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玄珠驱魂
第一节 惊秘
再过两天便是新年了,街上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提醒人们年关将近,老天爷也极配合地下了一场雪,铺满了整个京城,温度却升高了些,待得雪过,街上已是一片泥泞。
李珣一身玉色道袍,策马走过大街,相较于行人的狼狈,却是一尘不染,迸溅的雪泥半点也沾不到他身上,便是胯下的马儿,也十分洁净,这让与他同行的人都看直了眼。
“这难道是道法中的辟尘术?”
小候爷陆泰还算有些眼力,配合着传说,也是一蒙即中,他脸上露出了些羡慕与敬畏的神色,摇头叹道,“像我们这些俗人,实在比不上李真人的神通啊!”
其它人看着自己身上的斑斑点点,均深以为然。
李珣淡淡一笑,他这次出来,仅是临时起意,要到城外去散散心罢了,只是半路上“意外”遇到了这些纨裤子弟,才被请来同行。
此时李珣对京城局势已有深入了解,他知道这一群以陆泰为首的豪门公子,其实也代表了他们身后父辈那些高官。
而在愈来愈乱的朝局中,因李珣的身分在一连串风言风语中流传开来后,他们已不可避免地倾向了福王这一边。
而这一切,恐怕只有在深宫中埋头修炼的隆庆皇帝才不知道了。两相比较,虽然大事未发,但结果却似乎不必再做什么臆测了。
但李珣才不管这些人在想什么,他这两天心境有些微妙。
按理说,他身外大敌已去,又每日在秦妃、顾颦儿身上采补享乐,修为增进极速,本应该春风得意才是,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头绪理不清楚,让他有种莫名的烦躁,这才有了今日的散心之举。
这些纨裤子弟若是明白也就罢了,但若真不识趣,扰了他的兴致,他绝对会让这些人好看的。
这一行人几乎就是上一次去观涛坡的原班人马,只是少了一个李琮;这些人浩浩荡荡自大街上走过,引来路人侧目,众人也都不以为意。
可是,这边陆泰忽地“咦”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奇妙的色彩,他道:“李真人,说到辟尘之术……你看前面那辆马车,有没有点这个意思?”
李珣抬眼望去,正好看到一辆青篷马车相向而来,拉车的黑马极其神骏,且正如陆泰所言,从车到马,上上下下,都没有半点泥水溅上,洁净得很。
“咦?除了这一点,似乎……”李珣忽然觉得这车有些古怪,还有点面熟,不由皱眉思忖,直到这马车要从身边走过,他才猛醒过来。
“马车上怎会没有车夫?这马是怎么认路的?”
他猛地一勒马,侧过身来,再看过去时,心中又是一奇:“这马车我见过的,这不是那个小姑娘……”
他想到了那一日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少女,那绝顶的姿容、天真无邪的做派,还有对“凤翎针”的兴趣,都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只是当时他心中有事,便没有细细考虑,此时再见,这古怪感觉便清晰得太多了。
彷佛感觉到他心中所想似的,已驶过的马车窗帘一掀,一张似曾相识的容颜探出,带着好奇的表情,回头看了过来,也许是她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陆泰等人一起发出了惊叹声,李珣心中也是一动,但他“动”的却不是少女的美色,而是那一丝笑容。
少女的神情好像会说话一般,那笑容里,便透出了这么一个味道:“耶?又见面了呢!”
李珣也笑了一下,微微点头致意。
看到他这个动作之后,少女的明眸蓦地亮了起来,她向这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就又缩了回去。
马车继续前行,而李珣却勒马不前了。
“难道她也是通玄界的人?”李珣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想法,没有什么根据,只是直觉而已,可一旦浮现在脑海中,就有了不可抑止的冲击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猛地警觉起来。
便在此时,他忽地看到,那辆本已远去的马车,却灵巧地掉头,那匹神骏的黑马真像是通晓人性一般,转过身子,拉着车又慢步走来。
李珣等人都呆呆地看着。
待马车驶到近前,停了下来。紧接着,那位美丽少女又探出了脑袋,向李珣一笑:“喂,注意喽!”
“啊?”李珣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一个娇小玲珑的身躯便投进了他的怀里,芳香扑鼻。
他完全给吓呆了,紧接着,就听到少女清脆地叫了一声:“驾!”
胯下的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竟真的小跑了起来,然后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在大街上狂奔起来,任李珣如何控制,都停不下来。
他胸前的少女咯咯大笑起来,在笑声中,马儿竟跑得更欢快了!
李珣这时看到,少女穿着一身湖绿裙衫,显得朝气勃勃,活泼可爱;但在这寒冬天气里,她没有穿戴狐裘皮帽,竟也没有丝毫畏寒之意,单凭这一点,便可以证明一些猜测了。
“马儿快跑!趁青姨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再跑远一些。”
少女喃喃祷告,看起来似乎是对马儿说话,可李珣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对他说的……其实,他真正不明白的是,这少女怎会这么大胆,竟敢投到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怀里,还共乘一骑?
而且少女的身体发育,已经很了得了!
他刚开口想问,但才张开嘴,少女随风飘起的发丝在他鼻尖轻轻一蹭,他惨哼一声,连忙偏过头去,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要说的话登时全给打飞了出去。
恍惚间,他听到少女低笑了一声。
只一会的工夫,马儿就跑到城门边,守门的军士一见是“小国师”,哪敢阻拦?两人一马很快便踏上了城外大雪覆盖的平原。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苦笑问道:“呃,这位……我们去哪?”
“叫我无忧吧!”少女回过头来,灿然笑道。
“无忧?”这个名字还真适合她!李珣看着她全无忧愁的笑脸,不由哑然失笑。
接着又听无忧道:“去哪儿呢?嗯,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玩,本来还有条路线的,现在也被抹去了。”
什么跟什么啊?他觉得很奇怪,自己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可不是任人驱使的奴才,怎么一碰上这少女,就这么不知所措呢?
哎?自己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正想得头痛,少女“唷”了一声,马儿听话地慢慢停下。
李珣才想问,少女已一跃下马,身姿灵巧,落地无声,她又朝李珣勾了勾手指:“下来吧,马儿很累了呢!”
李珣摇了摇头,但却没法拒绝少女的要求,跟着跳下马来。同时,他已将一番说辞在脑中整理了一遍,一落地便笑道:“无忧,你跟着我出来玩,不怕长辈担心吗?”
“担心?担心我把你吃了吗?”无忧用纯净的眼神看向他,满脸的无辜,“我不会吃人的,青姨说很脏……”
看来似乎是长辈的教育出了些问题……李珣干笑两声,又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觉得我会吃人吗?”
“你会吗?”无忧睁大了眼睛,满脸好奇,“我还以为人都不吃同类的……”
“啊?”李珣愣了愣。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无忧就给他的反应下了结论:“看吧,你不会吃人的!当然啦,就算是吃人也没什么的啦……嗯,还是不要试好了,青姨会生气……青姨生气的样子,是很可怕的!”
李珣苦笑着俯下身来,叹道:“无忧,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前不认识,你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怎么还敢跟我在一起?你那个青姨怎么会同意呢?”
“喔,你是说这个啊!”无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继又嘻嘻一笑,“为什么不呢?她说对你还比较放心啊,没什么本事,胆子又小,又很怕我母亲,跟着你,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你母亲?”李珣立刻将他这辈子遇过的女人全数列了出来,心中也隐约有了个概念,但他仍不愿相信,只好僵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令堂是……”
“耶?忘了吗?她前一段时间还和你见过的!”无忧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母亲还跟我说起过你呢,说我那个死鬼老爹,教了一个很窝囊的徒弟……”
彷佛一道晴天霹雳打在李珣头顶,他在浑身僵直的同时,眼中的世界也整个扭曲了,眼前笑容可掬的少女忽然间模糊了起来。
恍惚里,站在他眼前的人,已变成了那位驾蹈千里红云,统御三界妖火的绝代佳人——天妖凤凰!
“天妖凤凰!林无忧!”
李珣倒在床上,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国师府的,只模糊记得,好像是他的什么言行惹恼了那个小祖宗,被她大发娇嗔赶了回来。
或许这经历并不难受,甚至还有些好笑,可李珣却绝不愿意再来一次!
“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李珣抱着脑袋,想搞明白林无忧突然到此的原因。可令他心中发怵的是,这林无忧虽然是一副全无心机的少女模样,但她每一句话都似有所指,细细品味,更有深意在其中。
“问题大了!”有了这个认知,李珣再也躺不下去,他翻身坐起,大略整理一下衣物,便准备到宫中去向阴散人说这件事——天妖凤凰的女儿驾临嵩京,怕是比何慕兰等人要麻烦上百倍吧!
他心中有事,手脚就不太灵活,一不小心碰到了桌边的案几,差点将上面的玉碗翻倒,赶忙扶住。
而在掌指接触的刹那,他心中又是一动:“对了,还有透音砂!这宝贝用在林无忧身上最好不过了,不如再找阴散人要一些吧!”
同时他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哎?那一颗好像还黏在顾颦儿的靴子上吧……今天是第几天了?”
他估算一下日子,发现正是第十日,眼见效力将过,便是拿回来也没有用了……
等等!他看着手中的玉碗,用手指轻轻摩挲,感觉着上面润滑的手感,一个大胆的念头也在心中迅速地膨胀。
阴散人一句无意的话,像是一个幽灵,悬在他心头:“若是我不预先在意,也发觉不了……”
“发觉不了?”李珣的手顿时有些发颤,但又很快稳定下来。
紧接着,他默诵一段法诀,刚开始还有结巴,但越到后面越是流利,而他手上,也同时结出种种印诀,打在玉碗之上。
纷杂的声响开始从碗中飘荡出来,在逐步过滤后,最终只剩下李珣需要的声息,却是一阵细密的喘息。
一听到开头,李珣便明白那边是怎么回事了。他抽抽嘴角,心中的紧张也渐渐消了下去,他开始分辨这喘息的声音分别属于哪个人——应该是阴散人和顾颦儿吧,两个人的尾音都略尖一些,不如秦妃低回婉转。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阴散人也没有发现的迹象。
此时李珣心中已不再紧张,但却开始感到有些失望,听到这些无聊的事情,实在不是他心中所愿,也不值得他冒这种风险,他摇摇头,正准备收起法诀,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笑——笑声浑厚沉雄,甚至有铿锵的金属之音,只一入耳,李珣的脸色立刻一变!
竟然是血散人!已经好久没有出现的血散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只听他道:“几日不见,阴美人兴致很高啊!”
阴散人的话音带着些喘息,李珣甚至可以想见她此时的状态,只不过她的话仍然非常清晰,也非常简洁:“不来吗?”
李珣闻言心中一堵。
血散人哑然笑道:“这话可不能对我说,韦不凡可不是古志玄,便是再狂,也不敢在床上对阴美人卖弄!”
阴散人也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夹杂着几声柔腻动听的呻吟,这一次,李珣却分不出到底是谁在出声了。
偏就在这时,有个女声低低地道:“韦师伯请喝茶!”
李珣怔了怔,听这语气,竟似是阴散人的弟子,虽是在干扰下听闻,却仍给他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那边血散人“嗯”了一声,继而赞道:“婉如侄女的修为已经越发精纯了,比起阴美人当年,也差不到哪里去!便是我知你的底细,一眼看去,也分不出虚实来!”
“韦师伯金口称赞,婉如就生受了!”那女子轻轻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如何喜悦,嗓音仍是柔美婉转。
李珣这一次听得更清楚了,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气也透不出来。
血散人又道:“婉如和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处了几日,观感如何?”
那边“婉如”并未立即回答,而李珣这时候却是完全傻掉了,他脑子里面只存了一个念头——怎么会是她?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声响,脑子完全僵硬了,完全无法思考,只能任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边,然后刻在他心底。
“李珣嘛……”婉如稍稍一停,继而道,“李珣此人给婉如最深的印象,就是极有自知之明。”
“哦?”血散人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大感兴趣地问道:“此话怎讲?”
婉如的语气仍是柔婉可人,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道:“世上的人,知人者众,自知者稀。这李珣是极少数能认清自己斤两,不做逾越之事的人。”
“婉如以为,凭二位师长的手段,便足以将他控在指掌之间,但毕竟威重恩薄,他心中会存着其它的念头,也很正常。而难得的是,他能将这些念头压在心底,为二位师长做事也算尽心尽力。知晓进退,因此可称明智。”
“其二,师父、师伯都以极高妙的法诀赠他,他却能按部就班地修炼,不因有采补之术而滥用,也不因为《血神子》的残缺而心浮。修炼踏实稳重,也是明智之举!”
“还有,在女色上,虽然他在初经人事时还有些沉迷,但仅仅数日,便能自律谨严……”
听到这里,血散人大笑了起来:“说到前面两个我还信,但这一条可不对!这几日晚上,你们一床四好,便是铁打的汉子,都要给炼成水了!还有什么自律可言?”
他说得极是露骨,婉如的情绪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静静地道:“师伯应当是不清楚吧。这几日,他确实是荒唐了些,但从头到尾,他的精关仍可称稳固,并没有什么伤体的松动。”
“虽然是因师尊不愿欺负小辈,而婉如也要掩饰身分,不能用厉害手段。但能够在这种情形下,由始至终,保得精元不失,这些年来,婉如也只见他一人而已!”
血散人立时不笑了。
只听婉如道:“以威、以利、以美色三管齐下,我们做得已算到位,但此人仍能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便证明其心中自有一番主见,并不因为这些事情而有所动摇,说他有自知之明,也不冤了!”
血散人不再说话,房间只余下了愈来愈急促的呻吟喘息,直至最终一声长长的嘶喊——顾颦儿的喘息声透着精疲力竭的味道,最终渐渐低沉下去,显然已经累得睡了过去。
伴着一串密密的衣衫磨擦声,阴散人终于开了口,或许是刚刚尽兴的缘故,她话音中带着罕见的慵懒情调。
“韦不凡,你找了个好徒弟呢!心机、意志都是上乘之选,血魔一脉再过百年,便要大放光采了,到时候,我们孤苦伶仃的师徒两个,还要仰你们的鼻息过活呢!”
血散人冷冷一哼道:“韦不凡独往独来惯了,无须找个徒弟来撑门面!倒是你阴美人今日却是奇怪了,怎么会对一个小毛头这么在意?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那自然是他值得在意了!”阴散人低低一笑,“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修至不动邪心,是因为他基础好、性格合适,但你就没有想过其它的原因吗?”
“其它原因?”血散人一时沉吟。
阴散人不待他想通,又笑道:“刚刚婉如说得很对,而我再为你补充一点,他保持精关稳固,意志是一个原因,身体却是另一个关键。”
“身体?”血散人疑道:“他的身体有什么特异之处?”
阴散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孤煞天成,魂体如一。”
远在十余里外的李珣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与之相应的,血散人竟也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元胎道体!”
但他旋又自我否决道:“不可能!四九天劫之前,这世上修到‘真一’之境的才几个人?扳着指头也能数得出来!你、我、古道人、七妖,还有宗门里那些老不死的东西。”
“就算再加上一些低调的,怎么也不超过二十个!这百年间,你有听过哪个家伙死在天劫下了吗?”
阴散人无言。
血散人又道:“我知道这小子是孤煞之相,但若说他是什么‘魂体如一’,凭其修炼的进度,还有床上的本事,却还不够分量!”
阴散人冷冷地道:“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吗?”
“谁?哦,你是说古志玄?”血散人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我十年前就发现了,但现在这小子是越长越不像。而且,最重要的是,七十年前我还见过他一面呢!以他的手段,除了天劫和钟隐,有谁能动他半根毫毛?”
阴散人没有立即回答,陷入了沉默之中。
李珣这才想起吐出憋在胸口多时的浊气,但身上却忽地一阵虚弱。
魂体如一,元胎道体?玉散人?
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名词,如同一层层的浓雾,将他罩在其中,根本摸不清方向,但一个近乎直觉的意念却已越发地清晰:“危险!”
阴散人打破了沉默:“我仍坚持那个判断,李珣必是‘元胎道体’无疑。而且,就算他不是古志玄的转生,时间再往上推,也有可能……毕竟,大轮回转生理论上可持续五千年!”
血散人见她如此坚持,也不敢再否认了。阴散人是天下修士中最博学的几人之一,天下少有人能出其右,她的判断,某些情形下,更可说是“真理”。
“如果,他真的是元胎道体……”那边传过来了脚步声,显示出血散人有些烦躁,“如果是元胎道体,他妈的!阴美人,你到底是什么用意?”
阴散人不咸不淡地道:“你的意思是……”
“别给我装胡涂!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血散人骂了一句,“既然是元胎道体,那还能怎么办?只是,这宝贝就只有一件,总不能把他给劈开来用!你就出个主意吧!”
阴散人笑道:“你不用他当饵了吗?要知道,他在明心剑宗可是极吃香的,难道你舍得这几十年下来的种种安排?”
“求外不如求内,求人不如求己!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血散人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听他的口气,显然还是有些肉痛。
李珣听得心惊肉跳,“饵”?
该死,血散人要“灵犀诀”之事,果然有问题!
他几乎已经肯定,血散人绝对另有图谋,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是将自己当作“弃子”来运用!
虽是在心中将血散人骂了千百遍,李珣耳里却是不敢漏过任何一个字。只听阴散人道:“这便好了。至于我的打算……你应该明白,如果我真有独吞的心思,绝不会让你知晓。我求的,只是彼此的信任而已!”
血散人只是低低一哼,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但就从这里开始,李珣这边本来还清晰无比的声息,忽地混入了大量的杂音,并且很快就归于静寂。李珣猛地跳了起来,连续十几个法诀打出去,却没有半点作用。
他狠狠地爆了一句粗口,计算时间,正好是十日的期限到了。
“我他妈的受够了!”李珣飞起一脚,将案几踢飞。
紧接着整个房间便如同飓风过境,房中所有的摆设转眼间都被他发泄似的撕个粉碎,直到再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他才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却被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扶着门框,神智也终于清醒了些。
“现在,我没有办法!可是,如果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
他紧抿着嘴唇,而木制的门框也被他捏了个粉碎。
“来人!”随着他一声招呼,四周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下人侍女,都一窝蜂地跑过来,跪地听训。
只是,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李珣的语气却是出奇地温和,“将里面收拾一下……对了,把里面那个小碗给我。”
一个机伶的下人连忙进门去,拿了小碗出来。李珣接过,甚至还道了一声谢,当场将那个可怜的家伙吓瘫在地上,李珣却不再管他,径直走了出去。
第二节 宝珠
李珣是用赶赴刑场的心情走进皇宫的。
然而,在踏入兰麝院的刹那,他就进入一个难以言喻的状态中;什么紧张、恐惧、愤恨,统统都被排出心外,只留下一个奇妙而玲珑剔透的“感觉”。
李珣暂时无法体会出这“感觉”的妙处,他只是觉得忽然清醒多了,对肌肉的控制也更为顺畅,脸上的表情就像泥人一般,想捏成什么,就捏成什么。
只一个动念间,他脸上就出现惶恐不安的模样来,然后就这么排闼而进,直入中堂。
刚一见着阴散人的脸,他便扬声惨呼道:“师叔救命!”
不出所料,这一声喊才出口,另一边就响起一声冷哼,他顺势扭头,脸上便自然地露出惊讶与恐惧并存的神情:“师父?”
听他脱口而出的称呼,血散人即便真不把他当一回事,心中也是称许的,脸上也略见缓和,继而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李珣脸上满是尴尬的神情,忙上前致意,继而问道:“师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血散人哼了一声,却不理他,李珣更显局促,幸好一边阴散人笑道:“天行健宗的事才结束几天?你又惹了事回来?韦不凡,你教的好徒弟啊!”
她这话当然是说笑,可李珣绝不能等闲视之,他连忙苦笑出来,向阴散人道:“师叔明鉴,弟子绝没有故意生事。可这祸事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弟子也无可奈何啊!”
