看着地面上诸位宗主地表情,连连叹出几口气来。
李珣看了他一眼,凑趣地问了一句:“叹什么气?”
“你说,宗主他们现在能说什么?”灵喆示意李珣偏转目光,看那边清溟与天芷上人单独说话。
这边听不到话音,但看两位宗主的脸色,清溟是一脸的诚恳,而天芷上人的俏脸上,则没有太多表情。
“是请上人观礼吧?”
“啊?”
“我是说,宗主请天芷上人去连霞山,观看六师叔祖的飞升大典。”
灵喆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只想到这样一个理由,才能冠冕堂皇地使上人暂离不夜城……嗯,就是这样!”
灵喆又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连连点头,拍拍李珣的肩膀,笑叹道:“珣师弟,你这脑子,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有说,而是转到之前的话题上:“那你觉得,上人会听宗主的吗?”
李珣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看着天芷上人那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半晌,才摇了摇头。
云辇开动了,其阵诀用的正是由李珣亲制、清溟亲自命名的“一炷香”。
随着天地元气隆隆的聚合声,云楼揽月车逐步升高,最终没入青空白云之上,在迸发的风暴中,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然而,北极的乱局,则并没有因为明心剑宗的离去,而稍有停息。
第六节 坦白
在李珣的记忆中,连霞山上还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
从十二月初一起,陆陆续续有各方宗门、散修,前来拜山、留宿,只两天的工夫,山上的人口便猛增到万余人,且数目还在上升。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只有一个:钟隐仙师的飞升大典。
身为三代弟子,没有人能闲下来,几乎是全员出动,招待络绎不绝、前来观礼的客人。
在这种情形下,李珣的闲适简直就令人发指。
他也不是故意要偷懒,只因为,他已被钟隐仙师亲点为最后这些时日照顾其起居的贴身弟子,于是从北海回来之后,椅子还没坐热,便被清虚带着,赶上了坐忘峰。
清虚一提山下还有一堆急务,又说钟隐飞升在即,不能影响云云,将李珣扔在峰顶,便又飞了下去。
李珣知道这群老大人对飞升之事,都十分敏感,也不奇怪。
而且,他还满心地希望清虚早早离开呢!
他现在一肚子疑问和猜测,想从钟隐这边得到解答——如果再不问他,哪还有机会?
李珣甚至在想,是不是钟隐知道他心中的想法,这才给了他这次机会?
不过,到青烟障中的竹庐里,钟隐却不在。
“六师叔祖?”李珣在竹庐中转了一圈儿,没看到半个人影,只是在丹室中,看到丹炉之上,青烟袅袅,似乎正在炼丹。
和钟隐相处这么长时间,李珣倒是第一次见他行这种丹鼎之术,而这样,人就更不可能远离了!
正想再叫几声,心中却突有所感,他怔了怔,当即明白,这是钟隐在提醒他。
他不敢怠慢,干脆御起剑来,向发生感应的那处飞去——那边他也极为熟悉,正是当日青吟与他见面的临渊台。
远远便看到钟隐坐在悬崖边上,面朝云海,不知在干些什么。
待他飞近了一看,任是他满腹心事,也不由哑然失笑。
“仙师现在这是……云海垂钓?”
由不得李珣不笑,现在钟隐的形象果然有些古怪。
他一身便袍,手中拿着一根青竹竿子,竿头缀了一根细丝,丝尾垂入厚厚的“透天云”中,乍一看去,倒真像位文人雅士,赋闲垂钓为乐。
只是下面这茫茫大海中,不是滔滔海水,而是滚滚云雾。
笑罢,李珣又有些怀疑。
这位六师叔祖的反常举动中,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正想着,崖边钟隐扭过头来,笑道:“你来了,来,到这儿来坐!”
他拍了拍身边的地面,李珣知道他的性情,也不客气,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坐下,只是稍靠后一些,以示尊敬。
钟隐手上的青竹竿纹丝不动,而缀在上面的细丝,则在崖外的大风中摇摆不定。
他向李珣笑道:“今日炼丹,需要这云雾中一种小虫,叫‘雾螈’的来作药引。这虫子见风三息便化,很是麻烦,你来了,正好给我帮忙!”
李珣想了想,低声应了。
只见钟隐随手在“透天云”中一捞,便如同撕下一片棉花似的,拢了一手的云雾,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这雾气中,水气沉淀下来,波光闪动,光可鉴人。
“水镜术?”
李珣此时的眼力已不比往常,他从颜水月那里见识过最正宗的水镜之术,所以一见便知底细。
钟隐一笑道:“是啊!炼丹最讲究火候,我一边要钓雾螈,一边又要观火察时,实在辛苦。正好你来了,便帮我看着火候吧!”
说着,水镜中便闪出竹庐丹房中的景象,清晰非常。
钟隐一边指点李珣一些丹炉火候的要点,又教他操控水镜之法,亏得李珣聪慧非常,这才迅速上手。
钟隐也不吝啬,赞他一声后,又道:“今日你帮我炼丹,我也不能差你这饿兵,干脆就把这水镜术传给你吧!以后说不定有用到的时候。”
李珣不觉得区区水镜术有什么了不起,但脸上当然不会显出来,只笑嘻嘻地应了。
钟隐看他神情,微微一笑道:“我这水镜术当然比不上水镜宗的神术,什么明鉴万里,想都别想。不过呢,我觉得它的安全性却是不错。若有些先期布置,很难有人能感应到水镜的波动。”
李珣心中一动,他忽地想起了,当年在禁宫内库,阴散人所布置的水镜机关,被何慕兰发觉的事情。
可是,钟隐很少会这么自我推销啊,难道其中有什么深意?
但他看过去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发现。
钟隐只是给他说了布置水镜的法诀,其中还有些禁制法度,倒也不是太复杂。
“转瞬三百气变,还要以阴手行之?”
李珣现在怎么说也是禁法大家,只一眼,他便看出了关键所在,这时他只有苦笑了。
“仙师是不是太看得起弟子了?这种手段,弟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要到几百年后,才做得出来!”
“是这样吗?”
钟隐倒像是很意外的样子,他想了想,又笑道:“确实,不到真人之境,这手法确实难做。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以你的天资,又身兼数家之长,到真人之境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在此之前,便用我竹庐里的那些布置,练练手也好。”
李珣先是苦笑,但转眼间,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
他咽了一唾沫,看向钟隐。
钟隐并没有回头,可李珣总是觉得,正有一道无孔不入的眼神,透过他的重重壁垒,直抵他心中最私密处。
他僵了半晌,方道:“数家之长……”
钟隐没有响应这个话题,只是悠悠地道:“不要分神,看准火候。这丹药正在关键时,药引可不能少了!”
这一刻,李珣咧开了嘴,苦笑起来。
果然……所有猜测都变成了现实。
他应该惶恐的,或者,干脆就从这临渊台上跳下去!
然而,他的心境却近乎没有理由地沉稳下去。
他看了一眼钟隐瘦削的背影,然后随着钟隐的话,盯着水镜中丹炉的火候。
随着丹炉外烟气的规律震荡,他的呼吸渐渐泯灭了呼与吸的界限,如丝如缕,终而断绝。
“啊……可以了!”
