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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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京华妖云

第一节 屈辱

林阁低咳两声,脸上升起一抹潮红:“凤凰儿,你变得好不干脆!对这样的小辈,杀便杀矣,何必再折辱他!”

妖凤浅笑一下:“这怎么算折辱?若他真是油盐不进,我此举不过是自取其辱……可是你看他那张脸,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李珣将这声音听入耳,脸上一阵火热,一阵冰凉。齐芸就在他身边,全无还手之力,只要他抬起手来,一掌拍下,按照妖凤所言,他这条命,便是保住了——这是他脑中最先转过的念头。

妖凤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果自己真的是一个正气凛然之辈,想来,应是第一时间举掌自尽,将这生机留给同伴才是。只是这一犹豫,不管心中想法如何,都会将人性最阴暗的那一面,暴露在人前。

像李珣这样的人,总将心中的秘密层层包裹,生怕在人前露出一丝半毫,因为只要露出半分,便代表着惨痛的失败。

而此时,他输很很惨!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想撕破所有脸面,狠狠一掌,将齐芸打死,然后,仰仗着妖凤的鼻息,像狗一样卑微的活下去。

然而,隐藏在内心深处,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热血,唯年轻人独有的一点血性,忽地爆发出来,直贯脑际。

他仰天狂吼一声,猛地反掌,向自己的脑门击落——体内真息,“蓬”地一声,乱成了一锅粥。在纷乱中,时间的流速开始减缓,十七年来经历的种种,在脑中飞速闪过。

少小荣华,而后七年苦难,如今生死交错,那一线生机,彷佛是随风飘飞的浮尘,在他周身飘荡,却不给一丝抓住的机会……

散乱的掌风刮得他面皮生疼,而这一点点的疼意,便如一根北极雪地的冰针,直刺入他的心口,然后,寒意直贯脑门,冻住了原本那一点点的热血。

平日臆想的种种,蓦然反冲而上,将脑中填得满满的。

他所追求的自由、所渴望的强大、所幻想的长生仙道,此刻全都喷涌出来!如果要想这些愿望实现,他现在怎能死去?

怎能死去!

“啪!”

清脆的皮肉交击声响起,李珣向后翻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又过了数息,他才抽噎两下,脸孔扭曲,嘶叫着嚎哭起来。

他在这里哭得撕心裂肺,那边妖凤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便是你的徒弟?”

林阁低低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听不出什么来,但此时发笑,原本就是一种反常。

李珣发现,自己再也哭不下去了——他本来就没有想哭的感觉,方才只是临场变节,觉得自己脸面挂不住,才尽力挤出点眼泪,以缓解自己的尴尬。他本以为已经掩饰得够好,可是听了两人的对话后,他才明白,在对方眼中,这不过是一场拙劣的闹剧!

一时间,他羞愤欲死,眼睛紧闭着,不敢看人,现在,他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再不出来!

便在此时,一阵淡淡的幽香扑入口鼻,与地上的尘土味混杂在一起,颇有一番奇特的味道。他愣了愣,脑中反应过来,这正是妖凤的体香。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妖凤火红的裙袂,数十层细纱织成的层层帘幕,便如同飘扬舞动的火焰,霎时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你这徒弟倒是面善!”

类似的话语,李珣早听得麻木了,然而,妖凤随后的动作,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被提了起来,不过比齐芸略好一些,自己的脚还沾着地。这让他得以在近距离观察妖凤的脸庞,即使是如此贴近的距离,他仍找不到对方脸上有半点瑕疵,只不过,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让他的心中只有颤栗。

妖凤松开了手,让他自己站着,李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颤抖的双腿稳住,保持住平衡,只是那“咯咯”的牙齿打战声,还有“簌簌”抖动的衣物,都完全显露出他心中已漫过极点的恐惧。

看着他的模样,妖凤笑了起来:“何须紧张?且看你师父。”

李珣依言扭转着僵硬的脖颈,但还没看到目标,便感觉到一片温软,贴在了他的侧脸上。

他当即两眼发直,全身僵硬得像块木头,耳中恍恍惚惚听到妖凤的笑语:“林郎,可觉得像吗?”

像什么?