他极快地将林无忧一事说了出来,其实也不必说得多么详尽,光听那“天妖凤凰”之名,便让两散人脸上微微变色。
“妖凤的女儿?”阴散人目光移到李珣脸上,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甚至还有些嘲弄,“她也算是你的师姐,不至于为难你吧?”
李珣听了只能苦笑,一边血散人却是闷哼一声:“古志玄藏得好紧,这天妖凤凰被他收为禁脔,自然也少不了那个形影不离的青鸾。”
“七妖之二,尽入其手,再加上他那个古里古怪的侄女,便是碰到钟隐,也足够应付!他却直到最近才露出点风声……娘的,真是好计谋!”
他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李珣心中不禁暗笑,但旋又想到一节,脸上不由一呆。
两散人是何等老辣,当即将这神情变化收入眼中,两对眼睛也一起望了过来。
李珣被他们吓一跳,不由得退了一步,脸上神情却是非常古怪,他迟疑了一下,方道:“弟子刚想起一件事,那日曾听林无忧叫过‘青姨’来着……”
此话一出,他明显感觉到房内的气氛有些不对了。两散人在瞬间的惊讶之后,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回他身上。那奇特眼神,直看得他心中发冷。
“青鸾也来了?”在平淡的声音中,阴散人率先收回了目光,脸上再没有半分变化。
但她越是如此,李珣心中便越是恐惧。
阴散人愿意作戏,可血散人则没那个闲情逸致。在李珣看来,血散人看他的目光,简直就像在看砧板上一条僵硬的死鱼!
他差点就要夺门而逃了,但幸存的一点理智又让他脚下生根,这种矛盾扭曲的心情,几乎快要让他发疯!最痛苦的是,他还要做出丰富的表情,来搪塞两个妖人。
他勉力应道:“弟子并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这件事还要请师父师叔决断!”
“决断?”阴散人蓦地展开笑靥,“若我们事事决断,还要你干什么呢?”
李珣心头一跳,忙改口道:“是,弟子明白,弟子这便去打探清楚!”
说着,他便想趁机溜走,只是才抬起脚来,血散人便是一声低喝:“慢着!”
李珣忙止住身子,看了过去。
只见血散人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向他扬了扬:“这个你拿去……听你师叔讲,你用小半个月就修通了‘无情心’。很好,我倒想看看,你能用多长的时间,修出个血魇来给我瞧瞧!”
说着,便将小册子扔了过来,李珣慌忙地接着,这次不用做作,就已是一脸的狂喜。他忙谢了血散人的恩赐,这才出门去了。
待出了兰麝院的大门,他才细看这册子的内容。
果不出他所料,这册子是《血神子》的进阶口诀,精深奥妙处,自不待言;这已不是可以十天半月修完的东西了,李珣大概估计一下,就算进度如之前般神速,要修完这册子,也要七八年的功夫。
难道这便表示,至少在七八年内,两散人不会拿他如何?
李珣先松了一口气,但旋又思及刚才两散人对他呼来唤去的态度,还有那奇特诡谲的眼神,心中又是一寒。这种日子过下来,七八天或七八年,又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他心中刚刚翻起的兴奋又沉了底,最终,他还是嘿然一笑,径直走出宫去。
阴散人要李珣去打探,事实上,也就是要他去和林无忧套近乎了。
李珣并不知林无忧住在哪里,但在这京城之中,当权之人向来耳目众多,李珣倒不必费什么心力,傍晚他便提着由宫廷御厨精心准备的甜点,出现在北城一处客栈前。
喜欢住在城里的修道人,李珣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想到林无忧的种种情态,他又觉得这确实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从掌柜的口中得知,林无忧一行约有七八人,包下了整个客栈,但从早到晚,也没见几个人回来住,行为怪异得很。
此时,客栈里一个人也没留下,不知跑到哪去了。
不过,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还有她口中的那位“青姨”,却是每晚都会回来,因此李珣决定,继续留在这里等着。
李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掌柜聊天攀谈,当然,话题总离不开林无忧等人。可以从掌柜的话中感觉到,他对林无忧,以及她身边那个从不说话,又冷傲的绝美妇人有着深刻的印象。
一说起她们,老头便滔滔不绝,倒省了李珣诱他说话的力气。便是到了掌灯时分,老头却越说精神越好,但李珣已听不下去了,确切地说,是他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站起来,先好心地轻踢了老头一下,然后便露出了笑脸:“无忧师姐,你回来了!”
掌柜狼狈不堪地逃到柜台后面去,李珣则是撑着笑脸,面对林无忧不算太高兴的神情。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青姨”。
李珣马上就明白老掌柜所说的“十分冷傲”是什么意思了,林无忧身后那位身材修长的青衣美人,几乎就是“冷傲”的代名词。
说也奇怪,李珣这几年见的美人,多喜穿青衣,但风味又各有不同。
青吟仙师淡漠疏离,凄寒孤冷;明玑则犀利冷澈,锐气森然;至于这一位,只觉得一眼看去,便像是看着一株独立寒涧的青松,壁立万仞,让人不敢直视。
她衣着简约,一身装束以随意轻便为主,非袍非裙,利落飒然,不沾一尘。雪肤冰肌,没有半分瑕疵,尤其是那双手晶莹剔透,彷佛能发出光一般。
至于所谓玉容花貌,不外如是。但她轮廓深刻犀利,不在明玑之下,且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味道,好似旁人的呼吸都会污着她一般。
她眼神扫过李珣,却像是扫中一个毫无生命的死物,没有半分停留,但李珣已经感到寒意刺入骨髓,笑容当场僵住。
“耶?你怎么又来了?”林无忧无精打采地挥挥手,“不是要你别再跟着的吗……咦,那是什么?”
她的大眼睛一下子焕发出光采,李珣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心中暗喜,忙将脚边的食盒提起来,陪笑道:“无忧师姐,今天上午是我失态,让师姐生气了。为了赔礼,我就请宫中的御厨做了些小糕点,想着师姐游玩了一天,也是累了,正好可以吃些解乏……”
林无忧一声欢呼,想上前抢,但却猛一停,露出了些怀疑的神情:“这好吃吗?”
李珣干咳一声,硬着头皮保证道:“宫廷珍品,在人间是最好吃的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万一比不上通玄界的,也怪不得他!这个回答可说是颇为狡猾,林无忧却没有在意,低呼了一声,伸手揭开了盒盖。
宫廷御厨的手艺还是值得赞扬的,光看这些糕点的卖相,李珣便先松了一口气,而林无忧的开怀大嚼,更是证明了他这份礼物的正确性。
然而,这又给他造成了新的困扰——究竟这个全无半点机心的形象是真的,或者今天上午句句言之有物,锋芒暗藏的形象是真的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林无忧显得很是开心,让李珣暂时放松了些。
“青姨”却没多做停留,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便直趋后院,李珣只能目送她进去,甚至没有开口招呼的勇气。
想起今晚来此的目的,要从“青姨”那里获取情报已是不太可能,他只好将目标转移到林无忧身上来;想了一下,他决定用一个比较坦白的方式问话。
他压低声音,做悄悄话状:“喂,无忧师姐,那一位难道是宇内七妖之一的……”
“嗯嗯!”林无忧嘴里塞满了东西,没法说话,只能点头,同时用手指比唇,做噤声状。
好不容易将美食咽下去,她还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要命就不要喊青姨的名字,她的耳朵可灵了呢!而且,像你这种‘垃圾’……别看我,这是青姨说的!如果你喊了她名字……嚓!”
她的手指划过脖颈,同时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李珣却笑不出来,他脸色僵硬,点了点头,又心有余悸地向后院看了看,打定主意以后一概用代称!
“话又说回来,你不笨呢,竟然能猜到青姨的身分!”林无忧随口说了一句,用筷子点着食盒内最后一块糕点,却是一脸的苦恼。
李珣干笑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好看到她此时的状况,忙笑道:“师姐如果喜欢,明天我再带一份来就是了。”
“好极了!”林无忧拍手笑道:“你对我真好!嗯,是不是因为太怕我母亲的缘故呢!”
李珣尴尬极了,只能故技重施,摸着脑袋做出傻样,算是默认。
林无忧也不计较,她极快地将糕点送到嘴里,美美地享受,同时对李珣做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手势,看得李珣一脸茫然。
“真笨!”将糕点咽下后,林无忧不屑地摆手道,“我是在告诉你,明天多拿些来!如果还跟这次一样好吃的话,嗯……我就让你在我的收藏里挑一件宝贝,算是见面礼吧!”
这位大小姐的收藏?李珣忽然有了些期待,她可是天妖凤凰的女儿啊!身边哪个人不是能在通玄界呼风唤雨的高人?作为他们的后辈,收藏又能差到哪去?
用两顿糕点赚来一个宝贝,这生意实在是赚大了!便是赚不了,能赢得林无忧的好感也是好的!想到这里,李珣忙不迭地点头。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李珣必须探明林无忧等人到这来的目的。他已经大概明白林无忧的行事风格,也就不再动什么歪脑筋,张口就问:“对了,无忧师姐到嵩京来,是要办什么事吗?”
“没有啦,只是来玩玩而已。”少了美食,林无忧的兴致就滑落不少,人也有些无精打采。
她打了个呵欠,手撑着下巴,娇俏的脸上露出几分无聊的神情,“家里待腻了,准备在人间界玩一段时间,唉……结果还是这么没趣!”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李珣心中暗想。
但脸上当然要做出“义无反顾”的样子,他道:“这样吧,由我做师姐的向导,一定能为师姐找些乐子。”
林无忧听得眼睛都亮了,正起身来拍掌道:“如果你能帮我找些好玩的,我可以再赠你一件收藏!”
李珣慌忙致谢,心中也长吁了一口气。不管能不能赚到,先和她拉好关系比较要紧,这样至少能满足两散人的要求吧!
第二天清晨,意外的收获将他一锤打进了蜜水之中,突如其来的幸福甚至让李珣有些惶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好处?
他抓着这颗青灰色,打磨得光亮的石珠,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天,他不是在作梦吧?
表面上,这珠子灰蒙蒙的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但用“天眼”仔细观察,外面一层青灰色泽的外壳,便会转为透明,显露出内部一团如雾气尘埃般的气团。
李珣将神念透进去,然而才到气团外层,便被一股冷浸浸的寒流推了回来,这寒流中似乎飘着呛人的冰粒,李珣只觉一阵凉风透体而入,接下来便感觉到他的肺部差点被千百粒砂子给磨成了破布,不由狼狈地呛咳了起来。
虽然呛得要死,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而且是大笑!他边咳边笑,直至身子蜷成一团,才渐渐停下来,趴在床上喘了好久,他才恢复冷静,但一看到这石珠,他便又忍不住兴奋起来!
是它,果然是它!
林无忧赏赐的这个“小玩意”,竟是通玄界小有名气的法宝——尘风宝珠。
尘风宝珠是非常合于他这层次使用的三流小法宝,但林无忧绝对不知道,这个石珠在幽魂噬影宗里,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天冥化阴珠,乃通玄界十三奇宝之一。
在其它人手中,尘风宝珠的确只是件小宝物,只有不入流的阴人会用。可是,在幽魂噬影宗的修士眼中,这石珠却是一件大大的异宝,堪与宗主令箭相媲美!
可是今日,它却被一个“无知少女”像丢骨头一样丢给了他!
难道这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流转?
有了这珠子,他、他……
“啪、啪!”
李珣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才盘腿坐下,双手贴合,将珠子握在胸口处。
首先,他探察一下屋子周围的情况,那些下人婢女受他的吩咐,都远远地站着,不会过来打扰,唯一可虑的,是神出鬼没的两散人,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先施展寄魂转生之术,将真息转成“幽明阴火”,接着让珠子在掌中缓缓转动,直至找到那个隐密的关窍,不久,他的小指贴在珠身某处,大段的口诀从脑海中流过。
初时还有些艰涩,但随着对其中精义的掌握,李珣体内气滚如珠,以胸口黄庭为中心,牵动千百条气机,变化蔓延,又在神念的控制下,直直钻入石珠之中。
“咯”地一声,李珣的身体随声一震,在这刹那,石珠内所有感应点已尽被他捕捉到,紧接着就是一次共鸣。
“嗡”地一声颤音,李珣手上一颤,石珠像一条滑溜的鱼儿,从他手中跳出来,浮在虚空之中,晦暗的外壳上,颜色渐渐消褪,露出其中的样子。
没想到,里面竟还有个拇指大小的圆珠,包裹在浓浓的雾气中。此时李珣以幽明阴火激发,才闪耀出它独特的光芒。
初看呈现惨淡的灰白色,但细看又如成千上万层火光迭加在一起,有种一眼看不透,但愈看愈眩晕的异相。
它光芒的闪耀,也有一种特殊的韵律,能和李珣体内真息相互应和。就在这刹那,李珣幽明阴火的修为便又精进了一些。
李珣长吐一口气,撤回神念真息,石珠又恢复原本的晦暗。刚刚虽不过是十几息的时间,但心力耗费之巨,不比前几日的战斗逊色太多,此时已是浑身汗湿,难过得很。
但这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他嘿然一笑,将石珠贴身收起,觉得心情从未这么好过。
心情的变化也使他的胆气增长了一些,他觉得已经可以去应付两散人了。
再踏入宫中时,已是入夜时分,兰麝院点起了灯火,炉盆的火光从帘里透出,暖意融融,但李珣心中却是一片冰莹。
进到屋内,他先给两散人见礼,礼数周到之后,才将今日林无忧一行人的情报,一一道来,甚至她送给自己的两样宝贝,也拿出来让他们看了。
这些做派,让两散人找不到半点破绽,也让他心中胆气更壮。
原来这两人并不是水泼不进的!
他知道两散人现在最关心什么,便将有关青鸾之事,详细道来,从她的一举一动,到自己对她的观感,均巨细无遗,一一道出。
最后才说出结论:“弟子以为,这些人真的只是路过而已,对两位师长并没有什么威胁。”
“你说得不错!”阴散人浅笑点头,目光却偏向了血散人,“韦不凡,你觉得如何?”
血散人嘿然一笑,笑声中尽是凶厉冷酷之气,只简单说出四个字:“天赐良机!”
李珣身上一颤,知道两人心中都已存下了杀机!他不明白两人为何会打青鸾的主意,但心中已有决断,等他们开战的时候,一定要跑得越远越好!
否则……三个“真一”级数的宗师大战,恐怕整个嵩京城还不够他们玩呢!
他心中正打着主意,忽觉背脊一寒!见鬼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一瞬间,李珣像被猛兽盯上了!这感觉与两散人讨论“元胎道体”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脖子僵硬,眼角一点余光扫向两散人的方向,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在打量他,但无论是谁,这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背后开始冒冷汗,正想着是不是要赶紧告退的时候,两散人却先他一步——先是血散人在低笑声中,不见了踪影;紧接着,阴散人也迈步出门。
李珣不禁有些懵了,难道这就开打了?他赶忙回身问道:“师叔,你们这是……”
阴散人回眸一笑,其中没有半点戾气:“这几日,你要好好招待客人。不过,嘴巴要封得严一些!明白吗?”
李珣哪能说什么,只忙不迭地点头。
阴散人掀帘而出,外面寒风才吹进来一些,便被房内的暖气驱散。
李珣怔了半晌,正想着离开,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回过头去,正看到秦妃端着三个茶盏走过来,心中不觉一颤。
这还是他知晓对方真实身分之后,第一次与她独处,以往掌握其生死的快感,却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只有冷浸浸、寒森森的惧意。但糟糕的是,他还要做出可笑的强大模样来,像个小丑般在对方眼前卖弄。
秦妃走近,眉目低敛,在温驯之外,自有一番优雅高华,她走到李珣面前,奉上茶盏,李珣忙举手接过,好险没让手上发抖。
然后,秦妃又退开了一步,和李珣拉开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李珣看着她的模样,心中竟忍不住又生出了疑惑。
纵使李珣已清楚知道秦妃的身分,知道她是能轻松杀自己一百次的绝顶修士,但此时正面相对,看她的举止言行,竟然半点也看不出异样,她仍是那样优雅谨慎,聪慧且柔弱。
李珣盯着她看,将冷静谨慎的探究全隐藏在色欲熏心的表相之下。看着看着,他忽觉得屋里少了个人,随口问了一句:“顾颦儿呢?”
秦妃声音细细地答道:“是国师大人怜她体弱,让她在外面歇着。真人,她确实累了……”
以李珣此时的心境,听了仍要脸上一红。秦妃此话,等于是说他和阴散人这几日实在太过荒唐,若不是李珣知她底细,简直就要以为她是动了恻隐之心,想用自己的微薄之力维护“难友”了。
好手段!
李珣暗赞一声,将茶一口饮尽,滚烫的茶水在他胸腹间蒸腾为水气,再加上秦妃此时柔顺纤弱的姿态,他的胆气似乎也膨胀了起来。他脑中爆起一道闪光,而天冥化阴珠的实质感,则给了他将念头化为现实的动力。
也就是刹那间的事,他一把抓住秦妃的肩膀,这突然的粗暴举动让她一颤。李珣做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一挥手将托盘打飞,接着就在秦妃的惊呼声中,将她打横抱起,向床上走去。
一切和以前都没有什么区别,秦妃还是那种不堪欺辱,却又认命的可怜样,俏脸在痛苦中又带着三分春情,种种的矛盾下,更透出令男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此时,李珣心中却是寒意森然。
并不是因为他看透了秦妃的做作,事实上,他之所以心生寒意,实在是因为他根本就看不透!即使他心中早有定论,但现在,任他如何检视打量,却无法从对方脸上,看出半点端倪!
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身下佳人的可怕。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转瞬间,他就半真半假地沉浸于秦妃的肉体之中,秦妃也依然如往日一般,不过小半个时辰,便不堪挞伐,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便在这时,李珣在低笑声中,拿出一样物事,向她私密处一搁,冰凉的触感,让秦妃打了个冷颤,猛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透出了迷茫与恐惧交织的神情,明知是假,李珣也忍不住心中大快,他低笑道:“莫怕,让我瞧瞧,到底能不能塞得进去!”
秦妃脸上显出了惊惧乞怜的神情,更罕见地在房事时开口:“真人……”
不待她说完,李珣笑声一顿,手上发力,将那尘风宝珠猛地挤了进去。秦妃尖叫一声,身子整个蜷起,在床上厮磨挣扎,芙蓉玉靥上,已是泪流满面。
看她这副样子,李珣心中竟真的生出了隐约的快感,欲求更是一涨,他大笑着搂过已浑身颤抖的美人儿,笑道:“如此,我们再来过!”
这番行径直至秦妃昏死十多次,连呼吸都微弱不堪时,李珣这才停下手来,将宝珠挖出,凑在秦妃耳边道:“可合你的意了?”
秦妃此时连眉眼都睁不开了,闻声只能略偏过头去,默默垂泪。
这种姿态,当真是能将人的心肠都化了,偏偏李珣就不吃这一套,他把宝珠在手心中摩挲两下,不无得意地伸到秦妃眼前,笑道:“这宝贝如何?”
秦妃姿容幽怨地回眸,便在她迷离的眼神来到宝珠上的刹那,李珣眼中爆出寒芒。
几乎在同一时刻,秦妃眼中掠过一道惊异的闪光,瞬间又变成冰寒凌厉。然而,这光芒只闪了一下,便在宝珠爆出的层层迭迭灰白气芒中,败下阵来。
她的眼神很快便空茫下来,身体仍略一挣动,就李珣所感,触手的肌肤分明有一个反弹的趋势,那种强烈的爆发力虽然在未成形之前便已消散,其惊人的势头,仍使李珣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最终,他还是赌对了!