随着他的确认,钟隐一抖长竿,细丝在半空中一个大甩荡,李珣便看到水镜中的丹炉鼎盖微启又合,甚至还传出来一声轻爆。
“好了!”钟隐随手将钓竿扔下悬崖,振衣而起。
李珣也爬身起来,但膝盖刚刚挺直,便想到了什么。
他上身依然笔直,但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想说点儿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面对钟隐,何必多言?
他低着头,也不知钟隐的脸色如何。
只是听到他以一贯的语气说话:“这次炼丹,火候正佳……你也不错,察时观火,也算恰到好处!”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
在他最私密的事情被揭开时,李珣的心中反而越发地平静,他的心脏跳动甚至比修炼时还要沉缓。
他依着礼节,弯腰屈身低头,恭恭敬敬地叫下一个头去,口中一字一吐,清晰非常:“请六师叔祖慈悲!”
钟隐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起来吧!”
李珣再叫了一个头,这才站起。
钟隐却不再理他,负着手走下临渊台,李珣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沉默。
“本来有些事情我并不想说开,不过,你很大胆,竟然想到用我的名义,这很让我吃惊!”
他顿了顿,又笑道:“刑天法剑……这名字起得倒好!”
任李珣此时心态再好,听闻此言后,也是心中一寒。
钟隐能听到“刑天法剑”的名目,这说明……
钟隐显然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他摇头道:“你太小看了大师兄!他能成为一代掌宗首座,靠的正是细致冷静的心思。他宠你,却不代表对你的诸般行为视而不见!”
“他的细致与你不同,他能在言行之中,一以贯之。就像这一次,他未必怀疑你,却在有意无意之间,问了一声,若我不为你掩饰,你该如何应付?这一点,你差得太远!”
李珣为之汗颜,自然恭敬受教。
“你仍不明白……自你回山的那一日起,你的破绽便露得太多!”钟隐不理睬李珣微妙的表情变化,径自说下去:“伤势、修为、筋脉,这是三处你永远也掩不住的硬伤!”
“首先是伤势,你胸口中了一记碧灵掌,阴火内侵,应当伤心窍,心火旺而损及肺经。这一点你做得不错,只是为何连脾经也受创?灵犀诀的气脉连结中,绝无这般通路!”
“其次是修为,你离山之时,根基牢固,再回山时,虽然修为突飞猛进,却散而不凝,气海根基浮动,黄庭金丹亦有杂气,分明是受补过度又或是质气转化之象。”
“若你真是按部就班地修炼,便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形。倘若是有了奇遇,你又为何不说?”
“还有筋骨脉络,你修炼了骨络通心之术,应该也有认识……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声,《血神子》虽然是魔道绝学,炼体修身别有一功,但在你修为不能掩饰之前,还是不要练下去了。”
“只到‘不动邪心’那倒还成,若是再进一层,那血腥气隔了十里都能闻到,而且这对你心窍中的‘阴火珠’也没好处……”
才听到一半,李珣便已汗透重衣。
就算他早有准备,在听到这些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私密之事,被一一数出之时,脑子里也一片眩晕。
尤其是钟隐所说的,并不是以神目方可察知的破绽,而是一些虽细微,却人人可见的脉络。其话中之意,李已经很明白了。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发呆。
钟隐仿佛没看到李珣的姿态,继续讲了下去,不过他却很配合地停了下脚步。
“这些并不是太明显的破绽,也许大师兄并不如何在意。但他一生精细,潜心之中,便有感应。这样的小破绽,日日积累,说不定哪一日,便能引发他的猜疑……不过,你做得很聪明,懂得用我当挡箭牌!”
钟隐这句话,语气和前面又有不同,李珣抓住了其中微妙的变化,他知道,现在必须坦白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弟子今日才知,在弟子不知道仙师之意的时候,仙师已经为弟子挡了不少灾厄了,否则,弟子未必能活到现在。”
“只是,弟子有一事不明白——仙师做这些,总不是因为那些‘爱才’之类的理由吧!”
回头看着李珣的眼神,钟隐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我已经过了爱才的年纪了!”
“那是因为青吟仙师吗?”李珣问出了他最想问的话,而钟隐脸上似是很意外的样子。
但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
李珣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随着汗液,急速地流失。
然而,他还能如何?
面对这位已是半神的男子,什么心机手段,都是没有半点儿用处。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关系到青吟仙师……用最坦白的态度,获得一个未知的结果,比窝窝囊囊、任人摆布,至少还多了一点儿可以称道的“勇气”。
青吟仙师,她会赞赏我的做法吗?
钟隐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又笑了起来,笑容非常温和。
“你能将这话说出来,我很高兴!不错,我是为了她!”
就算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亲耳听钟隐说出来,还是让李珣有些不知所措。
他只能呆呆地听下去。
“当她把你带到青烟障时,我便知道了她的心意。所以,我装作不知韦不凡在你身上下的战书,也不管你体内已有了鬼先生的传承,甚至也不理会你这人究竟善恶几何,会对宗门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只是答应她,要你按着她心意活下去,仅此而已。”
“那她的心意……又是什么呢?”
纵使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心情,可他们所说的,毕竟是惊世骇俗,有违伦理之事。李珣将这话说开了,也不知消耗了多少的勇气。
此时他努力想保持刚刚的心境,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徒劳的。
他的心跳、气血、甚至于毛孔的开闭,都处在一个十分紊乱的状态,这让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如果我知道,又怎会在让她在这峰上困守千年?”钟隐唇边露出一丝凄冷的弧度,这是李珣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我永远只能估摸到她心中一角,而我要做的,便是将这一角的问题解决掉,仅此而已。”
这话中有不甘,有怨恚?
李珣不敢妄自揣测,他所关心的也不是这个。他努力地吸气以稳定心跳,嘴巴开合,手指指着自己的脸,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隐又看了他一眼,李珣觉得他是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这话题偏偏就偏移了他想要的。
“从记事起,我便与师妹处在一块儿,她要我做事,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也从来没有让她不满意过。但终究,我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明白!”
李珣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脉络,但远称不上清晰。
钟隐也不解释,继续道:“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违逆她的事情。当年在无回境……”
“嘿,恩师尚在世间,认为师妹之事,乃是奇耻大辱,命我立下誓言,要我在世一日,不许师妹下坐忘峰半步。便从那一日起,我再未见过师妹一面……”
如果李珣如一般人那样,自以为了解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此时听来,必会一头雾水。
而现在,他结合自己的经历,便很清楚其中的概略。
只是,出于某种心态,他不愿细想下去,只是垂着头,感受着钟隐难得的心绪坦白。
恍惚中,他忽然觉得,钟隐与他,有一些相似的地方。而这些相似点,都围绕着青吟,生发于斯。
或者,这是同病相怜?
他抬头看钟隐的脸,越发地觉得那上面的神情,仿佛是自己脸上的倒影,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以及其后悠远不尽的滋味。
钟隐似乎没有感觉到李珣复杂的目光,但他确实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他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指名要你上来吗?”
李珣只能摇头。
钟隐微微一笑:“因为我要在这段时间,看到……不,感觉到最多的她的快乐。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李珣眼中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去。
他涩然道:“可是,可是她其实……”
“古志玄曾经来看过她。”钟隐打断他的话。
“什么!”
钟隐似乎没有听到李珣的惊呼,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当时,我就站在竹林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古志玄的脸,我不觉得,在她和古志玄说话时,比和你说话时更快乐!”
“其实她有时候……也挺单纯的!”