唯一有价值的念头一闪而逝,而在随后的时间里,他只在脑中想着一件事——她贴着我的脸……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

当这个想法最终成为一个经由大脑确认的信息后,李珣身上一软,像烂泥般瘫倒在地,发自本能的肉体感觉过后,他心中的恐惧便如同海啸般,冲刷过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耳边传来林阁冷冷的笑声,中间还有些微的切齿之音,李珣本以为这是因林阁痛恨自己配合妖凤羞辱他,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林阁并没有这么小心眼!

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的脑中已经是一片浑沌。可是,就在这浆糊般的思绪里,他猛地打通了关窍,一道灵光闪现,便如同暗夜之中惊起的闪电,“喀喇喇”一声响,映得天地一片煞白。

难道……是玉散人!妈的!老子的脸竟然像玉散人!

李珣瘫在地上,心中情绪,由发现事实引起的惊惶,以及生了根的恐惧交杂在一起,连续几个大浪,将他没顶。

他被这变化弄得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可脑中却是出奇的清明。

因为,只有这个答案,才最合理。

他立刻想到坐忘峰的青吟仙师,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为什么会让他去拜见钟隐,又为什么会改变他的面容!

还有清虚、明玑等人异样的态度,当然,最可视为铁证的,就是现在妖凤与林阁打哑谜似的对话。

玉散人!只有玉散人,才能成为这个最关键的枢纽,将玉散人放在所有异状的中心点,一切的线索,都从这里穿过,再归拢清楚!

而且,这还是他改换面容之后的结果,如果不变的话……那又将如何?

那隐隐的结果,让李珣整个身子彷佛浸在了冰水里,血液冷凝。

妖凤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这徒弟,没有那人半分的能耐,却长了这么一副面孔,岂不是找死吗?”

听到了一个死字,李珣的心便如同掉进冰窟里。难道,这便是妖凤杀他的理由?

他想逃走,只是现在却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想指望林阁,可是,对方现在又哪来的精力来管他?

李珣可以感觉到,林阁身受重伤于前,又被妖凤刺激在后,双重打击,早就击垮了他的意志。此时,他虽然还是嘴硬,可却了无生气,应当是希望能激怒妖凤,只求速死。

可是,他又怎能如愿?

果然,妖凤对林阁切齿的冷笑,十分享受,她的语调也越发地轻盈,这比刚刚那平淡无情的语气,更让人心中发紧。

而在此时,妖凤说出了一句话:“林郎,不如你替自己选一个报信之人?”

李珣脑中轰然炸响,心脏在大力的抽搐之后,又猛地膨胀开来。软烂如泥的身子,刹那间紧绷得像一块石头,便开始了比刚刚更为剧烈的颤抖。

沉静了好长一会,山道上没有半点儿声息。所有人的呼吸全都停住了,而在李珣行将崩溃之前,林阁终于开口,只是话音显得有些疲惫和沙哑,也失去了强自为之的平静。

“性命操之你手,多说无益,还是随你吧!”顿了顿,他忽又一笑,笑声中,不知有几多苦涩:“凤凰儿,如此拖延,真不是你的性格!”

“如此就好,林郎不必心焦!”

妖凤淡淡应了一句,对脚下的李珣再不看一眼,转过身去,一股真息发出,将齐芸也打醒了。

“该让这女孩儿也有个机会才是。”

妖凤的兴致颇高,正因如此,李珣活命的机会,便被分出了一半。他埋着脑袋不敢抬头,只听到齐芸呻吟了一声,然后,便又是一声尖叫,而且,这叫声竟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聒噪!”

妖凤说话的同时,空气似乎瞬间升温,然后,整个世界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李珣的身子抖了一抖,尽管眉眼低垂,但他仍看到一点黑灰擦着地面,飘到远处。

妖凤轻声道:“就便宜你了吧……我终究还是喜欢清静。”

由于齐芸的愚蠢,李珣出奇轻松地获得了那唯一的生存名额。

“……活了?”李珣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前一刻,他的身子像岩石,而此时,他则像是化进了身下的山道中。

这是完完全全的放松,所有的肌肉都在刹那间脱离了意志的操控,他的眼前也像是蒙上一层白纱,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然后,他下身一热,一股水流在两腿间滑下,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裤,骚膻气味弥漫山道。

李珣终于隐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而这次,却是真的——或许是因为他遍体的骚气,妖凤拂了拂衣袖,便将他远远地甩在一边,注意力也完全放在林阁身上。

李珣哭了半晌,总算能壮起胆子,偷看他们的表情,而这个角度,也是恰好。

这时候,他看到妖凤是一脸柔情,而林阁,则是满面的坦然。

而倏忽之后,林阁蓦地展颜一笑,笑容里,竟也有几分情意。可是,与这笑容不怎么搭的,却是他话中的内容:“凤凰儿,且让我猜猜,你为我准备了什么死法。”

妖凤明眸流转,面上表情也越发柔和,笑了一下,应道:“好!”