在天冥化阴珠的强大力量面前,毫无防备的秦妃仍是着了道,在李珣催动的驱魂炼魄通心大法之下,受制于人。
李珣强自将一口鲜血咽了回去,以他的实力,催动这宝贝还是有些勉强。他将宝珠搁在秦妃额头上,手上印诀连变,随着宝珠内部气芒密密的变化,牵动着秦妃的心神,使其为己所用。
这便是天冥化阴珠最厉害的几种效用之一——惑神。
随着最后一个法咒的结束,天冥化阴珠的灰白气芒渐渐内敛消失,珠子外表又恢复成尘风宝珠的模样。
李珣深吸一口气,将宝珠拿下,同时喊一声:“婉如!”
秦妃眼眸中渐渐泛起神采,李珣屏住气息,一只手上紧握着匕首,锋尖就抵在秦妃的天灵之上,如果她有什么异动,李珣会第一时间辣手摧花。
“你叫我?”
秦妃微侧过头来,眼中有几分好奇,看不出半点神志受制的模样。
李珣紧盯着她的眼眸,直至看到瞳孔外侧,有一道隐隐的灰色圆环,他才松了一口气,这“伟大”的成功,让李珣几乎要欢呼发泄,多亏他心智大异常人,这才强忍了下来。
第三节 死秘
李珣深吸一口气,从激动中回复之后,劈头便问:“阴散人在怀疑我什么?”
秦妃没有任何迟疑,张口答道:“修持幽冥气的那散修……”
还不待她说完,李珣脑中轰然一震,已明白自己失误所在!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头上,恨声道:“怎么会忘了这种小事?”
刹那间,他已完全明白。
当时,他将自己身上幽冥气的痕迹,尽数推给一个莫须有的散修,由于当时阴散人的注意力全放在何慕兰等人的身上,也算瞒了过去。
可自从将天行健宗一行人解决掉后,他这个当事人,却对自己曾遭遇的强敌毫无警惕之心,以他心思之细腻,怎由得阴散人不怀疑?
李珣惊怖之余,却也极感庆幸,这变化转合直若天助,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让他躲过这一劫?
忽然,李珣想到该如何消弭此事了,因此先放下一半的心来,他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什么是元胎道体?又有什么用?”
窗外吹进一股凉风,拂动纱帐,透过丝丝寒意。
秦妃只若未觉,有问必答,轻启朱唇,缓缓道来,李珣细细听着,恍如栽进了一场恶梦之中……
温度渐低,屋内的炭火在剥剥声中黯淡下去,冒起缕缕轻烟。
“你倒好兴致!”不知什么时候,阴散人竟已笑吟吟地立在床前,看着李珣将秦妃来回摆弄,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要不行了。
李珣做出受惊的样子,愕然抬头,见是阴散人,方尴尬一笑,忙停手找衣服裹身子,他跳下床向阴散人招呼道:“师叔……”
“停下来做什么?这样不挺好吗?”阴散人微微一笑,眸光流转间,更是艳丽不可方物。
在她轻轻一瞥之下,李珣只觉得身上一麻,不觉想到几日前,在这床上的大胆荒唐,又想到那既刺激又模糊的香艳印象,身上登时起了反应——这下不用装,他便尴尬得要死,忙吸气缩腰,做了个不伦不类的躬身:“师叔见笑了,弟子其实不是……”
他正想将预备好的说辞道出,却被阴散人打断:“你在这儿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啊?”这个变化却是出乎李珣的意料,但他反应很快,随即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叔有何事?”
“哈,有这样的弟子,倒是省心!”说话的却是血散人,他不知在一边隐了多长时间,这时才现身出来,虽是在笑,脸上神色却十分阴沉,看得李珣心中又是一突。
正想着,李珣眼前便多了一片布帛。
一眼看去,这布帛绘着极复杂的线条,像是一张地图,待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就近一看,果不其然!这上面绘的是距嵩京城西十余里一处丘陵地带,只是这地图后面那些明显不是一个笔法的粗线,又是什么?
“这是一部符纹阵诀,你拿着它去这里布置,三天之内,定要完工,不得有丝毫差错!”血散人眸中光芒冷厉,显然此事非同小可。
李珣口中连声应是,却不明白,这事两散人随手就可以做了,干嘛让他去?
这疑惑自然在神情中表露出来,血散人见状瞪了他一眼,阴散人反而笑道:“你不必怀疑,我们两人此时出去已不太方便……青鸾冰心剔透,有什么动作是瞒不住她的,这才要你做事,你可明白?”
结合刚刚从秦妃那里得到的信息,李珣心中登时恍然,他心头一冷,但脸面上却仍是一副半懂不懂,却深明本分的面孔,做得恰到好处。
他又仔细看了一下这所谓的符纹阵诀,摆出求知好学的面孔,向血散人问道:“师父,这阵诀该用何等心法催动?”
血散人对他的精乖也是很满意的,扫了他一眼,很爽快地交给他施法的心诀,李珣记下之后,便要行礼告退,只是才走出几步,他忽又做出猛醒状回过头来,向阴散人道:“师叔,有件事弟子想冒昧请问一下……”
阴散人颇奇怪于李珣的反应,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李珣挠了挠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叔,那几件宝贝,您用了没有?”
他说的是阴散人收集到的桃花血等物,也就是让这皇宫大内乱成一团的罪魁祸首,阴散人当然知道,她目光一闪,笑道:“这倒没有,怎么,你想用?”
李珣慌忙摆手:“不不,弟子只是猛地想起,当初顾颦儿几人闯进来的时候,还有一个似是幽魂噬影宗的高手,这几天全无消息,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弟子有些担心……”
他眼光瞥向屏风后的地道,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哦?”阴散人脸上罕有地露出奇异之色,一记疑问的语气语拉得极长。
李珣用眼角余光打量阴散人身后的秦妃,见她一怔之后,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接着,阴散人便笑了起来:“是了,果真有这样一人……我知道了,难得你有这份心思!”
李珣只觉心头猛地一松,那积在心中已久的郁气有散开的征兆,虽然只持续了一刹那,但已如溺水之人,突上水面猛吸一口新鲜空气,便是再栽入水中,也能多撑上一会,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再不多言,向两散人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出了宫门,李珣的嘴角牵动,笑了一笑,但很快,又是阴云上脸。
“元胎道体!我怎么会是元胎道体?”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了马,信马由缰,也不管马儿跑到哪里,脑子里面,尽是秦妃吐露出来的信息。
元胎道体,其先天根骨绝佳,自此修道必成坦途。然而在这过程中,各种变量无法计量,很难达成十全十美。以李珣为例,阴散人便估计他是在历劫中出了什么变故,以致三生俱灭,成就了“孤煞”之相。
对世间修士而言,元胎道体那历经劫数、通透无瑕的体魄精元,以其为鼎炉,可以淬炼自身驳杂的真息。
此外,还有一个更为邪恶的法子,暗中流传在通玄界中。
李珣一想到秦妃最后说的那个法子,身上冷汗不禁涔涔而下,神智猛地清醒过来。此时,马儿已跑到一个街口,李珣大略认了一下方向,一勒缰绳,便向着西城驰去。
“走吧……”他心里转着这个念头,“有多远,就跑多远!”
但在马儿踏出一步后,他又苦笑起来:“走?往哪去?就算一夜间跑一千里,被抓回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再说,天地茫茫,能逃到哪去?连霞山?嘿嘿,只要两散人在山门口喊那么几声,自己的下场恐怕不比在两散人手中好太多!
脑子念头转了千百个,却依然没有半条能救他一命,到头来搞得他头痛欲裂,只能长吁一口气,强按下纷乱的心情。
眼前城门在望,他还是决定,先完成两散人的任务再说。
这任务……大概是为自己掘墓吧……
嵩京城西可说是方圆数百里内,地形最复杂的地方,大片的丘陵地将七八条河流切割得支离破碎,最终又在“琴湖”汇为一处,绕城而过,汇入太康河。
此间道路崎岖,地势复杂,在这种情形下,虽然血散人的地图颇为详细,但李珣寻到那处所在的时候,也已是入夜时分。
这处地点距琴湖极近,是个由七八个山丘围成的小谷,李珣只一踏入此地,便生出感应,心中一动之下,便将功法切换到“血神子”上,果然感觉更加清晰——这里以前绝对已被“整理”过了!凭借对符纹的敏感,李珣在小谷里绕了一圈,找到了至少二十余处符纹刻画的痕迹,再联系地图上所示,心中已明白了七八成。
他对《血神子》的符纹体系了解,当然比不上对明心剑宗的程度,但万法归一,有了思路和经验,研究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
如在平日,他也许会对这异类的符纹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可是,现在显然不是研究的好时机。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按照图上的示意,来刻画、改变原来的布置,不过,数百条纹路,每一条都需要凝定心神,全力施为,即使他最近功力见涨,仍然做得十分辛苦,往往十多条下来,就要休息片刻,回复气力。
他这里做得辛苦,但若是血散人看见他的进度,怕是能把眼睛给瞪出来!
血散人那三日之期,绝不是泛泛一说,他是依着李珣的修为估计而来的进度,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李珣在禁制符纹之道上的见识,与他的本身实力,实是有天壤之别!
那是小宗师级的天赋和修为,差的只是经验而已。
工程临近尾声的时候,夜已经黑透了,借着点点的星光,他正画着最后四条纹路。
这四条符纹,关系到整个阵诀的统合,万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就在画这四条纹路的时候,他心中神凝惟一,每一点发力都牵动体内血神之力,点点滴滴,倾注于此。
然而不自觉的,方才刻下的诸般纹路,纷至沓来,这不是他有意为之,只是脑中自发地将诸般脉络统合归整,推演出种种变化。
他手上动作不停,真息贯注之时,也称得上是神凝志合,偏偏脑中又是另一番思绪,倒似变成了两个人,互不干涉,奇妙无比。
眼见着最后一条纹路已刻了三分之一,他手上忽地一停。便如同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身上遍体生凉:“这符纹……”
他扔掉手中的工具,以极快速度在谷中绕了十几圈,按着心中推演的结果,细细察看一遍,越是看下去,他的脸色也就越难看。
“这地气流动,分明是由城中而来,改换先前的自然走势,由血神之气导引地脉,这要多大的剂量?还有,按这势头,地气最盛之处,应是……”
他在原地怔了半晌,蓦地如疯子般跳起来,狂风般掠过了小山丘,向着琴湖的方向奔去。前方的水气越发浓重,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在星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李珣身形丝毫不停,身形一跃,便跳入水中,极力下潜。
越接近湖底,他心中的感应就越是强烈,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前方,上面血神灵气微微涌动,凭借这一招,他确定了方向,当下再不迟疑,身形一坠,直沉湖底,此处可以清楚看到,湖底鲜红可怕的诡异划痕。
“果然!”水下无法呼吸,李珣不得不将胸中的闷气尽数压了回去,他脸上更是阴沉,身形加快,沿着一个方向,鱼一般窜了出去。
越往前行,灵气越是浓厚,李珣小心翼翼地顺着纹路的变化,速度不减,小心却加了十分!
如此行进了至少数里路,已将整个湖底穿了过去,眼前影影绰绰,已是接近湖岸的岩壁,而凭借感觉,前方一片水域翻卷涌动,似是有暗流存在。
李珣皱着眉头向前迈了一步,心中忽地一寒,脚下立时定住,紧接着,他的身形便全无半点儿重量地顺着水流向后退去,直退出数十丈外,才以天眼之术,小心翼翼地向那边看了过去。
“那是什么怪物?”
李珣心中发冷,在天眼的探视之下,只见那暗流深处,便是一个人身大小的洞口,湖水与洞口中的水流相激荡,虽在水下无声,但那乱流翻动的景象十分慑人。
对李珣来说,这也没什么,然而,使他无法忽略的是,在那洞口之前正有一团淡红色的光影飞速流动,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其晃动的虚影几乎要连成一片!以李珣的眼力,竟连它的本体形状都看不清楚。
不过奇怪的是,这光影无论如何飞掠流动,其活动范围总没有超过方圆三丈左右,待要超出这一范围的刹那,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弹射回去,无一例外。
李珣本能地感觉到,那应是一个活物,他心中一动,努力分辨洞口左右,果然让他看出了门道。
洞口左右的岩壁上,隐隐间有些规则的暗影,以李珣对符纹的了解来看,这分明便是一处厉害的禁制,和明心剑宗那些“温文尔雅”、留人余地的禁制相比,这玩意儿可是要粗暴得太多了。
他并不知道这里的前因后果,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对形势的判断!无须再想,他身形猛地上窜,直直破开湖面,落到了岸上。
他跺了跺脚,心中一沮,两散人的手段果然是密不透风!在这关键点插上这么一个禁制,可怕不可怕且不去说,只要这禁制安置了通心示警一类的手法,他便拿这玩意儿没有半点办法!
不过,他又想到,按照常理,任两散人如何神通,移山填海的事情也不能常做,二人虽然暂时改变了地脉的走向,却正是可一而不可再,走向已不可能再有大的改变,最多只是做细节上的校正!
如此……他脑中思路瞬间百转,良久,他低低一哼,略一判断方向,再次飞掠出去。
临近天明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地头,虽然飞奔了几乎一夜,但事实上,此时他距琴湖也不过十几里路而已。
在这几个时辰里,他前后推算了数十次,几乎在嵩京城外绕了三圈,行程数百里,最终才找到了这一所在。
这是一个丘陵地带少见的溶洞,应是近于水源且有暗河流经才得以形成。且不管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只李珣一路行来所见的种种,便足以令他面无人色,气沮神销。
这哪还是王朝京都,天子脚下,世间最为繁华之所在?
嵩京四周,三百里内,无论山、谷、河、田,诸方地势,均被人以通天手段,刻下了符纹禁制。而为了使禁制发挥最大效力,嵩京周围地气灵脉,均被不同程度地改道控制。
这一夜李珣走马观花,只是观其大概,已被这广及数百里的惊天手笔震得说不出话来。
便是当年,通玄三十三宗门为格杀天妖凤凰所布下的天诛绝阵,大概也不过如此罢!
而眼前这溶洞里,又会是什么?
“没意思!”林无忧把玩着她新结的小发辫——这是京城贵族少女最近颇流行的款式,用在林无忧身上,更显得她娇俏可人,一派天真。
但她说的话,却让李珣一阵发抖:“最近真的找不到好玩的东西了呢!唉,向南边走,或许会好一些?”
这些天林无忧几乎把京城内外全玩了个遍。她是典型的兴头来去极快的性格,开始时还兴致盎然,但几日之后,便又觉得没意思了,此时说走,倒也正常。
就李珣本心来说,这个小魔头能快快离开,实在是老天开眼,然而,用脚趾头想也明白,两散人可是绝不会同意的!
大锅刚刚架上,鸭子就要飞走,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可以想象,恐怕她们前脚踏出城门,两散人的杀手便要到了。当然,他们也不会介意,随手一巴掌将他这办事不力的小子拍成肉酱。
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陪话道:“师姐你要离京吗?”
“玩得不痛快,当然就要走喽!”林无忧回答得没肝没肺,一点儿也不照顾李珣的情况,“怎么,想和我一起走吗?嗯,我是没什么啦,就是青姨那边不好说!”
李珣颇有些哭笑不得,但林无忧这话实在不好回答,仓促之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来。
见李珣这么不爽快,林无忧噘起了嘴,可李珣实在不知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相处这么些时日,李珣是越发摸不透这位师姐的心思,说她天真吧,那能透视人心的“直觉”让人心里怕怕,说她老奸,她又总办出一些幼稚的事情出来,而且,看不出半分做作。
正是这样的矛盾,使李珣心里总有些戒备,做事也就越发小心。待他挨过这阵子,抽了个空,似若无意地问了一声:“师姐准备何时动身啊?”
“嗯,还没想好,也许现在就走呢!”林无忧笑咪咪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是盼着我和青姨赶紧离开,好在这里呼风唤雨吧!”
李珣露出了些许的尴尬,没有否认。
林无忧娇俏地一哼,掉过头来就走,李珣正想跟上,被她摆手挡住:“算了吧,本小姐可不愿误了国师大人的前程!这种事情做多了,说不定会被哪个人下咒呢!”
言罢,她对李珣做了个鬼脸,表示不屑,然后快行几步,转过街角,很快就不见了。
李珣看着人流熙攘的街口,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后面几个被他拖来当下人使唤的纨裤子弟过来凑趣,却被他拨开,顺手牵了一匹马,也不说话,直接便飞驰而去。
福王府中,福王李信颇奇怪李珣的来意,这位对“大事”并不热衷的长子,今天匆匆策马而来,竟然问要在何时举事!他沉吟了一下,答道:“就在两日之后!”
旁边李琮颇有些兴奋:“京城大事定矣!我们必能一举功成!”
李信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抓起桌上的明黄绢帛,对李珣道:“珣儿,你看这道旨意拟得如何?”
李珣接过来,只是略扫了一眼,便将其递给李琮,他则道:“这几日,父亲还要多加小心……那时孩儿要应付几个棘手人物,便不与父亲一起了,琮弟,你要多多照应才是!”
李信微怔,接着便问:“棘手人物?可是那个整天和你在一块儿的小姑娘?”
李珣微一点头:“她与她那位青姨,实力便是师父二人也要忌惮三分,且喜怒无常,行事怪异,为稳妥计……”
李信闻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李珣既然已得到消息,便行礼告退。在迈出房门的一刹那,他抬头看了一眼,李信并未发觉他的动作,只是皱着眉头思索种种可能发生的变故。
至于李琮,则摇头晃动,喃喃读着“诏书”上的文字。李珣心中微微一黯,最终归于平静。
出了府门,李珣纵马直奔皇宫,皇城的兵士太监早将这小国师当成了半个主子,二话不说,开门放行,任李珣纵马疾驰而入。这样的架式,令一些在宫门外候见的官员眼皮直蹦。
李珣才不管别人是何想法,直驰到兰麝院前,他飞身而下,脚步不停,挥开了殷勤上前服侍的太监,随口问道:“国师可在?”
“在,在,正在里间打坐!”
说话的是这里的太监头目马德顺,此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却是精乖得很,办事得体,嘴巴更严,自李珣与秦妃生出事来后,他将这兰麝院整成了铁板一块,不露半点风声,李珣也是颇赞赏的。
李珣在前边走,马德顺在后跟着,嘴里连迭地说起此时院内的情况:“娘娘昨晚上睡得晚,此时还未起呢,倒是那位顾姑娘,难得出来院子里……”
李珣身形一顿,马德顺知机地闭嘴,退了下去。李珣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一转身,向着后边的庭院走过去。
说起来,这半个多月,李珣还从未见过顾颦儿在床下的模样,以至于见到她时,竟是怔了一下。
这还是顾颦儿吗?
犹记得那日初见,紫色衣剑,丽姿天成,那是遍体的灵秀与天真;而此时,她一身素淡的长裙,外披同色貂裘披风,几与屋外残雪融为一体,立在虬枝落梅之前,却已是凄婉悲怆,迷离若失。
李珣走到她身边,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她只是看着行将凋谢的梅花,怔怔不语。李珣想了想,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转过来,四目相对。
顾颦儿的目光令他有些心悸,那其中没有仇恨与疯狂,有的只是空荡荡的茫然,眼神中甚至缺乏焦点,李珣这一个大活人在前,她却像是在看着遥远的天空。
“或许,她疯了?”李珣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她凝脂般的面颊上滑过,感觉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度。
然后,手指又移到她的雪颈处,轻轻摩娑,这一下终于有了反应,顾颦儿身子轻颤一下,口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脸蛋也迅速地红了起来。
这反应很正常,被他和阴散人日以继夜地折磨,偶尔施以采补,已让顾颦儿身体的敏感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禁不住李珣挑逗般的手法也是理所应当。然而这样的反应,却让李珣兴致全无。
这样的顾颦儿,与妓院里面灵魂湮灭的婊子有什么区别?也在这一刻,李珣才恍然明白,之前的十多天,他究竟干了怎样的事情出来!