最后一句话似乎没什么意义,可李珣却能听出来,所以,他的脸整个的滚烫起来。
钟隐看着他的表情,忽又叹息了一声:“然而,你却和我不同!”
李珣茫然看他,却听钟隐道——
“我可以从她的快乐中得到快乐,你却必须从自己的心中得到!如果她的快乐没有符合你的标准,你又会怎样呢?”
李珣怎会听不出钟隐的话意?他涨红了脸,粗着脖子想分辩几句,忽地看到钟隐眼中倏然灼灼闪亮的光彩,不知怎地,他心中一虚,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么一窒,他心中便翻涌起比刚刚更激烈十倍的情绪。
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让人置疑他对青吟的感情,就算这个人是钟隐也一样!所以,他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钟隐没有生气,他心平气和地道:“你的性格,你自己最清楚。我便要去了,在此之前,我把照顾青吟的任务交给你。其它一切都没问题,只有这个,是我唯一不放心的一点!我希望你能让我安心!”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
李珣看着他的手掌展开,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同样伸出一只手掌。
这是通玄界最严肃的立誓形式,李珣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在脑中寻找一些最有诚意,也最具效力的话语,组成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真诚的誓言。
李珣朗声道:“若我今生有一点儿对不起青吟仙师的念头出现,便让……便让仙师她亲手斩下我的头!”
这是个奇怪的誓言,李珣可以肯定,在这话出口之前,他脑子里闪动的绝对不是这个念头。
但在和钟隐手掌贴合的刹那,这话便脱口而出,玄妙至极。
钟隐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收回了手,轻声道:“如此就好了。你去吧,青吟还在等你呢!”
李珣心中一热,但看到钟隐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看着钟隐即将隐没不见的身形,他忽地想起一事,心中一震之下,叫了出来:“青吟仙师她……也知道我的事吗?”
钟隐没有实时回答,然而就在他身形完全消逝之际,李珣耳中传回了答案:“我不认为她有和我一样的眼力……某些时候,她是很单纯的!”
这是钟隐第二次说到青吟的“单纯”。
李珣难以理解。
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刀一样凌厉,李珣御着剑,在群峰之间几个转折,小心翼翼地落在这个千万年积雪不化的冰峰上。
这里距止观峰有五十余里,距观天峰的直线距离则只有七、八里。
观天峰就是钟隐选择的飞升之地。
那里,距坐忘峰七十里,距止观峰四十里,是连霞七十二峰中,高度仅次于止观峰的所在。
离观天峰越近,天地元气的乱象便越明显。
天空阴云的缝隙中,隐隐流动着电光,每一道电光闪过,天地元气便发出嘶哑的轰鸣,以百万计的气机连结,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
御剑飞过的时候,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引动天雷下击,危险之至。
当李珣脚踏实地的时候,才发现背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然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后怕,在他看到峰上那遗世独立的背影时,什么念头都被他甩掉了九霄云外。
他痴痴地看着,看着青吟的长发在风中狂舞,看着她纤瘦的身躯在无底的深渊之前,静静伫立,心中一片火热。
在之前的几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从来没有像那几日般,和青吟长时间地保持着亲近的距离,看着青吟一颦一笑,感受着她渐渐向自己开放的,真实的心境。
纵然他们之间的交谈依然很少,青吟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也不算多,可李珣已经很知足了。
同时,他觉得,钟隐也应该满意了。
直到昨夜早些时候,当青吟提出要在这里观看飞升大典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原来,今天已是十二月初八了。
“你来了!”青吟开口招呼,语气一如平日的清冷,还有一丝疲惫。
李珣应了一声,心中不免有些自得,青吟毕竟是将她心中更隐秘的一些情绪,透露出来,这在以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
但今日,还有以后,却是另一番情形。
不过,在他看到远方观天峰上,那一个淡淡的身影时,这小小的得意,便被打消了下去。
今天,可真不是得意的时候啊!
他轻轻迈步,走到青吟身边,略靠后一些,停下了步子。
青吟微微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胆子怎么又小了?”
李珣不知该不该笑,他抽抽嘴角,又上前一步,终于和青吟并排而立。
青吟的目光又移向前方,和观天峰上那孤独的身影形成一条直线,沉默了一下,又道:“今天你能来,很好!”
李珣很想慷慨激昂地表白说,就算你让我去接下这满天的神雷,我也去!但他终究还没有这个胆气,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一声暴雷在他们身边炸响,隆隆的轰鸣声,却没有让两人的面色有丝毫的改变。
青吟的话音只是稍顿,便接着道:“其实,我是想说……多谢你,你明白吗?”
她真正地偏过脸来,看着李珣在电光闪耀下,明暗不定的脸孔,却同样将自己的面容,汇入这满天的电光下,在迷离的光影中,温柔一笑。
“这样说话,你或许更喜欢?”她伸手拂开被狂风吹乱的发丝,再看了一眼李珣已完全呆滞的脸,笑容越发地生动并真实起来。
这几日,她这种表情是越来越多见了。李珣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却仍像第一次那样,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淤气堵住。
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然后,整张脸都通红起来。
便在此时,远方天际,一道远比之前所有闪电都要粗大的电光炼条,仿佛是雷神的长鞭,抽过半边天空。
紧随而至的炸雷,便花佛是天空崩溃的呻吟,随着这雷声,冬日里第一场暴雨,便在这万丈高空,倾盆而下。
豆大雨点被高空中冷风一吹,便结成细碎的冰粒,倾泄在连霞诸峰上。
青吟和李珣同时张开护体真息,挡住这冰雹的侵袭,两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观天峰。
李珣这时候才开始为钟隐感到紧张:“这阵势,不会有问题吧!”
“与其想他,不如想想你自己!”
青吟这次没有回头,但在接连不断的雷鸣声中,她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此距观天峰七里,天地元气的狂暴,你未必能轻松接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李珣没有半分迟疑,便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你!”
话刚说完,天空中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型电光打下。
看其锋芒,分明指的是观天峰,然而峰上却似乎有个无形的力场,天神巨剑般的电光,在峰外里许,便扭动偏离,对山峰本体造不成半点儿威胁。
而这些扭曲的电光余波,则有不少散溢到这个方向,但在青吟不动声色之下消弭于无形。
似乎正因为如此,天地元气的波动越发地燥烈,李珣至少听到了七、八十声惊雷接连爆开,这滚滚雷声合一处,让天空中的厚厚云层都有些松动。
在开裂的缝隙中,成百上千的电光灵蛇、万头攒动,虽只是一现即隐,也让人头皮发麻。
这便是飞升雷劫吗?
第七节 飞升
李珣先是为这永无止境的电光而心悸,旋即又开始为钟隐担心起来。
按理说,钟隐一生虽犯不少杀劫,但在他剑下丧命的,均是死不足道的邪魔妖人,平生又积功德无数,没道理在飞升前,还要用这种场面招呼!
“真的没问题吗?”李珣的眼睛看着天空,都要收不回来了。
他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四九重劫,但眼下千百天雷隆隆碾过的场面,应不会差太多。
“当然没有问题!”