如果只看不听,李珣必定会以为他们是在调情。如此诡谲的情景,实在让他怀疑,这对男女的心智是否正常。

妖凤也就罢了,本就是万年妖物,与常人大不相同,可是林阁如此,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林阁从容道:“这倒好猜得很,你手上折磨人的法子,无非就是‘百劫火’、‘炼狱火’、‘大光明火’、‘七情火’等等。”

“我料你必不愿让我速死,而且,你纵有千百种折磨我的法子,到头来,也只是为了一吐当年的怨气;你不但恨我,也恨我师门,因此必定会想法子折辱我,且殃及师门!你留下我的徒儿,正是如此想法。”

“这样算来,那‘七情火’,可控人心智、噬咬六欲,正是个中妙招……”话说及此,他摇头一笑,便再不说下去。

而看妖凤的表情变化,显然,林阁猜对了!

妖凤娇颜上露出惊异之色,她道:“若林郎仅凭猜测,便可断定此事,妾身却是不服!”

林阁无声一笑:“你说得没错,确实还有一个根据……我那祈碧师侄,被禁在岩壁之上,走脱不得,想必也是你的手段……”

李珣闻言一震,却听得妖凤轻笑一声,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便有一个人从山涧中缓缓浮了上来,此人正是祈碧!

祈碧看来,亦是样貌狼狈,衣袍不整,还有多处被刚刚的劫火给烧破了,露出雪白的肌肤。

她此时虽然全身被制,但神智却清楚得很,脸上犹有泪痕未干。当然,李珣清楚得很,这眼泪绝不是为他而流,自己刚才的丑态,想必早就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他又将脸伏下,一波滚烫的热浪在他脸上烧过。

林阁的语气没有半丝变化:“‘七情火’用在这里,阴损得很。凤凰儿,你在夜摩天却是长了不少坏习气。”

妖凤淡淡应道:“近墨者黑,见得多了,自然也学了些。”

说话间,祈碧已落在了妖凤手上。她身子软绵绵的,看不出被禁了哪里,像个布娃娃似的,任由妖凤摆布。

妖凤纤长的手指自她脸上滑下,同样雪白的肤质,轻轻厮磨,感觉是说不出的妖艳动人。

祈碧不知对方的想法,但也知前途凶险,这种有些诡异的接触方式,更让她心中惧意大增。

林阁眉眼间抽搐了一下,道:“便是古魔头,也鲜少用这种手段……”

妖凤脸上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随即化为森森寒意:“我偏偏学会了,也觉得这手段颇为有效,林郎不必相疑!”

她的手指从祈碧脸上划下,越过脖颈,抵在前胸敏感之处。

祈碧心中虽惧,却也忍不住红潮上脸,想挣扎又动不了半根手指。只能任妖凤在她胸口轻轻一捻,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不知何时,她声音的禁制已经被解开了。

“确是我见犹怜!”

妖凤似是叹息了一声,闻得这一声叹,一边的李珣却是寒到了骨子里。妖凤的态度实在太过诡异,而她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七情火!”

李珣偷眼看了一眼林阁,又看了一眼祈碧,妖凤要干些什么,他已经想到了。

果然毒辣!

林阁是长辈仙师,祈碧是后辈弟子,在崇尚尊师重道的明心剑宗里,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起因为何,那后果都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

折磨侮辱林阁倒还在其次,真正要命的是,如果宗门名声被搞臭,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扳回来的!

那个时候,明心剑宗还有什么脸号称“东方第一宗”?

妖凤这一手,虽然卑劣到有失身分,却可正中要害!