一时间,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抽回手来,再不理已然情动的女修,径直进屋去了。
他的身后,顾颦儿口鼻中气息渐渐不稳,脚下更是踉跄了一下,竟是软倒在地上。
马德顺大惊小怪地让几个宫女扶她起来,院子里面乱成一团,而这些声息只在李珣耳边流过,渐不可闻。
第四节 血夜
夜色渐渐深了,皇宫就像一只巨兽,沉沉入睡。
这天晚上,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然而李珣却是心绪不宁,打坐炼气也有些浮躁。
今天阴散人的反应太古怪了,听到了林无忧离开的打算,还有李信起事的时间,竟然没有半点表示。难道,他从秦妃那里得到的信息有误?
他正想着,心中却是一动,外面的声息传了进来,透出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味道。他皱起眉头,抓起宝剑,方一起身,便听到“磅”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外面火光通明,直透入房间里来。
“玄阴道人、李道人,惑乱今上,淫秽宫廷,贪渎内库重宝,私下勾结乱臣犯上,罪责当诛,诸军士,与我拿下!”
四面一声喊,轰然声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应声,气势悍勇,倒像是精锐之师。这声音入耳,便是李珣已有超凡之神通,也听得愣了。
但现在已不是想这种问题的时候,李珣再不迟疑,推门而出,一路上也不知见到多少软了腿脚的太监宫女,而自前院迅速逼近的兵士,已撞开了诸多屋门,刀剑出鞘,便要大开杀戒。
有眼尖的看到李珣,立刻扬声大叫:“逆贼在此!”
当即,数十名兵士刀剑并举,冲了过来,周边不知有多少弓箭手,爬上屋顶,张弓以待。
李珣都已懒得说话,青玉剑出鞘,剑气四面迸发,也无须什么法诀催动,滔天剑气便狂潮般喷涌而出,将冲上来的兵士扫得四面抛跌出去。
“放箭!”主事的军官大喝一声,四面箭如雨下。
只是院落之中,除了倒地呻吟的兵丁,哪还有李珣的身影?军官方自一怔,颈上一凉,已被剑刃加身,当即吐不出半个字来。
“你们受谁指使?”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听在军官耳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诡秘阴森。
他脑中一晕,也不知怎地,便脱口而出:“奉金相爷之命……”出口才知不好,慌忙停下,背上忽地一痛,被李珣一脚踹下房顶,摔了个头破血流。
李珣剑气不停,行云流水地挥洒间,四面兵丁如下饺子般摔落屋顶,已是乱成一团,手上轻松,心中却不是这样,他奇怪得很,心想怎么会扯上别人?事情又是怎么败露的?
想了一会并无所得,而此时皇宫之内早乱了起来,只听得人们乱声大叫:“福王谋反,金相、胡将军入宫护驾!”
“金志诚、胡清二逆贼挟持圣上,图谋不轨,百官速速召集家将,入宫护驾!”
“伪国师杀了皇上啦!”
“皇帝驾崩了……”
这些声音起初还只是三三两两,到了后来,已是满宫皆闻,甚至已开始由禁宫向外城散发。
李珣听得有些晕,干脆飞上半空,举目望去,只见整个皇宫竟已有四五处火起,到处都是禁军兵士,还有宫女太监惊慌地四处逃散。
只是再过了数息,宫城之外忽又杀声震天,李珣一回头,却看到西城、南城四处火起。
火光仅仅眨眼工夫,便蔓延了大半个城区,无数人影奔走哭号,却于火势无补,转眼之间已成不可阻挡之势,血红的光芒映彻夜空,恍如白昼。
看到这一切,又思及此事的后果,李珣只觉得手脚冰凉,有一股冷气直贯脑门。
他隐隐有了些概念,急切之中却无法想得更清楚一些,在空中怔了好一会,他才想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其它,而是他家人的安全!
京城大乱,与福王先前的计划完全不符,乱军之中,谁知他有没有回护之力?李珣思及此处,再不迟疑,剑诀一振,便向福王府投去。
然而,飞了也就是百十步的距离,他后脑忽地一寒,紧接着,夜空中的温度似乎陡降了数倍,急速注入的真息,瞬间提升了不知多少个层次,那强大的爆发力,使整个空间都震荡了起来。
李珣明明已经感应到了,但直到他想挥剑自保之时,才发觉自己的速度在如此的攻势之下,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也就是一个闪念的工夫,一根冰冷的手指点在他的后脑上,真息轻轻一刺,他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也在这一刹那,他什么都明白了!
阴散人!
“耶?真乱呢!”
在林无忧说话的时候,客栈里已经是空荡荡的,没有了半个人影,火舌哔哔剥剥的怪声,便如同是千百万只爬虫,向这边迅速移来,通红的火光透过窗棂门户,布满了整个大堂,透出一股混杂了血肉香气的古怪味道。
林无忧皱着鼻子,轻轻地嗅了下,旋即捂住了口鼻:“真脏!真难闻!青姨说的,果然是对的!”
她探头看了看屋外的火势,眼珠一转,大喜道:“本来还觉得没有好玩的,现在不是正好吗?青姨,青姨?”
在夜风下猛然增大的火势,外面的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有一些火苗甚至已蔓延到了这里。
青鸾坐在客栈大堂最中央的位置,看着少女在一边胡闹,本来并没有如何,但就在少女呼唤的刹那,她明眸中寒光一闪——
林无忧回过脸来,颇有些娇嗔之意地道:“青姨,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外面的火焰燃烧的声响更大了一些,青鸾依然没有回答,她气得跺了跺脚,抬脚便往里面走。
一步、两步!
便在她第二步踏出的一刹那,青鸾口唇间一声低低的啸声响起,刹那间漫过了整个厅堂,整个大厅猛地震动了一下。
与她同步,一个血红色的身形自林无忧背后破墙而出,带起漫天火星,直扑少女的方向!
也是在一刻,林无忧的身形彷佛凭空虚化了,任背后那人影如何迅捷,待他伸手抓人之际,所扑到的,只是一个淡淡的虚像,而林无忧已落在青鸾身后,长吁一口气。
“哗,真凶啊!这位大伯,你不知道这样很没礼貌吗?”少女拍拍胸口,虽然满口的惊怕之语,脸上却仍是笑吟吟的,没有半点惧色。
长笑声起,血散人大袖一挥,将青鸾无声无息射出的真息剑气挡开,脸上没有半点偷袭后辈且又失败的尴尬,只是抚掌笑道:“栖霞的女儿,不肖其母,不类其父,连青鸾仙子都不像,这古灵精怪的性子,却是从哪学来的?”
林无忧对他做了个鬼脸又缩了回去,打定主意不再说话。而此时,青鸾才冷声开口:“韦不凡,此来何事?”
青鸾的声音其实并不甚冷,只是惜字如金,好像与人说话,多说一字便要污了口似的,那种居高临下,倨傲冷僻的语调,让人怎么听都不舒坦。
血散人知道她的性子,闻言只是一笑:“古志玄瞒人瞒得好苦!上次相见,他竟是点滴不漏……怎么,青鸾仙子的洁癖治好了?还是古志玄真是功力大进,能有和栖霞、青鸾一床三好的本事?”
青鸾眼中毫无遮掩地闪过杀机,她平生最恨之事,被血散人有意无意地挑起,任是她涵养如何高深也忍受不住,更何况,她本身的性子也绝称不上温良。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血散人会出现在这里,还要找她麻烦,但这时她也不问了,拢在袖中的手掌轻轻一翻,霎时间,天地反复!
血散人长笑声起,血影招展之时,他已飞上半空,脚下则是烟尘滚滚,偌大的客栈还有周围十余幢房屋,转眼尽化尘埃。
下方,青鸾身不沾尘,破空飞起,衣袖挥洒间,整个天空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方圆数里之内的火势,在这一刹那,齐齐一灭,然后越发地狂暴起来。
血散人五指箕张,继而猛力收缩,砰然声中,两人的身形同时一顿,接着分别向两方退去。
尚在飞退途中,血散人身形倏地高速旋转,连带着他血红色的衣袍,让整个身体都化成了一团模糊的血影,继而轰然胀开,如血海滔滔,瞬间席卷了小半块天空,映衬着下方翻卷的火光,暴戾诡异到了极点。
对血散人全力展开的血神大法,青鸾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清冷,她衣袖舒展,翩翩长袖,自上而下,斜斜掠过,便如同横绝寰宇的神鸟展翅,击风破浪,席卷千里。
夜空中亮起了一道隐隐的青虹,转眼即逝,而在地面上惶恐奔逃的人们,忽然觉得,耳边响起了一阵嗡嗡的颤鸣,虽然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绵绵不绝。
在空中,残留的云朵水气,刹那间蒸发不见,这一袖之威,使方圆数十里再无半点云彩。
而绵绵不绝的震波,则在这一范围内,回荡往来,眨眼间就是成千上万次的高速震荡,任何一次震荡的杀伤力,都足以将钢铁切成碎末!
青鸾数万年修炼的真息虽然深厚无匹,但血散人一代宗师,修为上也差不了多少。二人正是棋逢对手,这样打下去,便是三天三夜都得不出结果来。
天空中的战斗一时间结束不了,某些人的眼神就转移到了地上。
而地面上只有一个看起来精灵古怪,但又很显得稚嫩的小女孩;以妖物的标准来看,林无忧只不过相当于人类三四岁的年龄吧。
所以,当秦婉如缓缓移动脚步,逐渐接近对方的时候,她没有想到,下一刻那小姑娘便回过头来,嘻嘻一笑:“啧,好漂亮的大美人……这位姐姐,看起来很面生啊!你叫什么名字?”
秦婉如有些惊讶,她开始明白,每一次李珣招呼这小姑娘回来那难看脸色的缘由了。
幸好,她也非是寻常人物,被看破了行踪,也不怎么尴尬,只是温和一笑,纤长的手指在鬓角处掠过:“无忧小姐也漂亮得很呢!我姓秦,你可以叫我秦姐姐,以后我们多亲近亲近!”
“好啊!”林无忧眨眨眼睛,一脸的天真,“可是,娘亲告诉我,不要和陌生人走得太近,起码要在她或是青姨的陪同下才行!嗯,今天就不行了!”
说着,她还很遗憾地皱皱鼻子,可爱极了。
秦婉如不自觉一笑,但随即神色微变,她猛地踏前一步,却已是迟了。
林无忧身后蓦然弹出两片金属飞翼,这飞翼长近半丈,通体银白,弧线流畅,上面更镂刻着复杂得令人眼花的符文,迎着夜风,嗡地一声响,林无忧便在咻声中,直飞向空中。
“夜魔无影?”
秦婉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一异宝。
这对由天星海千帆城的巧匠研制的飞翼,当世仅有两对,经特殊法诀催动,载人速度几乎与一般的飞剑传书相当。
而在夜晚之时,天地元气的变化,会激发其中特殊的禁制,速度能够再增三成,如此神速,便是号称遁术有“千里无影”之能的落羽宗修士,也要瞠乎其后。
一见这宝贝,秦婉如便知道,今晚已拿这小鬼没办法,她微一摇头,再不追赶。
只听到天上林无忧清亮的声音响起:“青姨,我先走了!快追上来哦!”待最后一字出口,少女的身影早就远在百里之外,声音也越发地飘渺不测。
地上,秦婉如微偏过头,想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叹之色:“该去便去,丝毫不拖泥带水,这种决断通玄界里能有几人?前途不可限量……”
她抬头望向天空,脸上已是古井不波,天空中的激战没有停止的迹象,她看着天空,心中却想:“若在平日,以青鸾之神速,林无忧的选择可说是最正确不过,然而今天,便值得好好商榷了!”
才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微微一让,旁边一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她脚下,意识全无,正是与她有无数次肌肤之亲的李珣。
此时,他脸上惊怒之色犹存,可以想象,他被打昏的那一刹那,心中是什么样的想法。
秦婉如心中微微一叹,便再不管他,而是又抬起头来,看向战场那边。想来,战斗应是告一段落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天空中便响起一声尖锐的长鸣,而几乎与之同步,大地轰然鸣响。冬日坚硬的冻土,彷佛已变成了污淖的泥水,上下起伏,波动不休。
只这一瞬,嵩京数十万民宅轰然倒塌,至少有十万民众,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死于非命。
滔滔怨气,蒸腾升空。
城西,一道刺目的血红光芒,凝成合抱粗的光柱,如同魔神的长剑,刺破黑夜,直贯入空。
紧接着,城南、城东、城北,同样的光柱亦是冲天而起,纵是秦婉如心有准备,身上仍觉得猛然一沉。
“咯啦”一声,她脚边的泥土裂开了一条大缝,又一波比先前的地震还要强上十倍的震荡轰然爆发,大地瞬间龟裂,无数道暗红色的烟气,从密密麻麻的地缝中漫出来,又很快地凝结成同色的水滴,覆盖在裂缝之上。
秦婉如扯着李珣,缓缓飞起,居高临下观察这京城,目光所及,尽是一道道血红的疤痕,如蛛网般分布,遍及全城,令人怵目惊心。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血色的裂缝中,开始喷吐出有如实质的火苗,平民百姓碰了,沾身即燃,不死不休。
京城中的惨叫哭嚎之声,猛地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天空中,血散人长笑声再起:“青鸾仙子,我这血魇破魂杀劫之阵,比当年天诛绝阵如何?”
青鸾没有实时回应,天空中却响起了连番的爆响,将血散人的笑声压了下去。
接着,一道青光化虹飞掠,直冲城外。
初时还没什么,但才出城外二十里左右,那方天际千百道血灵电蛇狂闪,将半边黑幕天色都映成了血红。青光一触即止,而在其身后,一道似有若无的水烟紧追而上,与青虹交错而过。
青虹一暗,向着地面急坠而下。
秦婉如按照阴散人的吩咐,提着李珣,走进西城外那一处溶洞。虽然两散人行事并未瞒她,但这种机密之地,她也是第一次来,方一进洞,她便感觉到四面隐隐的压抑,显然这洞中亦有布置。
她见识极广,多看了几眼,便认出这正是依托地气,汇聚百阴,以后天之绝大法力铸就而成的一个“化形阴穴”。
四面刻画的符纹,均为聚集地阴之气所用,此时已经功行圆满,只待用“断纹”之法将所有阴气堵塞其中。
后面要干什么,她已了然于心,也不迟疑,径直走向洞内深处。
正如阴散人所说,在百阴汇聚的穴眼中,一汪清澈的泉眼正汩汩流淌,形成了一个小水潭,这便是“化形池”了。
她在池的四周看到了无数复杂古奥的纹路,这些纹路一直延伸到池子的底部,在中央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圆孔,包围着泉眼。
这些符纹与溶洞其它地方的风格明显不一致,秦婉如一眼看出,这是阴散人的手笔。
按照计划,她现在要将手中的少年放入化形池,然后在旁护法即可。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面忽地生出一些不妥的感觉,似乎她忘记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又相当重要!
李珣的背部已沾上了池水,也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的背后便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秦婉如手上登时为之一沉,便在这时,一道亮光在她脑海中闪过——“咳咳……娘的,怎么就算漏了这一招?”李珣狼狈不堪地从化形池中爬上来,将身上厚厚的冰层用力一抖,将身上的冰层尽数震碎。
此时他虽然形貌狼狈,但心中却是无比的痛快,看着身边眉目恭顺的秦妃,他低声地笑了起来。
他赌赢了!
在手上只有这一块筹码的时候,他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不顾一切地将它甩出去,然后便是上天赐予的丰厚报酬。
他在赌,赌秦妃深受阴散人的信任,赌秦妃必会加入这一计划之中,甚至赌秦妃在事发之际,会与他距离甚近,及时救助。
这一件事,可说是李珣平生谋算中变量最多的一次,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待到他睁开眼睛时,对上的会不会是阴散人嘲弄的笑脸。
苍天护佑!
既然老天爷如此厚爱,李珣也不会再浪费任何机会。自秦妃处了解了外面的情形后,他一分时间也不耽搁,行至洞穴一角,挖出了他早在五天前就已经埋好的诸多工具。
他看向秦妃,向她勾了勾手:“来,帮我一下!”
秦妃依命而至,其身姿婷袅,神清目明,没有半点受制的迹象,但却乖顺得如同小猫一般,彷佛李珣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主子一般,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这也正是驱魂炼魄通心大法的妙处所在。
李珣看着自己的杰作,恁是事态紧迫,也要为之自得一笑,只要能控制住这女人,他便能在十死无生的局面里,强夺出一线生机来!
正想着,周遭气机忽地生出变化,溶洞中本来自然流淌的阴气忽地一窒,便如雷雨之前的天气,沉闷压抑到了极点。
李珣一惊后又是一喜,他挥挥手让秦妃自去办事,他则去另一方布置。
才走出两步,头顶上一声霹雳响,震得他耳朵嗡鸣,紧随其后的,又是十余声丝毫不逊色的爆裂声!
连续的音爆震得他头顶上的岩壁呈现龟裂之象,碎石沙土伴着上方的蓄水,如暴雨般倾泻下来。
李珣想不到洞外的战斗竟是激烈至此,这分明不符合两散人的计划,大概是青鸾性烈,见势不可为,已经拼命了!
事态紧急,李珣不敢多想,找到前几日做下的数十处标记,施展幽明阴火,将一颗颗只有小指大小的明珠按了下去。这些珠子入土之时,竟如水般溶了下去,地面上见不到丝毫痕迹。
任李珣手脚如何之快,上面战事的发展仍比预计中要快得多,在他按下最后一颗珠子的时候,周围的气机变化已经激烈到近乎狂暴的地步,普通人在此环境之下,怕是连呼吸都不可能。
而李珣虽未如此不济,但体内真息阵阵颤抖,一再萎缩,十成功力未必能使出三成!
他暗骂一声,知道已没有时间再去检查秦妃所做的“功课”,再不迟疑,直奔化形池,在池边只是一咬牙便跳了下去。
秦妃早将诸事做完,在池边垂手而立,一副尽职护法状,一切都和二人刚进来时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在李珣入水的刹那,溶洞的承受能力也终于到了极限,在一波令人头皮发炸的扭曲摩擦声中,洞外的天空忽地倒卷下来,与地面交融一体。
广达十余里的溶洞顶层及四壁山体,化灰飞逝,夹在其间的水层,砰然四散,卷走了能够卷走的一切,向着四面低洼处流去。
第五节 飞魂
天空中,战斗终于临近尾声,在刚刚一次毫无借力的正面硬撼之后,任青鸾介于神兽妖物之间的法体如何金刚不坏,修为如何深厚无匹,也架不住两散人合力一击。
更何况,她早些时候,还被阴散人偷袭的一记重手击在后心处,伤势相当严重。
此时,便是她洁癖再重,也无法保持自身的清洁了,她左胸被透体打穿,这对人类而言已是致命伤,对她来说,也的确也不轻松。
血污已浸透了青衣,其余大小伤口不下数十处,每一处都浸入了两散人魔功邪法强烈的负面效力,一分一毫地挫去了她的力量。
然而,即使如此,她站在已如废墟般的地面上时,依然身姿挺直,不见半分萎靡之色。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两散人,虽然此时她身形在下,看人时需要抬头,但那种高傲的神态却丝毫不减,神情与俯视蝼蚁并无半分差别。
两散人相视一笑,身形倏分,再现身出来时,已分别现在青鸾前后,攻杀上来。
青鸾夷然不惧,微一侧身,晶莹剔透的双手分拒两边强敌,指掌劈刺之间,锋芒凌厉,比之神兵利器也毫不逊色,但这种手段对两散人而言,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两人如鬼魅般闪掠过去,直视青鸾的守势如无物。
血散人嘿然声中架开青鸾的一击,顺势一拳轰出,直击青鸾胸口私密处,全无半点宗师风范。
若是其它人也就罢了,偏偏青鸾洁癖最重,她脸上青气一闪,另一只手臂竟不顾阴散人的压力,强行撤回,衣袖翻卷,挡住了血散人的一击。
血散人大笑一声,也不再攻上,身形一摆,躲向一边。
青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正想回身自救,阴散人的手掌已贴在了她的后心处,真息微吐——青鸾身形一僵,旋即软软倒下。
方才这一掌,连续百余道阴寒之气层层透入,她的护体真息只挡住了不及小半便已崩溃,被其余寒气连续损伤,她的内腑都要冻结了。
而这还不够,阴散人手掌方起又落,这一次她换了令通玄界修士闻之色变的“莲花八密”。
青鸾如何不知,她怒啸一声,强抵着已严重至极的伤势,便要拼死一击,但四肢百骸透出那密密麻麻的痒意,以及伴之而生的层层气机,已锁定了她体内诸多经脉,让她半分劲也使不出来。
阴散人及时伸手,扶住跌倒的青鸾,但也毫不客气地用力“拥抱”了一下,这一下至少碰触了青鸾三处以上的敏感点。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出奇的,她却没有给阴散人相同于血散人的待遇,甚至雪白的脸颊上,还浮起了一朵淡淡的红云。
血散人没有注意这个,阴散人却看个正着,她若有所思地一笑,一记恰到好处的指击,点在青鸾额头,青鸾的身体又震动了一下,眼睑缓缓合上。
如此,这位名列天下七妖之三,堪与天底下最顶尖大宗师比肩的一代妖魔,便没了半点还手的力量。
两散人又是对视一眼,心中都闪过“侥幸”二字,虽然他们以绝小的代价,获得如此战果,也已足堪自豪。
然而,看看身后几近于废墟的京城,至少五十万且在不停增加的冤魂,以及周遭百里尽数变形的地势,他们便知道,如果这次“元胎道体”的计划不能获利,单凭如此杀戮,下一次四九重劫,他们绝没有好果子吃!