青吟开口时,又是十余道天雷轰下,其结果和前几道天雷的结果一般无二,但散溢向李珣这边的电光余波,却又强了数分。
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打断青吟的言谈:“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珣心中泛起奇特的感觉,今天青吟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似乎是感觉到青吟的轻视,雷神暴怒,一波比先前强势百倍的雷电光波轰然而下,漫天的阴云也撕开了一个大豁口。
大气摩擦发出的吼啸,和隆隆的雷鸣交织、错落着,竟发出如万鬼嚎哭般尖锐的嘶鸣。
被这尖鸣声灌入耳内,李珣脚下便打了一个踉跄,差点儿被震得摔下悬崖。
就是青吟,在狂暴的元气波动下,护体真息也生出丝丝波纹,已不能像方才那样不动声色。
只是她仍不在意,口中的话语依然清晰:“我一直很好奇,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能难住他,我也很喜欢给他设这种难题,更重要的是……”
青吟冲李珣一笑,然而,狂风刮过,飞舞的长发遮去了她大半边脸,李珣只看到了她唇边些许的弧度。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生气!”
话音方落,支撑着两人安全的真息障壁崩然破碎,而李珣尚来不及感到恐惧,体外的感应忽地变化,下一刻,将要及体的强压便化为和煦的微风,绕体而过。
冰峰上立成一个小天地,李珣放松了全身的肌肉,目瞪口呆地看着身外数尺,扭曲攒动的电光匹练,还有将巨石卷上半空的狂叙,就像在做一场不真实的梦!
小天地里,最后一丝风也停了下来,青吟的长发停止了飘拂,又柔顺地披在肩后。
她对这种变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七里外的绝峰上,那一个仰头看天的人影。
李珣吞咽了一口唾沫,再顺着青吟的目光看去时,他马上就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他心中已只剩下崇拜!
这本来是没可能的!
钟隐在正面抵挡雷劫正锋的同时,还能照顾到七里之外的两人,如此修为,说他夺天地造化,绝不为过。
与他相比,什么三散人、七妖,诸真一宗师,又算得了什么?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毫无疑问,青吟是在对他说话,而且,是在洞悉了他的想法之后,直抵他内心深处。
李珣吃了一惊,在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中的私密都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即便这是青吟亲自“动手”,也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他这种感觉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便被青吟接下来的话语,完全攫住了心神。
“信任、敬仰、崇拜——这是能使人迷醉的美酒。他当得起,只是他偏偏不在乎!只是,他也许不知道,曾经、或者是‘有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对他哦!”
青吟的语气中甚至有些调皮的味道,听得李珣心神激荡。
不过,他也知道,在这狂风惊雷之下,青吟的情绪明显异乎寻常。
当然,这可以理解——就像是前几日,钟隐对他的坦白一样。
他知道,现在没有自己说话的空间,他只有闭上嘴巴,专心地听下去。
外面的闪电风暴,没有半点儿缓和的迹象,但同时,也没有任何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趋向。
闪闪灭灭的电光,使他无法看清青吟的面容,只能从声音里估计——此刻,她的神情,应当是温柔至极吧!“从小,我就给六师哥设置难题,很是乐在其中。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我发现,我很喜欢看他表面上为难,事实上却胸有成竹的表情,那种自鸣得意的模样,到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要笑呢!”
“我曾经以为,这种感觉会一直不断地、永远地持续下去,但是……我终于找到了能够难住他的事情,比我想象的容易。”
她蓦然回眸,盯着李珣有些僵硬的脸,伸出手来,似要抚摸一下。但在即将贴近之际,却缓了缓,最终变成一根手指,擦着李珣脸颊侧,慢慢地滑落到锁骨处。
青吟的手指似是有魔法,只这一划,便让李珣全身燃起了火;然而,从她口中吐露的话语,则是一阵从心底刮起的凉风,一分一分地,将李的心脏冻结。
“知道吗?曾经,你与古志玄,有张非常相似的脸,可是,你们的表情,天差地别!他绝不会出现你这种表情。我记得,当初他怎么说来着?”青吟微微偏头。
她凝神思忆的表情很动人,可李珣只想着转脸不看;他怎么也不想明白,为什么现在青吟会想到这些?
昨天、之前的那些日子,不是好好的吗?
只是他这么想,却没有半点儿用处,他耳中依然传入了青吟的低语。
“是了,当时,我对他说:‘我六师哥会来救我的!’他则是这么回答:‘也许。可惜,他来不及。’结果,当六师兄闯进无回境的时候,他刚刚从我身上爬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六师兄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珣的心脏当场给捣成了稀巴烂。
他想掩耳不听,但却没有抬手的勇气。
“古志玄揽着我,在我耳边说:‘那一位好强!可是,你信不信,他永远打不败我!’但不过几个时辰之后,他就被六师兄一剑贯体,逃命去了!我曾以为他错了,可是到头来,我们都明白,六师兄又输了……这是第二件!”
青吟浅浅一笑:“你知道,崇拜这东西,从建立到巩固,需要无数次的考验,然而打碎它,只需要两个例外,便足够了。”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明白,六师兄终究不是神,他也会失败、会沮丧,他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不高兴,不服气——原来,我竟然被这个家伙蒙蔽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不值得我用那种感情的!”
李珣不知道,这些话倘若落在钟隐耳中,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这个时候,外面的轰鸣声似乎变小了,但每一次爆震,却都能让李珣的心脏、血脉,发出微微的共鸣。
显然贼老天只是将它的凶威内敛,而实际的杀伤力,则在飞速地提升。这可以从电光和观天峰的距离,在逐步贴近中看出来。
只是冰峰之上,钟隐的遥空防护依然稳如盘石。而青吟的心声,则如潺潺溪流,在这凶暴的天空下,汩汩流动。
“我还要给他出难题,只是,我不再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我就这么说:‘你,能让我快乐吗?’”
青吟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迷离,只和她对视了一眼,李珣的灵魂便不可遏止地陷落下去。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忘记了应有的谨慎,也忘记了面前女子深不可测的心境。
一个可称为荒谬的响应,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脱口而出——
“我能!”
青吟笑了。她用这笑容,将李珣灵魂最后一点儿力量抹消,只能在她深不见底的瞳眸中沉沦下去,再不可能爬上来。
青吟屈起了手指,把手缩回来,但是,她的眼神却和李珣保持着接触。
她敛去了三分笑意,却多了几分郑重:“是啊,我承认,这些日子,你让我很开心!千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所以……”
“所以?”
“所以我输了啊!”
她坦白得令人难以置信,在李珣茫然无措的眼神下,她这就么轻而易举地承认。
“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快乐的,可是,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见到了你,你很有趣,很会逗人开心,虽然并不是太多、太频繁……”
“我终究还是输了!而这个,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使他失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古志玄可以,不代表其它人也可以!喏,你看,师哥他通过你,又赢了!”
她举目望向观天峰,这一次,她的眼神与以前都是极不同的。
李珣很明白,却很难形容出来。
顺着她的目光,李珣也看了过去。
那边,观天峰上的防护似乎已经不是那么厚重了,然而,钟隐的背影依然稳立如故,没有半点儿变动。
李珣忽然明白了,原来青吟一直就知道钟隐的心意——他们师兄妹之间,存在着一种李珣暂时还比不上的默契。
李珣应该嫉妒的,可看着钟隐的背影,这个念头,渐渐地沉淀了下去。
这时,李珣眼角的余光,看到青吟唇边荡漾起一波最纯净无瑕的微弧。然后,她在李珣膛目结舌之下,举起双手,拢在嘴边,再微躬身躯,以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姿态,大声喊叫出来——
“师哥,再加把劲儿啊!”