想到这里,李珣心中又是一动:“如果是这样,祈碧便不至于死去……留下这一个活口,便会如同千年之前的青吟,成为让宗门难以招架的难题;千年之前,还有钟隐横空出世,淡化了那污渍,而今日又当如何?”

而且,对李珣本人来说,他现在的作用便十分尴尬了。他是以一个“铁证”的身分存活下来的,他活着的目的,便是让这件事情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只要有他在,明心剑宗便没有办法洗清嫌疑!

但到了那时候,他又是什么东西?

可以想见,他未来的生活,将会是如何悲惨的日子。

或许,刚刚若能死去,会是一个更正确的选择。虽然现在他是自由身,但却全身发软,所谓的勇气,早就随着那一滩污秽,流泻得干干净净……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不死……只要不死便有办法!”

也许是一切都已经看透的缘故,相比之下,林阁便要从容许多,他看了一眼祈碧,却是不焦不躁:“这法子确是阴损得很。只是,我求生无望,难道求死亦不能吗?”

妖凤深幽的眸子里,闪动着耀眼的火光,她只是冷冷一笑。

“你怎能轻易死去?”说着,她手指一动,一抹青色的火苗在上面燃起,此时,林阁突然全身剧颤,双肩肩胛下方,两束同样颜色的火束破体而出,交织成链状,有如实质。

“有‘锁魂链’种在体内,你想自绝以求解脱,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林阁脸上发白,虽然已坐倒地上,身体仍是难以支撑,摇晃了两下,几乎要躺下去。这时候,妖凤弯下腰,将祈碧轻轻地放在他身边。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的接近,呼吸可闻,然而,他们中间偏又放了一个祈碧。

两人眼神在瞬间接触。林阁表情平静,而妖凤,却是浅浅一笑,风姿万千。

紧接着,妖凤伸出一指点在林阁额头,一旁的李珣只听到“哧”的一声响,便看到林阁本来清明的眼神,在刹那间转为浑沌的暗浊。

妖凤的手掌顺势在他脸上滑过,眼眸中却有着万缕柔情,只听她幽幽叹道:“正是吉日良辰……林郎,你便安享这最后的日子吧!”

话音方落,她便看到林阁眼眸深处,那一点阴冷森寒的光——没有半点迟疑,妖凤体内浑厚的火元真息瞬间迸发,身体像是一颗逆行的火流星,向后暴退。

然而,仍是晚了——一点冰寒的真息,如利针般钻进她的小腹,虽是入肉数分即止,然而,阴损凌厉的真息,却对她的火元体质产生了最大的伤害。

这是一种专门对付她的功法,对她体内的气脉流转、窍穴虚实,都做了针锋相对的布置,如果不是她这百年来,功法有了些许改变,这一击,肯定能让她遭受难以治愈的重创!

即使如此,她也吐了一小口鲜血,艳红的血滴在山石上,溅洒出了一连串血花。

林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依然苍白,可是恢复清明的眼眸里,却是光芒炽盛,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两人相距十余步,冷冷对峙。

良久,林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凤凰儿,即使我余日无多,却也不想用这种死法。”

不知为什么,李珣总觉得林阁此时的嗓音,有些奇异的杂声。

妖凤拭去唇边血渍,脸上也不掩藏她的惊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话间,林阁体外青焰织就的“锁魂链”顿时化为漫天火星,渐归虚无。

林阁指了指脑壳,略有些自嘲地道:“用这里。我花了一百年的时间在思考,如果碰到你时,该用什么手段;我日夜思虑,也几乎想到了每一个细节。如果连这都没办法解决,那我这一百年,才是当真虚度了!”

妖凤略一皱眉,随即又道:“那么,你刚才那第一次偷袭,也是存着骄我心志的念头?从那时起,你便开始算计我了?”

林阁笑而不答,紧接着,他身形一个晃动,眨眼间跨过了这十余步的距离,一拳轰下——李珣只觉得眼前一花,猛烈撞击的狂风从两人周围迸发而出,贴着地面一卷,当场让他成了滚地葫芦,一阵天旋地转,险险滚落到山涧中。

这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李珣再睁开眼时,能看到的,只剩杳无一人的山道,而天空中正有殷殷雷鸣轰然而下。偶而扫下一道余波,更将山道左近的岩石划出深深的刻痕。

“逃!趁两人对拼的时候……”李珣脑中闪动着这个念头,只是他一抬头便看到了祈碧,她身体仍然被制,躺在山道上,但却被方才散溢的罡风吹到了十余丈外,险险又要掉到山涧里。

救还是不救?