阴散人冷冷地扫视周围,很快便看到不远处护着化形池的秦婉如,她略一点头,向血散人招呼一声,挟起青鸾,当先向那里行去。
秦婉如见两散人得胜而来,微笑行礼,自有一番恭贺之意。旋又知趣地退开,给两散人让出位置,使他们看到池内李珣的现状。
化形池水极度阴寒,李珣入池才一会,身上便又是一层厚厚的冰层,寒气入体,更使他的肌肤青紫,令人怵目惊心。
李珣已知两散人的到来,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运气护体,只能用真息护住心中一点暖气,对池内的寒气,生生地受了个十成十。
此时他肢体麻木,早就没了知觉,心中将两散人化成灰了的祖宗骂了个遍,犹不解恨,又开始臆想,事成之后,该如何整治这两个老妖怪!
正想得痛快之际,忽听到阴散人轻咦了一声,吓得他险些跳出池去,幸好阴散人只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这小子身上宝贝不少,莫要被池子一块化了去……婉如,你将那些物事都卸了下来,让你师伯处置。”
她在这里充大方,血散人也知趣,嘿然笑道:“罢了,玉辟邪之类,还不放在我眼里,这些就送给婉如侄女吧。”
秦婉如微微一笑,行礼谢了,伸手将李珣捞了上来,从怀中掏摸出玉辟邪、凤翎针之类,又卸了他的佩剑,才将他放回去。
此时,李珣身上已是空空如也,除了一身遮体的道袍便再无他物。但他却一点也不急,天冥化阴珠在秦妃手中,便等于在他手中,两散人早晚要为此时的大意付出代价!
阴散人将青鸾放在池边,向血散人笑道:“‘断纹’已成,阴气回流,只待我们统御阵诀,将这小子化为‘还丹液’。怎样,可还有气力?”
血散人嘿嘿一笑:“尚好,你阴美人有力气,洒家便也有力气……”
正说着,他的眼神往秦婉如那边一瞥,其中意味也是微妙得很。
阴散人见而知意,她浅浅一笑,吩咐道:“婉如,你且去远处护法,没有我们两人的吩咐或是紧急事态,不可轻易接近!”
秦婉如浅浅一笑,分别向两散人行礼,婷婷袅袅地去了。
这一去便是十里之外,血散人虽未回头,却一直用神念将她锁定,这一时段里,他和阴散人之间气机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待到秦婉如停下,血散人方哈哈一笑道:“阴美人莫怪,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些好。我以为,若此事顺利,我们二人修为将直追钟隐那厮,这种机会实在难得,这弟子么……”
“别和我谈你那龌龊事,你不稀罕徒弟,我可稀罕得很!”阴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动人,但其中隐蕴的含意,却需要血散人仔细地掂量掂量。
“我用了数百年时间,培养出这个弟子,你说没了就没了,倒是好大的脸面!”
血散人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大笑道:“也对,你这徒弟是数百年的工夫,我那便宜徒弟是比不了的,这不是献出来了?呃,我们就不要在这上头较劲了,早些完事才是真的!”
两人再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逐渐熄灭的火花——这是聪明人才能办到的事情。两人同时一笑,转身以化形池为分界,朝相背的方向行去。
各行五十步,两人再转身,相向而坐,目光交集之时,又同时盘膝坐下、闭目、行气,最终,又同时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同一时间,化形池里的李珣差点惨叫出声。
没有任何征兆,化形池内的水温忽地便拔升了好大一截,他几乎以为这里的水沸了!强烈的温差带给他极糟糕的肉体伤害,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体外的冰层碎裂,而同时碎裂的,是他的一层皮肤。
“咯蹦”一声,他咬碎了一颗牙齿,这轻微的声响淹没在冰层的破碎声中,没有被两散人察觉,而他的外表则没有任何变化。其实,即使有变化,也不可能被发觉。
他的肉体本能地反映着痛苦造成的后果,由于表皮碎裂,他的身体鲜红如血,神经血管几乎牵动着所有的肌肉,开始了一波又一波自发的抽搐,这剧烈的抽搐掩盖了一切表征。
李珣一方面苦苦抵挡着潮水般袭来的痛苦,另一方面又要努力排除干扰,感受来自体外的气机变化。
按照秦妃所言,两散人最初的步骤,应该是用本体真息,催发化形池中至阴寒气,以“阴阳转极化生炼法”,凝李珣之精气神,使其合而为一,回返初生时混沌如一的状态。
在这一状态中,李珣不会死去,但却会被抹去今世经历的所有烙印,回返天然无邪之状,简单地说,就是失忆且变成白痴!
本来这一过程根本无法抵挡,然而,已完全进入赌博状态的李珣,却还有一种另类的法门!
十里之外,秦妃手上轻轻一动,尘风宝珠被她一记妙至颠毫的指法,弹向了数千尺的高空,滴溜溜地打着转,飞向化形池的正上方。在飞行的过程中,宝珠的外壳逐步裂开,露出天冥化阴珠的本体。
灰白色的气芒像是千万条蠕动的小蛇,在珠子周围伸缩交迭,在飞至化形池正上方的那一刻,气芒齐齐内缩,千万条气机在珠身内部交错变动,开启了一个数千年没有启动过的“门户”。
李珣只觉得身子一轻,强烈的眩晕感显露了比剥皮之痛更不可抗拒的牵引力,便在天旋地转中,他“飞”了起来。
这是一种奇妙绝伦的感受。就是这么一刹那的时段里,李珣从眩晕中醒来,又没有一丝停歇地陷入到另一种眩晕中去。
那是他自修道以来,从未感觉到的气机变化,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平日的六识感应全数不见,天地间一片混沌,而就是在这样的混沌中,又生出数以十万计的陌生气机。
他敢发誓,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些,但这其中每一条都是如此的清晰,穿过他的“身体”,就在气机与气机之间,气机与他的“身体”之间,生出难以言喻的震荡来。
这么一种泛泛的印象,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一股庞大无伦的吸力杀来,将他抛进了另一个空间中去。
时空的转换又使眩晕来袭,直待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李珣“睁开眼睛”,才发现这个世界恢复了原样,可是,又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天地间的色彩开始缓缓淡去,等到李珣回过神来,整个天地都化成了灰白色,他“耳边”涌入的声息,也不再是那样丰富而富有层次,而是一种单调,近乎于饿鬼嚎哭的嘶叫。
偏偏他就能从这“嘶叫”中,分辨出比以前更为丰富的信息来。
李珣心中一震,如果他还能流泪的话,必然不会吝啬,只因为他的又一次豪赌……成功了!
“冥化”。
所谓“冥化”,便是以天冥化阴珠为载体,以元婴离体之术,将自身精气神注入珠中,最大限度地使用宝珠里浩荡的“九幽地气”的法诀。
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说,李珣就是天冥化阴珠,天冥化阴珠就是李珣,里面强大的九幽地气,均可为他所用,但由于魂魄的极限承受力,其使用时间只有短短的半个时辰。
而且,李珣的修为尚未达到精气神合而为一,且炼就实体的化婴之境,只能以魂魄注入,这样一来,风险加大了何止十倍?百倍?
稍有不慎,其魂魄便有可能被宝珠内澎湃的九幽地气打得粉碎,后果比之两散人的辣手,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成功了,这也正宣告着,在未来的半个时辰内,一个实力足以介入两散人所布死局的“高手”出现了。
李珣一边适应着控制强大力量的感觉,一边观察数千尺之下,化形池中的情况。
他的“新身体”,开始逐渐地下落,接近两散人的警戒尺度。
化形池中,“阴阳转极化生炼法”已全力展开,极度冰寒的化形池水,已由“阴极阳生”之境,转化“阳极阴生”。
待到真正还原为本来的化形池水,一个完美的阴阳互化便将形成,达至天地阴阳之极,回返先天混沌的变化。
那时的化形池,才是真正的化形池,之后,两散人再汇集诸方地气,行“地元炼法”,池中的李珣,也将在那一刻化成最精纯的“还丹液”,至此,世上将再无李珣!
最后,才是“天元炼法”,就是将青鸾以化形池水融炼,将其全身精元融入“还丹液”中,经过这样的过程,她数万载积累的浑厚真元,将不会有一丝保留、也毫无半点杂质地被还丹液吸收,最终由两散人分享。
这便是两散人计划好的步骤了。如果一切顺利,这不啻炼了一颗可使人白日飞升的仙丹,然而,李珣绝不会好心让他们成功的。
此时,“阴阳转极化生炼法”已经大功告成,先前清澈见底的化形池水变得相当浑浊,灰蒙蒙的,却隐然透出一层淡淡宝光。
两散人遥隔百步,对视一眼,均是面色凝重,二人同时抬手,接着疾速落下,拍在地上,被“囚禁”了好大一会的浑厚地气,嗥然爆发。
这是总汇了嵩京方圆数百里,牵涉十多条山脉灵气的强大力量,形势所及,怕是数千里外也要受到影响。
如此庞大的力量被人为牵扯过来,自然不会老实,只是在两散人预先画定的禁制之下,这几无可抵御的狂暴却被渐渐地磨去锋芒,循着固定的轨道注入化形池中。
化形池内波浪翻涌,然而不管其中如何激烈,飞溅的浊浪怎么也越不过池边,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它们封在其中。
李珣“看”得呆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位置,才能感觉到两散人那夺天地造化的伟力。
化形池中每一次翻涌,溅起的不过是数尺高的浪花,而在高空远眺,数十里外,随着地气逆流的冲击,山体丘陵一个个地崩塌,地变引发天变,天地元气开始不正常的交替变化。
寒冷的冬日乌云密布,隐隐的电光开始在厚厚的云层中游走,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雷声。
太康河的河道已经扭曲了,距嵩京百里之外,滔滔的洪水再没有任何顾忌,顺着新开的路途朝京城方向奔涌而去。
嵩京的城墙已成历史,包括宫室在内的所有建筑,都成为一片废墟,而一刻钟后,一场滔天的洪水将造访这座曾经的都城。
等到李珣从周围的天地异变中回过神来,化形池内已迎来了第二波高潮,李珣知道,他没有时间犹豫了——便在两散人的“地元炼法”到了第二波,已准备开始融炼李珣躯体的那一刻,一只纤长无瑕的手掌,没有带起一丝风声,轻轻地印在血散人后心。
霎时间,血红色的强芒爆起,接着便是一声怒吼,秦婉如发出一声娇笑,向后飘去,但笑声很快就变成了惊呼!
“孽障!”
阴散人不知何时已飞至十丈之外,同样纤长的玉手当空虚按,瞬间阴冷下来,大气中更是飘舞起细碎的冰晶,每一个冰粒都依着玄奥的轨迹飞掠,封住了目标每一个逃生的路线,上百波真息依次吐出,每一次出力,都掀动起更为剧烈的狂飙。
“师父!”
秦婉如用最无辜的声音发出惊叫,使得阴散人明眸闪掠过再也压抑不住的杀机,也使得血散人再不迟疑,狂笑声中,血色的袍袖交叉挥击,整个天地转眼间被一层血色笼罩。
秦婉如的实力在生死关头得以显现,她手上来自李珣的青玉剑锵然出鞘,在虚空中连划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近于完美的圆,更从中生出了以十倍计的旋转乱流。
大气越发地狂暴,来自阴散人的阴冷寒潮竟被这剑势硬生生搅乱,在虚空中扭动狂舞,不可避免地与血散人布下的气墙交接。
无数的电光明灭起伏,映得三人的脸庞也阴晴不定,这等于是三人用复杂的方式,凌空对拼一记,三方真息搅动在一处,乱得不成体统。
秦婉如的功力最弱,在这种角力中也最是吃亏,只不过一息的时间,她低呼一声,青玉剑被硬生生地绞飞出去,在空中几乎扭成了麻花般,又在“铮”地震鸣声中,弹回原状,斜斜地插在地上。
气机生变,两散人立生反应,双方强绝一时的真息,立时向最弱侧转移,大气发出了凄惨的嘶鸣,两种性质不同的真息,在剧烈的摩擦中,绞成一道青红交错的光龙,瞬间将秦婉如吞没。
“师父!”
临被吞噬之前,秦婉如依然是那种无辜的声音和表情,但在细微处又似乎有些差别。
阴散人心中一动,真息忽地生出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在疯狂的气流尖啸声中,也不知响起了多少声骨骼断裂的脆响,秦婉如就像个被撕碎的破布娃娃,顺着狂暴的气流,卷飞了至少五里路,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血散人嘿然冷笑,身形不停,脚下迈步,继而一拳轰出,拳锋却直指阴散人。
阴散人不敢硬接,手上拂尘一摆,身形倏然逝去,再现时,已是数里开外,冷冷开口:“韦不凡,你是猪,别人却不是!地元炼法未成,我便动手杀你,难道我是失心疯了不成?”
血散人在这边笑得弯下腰去:“阴美人也有自作聪明的时候,你这岂不是承认必然要动手?你以为用这种烂理由再赔上一个徒弟,老子就能信你?你不在后面动手,不是怕麻烦,恐怕是到那时候,就是想动手也没得做吧!”
阴散人眼中的杀机浓郁,几乎要化成万年冰窟下的深蓝,普通人只是见了,怕也要血液冰凝。
她心中已是怒极,但又极度清醒,只因为她对秦婉如这弟子的性格行事,最是清楚不过。深知事情来得蹊跷,其中必有诡谲之处,恐怕背后的目的,便要她和血散人生死相搏!那么……
越是这么想,她越是不愿动手,只是冷冷地道:“我不像你那么绝情,弟子说杀便杀!我不妨告诉你,婉如是我费尽心血,为宗门培养的宗主候选,更是我的亲侄女!我不会存有害她之心,她也不会发了疯地来害我,韦不凡,动动你的脑子!”
她罕有的低姿态,让血散人心中也是一动,以他对阴散人的了解,这话已经是真诚得很,与秦婉如的血缘关系,也有很大的可信度,可是秦婉如那一记货真价实的重击,又做何解释?
他血眸中光芒明灭闪烁,脑中更是急转,霎时间数十种可能便从他心头流过。他不惧其它的可能,但若有人在背后渔翁得利,却是不得不防!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他脑中转了一转,便瞬间消去。
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不但要知悉他们的计划,还要控制住修为不弱的秦婉如——要知这女人已经许久未出皇城一步,一直都活在两散人的眼皮子底下,在这种情形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控制住的人,大概还没生出来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有定计,当下缓缓收手,瞥了一眼秦婉如摔落的方向,嘿然道:“就算我信你,那边又怎么算?”
阴散人眉头微皱,想到这时应该是稳住血散人为先,又想到自己方才隐秘使出的手法,便颇大方地道:“先完成地元炼法……婉如之事,我们可以稍后再议!”
说也奇怪,阴散人在说出这句话后,心中轻跳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妥,但还没有等她捕捉到这奇怪感觉的源头,那边的血散人已在沉吟之后给出了回答:“也好……去死吧!”
便在“好”字出口的刹那,无数道细若蛛丝的血红细线,以血散人为中心向四面放射出去。
阴散人身形一震,倏然飞上半空,一道长长的血色长链,只有小指粗细,却死死扣在她的脚踝上,与外界大气一触,便发出呜呜的怪响,上面密密麻麻封印着的冤魂,数目庞大得令人发指!
阴散人明眸中的杀机再不掩饰,只因为此时扣在她脚踝上的,正是血散人仗以横行天下的绝代魔兵——赤兵鬼链。这长链一出只代表一件事,两人之间的生死大战,已不可避免!
血链上积累了数千年的亿万冤魂,发出星星点点的气芒,暗红的颜色在夜色里飘飞,美丽极了,也诡谲极了。
每一点气芒,都代表着这些冤魂数千年以来,深入其灵魂最深处的怨毒,再经血神灵气的浸染和催发,其性质阴毒到了极点,说它是附骨浸髓,也毫不为过。
即使以阴散人之能,面对这件魔兵,也要慎之又慎。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能见出阴散人的能耐,她彷佛视脚上要命的威胁如无物,上飞的速度越来越快,转眼间就飞到了百丈高空。
“嗡”地一声,赤兵鬼链终于达到了长度的极限,在半空中绷得笔直,这长达数百丈的长链,也不知血散人是怎么藏在身上的。
阴散人却是明白得很,这赤兵鬼链实际上大部分是由冤魂实化而成,也正因为如此,其中的变化可说是无穷无尽,这几近数里的长链,不过是最平常的一种型态罢了。
转眼之间,阴散人的足尖则如灵蛇般扭动,轻轻地点在长链上,动作柔软到了极点。但她贯入长链的力量却一点也不轻柔,刹那间,澎湃的真息对赤兵鬼链进行了至少三千次冲击!