在她呼声响起的刹那,整个天空,被瀑布般的闪电映成了白日,百万天雷齐齐炸响,霎时间将她的呼声扯得支离破碎。
李珣不认为钟隐能听到这声呼唤,然而,下一刻,他分明看到,钟隐身躯微震,甚至不管已撕破防护的电光,转身向这边望来。
无法描述双方目光交集时,所发生的变化,李珣只是记住了钟隐唇角处,勾勒出来的,一丝同样纯净的笑容下一刻,长剑鸣响!
“锵!”
钟隐终于出剑了,伴随他纵横宇内千余年的“斩空”神剑,在铿然声中出鞘。
这一声,甚至压下了百万天雷的轰鸣,偏偏又不是霸道的重音,而是在人耳边缭绕不绝,沁人心脾。
当斩空神剑的锋刃,在纵横交错的电光中,闪亮其独有的风采之际,几要湮灭千峰的雷暴天威,竟然不可思议地顿了一顿。
刹那间,天地翻覆!
李珣耳中响起一道难以形容的颤鸣声——这个声音从他耳中直贯进心底,悠长的颤音中,每一次波动,都让他的气血为之沸腾。他脑子里霎时间转了千百圈,终于明白,这是斩空神剑与天雷交击,所产生的震荡。
下一刻,震荡声戛然而止!
李珣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本能地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绝不应该出现的,青白色的天光,洒落下来,他睁大眼睛,看那层层黑云之间,开裂的长缝,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天光仅仅持续了数息时间,李珣瞳孔中便映入了一片血红。
初时,他还以为是太阳的光线,但很快他就发觉,这一片光,红得好生诡异!
仿佛会传染似的,从那开裂的云缝里透出来,所过之处,大片大片的阴云被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像是一盆被煮沸的血水,而在云雾中攒动的闪电,便是其中蠕动的蛆虫。
便是李珣再没有认识,只看这光景,便知道这天劫的厉害。
而这也越发的没谱了——以钟隐的功德修为,应至于此么?
然而很快的,事实便告诉他,蝼蚁以为的山峰,在巨人的眼中,不过是个石块儿。
他再度听到了那铿锵的剑鸣,在听到这剑鸣的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被劈成了两半。
事实上,被劈成两半的,是天空!
云层又被劈开了一道长缝,澎湃的气流轰然上升,将整片整片的血云反卷上去,余势不衰,便是尚未被波及到的厚厚云层,也开始颤抖起来。
在云层间穿梭流动的电光,一片片地熄灭,震耳欲聋的雷声,则在一阵有气无力的余音中,静寂了下来。
一时间,天地间只残留下了气流翻滚的低音爆震,撼动着人们的心脏。天光无所顾忌地洒下,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它们了!
李珣此时才惊觉到,原来,阴云之上,已经是清晨时分了。而在此刻,他感觉到,钟隐向这边看了过来,他本能地将目光迎上。
这是他记忆中,最为玄妙的一次眼神接触。
诱过这个眼神,钟隐似乎将什么东西打进了他的心中,但细细品味之下,又什么都没有!
便在他一愣神的时候,一声长啸,直贯云空。
天劫起始之后,钟隐第一次开口发声。
前一刻,人们还能辨别出这是啸音,转眼间,这啸音便无限地扩展开去,宏大的震荡波,以观天峰为中心,轰然四射!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在一刹那中,成为了汹涌澎湃的海洋,生成了肉眼可见的波纹巨浪,霎时间,地动山摇!
如此震荡,什么防护都无济于事,李珣第一时间成了倒地葫芦。但一侧的青吟,甚至没有半点儿摇晃。
在天地都在颤抖的时候,她的状态,说不出的独特,和诡异。
李珣摔得不重,却有些头昏眼花,趴在地上,一时间不能起身。直到这一震荡过后,他才勉强翻过身来,面朝天,不住地喘气。
这个时候,一丝融融暖意覆在他脸上,他睁开眼睛,却被初升的朝阳晃花了眼睛。
天空中,碧空如洗,云气不生,这是个再好没有的冬暖天气。
李珣只觉身上懒洋洋的,偏偏他的感应已敏锐到连自己都吃惊的地步。
他感受到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详尽和真实的气机变化。在这朗朗晴空下,千万条他似熟悉又陌生的气机,交错纵横,欢跃地跳动,彼此之间,显出了从来有过的生机。
虚空中发出接连不断地嗡嗡轻鸣,令李珣体内固有的气机连接也受到了影响,开始微微地震荡起来,牵动气血,自发流转,竟是少有的舒泰。
他呻吟了一声,几乎要闭上眼睛,睡那么一觉。
便在此刻,他耳中传来了青吟淡淡的话音:“元气共鸣,天地微声……他终于要去了!”
李珣身体一震,猛地翻身坐起,睁大眼睛,向观天峰上看去——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钟隐那瘦削却高伟的身形,已经不在肉眼所能接触的范畴了。
但那里又给人一个强烈的暗示:他还在!
在那一刻,不知有多少道目光集中过去,然而,神异的变化,却不因为众人的凝视,而有丝毫停滞。
天地间的嗡嗡震鸣声渐渐消去,前一刻还无比清晰的气机,又隐没如平日一般。
观天峰上,蓦地闪亮起一道精虹,伴随着铿然的剑鸣,这一声鸣响,甚至有几分哀思。
说不出那是一个什么瞬间,李珣只觉得脑中一空,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这样从他脑子里被扒了出来,永远地消失了。
剑鸣的余响甚至还来断绝,天空中,蓦地垂下一道青气,淡淡的,几与碧空同色,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一直到第九道!
九气垂流,仙路洞开。
李珣脑中刚翻起这段典籍的记载,观天峰上,再一声剑吟,一道黯淡的光华冲天飞起,划了一个弧线,直落向止观峰方向。
一道清罄声悠悠响起,随着悠长的余音,垂流的青气一分一分地缩短。
连霞七十二峰之间,蓦然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钟声,各方观礼的修士齐声唱和,道颂佛祝之声不绝于耳,无上庄严。
而在这冰峰之上,却是出奇的安静。
青吟站着,李珣坐着,都默默无言。
最后一截青气终于融入了天空中,与之同时,朝阳腾空,千百道光华遍及天地。李珣眯起眼睛,转眼看青吟,想安慰她一下,只是目光扫过,却见到她唇边、脸颊,映着朝阳的光华,正现出一个非常奇妙的表情。
伤心?解脱?快乐?