这个冲突也只是一闪即逝,他勉力爬起身来,向祈碧那里狂奔。一边奔跑,一边祭出青玉剑。

十余丈距离,跑过去仅是眨眼工夫,他去势不停,一把拽起祈碧,搂在怀中,纵身向山涧处跳下——青玉光芒一闪,停在他脚下,真息瞬间迸发,便要冲入深涧,借地势逃脱。

便在此时,林阁那听不出喜怒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你要到哪里去?”

李珣呆住,然后猛一回头,在确认说话之人的形貌后,大喜叫道:“师尊!”

这一声叫唤却是发自肺腑,没有半点勉强做作。

林阁此时虽然样貌狼狈,伤处不少,可是左近已没有了妖凤的踪影,难道已被他给打退了?

李珣心中一松,却发现自己现在的举动,在林阁眼中,应是颇不仗义,也为之一窘,连忙卸了剑,跳上山道,正待开口解释,林阁已从他手上要来了祈碧,随手一指,便解了禁制。

祈碧禁制一解,便自行挣开,落在地上,眼中却是一红:“大师伯……”

才开了个头,她便哽咽得说不出话。这还算坚强的,换了旁人,看着十余位同伴化为飞灰,恐怕早就精神崩溃了,与她相比,李珣便少了三分骨气。

李珣心中有愧,不敢抬头看她,心中却在想,回到山门,该要如何挽回面子。然而,耳边却听林阁道:“你们两个,分头逃命去吧!”

一句话让两人惊呆了,一起抬头看着他,却见林阁口鼻之间,正有细细血丝渗出,形貌凄惨至极。

即便如此,他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刚刚被我骗退,但却瞒不了太久,很快就会折返……你们分头逃开,或许还能走一个。”

祈碧悲叫一声师伯,再想说话,却被林阁一把抓住肩膀,向山涧外甩出,这个动作比什么话语都要有力,祈碧绝不会不明白林阁的意思。

只停了半息时间,深涧中一道虹光冲天飞起,在山道高度略微一顿,便光芒大盛,冲入云层。

“她想为你吸引注意……”林阁冷冷看了弟子一眼。

李珣当即矮了半截,可是接着却听到林阁一笑。

“果然,你最像我!罢了,何必多想,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你也去吧!”

李珣心中战战兢兢,却也知道现在绝不是多话的时候,一咬牙,再磕了个头后,掉头便走。

只是脑中嗡嗡作响,好几种心情杂在一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李珣毕竟没有祈碧的高风亮节,御剑之时,只敢将剑光压得极低,贴着山林飞行,这极考验他的御剑能力以及胆色,但此时死亡的威胁如芒刺在背,却有助于他的超常发挥。

感觉起来,他此时的速度和在高空中飞行时,几乎没有两样,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便沿着山脉飞出了数百里之远,想来即使那妖凤追来,一时半会也未必能赶得上。

此时,他也感觉到有些气促,应该是因心中紧张,才使真息消耗远胜平日,才走了这么一段路程,便难以为继。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不得不放缓速度,慢慢调运气息,稳定心绪。这一静心,“玉辟邪”的妙处便展现出来,丝丝凉气迅速布满心窍,狂跳的心脏很快就安定下来,又觉得凉意随血气上脑,也让灵台恢复了清明。

一回复正常,李珣御起剑来就灵便了数分,脑子里也闲不住,刚才事件的每一个画面,便如走马灯般在脑中不断闪过,仔细思量其中关窍,尤其是关于玉散人的部分,愈想愈觉得其中极有深意。

记得当时“坐忘石”透析自己三生时,得了一个“孤煞”之相。当时,青吟、清冥就认为他是某修士度劫失败,三生俱灭,而又护住一线灵识的转世之体。

如果说那修士便是玉散人,则一切便都有了答案。可是,看青吟、林阁,尤其是妖凤的态度,那玉散人分明还活得好好的!

这却又是什么道理?

李珣隐隐觉得,如果能解开这个谜题,那他今后的路途,将会明白许多。

脑中思绪不停,御剑的速度却是丝毫不慢,眼看又飞出上百里路,都已经快要飞越天都山脉,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个距离,应该已经安全了吧!