远在数里外的血散人,脸皮上也红了一红,大袖一摆,赤兵鬼链如同一条灵蛇,猛地松开蛇吻,几次抽搐般地转折后,缩回到他袖中,再没有半点痕迹。
这一击下来,两散人都受了点伤,阴散人罗袜上现出漆黑的一圈焦痕,其下的血肉受创不轻,更被血神气入体,后患无穷;而血散人则在对方极为果决的反制下,内腑受创,感觉也不轻松。
两人隔着数里,冷冷对视。
第六节 三国
比阴散人所处的位置更高一些,目睹一切,甚至主导一切的李珣,在那里笑得打跌,当然,现在他只能让天冥化阴珠飞速地转上那么几圈,来表达他的兴奋之情。
他费尽心力,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此时看着过程一直朝他所规画的方向发展,那种满足感是怎么也形容不尽的。
然而,这还不够,他还要继续做下去。在他已强大不知多少倍的神念控制下,之前他在池子周围埋下的一百零八颗由“幽明阴火”凝成的“冥火珠”,已透过周围浑厚的地气,与李珣建立了联系。
幽明阴火乃筑基于九幽地气之上,与周流于山川大地的地脉之气,属于同脉分支,本就有极其玄奥的联系,此时再由李珣刻意掩饰,即使以两散人之能,在用心于他事之时,也没有察觉到。
地元炼法的中断,使周围的地气失去控制,幸好还有两散人布下的禁制镇压,只是有一些散溢。而李珣打的就是这些散溢地气的主意。
早在五日之前就已布在地层深处的禁制,随着一颗“冥火珠”的跳动,悄无声息地运转起来。
刚刚散溢出来的地气,很快就被禁制拉到一个新的运行轨道中;地气在一点一滴地积累,而“冥火珠”也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跳动。
这个禁制,可说是李珣有生以来,独立完成的最杰出的作品。
它已不仅仅限于明心剑宗的系统,而是包容了明心剑宗、幽魂噬影宗、阴散人和血散人等门派、宗师的系统,也许并没有深得各系精髓,但那种海纳百川的气度与胆略,却足以让此道宗师也为之赞叹。
李珣此时,当然不了解他这作品的意义所在,他只是满心欢喜地为这个通玄界新生的禁制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接天九变。其中颇有以通彻天心、变化无穷自许,且自我激励的味道。
随着力量的积蓄,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很快就全部启动,每颗“冥火珠”都带动一部分禁制的运转,而各个冥火珠之间又形成反应。
由此,禁制的各个部分开始了复杂的变化,其变化之繁琐,便是李珣这个创立者,也仅仅摸清了十之二三,而这些却已经足够了。
随着禁制的全面启动,冥火珠吸取地气的速度明显加快,如此层层迭加,很快便达到了一个令李珣心惊肉跳的程度。
不能再拖下去了!李珣在上空掐动了印诀,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开始了低低的颤鸣,浑厚的地气在禁制引导下,静静地流动至青鸾昏迷之处,缓慢而坚定地注入进去。
李珣的想法很简单——让这里再多一个搅局的。
计划也很简单——为青鸾解禁。
至于做法,则最简单。
浑厚近乎狂暴的地气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回十遍!凭着绝对的力量,硬生生地冲开阴散人的禁制!
如此粗暴的解禁手法,在行家看来,自然贻笑大方,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却没有比这更有效的选择。
青鸾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在强烈的冲击之下她的伤势恐怕更重,但最重要的是她恢复了自由!
李珣正准备再看一场绝地反击的好戏,可是青鸾的举动却令他大为失望。从初始时的颤抖之后,她仅仅是动了几下手指,便再没有其它动作。
难道她的伤势已重到爬不起来的地步?
这个念头刚起,那边两散人便开始了正式的拼斗。
数里的距离,对他们完全构不成妨碍,方圆十里之内,完全被二人的真息所充斥,他们每一个真息变化,都引动着这个范围内所有的天地元气,在其中每一个角落,都是毫不逊色于短兵相接的凶险攻防。
两人只是一抬臂,一举手,外界的大气便发出了尖锐的震鸣声,千百道细若游丝的电光倏生倏灭,奔走流动,比之大自然的天然雷暴还要绚丽得多,也要凶险得多。
首先发难的还是血散人,血魔化心大法全力展开,只一记儿戏般的凌空掌印,便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亿万被他禁锢的冤魂,发出痛苦仇恨的嘶叫,而这痛苦和仇恨则又被他抽离出来,化为世上最污浊、也最血腥的血魇魔影,扯开了血红色的大幕。
曾经使李珣生死两难的血魇,在外界大气中,是一个影子般虚幻不实的存在。
它便等于是血散人的分身,以介乎实体虚幻之间的特质,一切刀兵水火不伤,却有引动“赤血”的能力,被它沾上身,敌人的血液能在转眼间燃烧起来!由此而“炼”出的元气,则被血魇吸收,壮大自身,实是阴毒无比。
阴散人这边才被血魇分去了一丝心神,那边血散人又放出赤兵鬼链,此时这件魔兵已凝缩成十丈左右,越发显得诡异莫测。
它自血散人手中飞掠而出,便如同一条飞翼灵蛇,在虚空中几次弹动,已绕到阴散人背后,一口咬下!
“叮”的一声响,阴散人从容一指弹出,点在长链头部,长链不由得一顿,但下一刻,它便在嗡鸣中猛地爆开。千百条血红游丝,笼罩了阴散人整个上半身,猛噬而下,速度比先前还要快上十倍!
然而一扑之下,却是打在空处,阴散人的身形早已逸出,且顺势到它尾部又是一指。
这一指却是重得很,这条横行天下的魔兵,怕是自诞生那日起,都还没吃过这种苦头,它通体一震,竟发出一声如婴儿夜啼般的尖鸣,遍体血光,当即黯淡了一截。
里许之外,血散人脸上红光大盛,面色如血。
阴散人脸上也微微一白,不待她回气,一侧的血魇分身便幽灵般凑了上来,还未及身,她便感觉到气血已微微地波动起来。
另一方,血散人又上前二十丈。
这一切的变化,都在阴散人脑中流过,而她手上更早一步生出相应的变化。她双手内合,继而张开,只这么一个动作,超过万条的气机便纠结交错,牵动天地元气,生出一团直径不过数分的青芒球,周围的空气温度立时狂降。
阴散人的手指开始了妙至颠毫的交错贴合,十根如笋般白嫩的手指,转眼之间,至少变化了上百种不同的印诀,带动起一连串似有若无的虚影。
可每一个变化,却又清晰明确,并无丝毫黏连,透出一层难以言喻的从容之意。
每一次印诀变化,青芒球便微微地涨大一分,里面的气机组构,则更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最后一个印诀打出,青芒球已涨成了婴儿头颅大小,颜色也越发深了。
由青变蓝,再由蓝变紫,周围的温度也逐渐上扬,待到最后,阴散人周身空气,已被蒸腾的热力扭曲变形。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瞬间完成,由阴寒至酷热,由阴极至阳极,如此的阴阳转换,牵涉到的气机变化怕不少于百万计,引发的力量更是难以估算。
便是有影无形的血魇面对阴散人周身的异象,也深为忌惮,竟然绕了一圈,又缩了回去。
“极变阴阳法!好!”
眨眼的工夫,血散人又前行数十步,偏偏那脚下频率又慢得可以,这种无视天地之理的矛盾,常人只是见了,怕也要晕过去。
“波”地一声响,已经成形的紫光芒球脱出阴散人的控制,飞上半空,便如同一个异类的月亮,散发出淡紫的毫光,为这片废墟笼上了一层紫纱。
血散人脚下更慢,但前进速度有增无减,已经伤到元气的赤兵鬼链随着他的动作,又开始轻轻地震动起来,在虚空中游动奔走,依稀间又恢复了初时的灵动。
阴散人高踞半空,冷冷地等着他上前来。
其间,血魇分身无数次想给阴散人造成麻烦,但只要接近阴散人身外十尺,悬在她头顶的紫光芒球便会放出一道炽热的紫光射线,便如同一把神兵利剑,虚空劈划,剑气纵横。
血魇分身十分忌惮这一光线,以至于无法近身。
二人距离仅余百多步时,血散人脚下虚抬,一步步走向半空,天地元气的狂躁,在此时反而尽数收敛,而一波更狂暴的冲击,则在波平如镜中缓缓积蓄。
无论是赤兵鬼链还是血魇分身,都是走阴毒狠辣的路子。然而,血散人自身的攻击手段,却是雄浑阔大,奔放劲健,当然,其中也透出凌厉凶暴的杀气,气势夺人。
十丈,二人仅仅相距十丈!血散人缓缓举手,一记中宫正手,平平出拳。整个空间扭动了一下,旋又恢复原状,而他钵大的拳头,已轰上了阴散人的胸口。
阴散人当然不会挨这一下,虽然血散人的拳速已臻至她所能反应的极限,但她终究还是可以反应!她仅仅是做了一个本能的护胸动作,大拇指微微外撇,先抵在拳锋处。
“喀啦啦”一声响,阴散人的大拇指骨断成三截,但她的身形却丝毫不退,冷冷看着血散人的拳头擦着她的胸口,抹过她的肩膀,划破了她的衣裳,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血散人眼中透出近乎疯狂的凶戾之气,一拳无功,他的身形毫无窒碍,行云流水般一记变招,被挑开的手臂微曲,又成了一记狠辣的肘撞!借着身高的优势,捣向阴散人脖颈。
阴散人偏头避过,没有受伤的手顺势轻按,拍向血散人肋部,却也被血散人穿过肋下的拳头挡住。
直到这个时候,二人交击的真息碰撞才发出爆响,由此激发的狂飙,从两人身子中间迸发出去,扫荡方圆十里,飞沙走石,如临末日。
“粗鲁!”阴散人轻嗔一声,身子却倏地虚化了。
血散人想都不想,反手向斜上方一挥,血色的刻痕在夜空中鲜亮得刺眼,好长时间才慢慢淡去,而这足以劈开大山的一击,却打了个空。
阴散人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现身出来,纤手贴上他的后心。
血散人魁伟的身体却做出了一个柔韧至不可思议的动作,他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每一块肌肉和骨骼都做出了完全不符合人体极限的扭曲。
与之相应的,他一身澎湃的真息也随之伸缩波动,卸去大半劲力,化去了一场可能致死的危机。
即使是这样,他的一根肋骨也应掌而断,整个身子打着转飞出了十余丈,才停了下来。
“娘的!”血散人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脸上的表情分外狰狞,“哪个王八蛋说你不擅近战的?”
刚刚的交手,血散人竟吃了个小亏,这可绝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也使他警惕之心更重。也许,和阴散人动手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吧!
阴散人只回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在这个笑容里,最后一丝气爆的余波也静止下来,可两散人之间的战斗,只是刚刚开始。
李珣已经看得呆了,他对两散人的功法都有一定的了解,这也使他能够更深入地观察两散人的交手状况。
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几招,但是大致的脉络还是清楚的,而其中表现出来的多个细节,更是使李珣受益匪浅。
直到两散人再一次恢复了对峙状态,他才惊醒过来,这个时候,他宝贵的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之一。这怎么行!
他紧张地看向池边,青鸾仍然一动不动,彷佛是死过去了一般。李珣急得又打了十几个转,正考虑着是不是要再用地气帮她“洗一遍”的时候,心中又是一动。
他仔细地看了一下青鸾周围的情形,再看看她身上,如此几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当然,表现在外,只是天冥化阴珠跳了几下而已。
老天爷!刚刚两散人那边打得飞沙走石,莫说是池边,就是池子里都布满了细碎的沙砾,偏偏在青鸾身上、周围,别说是沙砾,便是烟尘都看不到!干干净净的一圈,怎么看怎么碍眼。
这要命的洁癖啊!若在平日,李珣必会在心中大肆嘲笑对方的愚行,可现在他要做的,则是另一番事了。
念动之下,天冥化阴珠化为一道淡淡的灰芒,隐入漫天飞舞的烟尘中,倏乎间远去了。
很快,琴湖便已经在望,今晚的三大高手激战,显然已经波及了这里,偌大的湖面上,到处都是被活活震毙的鱼虾浮在水面,湖畔的岸沿也多处变形,湖水正从几个缺口处流出。
李珣不关心这个,他用此时特殊的观察方式稍一打量,便锁定了目标,小小的珠子直投入水中,一丝浪花也没有溅起来。
水下的世界也一片死寂,但在前方,李珣还是“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情景。
虽然“入目”的全是一片灰白,可是,此时的状况与几天前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个飞掠不停的怪物仍被禁锢在洞穴的入口处,也依然是四处乱撞,不能脱身。
这时候李珣的视力比之前几日,好了不知多少倍,心中又已有定见,一眼便将这动作神速的小怪物看个清楚:“果然,是血吻没错!如此迅捷,不愧有叱雷飞电之称!”
天冥化阴珠再次震颤起来,显示出李珣此时的兴奋心情。
这血吻也可说是天地造就的一代妖物,它天生神速,有一嘴天生成就的利齿,喜食动物的血液,又总爱吃掉一些蕴含天地灵气的东西,如修士的法宝之类,让人极是头痛。
如此奇特的爱好,自然会导致修士对它的厌恶,只是,它天生神速,又狡狯多智,很少吃亏,可一旦吃了什么苦头,则睚眦必报,十分难缠。
李珣也是在几日前见了它,又认不出,才存了心思,在秦妃那里问个明白。他本就善于利用资源,干脆就将这小家伙纳入了他的计划中来。
现在,就是用它的时候了。
他也不再移动,只是在等待着,等着预定时刻的到来。
便在两散人之间再次迸发的狂飙臻至高潮之际,天冥化阴珠灰芒一闪,数日前令李珣绕道而行的禁制,连同它所依附的岩壁,就无声无息地化成了石粉,水流一冲便四散开来。
这一击看似简单,实则包含了李珣日思夜想的成果。非但成功打碎了禁制,而且还是用一个最为隐蔽的手法,想来在两散人生死相搏之际,这里小小的变故,当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
禁制垂死的反噬被李珣轻松接下,旋即,他便见到那血吻猛地一弹,竟是瞬间冲出湖去,不见了踪影。
李珣一怔,但很快就感觉到,那血吻正盘旋在湖面上方,不知在干些什么,赶忙也飞了上去,他这一动,血吻也跟着动了,这小妖怪“哧溜”一声,飞出了足有数十丈,定在空中,向这边看来。
李珣这个时候才得以打量小家伙的真容,只见它身子修长,起码有二尺,仅有三指并拢般粗细,像一条肥胖的蛇,脑袋圆滚滚的,竟是有些猫样,只是没有胡须,相当可爱。
它的两条后肢已经退化,一眼看去,倒像两根短短的倒刺,随着尾巴的摇摆来回晃动,纤细的前爪拱在一起,眼中光芒闪烁,显然是搞不清这边的珠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玩意,警惕中有些滑稽。
“可爱是可爱,怎么却没有‘睚眦必报’的样子?”李珣心中有些失望,他也想到,或许这小家伙被血散人的禁制整得怕了,或者想在日后“细水长流”。
只是这样对自己的计划,就没有什么帮助了。
正想着,血吻那张可爱又狡黠的猫脸,现出一个极其生动的表情,它就像是一个最典型又最肤浅的阴谋家,眯着眼睛,偷眼看向“李珣”,眯成一线的眼眸里有估量,也有好奇。
看到它这种表情,不知为什么,李珣心中一软,竟似真看到了一只漂亮无害的小猫,心中其它的心思也就淡了,便在这个时候,血吻忽地掉头,竟又冲进了琴湖中去。
它干什么?这个念头只一闪,后面血吻的行动便让他心中大喜。这小妖怪竟是一头撞进了岩壁上的暗流孔洞,逆流而上,显然是向着化形池那边去了。
李珣不敢怠慢,也驾驭着宝珠,一溜烟地返回。
两散人现在的激斗已到了白热化,这时候,也只有化形池周围才是安全的,显然两散人还保持着一定的理智,故意避开了这个要紧的所在。
所以,李珣在这里看到了那只血吻,它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化形池里,只露出一个猫头,看着远方的激战。
现在李珣再不能用对一只畜生的眼光看待这小妖了,这小家伙恁地奸滑!想拿它当枪头使,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远方,两散人都渐渐打出了真火,身上也都出现了不少伤势,李珣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那伤有多重。
但他心中如明镜般敞亮,两散人横行天下数千年,哪里会是这么不留后手?这样的战斗,是绝对无法分出高下的,便是分出高下,也没意义,真有意义的东西,还在化形池这边呢!
如果是李珣自己的话,他会怎么做呢?他观察着两散人交手的情况,心中在不断地印证自己的计划,并做出细节上的修正。
他现在还是在等,等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是机会的机会!
便在李珣最为宝贵的半个时辰,已经跨过中线的时候,两散人因为一次正面的硬碰硬,分别向两侧急退。
在爆炸的中心位置,一抹朱红的颜色正急剧地膨胀起来,中央很快涨成了一个球状,然后向两边拉长延伸,化成一道分割天地两极的中界线,以李珣此时的目力,竟然一眼看不到边。
朱红色所到之处,所有的一切都瞬间湮灭,途经的一座山峰,竟是生生地被当中劈成两半,随即坍塌崩裂。
一直游走在两散人交战中心附近的血魇,此时忽变得勇敢起来,迷蒙的血影也清晰了许多,便在两散人分离的刹那,它再不顾头顶上紫光芒球的威胁,血影猛涨,直直地向阴散人扑去。
仅仅迟了一刹那,悬空的紫光芒球便放射出千百道强光,开始了急风骤雨般的扫射。
便在血魇距阴散人还有数尺之时,紫色光束后发先至,将它打得千疮百孔,一蓬蓬暗红烟气四下纷飞,凄惨至极。
阴散人看都不看它一眼,身形不停,瞬间化退势为进势,却不是向血散人飞去,而是直扑化形池。比她甚至还早那么一线,血散人也已经改变方向,向化形池扑去。
此时,两散人距化形池五里许,二人之间相距三里许,血散人早早抢出一线,只是,这一线的差距并不足以使他拥有先机。
就在此时,天空中几近破碎的血魇,“蓬”地一声,炸成碎末,迎风一涨,忽地现出一丝绝不应有的闪光来。
这一道闪光在阴散人眼角一掠而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闪光、阴散人、以及远在数十里外的天都峰顶,形成了一个夹角。
这是一个玄奥至极的角度,也许这个角度仅仅持续了万分之一秒,但它造成的气机变化,却是广泛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便如一粒石子投入水中,一圈圈的涟漪四面扩展,搅动水面,动一则动万,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外如是。
而这气机相连感应的速度,则超出常理太多!这边才有变化,目光及至的远处,便已有了反应。方圆数十里内,尤其是死伤无数的嵩京城中,气机的交迭反应猛地攀上了一个高峰。
霎时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大气发出了恐惧的悲鸣,一条比飞电光矢还要迅捷千百倍的剑光,自天都峰上一泻而下,撕裂了整个夜空。
一剑西来!
“血灵羽剑!”阴散人心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她的身子也仅仅偏转了那么一点点,剑气便撕裂了她的身子。
从右肩划过,自颈后一斩,肩胛骨、脊椎应声而断,迸发的剑气甚至撕裂了颈前的喉管,只差一分,便要将她的脑袋整个斩下来。
大蓬血雾喷洒而出,带着断裂的三千青丝,飘飘悠悠落了下去。在肌肉与骨骼的作用下,一往无前的剑势终究免不了小小地挫了一下。
便在这一顿之中,阴散人闪电般回手,一把抓住这飞剑,也不管锋利无匹的剑锋在她手上划了几个口子,发力一握,剑体粉碎。
“什么血魇破魂杀劫阵……其实是血灵飞羽阵吧!阵中藏阵,也算是大手笔了!在别人的地头上,果然还是不安全,这血灵羽剑,应该是给钟隐准备的罢!韦不凡捂得可是真紧!”
她心中转着念头,手臂则灵活地回拢,大拇指按在脖颈大动脉处,贴着伤口,绕着脖颈,就那么一转,她的手指上彷佛有着黏胶,所过之处,血流立时都止住了。
脊椎的伤势则没有这么好处理,以阴散人之能,也只有暂时固定住,以后几日,都不能乱动了。
她按着肩膀处理伤势,眼光却已移向血散人那边。她确实没有想到,一向从战斗中寻找快感的血散人,竟然会搞出这种手段,正如同她瞒下自己出神入化的近身搏击之道一般,只不过,血散人这次做得更加出色罢了。
她冷冷一笑,喉头却是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知道,此次是再没有力量与血散人争夺了。
剑气横空之时,方圆百里所有怨气阴魂被它如长鲸吸水般抽空,就挤压在这小小的剑体内。
在它撕裂血肉的时候,已有不知多少细碎的剑气渗入体内,并引发怨灵秽气,四处破坏,只这个伤势,便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潜修方能痊可。
如果连这点威力都没有,血散人又怎么拿它做对付钟隐的王牌?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不是阻止血散人得利,而是快快逃命!以这种状态,待血散人回过头来……
怎么回事?