李珣觉得,或许只有钟隐下界,才能解答这个问题。
钟隐飞升所带来的连锁效应,在明心剑宗的维护下,总算暂时压了下去。
虽然整个通玄界都因为此事而暗潮汹涌,也有许多当年被钟隐强势压制的老仇家,开始磨刀霍霍……
但就总体而言,一切的变化,都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宗门外松内紧,在山下的修行事宜虽然还在进行,但每一批出去历练的弟子,都有两到三位战力极强的仙师随行保护。除非真的倒霉到像林阁那样,被妖凤堵个正着,否则,安全性还是颇高的。
同时,在宗派的山门上,明心剑宗也紧张地布置着宗门禁法的升级工作。正如先前清溟所说的那样,李珣得以进入为禁法升级的核心成员之列。
整个升级规划成员中,他是唯一一位三代弟子。
这需要清溟识人的胆略,也需要整个明心剑宗弟子群的认同。
在这一点上,李珣做得非常好!诸位仙师都看到了他的才能,而新录在宗门典籍之上的“一炷香”阵诀,也足以堵住大部份弟子的置疑之心。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的时间安排,让李珣跑得后脚跟打后脑勺——因为,小字辈的他,除了与诸位仙师在屋子里推演禁制变化,还要“义不容辞”地接手一大堆琐屑、细微,却又非常重要的“闲事”。
比如地形勘探和确认、天气或风化状况等,在连霞七十二峰之间来回飞行,整个明心剑宗,没有比他更忙的!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正式布置禁法的那一天,那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一天,明心剑宗数百弟子一齐出动,在诸位仙师的指导下,开始对宗门上下一百余处关键禁法,进行升级。
这是一个极壮观的场面,数百道剑光在天空中飞上飞下,无数气机在虚空中交错互动,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元气震荡,以至于连霞山最富盛名的连锦云霞,也在震荡中被迫散开去。
李珣刚调试好一处不顺的气机连接,抹了把汗,浮上半空,居高临下观察这片禁制的总体效果。
他负责的这块,是与止观峰相邻的陛见峰,在整个的禁法体系中,地位十分重要。除了他之外,连霞七剑中,明玑和明德都在,然而,在正式的工作中,却只有沦为他的副手的分。
明玑一向看重他,明德又是个直性子,李珣没大没小地指挥起来,倒也十分顺手。
他十分珍惜这次机会,毕竟,指挥数十名同门,包括两位长辈仙师的机会,不是这么好得的!因此干起来,也就更加卖力。
说事必躬亲是有些夸张,不过一有状况,他比谁跑得都快,却是没错的。
在检验过程中,偶尔与几个师兄目光相触,他都微笑示意——虽在高处,姿态却放得极低。
这种做人方式,若在邪宗,必然会被认为是好欺负,惹来麻烦无数,但在明心剑宗,则对他的形象树立,大有好处。
蓦地,他目光一定,脸上却是有些哭笑不得,抿了抿嘴,颇有些无奈地移过去。
他拍拍那人的肩膀,轻声道:“单师兄,这边有些变化,且让我看看!”
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单智,如何不知这是李珣给他台阶下,忙如释重负地让开,口中仍自嘴硬道:“怪不得刚刚有些古怪,咳……珣师弟你来就好了!”
李珣明白,单智确实是个修道的料,但很可惜,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努力用功的人。
能拜在明松门下,实在是因为那个“实验狂”,看单智的体质极适合某一门新创的法诀,才破例收徒的。
而为了试验这新法诀的威力,又专门为他越级提升功力,以至于单智根基不牢。
这几年来,明松因为此事,没少挨清溟的训斥,惭愧之下,也想亡羊补牢;但单智心态已经相当浮躁,安不下心来,以至于进度缓慢,课业已经耽搁了不少。
这情况平日还不显,一到这种需要真才实学的时候,便有些力不从心——李珣今天已经是第四次给他救场。
李珣不屑他死要面子的德性,脸上却保持着笑容。
其实他三两下就能将这里摆平,但为了不让单智脸上过不去,便做了些无用之功,磨蹭了一下时间。
单智的嘴巴却闲不下来,总想和李珣唠叨一会儿,李珣有一声没一声的应付,心中却确实已经烦了。
“喂,珣师弟,你知道吗?”单智的声音忽地低了下去,诱出了些神秘兮兮的味道,李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四处打量,见周围数十步内,并没有同门,方凑过来道:“文海这几日可不太开心哪!”
因为中间搁了个祈碧,也因为是在知情的李珣面前,单智才敢直呼本门大师兄的名字。
这也能看出,他对祈碧的非分之想,已经波及其周边之人。这点变化,李珣自然熟知于心。
李珣听他口气中有些幸灾乐祸,便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收敛些。
只是单智现在心情正佳,便是近些时日,刚对李珣生出的些许敬畏之心,也都淡去了。
他咧嘴一笑,旋又正色道:“珣师弟,我这可不是说人闲话,事实上,这事儿可是关系到你!”
李珣手上一停,奇道:“我?”
“正是!”单智见他的神情,越发得意,脸上偏又作出一副郑重无比的姿态来。
“珣师弟,难道你不知这树大招风的道理?你这段时间,风头可是太盛了!”
李珣若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这些年头便等于是白活了。
同样,单智心中的小九九,他也看出了八九成。
他心中冷笑——只怕这里面不但是“树大招风”,还有“驱虎吞狼”之意吧!
他不奇怪单智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态。中了他的“指路幽灯”之术,心智若不渐转偏狭,那才真不正常!
单智当然不知道,早在数月之前,李珣便给他下了套儿,只要李珣愿意,随时可以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真正让李珣奇怪的是,一向以心胸宽大,为人正直着称的文海,竟会对自己生出戒心?
确实,这几个月,他的风头极盛,甚至与祈碧的来往过于密切。
但文海不是笨蛋,他应该明白祈碧的感情;还有,他的目标就是下下代的宗主之位,而宗主这个位置,可不是风头最盛的那个人就可以当的。
否则,当代宗主便会是神剑无双的钟隐,而不是清溟道人了。
可是,单智的言论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否则就太拙劣了些。
难道文海真的比自己想象的要笨?
一时想不出头绪,李珣干脆三两下将手中的工作做完,拉着单智准备细细询问一番,顺便再给这小子一点儿“暗示”。
他并不想生事,但在这个敏感的地方,有自己的一张底牌,比什么保证都来得放心。
便在两人准备找地方细谈的时候,一道剑光从高空掠过,去势极快,李珣抬头一看,正是那火爆脾气的明德他心中一动,便先与单智分别,驾起剑光腾上半空,迎面却撞上了将要飞天而去的明玑。
李珣奇道:“四师叔?”
明玑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里,与平日的犀利明快极不相同,反倒牵强得很。
李珣心中更加奇怪,正想多问一句,明玑已截断他的话头,笑道:“宗主有事相商,这里便全交给你了。不要拉不下脸来,他们虽都是师兄,可你才是头头,要记着了!”
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李珣很少见明玑这么拙劣地引开话题的,他口上应了一声,还想再问,明玑却不给他机会,一闪不见。
李珣带着满腔的疑问,从高空俯看过去,却见到峰上的同门,大多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面面相觑,脸上均十分古怪,有几个女弟子,眼眶都红了。
李珣更是一头雾水,下去随手拉了一位相熟的师兄来问,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
“青吟仙师刚刚发下传柬,说她已了无牵挂,要……闭死关了!”
说着,这位平日素来刚强的师兄,竟也是唏嘘不已。
只是,他低头叹息之时,却没有发现,身前的李珣,在刹那之间,脸上已是一片死白。
李珣现在的状态非常奇特,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做不来,可是外界的种种声息,却是清晰无比地透了进来。
峰上的弟子们,已开始三三两两的交流感叹。
“这是殉情啊!青吟仙师必是见钟隐仙师飞升,才做了这决定的!”
“唉,当年两位仙师是多般配的一对啊,要不是那该死的玉散人……”
“青吟仙师受了那样的打击,也只有钟隐仙师才能安慰她,此时钟隐仙师已去,她对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留恋之意了。”
“玉散人真是造孽啊!四九重劫的时候,老天爷怎么没劈死他?”