李珣开始回想人间界与通玄界交接地带的分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回山上报告这件惨事,也只有到了山上,他的小命才真正有了保障。

正思量间,头上忽地一声轻笑:“你要去哪里?”

第二节 巧遇

“你要去哪里?”

在半炷香前,便是这一声招呼,让李珣惊喜非常;而此时,他听了这句话,却有一缕寒意,从尾椎直上脑门,全身肌肉,尽数僵直,脚下一滑,便一头撞上山去——枝叶断折声不绝于耳,也不知身上被划了多少印子,李珣一头撞在树根上,满眼星星乱冒,与此同时,他身边的空气也灼热了起来。

“不要杀我!”他尖叫起来,额头上黏黏的液体滑下,应是被硬物撞破了头,但他却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翻起身来,闷着头在密林中狂奔。

斑驳的树影化成了一条条细密的丝线,抽打在他身上,彷佛一张绝望的斗蓬,当头罩下。

周围空气的温度不停地上升,时时刻刻提醒着李珣,那致命的威胁依然存在。

这个时候,饶是“玉辟邪”如何神奇,也平静不了濒临疯狂的心绪。

“磅——”

慌不择路之下,李珣已分不清影子和实体的差别,一个恍惚,撞上了树干,新伤旧痛加在一处,让他眼前一黑,身子立时便软了。

这一撞,也撞碎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勇气。

血水沿着他的眼角滴在地上,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与鲜血同色的衣裙在朦胧中显现出来,细纱织就的裙袂正随着山风微微飘动。

“饶了我!”

他呻吟了一声,艰难地翻了半个身子,想伸手去构那片裙袂,这是绝望的乞讨,他希望能够讨回自己将被攫走的小命。

那片裙袂向后飘了一步,没有让他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觉到,这位握着他生死荣辱的“大人”,正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或许,她正在考虑是否做个人情;又或许,她正在考虑究竟从哪儿下刀!

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刹那间布满了全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那么一丝奇异的酥麻感从身体深处流淌出来,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身体。

是什么?让他全身都酸酸软软的?

他侧躺的身子摇晃两下,最终还是翻了过来,脸面朝地,匍伏在地上:“元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他应该是在嘶叫吧!可是,那声音却彷佛是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又像是一只苍蝇,嗡嗡地低鸣着。

他终于还是跪地求饶了,他做了之前本就想做,但却没脸做的事。

他心中唯一还可聊作安慰的是——如果他不跪,在恐惧的重压下,他也保持不住正常的样子;倒是跪下来后,在四肢、头颅尽数贴地的同时,他还能感觉到那么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伤口甫接触污浊的土地,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但这些,比之心中的屈辱,则差得远了;而心中的屈辱,比之宝贵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时候,周围没有旁人,自然也就没有面子的问题,当所有制约他求生欲望的束缚尽皆斩断后,他就再也没理由保持那一点矜持了。

“聒噪!”

妖凤淡淡地骂了一声,便让他近乎嚎啕的嘶叫声,被一刀斩断。他用额头紧贴着地面,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而这紧绷的状态在数息之后,就变成了瑟瑟的颤抖。

他越是紧张克制,这颤抖便越是明显,直至他再也压抑不住,整个身子更牵动了周围的枝叶,簌簌作响。声音虽不大,但思及妖凤方才那声“聒噪”,却比惊雷还要可怕!

他努力地转动着眼珠,希望能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妖凤的神情,但他拼尽全力之后,所能看到的,也只有那一片血红的裙袂,还有一点时隐时现的精致鞋面。

这血红的颜色,便是一团幽幽的妖火,一点一滴地吞噬着他的希望,再分泌出丑陋的浊液,注入他已经近乎干瘪的心房。

“你……想活?”

妖凤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倾向,但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刺激。

李珣猛地一颤,软绵绵的身子在地面蠕动了两下,费力地缩短与妖凤的距离后,才艰难地抬起脸来;这张脸上,被泥土、眼泪、鼻涕抹了一层,遮去他最后一点俊秀,余下的,只有狼狈和卑微。

他口中连迭地叫着:“想活,想活!求元君您大发慈悲,您大发慈悲啊!”