眼前的情形,让她睁大了眼睛——
就在血灵羽剑划破夜空的时候,血散人便毫无掩饰地大笑起来,他不必回头看,那专为钟隐准备的一击,阴散人是绝对无法全身而退的。
笑声中,他已来到了距化形池不过数十步的距离,环目一扫,窥准了目标,便要飞身攫住。
便在此时,长时间积累下来的老辣经验,撞响了警钟。
而当他真正发觉到周围环境的不妥时,他的身子已经踏入了那绝不应该出现的整洁范围中。青鸾双目睁开,压抑已久的杀机,化为几令人睁不开眼睛的狂风怒潮,轰然爆发!
一记简简单单的手刀,挟带着青鸾滔天的怒火杀意,且配合神鸟仙禽天生的神速,当真如奔雷掣电一般,当胸一劈,以血散人之能,仓促之间,竟也只本能地回手胸前,硬接了一记。
一连串骨骼爆裂声炸响,血散人护胸的左手臂骨骼寸寸断裂,又猛撞回胸前,齐齐的一声响,他半边身子的肋骨一齐碎裂,也不知有多少碎骨倒插入脏腑之中。
更为可怕的是,青鸾凌厉的真息顺势突入体内,转眼间与他硬碰了一记,虽然并未能攻破他的最后防线,但那占据绝对优势的大力冲击,当即撞得他五痨七伤,伤势糟得一塌糊涂!
他怒吼一声,赤兵鬼链如斯回应,毒蛇般窜起,似扑非扑之时,忽生出一记狠辣的甩击。
青鸾奋力一击后,伤势又有复发,正是后力不继的时候,若被这把不知沾染了多少冤魂污秽的魔兵轰上,便是能侥幸身退,她也不要活了。
以她的高傲冷澈,此时也有些花容失色,只能奋起余力,真息外放,将那魔兵挡了一挡,自己则口喷鲜血,全身乏力坐倒地上,一时间再站不起来。
赤兵鬼链被青鸾一挡,在空中顿了一顿,此时它主子受了重创,灵动也大不如前,需要调整一下才能再行攻击。
就在这一顿的空档,化形池内一道红芒爆起,一头撞在长链中段,这一撞有好大的力量,赤兵鬼链元气大伤之时,竟也抵挡不住,当即被撞落尘埃。
场中之人眼力均是上佳,一眼便看出那红影究竟是何物,在一侧紧急压制伤势的血散人难得地叫了一声苦。
这小玩意,他怎么认不出来?那不正是他为了增进赤兵鬼链之威,禁锢在琴湖下达一年之久的那只血吻吗?
想到血吻的嗜好,还有它睚眦必报的性情,血散人只觉得一阵晕眩,强撑着站立的身体一软,轰然倒地。
血吻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声音尖细得不堪入耳,便在这声响中,赤兵鬼链失去与主子的联系,全身光芒大弱,被血吻张开嘴巴,一口咬住。
咬实之后,血吻利齿中可怕的强酸,便尽数注入进去,再被那堪比任何神兵利器的利齿一绞,这件伴随血散人数千年,纵横通玄界罕遇敌手的绝代魔兵,就这么一分两段,其上禁锢的亿万怨灵,齐齐发出绝望与痛苦的哀鸣!
第七节 幽玄
在“咯勒咯勒”的声响中,赤兵鬼链终于成为血吻腹中的美食,血吻一时间还吃不了太多,便用前爪扒着,拖到化形池去享用。
这古怪的声响惊呆了两散人和青鸾,但是,却唤醒了被狂喜冲昏头的李珣。
苍天垂怜,便是他再有胆色,也从来没有想象到,会有这样完美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结果啊!
三败俱伤!竟然是三败俱伤!
天冥化阴珠连转了几十圈,终于压下他心中的兴奋,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能接近胜利了,李珣也绝不允许这个机会从手里再溜出去!
没有任何迟疑,他略一判断局势,便破水飞出,在旁边两人还在发呆的时候,直冲向数里外的阴散人!
尚在途中,他已开启印诀,上手便是极具威力的“截空杀”。
在几乎无穷无尽的九幽地气支持下,这对李珣本人来说尚是高山仰止的一等法诀,几乎抽取了一里方圆内所有的空气,又瞬间灌入超过空气密度数万倍的地气之精,再以一点九幽地气为引子,稍稍那么一催——几乎就在阴散人刚刚感觉到心悸的刹那,方圆一里范围内牵涉到的数十万气机,被瞬间割断,任她如何敏锐,在这千分之一息的时间内所感应到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这极短时间的空白,已经足够了,随之而来涵盖每一个角落的大爆炸,失去先机的阴散人必须要正面应对。
也许爆炸的范围大了些,威力不够集中,但是,在随后附加一道“九幽搜魂”的剑气,又会如何?
阴散人刚刚以引动伤势的代价挡过这波冲击,一道凌厉的剑气,便击中了她的肩胛伤处。
这剑气实在阴损刻毒到了极点,方一入体,便搜骨刮髓地抽吸她的精血元气,顺带破坏她的肌体经络,偏偏又虚缈难测,仓促之下,竟抵挡不住,一下就被它再度重伤了肺腑。
阴散人厉啸一声,震得方圆数十里内,尽是一颤。
她见闻广博,如何不知这几记阴损手法,都是幽魂噬影宗的招牌?思及今日之事,前后对照,她已经肯定,必然有一个心机修为均不在她之下的人物,在幕后操控一切,以期渔翁得利!
这还不能使她气愤至此,她真正气的,实是因为血散人以“血羽灵剑”重创她,让她原来定下的诸多抽身之法中途夭折。
此时纵有千般手段,也无法使出,与没有何异?她隐隐觉得,这或许便是她有生以来,最艰苦也最可怖的一道生死关!
她能撑过去吗?
阴散人乃是心志通玄的绝顶修士,怒极之后,反而越发冷静。
她心中很快便有决断,先是开启体内一个隐蔽的窍门,然后强忍痛楚,身形微微一晃,似要向外突围逃生,但在拦截的阴火扫来之前,蓦地一个转身,速度再增,直扑化形池。
暗处那人显然没有准备,被她一冲而过。
“想活的不要干蠢事!”阴散人的嗓子已经哑了,但这一声喊,却是为现在的糟糕形势做了一个最确切的脚注。
地面上血散人嘿然冷笑,终于绝了乘势给阴散人一击的胡涂念头。
阴散人安全落地,三个刚刚还是打生打死的对头,此时却一个个形容狼狈,遍体伤痕地聚在一起为求生打拼,这种情景实在是讽刺极了。
指望“渔翁”忽然大发慈悲,或者区别对待,简直就是笑话,只要是通玄界中人,面对这种情形,只有一个选择——炼了他们!
可笑前些时候两散人还要拿青鸾炼丹,只是转眼的工夫,又要被别人炼,这其中的滋味,果然是奇妙得很!
幸好,落难的三位都不是常人,此时心中虽还有芥蒂,但生死关头,谁也不会多嘴找事,他们只当之前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而就当前的局势,三言两语便达成了共识。
“守、退、分散,剩下的就看老天爷了!”
李珣冷眼看着阴散人与其它二人会合,此时,他的“大计划”执行前,最后一个环节已经完美扣合。
他还有一刻钟多一点的“高手时间”,可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耐心倒是越好,原因很简单,他仅有那么一次机会!
可以说,在现今的形势下,李珣若想全身而退,足有十成把握,他大可带着自己的肉身,远遁千里,找一个安全的所在,从此过着平静的生活。
可惜,他的野心、欲望、尊严,还有那么一点点拧劲似的疯狂,让他永远无法做出以上的设想。
他此时的心灵,便如一面明亮通澈的镜子,将内心深处的大片隐秘彻底地翻起来,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甩掉一切包袱,抹掉所有压力,向着无底的地狱深处坠下时,一种失重的刺激和快感。
“今天,要么重生,要么死去!”
最后的时刻,平静而有序地到来。
他心中默念着艰涩又繁长的口诀,用自己脆弱的神念,抽取了所能控制最强的九幽地气,以天冥化阴珠为主导,将深埋地下的一百零八颗“冥火珠”同时引发!
禁制最强的效果之一,也是以李珣本身的实力想也不敢想的高段技巧,被他轻轻松松使了出来。
与之同步的,两散人与青鸾脚下地面猛地升温,灰白的阴火真如同地狱中的烈焰,从地下透出来,转眼间席卷了十丈方圆的地面。
即使已有准备,但在这种攻势面前,重伤的三大高手还是有些狼狈的被阴火沾身,除非是用真息压制,否则怎么也灭不掉的。
侥幸是他们都迅速地飞起,其衣襟袍袖,都被阴火烧了个千疮百孔,阴散人与青鸾雪肤冰肌,在孔洞中隐隐欲现,阴散人还能做到无视,青鸾却是羞愤欲死。
后续的攻击,没有半分间歇地到来。
地面的土层忽地大片塌陷下去,露出其下已被掏空,不知有多深的大洞,在黑夜中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而之后的情形,则更像是一场噩梦,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这黑洞里发出,直接将三人罩在其中。
血散人的见识也不错,一见之见,便惨哼了一声:“黄泉恸鬼窟!”
这是幽魂噬影宗最可怕的法诀之一,倒不是说这“黄泉恸鬼窟”如何恐怖,其实它仅仅是一个前奏而已,真正恐怖的,是它后续的法诀——“通幽鬼路”。
传闻中,这是幽魂噬影宗镇宗阵诀之一,需要至少三名真人级数的高手才能发动,一旦威力全开,九幽地气便可自深缈无边的九地之下,跨空而来,以绝大威能吸摄一切生机元气,方圆百里之内,将尽成死域!
这种阵诀的威力,怕是公认的通玄第一神剑钟隐,也要为之暂避三舍,更何况有重创在身的他们?
血散人、阴散人与青鸾都是微微变色,这与他们刚刚所猜测的情况不符!难道,幽魂噬影宗不是想将他们炼化,而是干净利落地开杀?
三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这样对幽魂噬影宗有什么好处?
这个念头方起,那来势汹汹的吸力忽地消失了,这情形便是最好的答案!
两散人同时一震,目光扫向化形池中,但已晚了一步,混浊的池子里哪还有李珣的踪影?这应该是在他们将注意力全放在“黄泉恸鬼窟”的时候,被人来了个大挪移,这下子他们真的栽了!
青鸾毕竟还不太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看见两散人惨变的脸色,才有些明白过来。
李珣这小子不见,就代表着三人可倚仗的唯一挡箭牌被拿去,对方下手自然也就毫无顾忌,三人这一次的乐子,可真的大了。
“守”是绝对守不住了,而藉“守”来试探对方底细的算盘自然也就打不响,暗处“那人”或“那群人”,仍然还隐在迷雾中,不露半点痕迹。
虽然三人的心志都极为坚强,但面对这种被动之至的情形,不可避免的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是那种由主宰一切到被人主宰的极大落差,真的能让人沮丧得发疯!
便在这时,低低的笑声,像是一阵幽冷的风,回荡在这片废墟上,笑声持续的时间很长,之后却再没有任何东西,当最后一丝回音消失的时候,废墟上又恢复了静寂。
便连在一旁大快朵颐的血吻,也停了嘴,隔着化形池向这边偷眼打量。
这意蕴不明的笑声,如同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直刺入三人心底深处。
血散人低吼一声,他今生何曾受到过这种耻辱?可是他也明白,若真的受不住激跳出去,只会让他死得更加耻辱!这种矛盾让他恨不能一头撞死,心潮激荡之下,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
阴散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努力镇压体内的伤势,现在她隐隐觉得,事情也许和她先前估计的有些出入,而这一出入,直接主宰了他们的生死成败!
她心中不祥的感应越发真切了。
正不安之际,三人又同时生出感应,猛抬头,只见到一道手指粗细的灰白光束自他们头顶直直落下,那速度之快,他们只能凭本能让开,眼睁睁看着那光一头插入深不见底的洞窟之中,却一丝声响也无。
就在三人一愣神的空档,他们身下的大地,猛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这声音一起,任他们的修养如何深厚,脸上的颜色也登时变了。
这声音他们都熟悉得很。这正是被两散人以逆天之力聚拢过来,那方圆数百里的地气。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竟完全地失控了!
说是失控也不恰当,至少这地气就在那人的控制之下,被引到这由“黄泉恸鬼窟”形成的大地洞下,然后像喷泉一般,喷射而出。
三人想逃开,但是本来已经消失的庞大吸力,忽地又重现出来,就在他们身形将动的要紧处,扯了那么一下!
力道逆冲之下,三人同时吐血,身形一软,而下方凝厚如实质的地气已经破洞而出,如同一只巨大的拳头,由下而上,大有轰天之势。
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下,其它的声音完全被遮盖住,三人的内脏、骨骼也不知碎裂了多少,向三个不同的地方坠落。
然而不待他们落地,又是一阵大风卷起,三个人飘飘悠悠地又被卷到了一处,中间不知彼此碰撞了多少次,一个个都是半死不活,在半昏半醒间被甩进了化形池。
阴散人身子虽已不行了,但脑子还算清醒,她有心启动那最后一步,但被浑厚的地气冲击,全身上下正是酥软无力的时候,一时间真息竟是提之不动,正急切之时,身外忽地一冷——“怎么会冷?”她很快地反应过来,“经过‘阴阳转极化生炼法’,池水已是混沌,绝无可能……他不是在炼化!”
猛地得出了这先前已被否定的结论,阴散人有当场自尽的冲动,她开始有些明白那人的手段了。
这和猫戏老鼠没有任何差别!
阴散人也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而这个时候,化形池水已经冰寒彻骨,内外的温差,使已无防护能力的三人全身如针扎般疼痛,而这疼痛到了极处,又变成了直入骨髓深处的麻痒。
阴散人隐约感觉到,正有一丝丝虚缈难测的气机,侵入她体内,逐分逐毫地改变着她体内的状况。
一声低回的啸音在她耳边响起,初时便如啾啾鬼声,尖利如钢、绵长若丝,搅得她心烦意乱,紧接又渐渐地柔和下来。
绵绵不绝的声浪,形成了一股回旋往复的暗流,自她灵台漫过,感觉中,她好像来到了漆黑的海边,听着潮水与沙石日复一日的摩擦声,那“沙沙”的低响催人入梦。
阴散人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外界的冰寒也渐渐消去,代之而起的,是一波融融的暖气,也不知从何处生发出来,氤氲蒸腾,慢慢地布满了全身,痛苦渐渐远去。
“我的伤势好了吗?”这个念头刚一闪过,阴散人便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猛地清醒过来。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所有的痛苦也瞬间回流,“离魂摄魄!是灭魂魔音!”
她的脑子霎时间变得无比清醒,一切的源流都清清楚楚地在她灵台映现,唯一的一个可能浮现出来——“幽玄印!这是幽玄印!这是驱魂炼魄通心大法!难道是碧水君?或是冥火阎罗?”
她脑中闪过一连串可能的人物,却也无法判断。她费力地仰起头,不出她所料,头上十丈处,那一颗气芒伸缩流转,隐然有无穷力量的珠子,不正是传闻中消失千年的天冥化阴珠吗?
也只有这件异宝,才能这么轻松地使出幽玄印来!
这样,她最后一线生机,已告断绝。
便在她看到空中天冥化阴珠之时,那虚缈难测的气机,忽地加大了投入的力度,以其占据绝对优势的主导力,压过三人的意志,逐步统摄他们体内一切气机真元,使其在体内变化走向,生成一套截然不同的气机联结之法。
阴散人的六识敏感度飞快地掉落下去,她却一点也不感到惊讶,阴邪内侵,必然先闭塞五官七窍,继而污染神念,掐灭灵明,待到这阴邪之气漫过灵台,这一场不公平的角力也就结束了。
她心中从未像现在这么平静过,唇角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容,她如今只需要做这么一件事!
悠悠千年,冷暖谁知?
李珣正全神贯注地启动幽玄印诀,逐毫逐寸地打压池中三人的意志,这个工作实在辛苦得很,虽然他们都是重创在身,但几千年打磨下来的心志修养,又岂是这么好攻破的?
他使尽了各种手段,也仅仅闭塞了他们的六识,真正的难关还在后面呢!
然而,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这辈子最难忘,也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只如玉般的纤手,轻轻地按在一边血散人胸口,就那么儿戏般地一拍!
血散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叫,五官七窍同时溅出血来。
这一记掌力,力量虽不大,却巧妙引发了他压下的伤势。
而更可怕的是,只是瞬间的冲击,就让苦苦布下的神念防线轰然开裂,透体而入的气机,准确地抓住了这一个缝隙,直捣而入。黑暗的潮水漫过灵台,巨浪拍下,将这里原本的印记一起抹去。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血散人了。
气机感应,天空中的天冥化阴珠,发出了“嗡”的一声震鸣。
幽幽九地之下,汇聚了三界所有阴气、死气、秽气,周流汇聚而成的那一点最精纯的九幽地气本源,透过天冥化阴珠,在两个绝不统属的空间“之间”,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门户。
一点幽幽不测,隐微暗昧的元气,彷佛飞舞的萤火虫从里面钻出来,飘飘荡荡,又无比精准地落入了血散人的眉心祖窍。
转眼之间,经络筋肉,骨骼血脉,已被这几无实质的元气贯通一体,奔流往来。
血散人魁伟的身躯猛地缩了一圈,无数跳跃的灰白气芒从他全身毛孔中喷出来,连结成串,在“嗤啦嗤啦”的声响中,绕着他的身体螺旋升降,如是九遍!
接下来,无数细密的爆响连成一片,血散人的身体又猛地一胀,回复到原来的体型,但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体外已经再无寸缕,身体也渐渐褪去血色,成为一片灰白。
他周围的光线蓦地黯淡下来,比黑夜还要深沉十倍,彷佛那里的空间,猛地塌陷,露出后面一个纯粹虚无黑暗的背景,慢慢地将他吞了下去。
黑暗翻卷,便如同一张巨大的斗蓬,轻轻地笼在他的身上,阴影飞速地穿插几下,血散人……不,一个新的存在便如幽灵般浮出水面,身上没有半丝水迹。
夜风拂过,纯粹黑色的长袍翻卷,猎猎作响,却没有露出一丝半毫的肢体皮肤,上面极抽象的符纹闪烁着阴郁冷彻的光。
宽大的风帽之下,阴影之中,两点血红的光源渐渐清晰起来,整个黑暗都似乎亮了一下,然后,又归于平静和黯淡。
“幽玄傀儡,我的幽玄傀儡!成了,成了!”
李珣想纵声狂笑,却笑不出声;想放声大哭,也流不出泪;想疯狂地挥动肢体——对不起,一颗珠子也做不到!便在这样狂喜又痛苦的境况下,阴散人的抵抗也土崩瓦解,灰白色的光芒再度闪烁。
“又一个,又一个!”天冥化阴珠的光芒一涨再涨,连续提取出两次最精纯的九幽地气,以它的质地,也有些吃不消,但是成功在望,李珣也在咬牙坚持,“还有一个,最后一个了!”
青鸾的抵挡比两散人要强硬得多,这其中当然有她的洁癖在作怪,但是仙禽神鸟天生的强大抵抗力,也是造成麻烦的原因之一。
李珣心中有些发急,前面两次的顺利让他心情有些浮躁,青鸾出乎意料的坚强,则让他有些受挫。
还有,时间真的不多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李珣终于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刚刚青鸾的神念强度,终于到了枯竭边缘,被他势如破竹险些就攻破了灵台,此时对方当是强弩之末,只需要再一次冲击,便可手到擒来!
他凝定心神,正准备下一波冲击,整个灰色的视界中,忽地爆起强芒,李珣先是一惊,忽又觉得通体火烫,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这征兆明明就是时限已到,九幽地气再不能随意统御所致!
怎么会这样,不是还有时间吗?