种种的言论灌进他的脑子里,来回激荡,李珣开始渐渐地回神,他张了张嘴,想跳出去指着这些全然不知道情况的蠢货大骂。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两个千多年没有见上一面,青吟恨钟隐都来不及,又怎么能为他殉情?
青吟根本不爱钟隐的,她爱的是……爱的是玉散人!不,应该说,她之前爱的是玉散人,现在,现在……
不可能啊,钟隐嘱咐了我的!青吟也答应了我的!钟隐不会错,青吟也不会骗我!
是了,这消息必定是误传,或者有其它什么变故……变故——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
“怎么会这样的?”
李珣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止观峰上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失态是不是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他只是下意识地坐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嘴边,牙齿无意识地咬着指头,用疼痛带给自己清醒的意识。
当疼痛到达一个临界点的时候,李珣终于“清醒”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冲出了屋子。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飞上坐忘峰,去质问青吟,她到底想干什么!
第八节 堕落
以李珣现在的修为,到达坐忘峰顶,正常来说,拼了命也要五天时间。
然而,现在的李珣毫无疑问是不正常的。
他疯了!所以他毫不顾忌地召唤出幽一和幽二,要这两个绝世傀儡,背负着他,直冲坐忘峰顶,如此,一夜可至!
就在数息之前,李珣与明心剑宗浩浩荡荡的修士群擦肩而过,双方的支线距离,不超过十里!
如果不是在前方预警的幽二无上神通,提前一分,发出警告;如果不是幽玄傀儡藏息匿迹之能,冠绝宇内;如果不是现在正值深夜,又云气浓重,李珣此次必无幸理。
然后,他一切都不在乎了,生死交关之际,他的面容甚至没有波动半分!一等到与清溟他们拉开距离,李珣便令幽一、幽二再度提速,向峰上飞射而去。
他最先区的地方并非坐忘峰顶,而是青吟的湖畔小屋,然而屋内无人。
他刚刚出门,幽二的警讯瞬间发溃回来。一人两傀儡同时定住,然后瞬间敛去一切气息,没入了不远处的温泉湖。
才刚刚藏好,一道熟悉的青影便自夜空中一掠而过,嚣张极了。
“青鸾?”
李珣的眼睛差点儿瞪爆出去。就是在北极时,也没有见过的青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北极之事方兴未艾,散修盟会正是要大举整改的关头,在这种情况下,玉散人他们恐怕还要担心人手不够,又怎会让极具威摄力的青鸾到这里来?
李珣本来就很焦虑,此时突遇意外,脑子里更是乱成一锅粥。
他努力用手冰着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命幽一、幽二各自把着他的一切臂膀,沉入了湖底的湖床中。
地面之下,两个傀儡才正各自扯偏数道气机,近乎完美地将三人身上的元气波动抹消,上面来自青鸾的凛凛威压便一扫而过。
感觉起来,当年的伤势,似乎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
如果她仔细一些,李珣未必能躲得住。
幸好青鸾似乎之时过路,更准确地说,她应该是在峰顶周围巡视。以她飞行绝迹的速度、远超人类的感知,正是此类任务的最佳选择,而李珣仅是一个意外而已。
谁有能耐让青鸾做哨兵?
如此,李珣脑子里几乎一进肯定了来者的身份。
没错!古音、玉散人!准是他们!
他们来干什么?
李珣立时又想到了青吟。他的心脏登时紧缩了起来,他想到了那个已被钟隐间接证实的猜测,这一刻,他郁闷得只想吐血。
他在地底下急得团团转:“是了,他们看钟隐仙师飞升,便想着抢走她……抢,抢?”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心底回响:“抢?用得着吗?”
李珣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将心中一切的心思杂念全部打跑。
这个时候,已经没时间去考虑了,他咬着牙潜入了更深的地底,小心翼翼地压着气息,向峰顶潜去。
只有到了峰上,见了那些人,他才会明白事实的真相。
潜至半途,他心中一动,拔下了头顶的凤翎针。
这样若是峰上有妖凤,也不可能通过凤翎针,觉察到他的气息。
出乎他想象的容易,青鸾明显没有想到,会有人用土遁之术,做贼一样攀上峰顶。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李珣终究还是上来了。
在深寂的夜色下,坐忘峰顶安静得一如往日,偶尔有些夜虫的轻鸣,也能传出很远。
越是安静,李珣越能感受到这安静之后的诡谲之气。
他只从土中露出个脑袋,四面一扫,便又缩了回去。
在这种环境下,李珣倒是第一次体验到峰顶的巨大。往日数百里的距离,御剑瞬息可至,可让他这样步步为营,却不知要花掉多少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夜色即将走到尽头,天色已跨入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天知道天亮以后会发生什么?李珣也确实不知,现在峰顶上,时不时已经有了变故!
青吟她,还好吗?
便在这是,他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鸣响。
这声息不是有意发出,在夜风的搅扰下,早已散溢,李珣也仅仅是有所感应而已。
但这方向是……青烟障!是钟隐仙师的竹庐!
李珣很快明白过来,他第一念头就是潜过去,可是谁知道那里有什么人物?万一玉散人在,谁能保证幽一、幽二的潜行不被发觉?
他脑中瞬间想过了七八种相对安全的主意,但也仅仅是相对而已。在玉散人、古音这种真一级数的宗师眼中,普通的小花样,实在是不入流。
但是,如果这小花样不普通呢?
李珣的脑中,鬼使神差般闪过了钟隐的面容。他心中忍不住狂跳起来,接着,拔腿便往“临渊台”上奔去。
“是了,透天水镜!钟隐仙师在屋里安了透天水镜!”
李珣强压抑着紊乱的呼吸,低头卡这脚下翻滚的云气。
他并不累,只是台还算清醒的脑袋里,已经十二万分地不相信,钟隐的“小花样”,仅仅是他心血来潮整治的消遣玩意儿。
此时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他依照着法决,从“透天云”上,抓了一块下来,轻轻一抹,霎时间水气凝结,淡淡的影像渐渐地明晰起来。
李珣怕水镜上传来的声息被人听到,干脆从“临渊台”上跳下,没入厚厚的云层中,再命幽一撑开一部分云气,他则坐在幽二身上,咬着嘴唇,转换着影像的画面。
丹房、书房、客厅……一直转到卧室,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只曾给他深刻印象的手掌。
纤长、洁白、秀雅,以至于李珣一眼看去,便差点呼出一个名字。
“古音!”
他手忙脚乱的调换画面,然后还不等房间全景出现,水镜中便传来清晰的声响:“怎么,老朋友碰一下,也不行么?”
果然是古音!只是从没听过她用这样近乎戏谑的口气说话。
李珣的心脏咚咚狂跳,手上是越发地笨拙了,无数浮光掠影从水镜闪过,却没有一个能看得真切。
他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调运气息,稳住心绪……水镜中的声音依然不间断地传入耳中。
“你们那些龌龊事,别沾到我身上来!”
这声音才一入耳,李珣身上便是一激。
“青吟仙师!是她,她果然在!”
水镜中的影像渐渐清晰了,李珣小心翼翼地将水镜悬在半空中,双手交握,直勾勾地看去。
水镜中,古音一身雪白装束,梳云髻,眉目如画,一尘不染,望之如神仙中人,然而语句中却没有这种问道。
“是啊,你不龌龊,却迷得小孩子神魂颠倒。嗯,有没有给他点儿甜头尝尝?”