这个念头才起,他一阵天旋地转,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揪着他的魂魄,就这么一拉,李珣感觉一轻又一重,再睁开眼时,却是满目的青芒强光放射四方。
强光中,一声清远明彻长鸣声响起,伴声而起的,则是天地间最凛烈的狂飙!
李珣闷哼一声,远远地飞跌出去,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魂魄归体,变回了本来模样。
他仰面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夜空,夜空一角,正有一道青色流星,拖着长长的轨迹,破空飞逝。
瞬息万里!
第八节 断尘
李珣躺在地上,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时间,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奇迹般的胜利而骄傲呢,还是要为最后时刻的功亏一篑而沮丧。两种不同的感觉此起彼伏,到最后,反而逗得他笑了起来。
“罢了,哪还能这么不知足呢?”
他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略微活动一下手脚,这才看向正浮在化形池上方的两个黑影。
他们身上罩着由九幽地气实质化而成的“幽玄法袍”,全身不露半点肌肤,神秘诡谲,若不是翻卷的袍角,倒似与黑暗融为一体般。
一看到这两个身影,李珣便有一股极度的快意,涨满了整个身体。
他缓缓地走过去,体内气机流动,和这两个幽玄傀儡微微一触,两个木然而立的身影,登时便有了反应,赤红和雪亮的眸光亮起,真如四柄利剑,同时射在李珣身上。
明知两个傀儡已不会造成威胁,李珣仍禁不住退了一步。
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红之际,心中微动,让两个傀儡扯下风帽。
于是,血散人和阴散人的脸庞,再一次出现,除了脸上苍白无血色,与以前丝毫无异。
李珣的心中不由得堵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两散人是在开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在他以为已经获得一切的时候,突然就醒过来,接着极不负责任地嘲笑他的无知兼无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算是一个最糟糕的噩梦了。李珣只是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栗,可是他又觉得,或许只有那样,这感觉才会更现实一些,而现在、此刻,才恍如梦中一般。
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阴散人、血散人,这位于通玄界最顶端的两位宗师,令人闻风丧胆的绝代魔头,就这么倒下了,倒在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手中!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
他敲敲血散人的胸膛,拍拍阴散人的脸蛋,得到的只是冰冷僵硬的触感。
其眸光虽冷厉慑人,却并无灵气,神智确实是湮灭了。
他抽抽嘴角,忽地一拳轰在血散人脸上,磅地一声响,血散人的脸上没有半分痕迹,李珣的拳头反倒青紫了一片。
李珣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笑声中他左右开弓,拳如雨下,记记都轰在血散人头上,虽震得骨头欲裂,却是高兴无比,比饮了一坛美酒还要快意!
也不知打了多久,血散人脸上还是洁净一片,李珣的双手却已是肿得不成样子。他也打累了,目光又瞥向阴散人。
他伸手揪着了阴散人的领口,把她拉过来,仔细地观察那美不胜收的面容。
然而,没有了神智思想的阴散人,还是阴散人吗?她的高傲、深沉、智慧,还有那举手投足之间,浸入骨髓的妩媚风流,绝不是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傀儡所能拥有的。
傀儡只有躯壳,真正的阴散人,已经化为天地间一缕尘埃,随风而去了。
李珣一时间兴致全无,他松开手,站直了身,仰头看天。
他的快感已经被挥霍掉了,剩下的只有疲惫,还有那么一丝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
在有生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将全副心力都放在维持自己性命的计划中,有些时候,他甚至以为,这是他全部的人生价值所在。
可是现在,当威胁他生命的因素被他抹去,当他可以完全操纵自己的人生之时,他愕然发觉,怎么会这么简单?
简单得让他心里发冷。
他摇摇头,伸手一招,仍悬在半空的天冥化阴珠落入手心,此时这宝珠已是黯淡无光,李珣气机探入时,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获取惊人的能量。
李珣并不惊讶,短时间内连续两次跨空提取九幽地气,这种败家的作法,怕是自此珠问世以来的第一次!
这珠子没有当场粉碎,便已是颇给面子,即使这样,若没有上百年时间的修炼,这珠子是没法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威力了。
将珠子上下抛了抛,李珣心中忽有所觉,扭头一看,恰见到已酒足饭饱的血吻,正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上的宝珠,已经张到极限的瞳孔里,充满了对这个珠子的渴望,还有可与之相抗衡的谨慎。
“哈,这个可不能给你!”李珣发现自己对这个小妖怪很有好感,一见到它,心情就好了许多,而小家伙在刚才恰到好处的出击,也确实令他刮目相看。
他就像对一个老朋友说话,“你要是吞了它,百年之后,你就要让它给吞了!”
在血吻极度失望的眼神下,他笑着将珠子收好,目光又转向了远方。他想到了秦妃,那个女人还活着吗?
当他走到秦妃身边时,这地狱般的长夜正好进入了最黑暗的时刻,在遮天盖地的黑幕下,他看到在不久前还和他肌肤相接的美人,正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眼眸中,已失去了生命的光采。
李珣不知道现在心中是什么滋味,反正,不是快乐。
他木然伸手,从对方身上拿出玉辟邪、凤翎针等宝物,又在周围找到了青玉剑。在这个过程,他多次接触到对方冰冷僵硬的肢体,正如同两散人一样,那温香软腻的感觉,也只能在梦中追忆了。
李珣站起身,定了一下,又蹲下去,张开手掌,自秦妃脸上抚过,帮她阖上眼眸。接着,又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再伸出一只手,将秦妃横抱起来,回头朝化形池走去。
“在这里,你的美貌或许可以永久地保持下去吧!”李珣在新起的坟茔前站立良久,心中却是一片空白。
幽玄傀儡就如同两尊石像,无声无息地默立在他身后,没有一点生命的温度。
在旷野上呼号的风中,是否有未去的魂灵在悲泣呢?李珣忽然很想见他们,见到他们后,他会用最得意的腔调,向他们展示,最后的胜利者究竟是谁。
然而,如今魂销,更与谁说?
“我真的胜了吗?没有!”李珣冷冷地为自己下了脚注。
不错,他没有胜,因为他所经历的恐惧和耻辱,没半分回馈到两散人身上,他们就这么去了,去得何等轻松!
他拿出天冥化阴珠放在手心里,只是看着,黯淡的珠光似乎有些惧怕这种眼神,微微地瑟缩了一下。
映在李珣眼中,这却是一道明彻通透的亮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让他毛发悚动的兴奋,这兴奋突如其来,霎时间布满全身。
他猛地转身,死盯着两个全无灵气的傀儡,终于“呵”地一声,将积郁在心中的闷气统统赶了出来,他轻轻地以拳击掌,自语道:“应该还有机会的!”
关于驱心炼魄通心大法的诸般法诀,在他心中流过,他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他用手指着血散人,点头道:“你是幽一!”
然后,又指阴散人:“你是幽二!嘿,就这么先称呼着,接下来,就是等,稍等上那么几年!”
他脸上抽搐两下,终于还是抛开了那一点小小的矜持,声嘶力竭地狂笑起来。
“对,还有机会!四十九年,神念滋生,灵智复开!到那时候,你们就会回来,你们就会看到,我,是你们的主子,主子!你们对我做的一切,十倍、百倍,我会十倍百倍地找回来!四十九年啊!你们等吧,等吧!”
一声声的笑浪横过旷野,在嘶哑的风声中渐渐消散了。
李珣放弃了眼前的胜利,他所要的,是四十九年后,那一场“久别重逢”的梦幻戏码!
且不论这想法如何,现在他有目标了,不是吗?
便在初升的朝阳下,李珣大步前行,两具幽玄傀儡,在晨风中飘动几步,身形渐行渐淡,最终,彷佛是两个虚幻不实的气泡,阳光一照,便在水纹般的波动中,没入虚空。
一道鲜艳的红影,从李珣头上飞过,没入了满天彩霞中去。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废墟上的时候,顾颦儿正对着新打上来的井水清理仪容。这一段时间,她明显放松了对容貌的保养,脸色很苍白,幸好,眼睛还有神采,晶亮晶亮的。
她归拢秀发,挽了一个简单大方的髻,长长的青丝几次转折,又披在肩背处,最后用一根玉钗固定。
她最近几年都是挽这个髻,可是感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明晰,发丝在指缝中轻轻流走,比最华美的丝绸还要清凉柔顺,这样的细节,在之前的数十年的生命中,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呢?
吱吱呀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打乱了她恬淡柔和的心境,她微蹙起眉峰,在盆中净手之后,方转过脸去,正好看到那个面孔扭曲的军官,挥动着军刀,大声吼叫:“放箭,放箭!射死这个妖女!”
扑面而来的箭枝如同漫过原野的飞蝗,狰狞凶厉,只是,这数百支箭在她身外数尺,便都悲鸣一声,七扭八歪地偏了方向,不知飞到哪里去。
那军官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孔,应该是正不过来了,他一脚踹开身边的兵士,砍翻了一侧的弓箭手,然后再次下令,第二波箭雨又至,但结果,与前一次没有任何区别。
“这人可不是善类呢!可是……”
顾颦儿记得很清楚,正是这人的袍泽,唤醒了一直在作梦的自己,让她从长久的迷茫中清醒过来,若杀了他,可真有些过意不去。
昨晚,在刀兵水火中,正是这个人带着兵士如狼似虎地杀过来,在“他”走后,兰麝院便没了抵抗之力,转眼间就被血洗。
嗯,当时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人的梦境总是有些模糊的,顾颦儿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这人的手下将自己扑倒,去解她的裙子。
在梦里,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觉得这也没什么,反倒有些天经地义的味道,反正自己没什么力气,也就由他们去了。
然而,当一个兵丁的舌头舔在她脸上,说着一些她似熟悉又陌生,但绝不有趣的话时,“他”的身影忽然跳了出来,那一刻,顾颦儿恍然大悟,接着,便从梦中惊醒过来。
原来,“他”和他们是不同的!“他”既是同类,又是主宰,自己的生命、情感,是完全依托在“他”的身上,自己一切的喜怒哀乐,永远都是“他”心情的余波,自己的灵魂,也完全是“他”的附庸。
而现在这些扒她衣服、口中流涎、面部扭曲的爬虫,又算什么东西?
这清晰明白的认知,彻底地将她解放了出来。梦醒时分,梦中的情形渺渺而去,现实中的力量则迸发出来。
恶邪辟散!
十多个兵士在罡气的迸发中倒飞出去,倒了一地。已多日不在手上的太初神剑重现在掌心,紫芒剑光三两次涨缩,所有在她视线范围的爬虫,尽被斩断喉咙,再起不能!
也因为这样,侥幸逃生的军官,纠集了数百人,转番冲击这个残破的庭院,然而只是两个照面,死伤人数便已过百,最后冲得怕了,只好又派出一队弓箭手,想远程射杀,这才出现了刚刚的那一幕。
几波箭雨无功,那军官心中已快要崩溃了,他挥动着军刀破口大骂:“射!快射,射死她,射死这妖……”
最后一个“女”字还没出口,一线冰寒从颈后透体而入,“噗”的一声响,颈上喷发的血柱将他的脑袋冲出了三尺高,接着这无头尸身便被人一脚踹倒,腥血喷了周围的兵士满头满脸。
这样的一幕,映在顾颦儿眼中,并不怎么刺激,但现身在死尸身后,一脸冷淡的少年,却让她整个身心轰地一下燃起了火,苍白的脸上也飞起红晕。
“他”,回来了!
少年对周围惊骇欲绝的兵士只是无视,同样也一眼望了过来,当中的情绪相当复杂。
可是,顾颦儿只看到少年的眼中,那隐在最底层的一线怜悯……
“他在怜悯什么?嗯,不管了,反正,他是在乎我的!”
正高兴的时候,冷冷的风吹过来,一根手指比风还要轻柔地点在她的后脑处,她身子一震,便在萌生的喜悦中,陷入最香甜的梦里去。
同样是第一缕阳光下,映入李信眼帘的一切,让他霎时间老了十岁!
帝国数百年的骄傲,天朝的中心之都,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碎石瓦砾,与之陪葬的,还有数十万计的平民、商贾、兵士、官员……还有皇帝!
隆庆死了,死得很窝囊!他没有在地震中死去,而是被埋在瓦砾之下,在黑暗与恐惧的交互作用下,被活活吓死的。
李信并不怎么在意,反正在他的计划里,隆庆早已是个死人,他现在只需要把隆庆的尸体展示出去,再将致死的原因,放在那几个与他作对的大臣身上,足矣。
如果不是昨夜的噩梦,这样胜利多好!可是,一夜的仓皇和绝望,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而眼前的废墟,则彻底将胜利的成就感抹去!
他没有进临时搭就的营帐,只是站在原来皇城的中心,皇帝临朝的大殿废墟上,持续地发呆,直到一阵混乱将他惊醒。
他回过头去,恰见到在后面布防的军士,正向这边一步步地退却,刀剑出鞘,枪戟平伸,如临大敌。
在他们之外,一位年轻的道人,抱着一位昏睡的少女,缓缓行来,周边数百军士,竟不敢迎前,只是一步步地后退。
李信眼前一亮,这不正是他的儿子吗?在一侧,闻讯而来的李琮见到这情形,更是猛吃一惊,差点失声叫出“大哥”来,忙下令要诸军士让开道路。
此令一下,诸军士如蒙大赦,波浪般让出一条道来,李珣的身形闪了几闪,诸人眼前一花,他已站到了两人身前。
李琮正想招呼,李珣却先一步称呼道:“王爷、世子!”
李信一怔,李琮一喜,然后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但这里显然不是谈论此事的地方,李信以对待国师的礼数回了一礼,一边问如何与他们的军士起了冲突,一边要引李珣去一旁搭建的营帐里深谈,却被李珣摇头拒绝。
在两人真正惊讶的眼神中,李珣客气地回答:“王爷不必招呼了,在此还要向王爷赔罪,刚刚有一队军士杀入兰麝院,惊动我的朋友,惩治时下手重了些,莫怪!”
他口上说“莫怪”,脸上却是一脸淡然,显然无论李信怪或不怪,对他都没有什么妨碍。
看到李珣这种神态,李信两人心中自然有些想法,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更觉得此时的李珣如此做派,倒是最天经地义不过!
李信何等老辣,他一眼便看出,仅仅是隔了一夜,他这个儿子是越发地让人看不清楚了;他没有去想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改变,而是迅速地调整心态,不再以一个父亲,而是以盟友的态度与李珣进行交谈。
当然,在表面上,他还是一个雍容尊贵的王爷,偶而透露出一些父亲的慈和与威严,他略问了一下事发的经过,然后便断言道:“这群蠢物该杀!布置之时,兰麝院已被明令不可打扰,这群人自去送死,怪不得谁!”
他接着又道:“国师与令师为何不见?”
李珣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含意颇深的笑容,他回答道:“两位师长追敌去了,一时还回不来,但看今日情况,王爷大事已毕,或许要换个称呼了吧!”
李信先是微笑不语,又见四周无人,方低声道:“当与我儿共富贵!”
李珣感觉得很清楚,在李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琮的心跳分明快了一拍!他也是一笑,却不说话,只是用淡漠的目光,在周围的废墟上一扫。
李信见而知意,心中不免有些尴尬,但旋即又笑,帝国国土广袤,如嵩京这般的大城,也不是独此一家,只看眼前的情形,又怎能体会到成为这普天至尊的快意与豪情?
这一念生起,先前触景而生的抑郁登时一扫而空,他仰头哈哈一笑,心态自然又有不同。
李琮在一边看得满头雾水,但心中的危机感却是越来越强了,他的父兄之间好像有一个无影无形的通道,可以将彼此的心意,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对方,绝不至于误解和冲突。
在这种交流上,他确实要差得太多了。他不得不想,如果李珣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再入山修道,他该如何自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珣的目光又望向了天际极尽处,在这种空茫无目标的远眺中,他淡淡开口:“这一次来,是向王爷世子辞行的!”
李信、李琮都是一震,李珣话中意味如此明显,他们又怎能听不出来?李信怔了一下,顺势改变了客气而疏离的态度,极亲近地道:“孩儿到哪里去?是回山修道吗?”
在得到李珣肯定的回答后,他不以为然地道:“入世修道也不妨事,你师叔贵为国师,身分尊崇无比,也不见对道法有什么妨碍。呃,你这次要走,可是师门见召吗?”
他后面的语气有些古怪,李珣听得清楚,却笑而不答,挥挥袖子,真息过去,地面登时平整如镜,然后才把顾颦儿放在地上,完全展露真容的她,不但让李琮看直了眼,便是李信也怔了一下。
李珣扫过弟弟不怎么稳重的脸,冷冷一笑,只做不知,转脸向李信,同样也恢复了儿子的身分,他道:“这位朋友身分颇为特殊,必须留在此处,还要父亲多多照顾。”
李琮的眼神当即亮了起来,却不知他神色变化的每一个细节,都落在李信和李珣的眼中。
李珣笑了一笑,不再说话,手上却没有停顿,而是在顾颦儿周围,画了一道又一道的刻纹。
尖利的碎石完全无法阻挡李珣的手指,他就像是在稀疏的沙地上抹画,一直到全部画完,他的手指上甚至连一点泥屑都没有。
李信父子看着他在这里“画符”,都是一脸的迷茫。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再次开口:“她就留在这里吧,也许再过一两天,她的师门便会来人……这里的情形,瞒不住他们的!”
什么情形?李信想多问一句,心中却又一动,他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地面,那里,无数细长的血色刻痕,便如同地狱中恶鬼的大口,狰狞丑陋,李信不会忘记,正是这样的刻痕,一夜之间,卷去京都数十万的生灵!
李信的呼吸一下子被卡住了。
这时候,李珣才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打去本不存在的尘土,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信的表情,脸上沉静如水,偏偏就是这样,才使得李信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这也达到了李珣的目的。
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后一段日子里,李信会用最谨慎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
果然,接下来,李信便召来亲卫,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在顾颦儿周围搭建帐篷,以遮挡风雨。而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再对自己的判断进行确认,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李珣低头看着沉睡中的顾颦儿,其实严格说来,他应该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就让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女人永远消失。
或许是因为她的精神状态,又或许是自己心中未泯的一线怜惜,他终究还是没有下手,但必要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等到一切都告一段落,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李信看看天色,正想说话,却看到李珣又向他一拱手,平平淡淡,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一下,便将他所有的言语打进了肚子里。
李珣抬起头,仍然是那么平淡地道:“父亲,孩儿这便要去了!”
看着李信脸上复杂的表情,李珣顿了一顿,又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如果没有什么契机的话,孩儿下山的机会也不是太多了,因此还要请父亲保重身体……”
李信还没有说什么,一边李琮的眼睛已经红了起来,如果他的身体不是因为兴奋而太过僵硬,那么,他的表现就会更加完美了。
李珣清冷的目光移过去,唇角微微勾起,脸上的表情显得分外柔和:“琮弟,今后家国天下,你都要负起责任来,你……”
他的声音蓦地微弱下去,李琮不自觉地侧耳倾听,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波撼动魂魄的滚滚声浪。
李琮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琮弟性子未定,知道的又太多,所以我要预作准备!”李珣如此解释,“我只是抹去他脑中关于我的一些记忆,于他身体无损!”
李信看着昏迷过去的儿子,再看越发沉静莫测的儿子,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一声叹息。
李珣看着他的父亲,正是这个男人,给了他生命、灵魂,还有更为实在的处事之道,他能够活到今天,李信应当是他第一个要感谢的人。
无论是按照世俗的礼节,还是按照最朴实的道理,这个时候,跪地叩首才是最应该做的。
然而,最后他也仅仅是一点头,迈开脚步,与他的父亲擦肩而过,一步、两步、三步!在第三步时,剑光冲天飞起,转眼间,将这曾经的嵩京城抛在了后面。
冥冥中的一根丝线,随着这道剑光,迸然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