李珣听得心中狂跳,他举目望去,青吟正盘膝坐在卧室的竹榻上,看不出有没有受制,脸上也没有喜怒。
她只是冷淡响应道:“你们今天来,便是说这些废话的么?”
古音闻言一笑,目光却看响画面之外。
李珣慌忙调整,总算是收到了屋中的全景,同时也捡到,古音目光投向的,证实老熟人,天妖凤凰!
她还是那样一色红裙的打败,手中却拿着一件钟隐亲手刻制的竹杯把玩着。
李珣闭上眼睛,旋有睁开。
古音、妖凤、还有青鸾,玉散人一系的高手,出了玉散人本人之外,竟然尽数到此,为的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妖凤便笑道:“你却不知,她现在对那个胶李珣的小子可是很感兴趣,倒不是有意地为难你。”
妖凤话音中其实有些讽刺之意,可古音只作不闻,点头道:“难得遇到一个面目和性情都这么有趣的小子,怎能轻易放过!倒是青吟你,和他处了这么长时间,感觉如何?”
青吟冷笑不答。
古音见状拍手道:“是了,我们的青吟仙子果然是最冰心不过!心理除了我那个色鬼叔叔,旁的竟然全不顾了……”
“放屁,放屁!”
李珣低声咒骂,又怕自己声音大了,便屈指顶在嘴上,牙齿与指节厮磨,破皮见血,也不自知。
然而,青吟脸上竟显出了一个轻轻淡淡的笑容来,李珣对她何等熟悉,一见便知,她虽美哟说话,但这分明就是坦然承认了。
“咯嘣”一声,李珣咬断一节指骨,他死死地盯着水镜中的画面,全身的肌肉没有半点儿动弹。
古音终于玩够了,她扯了把椅子在青吟身边坐下,轻笑道:“也罢,不谈那个小鬼了,今晚我们到此,正是为你庆功。”
“钟隐横行世间近千年,多少人付出多少代价,也无奈他何,你能以一己之力,为我们消去这个大麻烦,他日功成,青吟仙子当为首功!”
她手上一翻,魔术般变出两个杯子来,又拿出一个乘酒的扁肚玉瓶,将杯子斟满,递了一杯过去。妖凤那边亦自斟一杯,遥遥向这边示意。
青吟目光扫过杯中微呈碧色的酒液,微微动容道:“这是‘参合碧’!”
“正是!”古音微笑举杯。
“叔父已百多年不曾亲自酿酒,这‘参合碧’是一天少过一天了。这次叔父专门让我带来一瓶,正为姐姐庆功!”
说罢,古音忽又一笑道:“或许再过不久,便要称呼‘婶婶’了!”
青吟瞥了她一眼,举杯一饮而尽,雪白的俏脸上,也就次浮现两朵红云,美艳不可方物。
古音与妖凤对视一笑,亦举杯引尽。
喝了酒,青吟明显比刚才更易亲近一些,她首次主动开口道:“其实,你说得也对!”
古音和妖凤同时看来,青吟随手掷掉酒杯,起身下榻。
迎着儿女的目光,青吟失笑道:“若不是那个李珣,钟隐又怎会放心离开?没有他,我便是有千般演技,又怎能蛮得过钟隐的眼睛?他做的还不错呢!”
在远处的临渊台下,李珣的身体大大地震动了一下,而那边的声音仍然不停地传了过来。
这次是妖凤,她懒散一笑道:“这种全无骨气的小东西,也亏得你们这么看重他……”
“不包括我!”青吟微笑道:“如果你现在杀了他,便算我一份!”
李珣睁大了眼睛,他猛地伸出手去,抓着了水镜边缘,想确认那句话究竟是谁说的。
然后,他便看到青吟朱唇微启,言道:“我不想让这世上还有一张与他相似的脸,就是这样了!”
可想而知,这个“他”与上一句的“他”的涵义截然不同。
也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将李珣一举击溃!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妖凤笑叹的声音:“你这人哪……”
他没有再听下去。对他来说,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幽一、幽二先后没入了虚空之中,李珣漂浮在云雾里,上下起伏,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什么改头换面,消减麻烦……”
他嘴角抽搐,想撇出一丝笑容来,证明自己的豁达,然而面部的肌肉却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他明明是想笑,可是却不知怎么的,竟牵动了泪腺,喉咙里也噎住了什么,终于,他捂着脸,再不想放开。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不是唯一的时候,他可以接受。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不是最有地位的时候,他可以接受。
当他知道在青吟心中,他只是占了一个“代替品”的角色时,他还能抱着那么一丝希望,自我解嘲,重新定位。
当他知道,原来他在青吟心中,什么都不是……
他又该用什么样的脸孔去面对呢?
这真是一场噩梦啊!
他回来干什么?放弃了在幽魂噬影宗越发稳固的地位;冒着被人拆穿身分,一无所有的危险;做着幼稚愚蠢,毫无意义的事情……难道,就是为了在今天、在此时,听青吟讲这句话?
“呵,如果这是报应……”
对,是报应!
报应他欺瞒了明心剑宗的上上下下、报应他亲自羞辱了他的座师、报应他杀死了天行健宗的弟子、报应他伙同两散人毁灭了整个一座城市、报应他在幽魂噬影宗所做的一切、报应他瞬息万变自以为是的操控他人感情……
如果这是报应,他认了!他认了还不行吗?
他的身形渐渐沉向云雾伸出。
他睁大眼睛,看着雾气在他眼前晃动,在山风的吹动下,生成不同的形状,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
这是青吟、这是古音、这是妖凤、这是玉散人……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的眼睛在看什么?
他们脸上的笑容又是对着谁?
李珣闭上了眼就能够,现在只有浓浊的黑暗,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但也正是在黑暗中,他眼前闪过了一道亮光,他猛地坐了起来。
报应?
玉散人横行世间,犯下的恶迹罄竹难书……
妖凤逆天产女、古音助纣为虐……
青吟……青吟则欺骗他的感情、欺骗了钟隐、背叛了明心剑宗、甘做玉散人的狗爪!
他们的报应在哪里?
他们的报应在哪里啊!
……对了,在我这儿,在我这儿!
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他掌握了这个秘密,他有报复的资本!
假以时日,哈!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瞧瞧你们这帮……
贱货!
而当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刹那,他心房中仿佛迸射出了浓浊的毒液,让真个内腑都反常地蠕动起来。
他只觉得,生来二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舒爽过!
然而在舒爽之后,又是整个内腑的萎缩。
从这一刻起,他呼出的气体都是滚烫的,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经蒸干了,留存下来的,只有兴奋、兴奋、兴奋!
他毫无顾忌地把心中最卑劣,最无耻,最龌龊的想法投射出去,这真是无以伦比的快感!
他像放声狂笑,但笑声溢出之时,却成为了连串的呛咳与泪水。
青吟,青吟,是你负我!
茫茫云雾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如画玉容,看到她投注到这透天云雾中的眸光,听到了一段他似曾听闻的声息。
从这里跳下去,那一段漫长的坠落世间,该是怎么样的……
找不到任何希望时的绝望……
刻骨铭心!
李珣再次闭上了眼睛,身上一松,身体如流星般坠下。
没入云雾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