妖凤对他这副面孔颇感兴趣,竟还低下头来,仔细地观看,道:“你这情状,若被那狂生看到,必定会气闷非常。”

李珣隐隐感觉到,那所谓的“狂生”,应该就是指玉散人——若真被玉散人看到一个与他面目雷同之人,竟会如此卑下龌龊,大概会立刻将他一掌劈死,免得留在世上,丢他的脸。

只听妖凤又道:“可惜林郎终究不是你,否则,此时想必又换了一个局面……”

李珣也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这便是说,如果林阁真能像他现在这般,抛去一切尊严,“装”到这种地步,妖凤未必能够分辨出来。

只可惜,林阁心中毕竟还是有那么一分傲气在。

李珣闻言,心中郁塞更重,却不能开口,只能继续磕头求饶。

妖凤不想再与他纠缠,因此又离开了些距离,避免被他的脏手碰到,淡淡地道了句:“去拾了剑过来!”

李珣闻言身上一软,知道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

青玉就落在数十步之外,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一把拿起了剑,已不敢再动什么心思,赶紧乖乖地走回来,旋而又跪在地上。

妖凤伸手将青玉摄了过来,略一打量,摇了摇头:“可惜了这一把好剑!”

但她这话并没有半点故意折辱李珣的意思,事实上,李珣也不配她用心思。不过,这实实在在的一句评论,却也是最伤人的。

李珣心里却早已麻木,也不管她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比京城里贵妇人养的小狗还要乖顺。

“去看你师父最后一面吧!”极微妙的,妖凤的语气中竟有一丝悲悯。

当然,这怜悯的情绪绝不是因他李珣而生。

花了一些时间,李珣又回到刚刚的山道上。

这里的面貌已经是全然变了样,狭长的山道被巨大的力量凭空斩成了两半,周围的山壁也是千疮百孔,危石时时从残破的山体上滑落,一眼看去,天都峰倒似马上要崩塌了一般。

林阁就躺在一处乱石堆上,四肢被外力强行扭成了畸形,全身的骨头更不知断了多少,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却不敢有丝毫动作,他望向妖凤,想从她那里得到些信息。

妖凤却没有半点表示,李珣僵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如针扎一般,不自在到了极点。

这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很久,他才勉强鼓起勇气,向林阁那边走去,碎石在他脚下“喀喇喇”地响着,发出临近崩溃的哀鸣。

距林阁还有数步远的时候,李珣发现,林阁已经感应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似乎想转过头来,但是,他已丧失了这样的能力。

看到他这副模样,李珣心中一酸,差点就要冲上前去。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生命的眷恋程度,显然更胜一筹。

后方风声飒然,妖凤也来到李珣身边,微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话:“瞧,他就在那儿。你若想活,小命便着落在他身上!”

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更有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直接贯入李珣脑际。

她略略吩咐了两句,看着李珣脸上先是迷茫,继而惊讶的表情,又是浅浅一笑,向后退去。

李珣呆在那里,手上一凉,却是青玉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妖凤在背后轻推了他一把,这是一次无声的催促,也是死神敲响的钟声。

李珣颤了一下,向前迈步,离林阁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到林阁正微微抽搐的肌肉。

然后,师徒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原本林阁的眼睛已布满了血丝,目光涣散,但在看到李珣的那一刹那,眼神却猛地一亮,可随即又黯淡下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李珣竟在林阁眼中,看到了那么一丝丝的乞求之意——“只求速死!”

只要李珣一剑下去,捅入要害,就可以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李珣自己的性命又该如何?

李珣唇角抽动了两下,自他对妖凤下跪求饶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因林阁的乞求而有所动心。否则,他那彻底失去的人格跟尊严,还能换来什么?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尊,对不住了!”

言罢,他手腕一抖,剑光闪过,几个碎布条散射四方,林阁下肢的衣物被剑气扫净,露出赤条条的下身。

林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他全身骨骼碎了七八成,便连脖子也遭到重创,当真是出气也难。而此时,竟能发出如此清晰的叫声,显然情绪已激动到了极点。

李珣闭上眼睛,向后退去,但才退了半步,忽又被妖凤挡着。

“睁开眼睛!”妖凤的声音有李珣无法抗拒的霸道,他只得睁开眼睛。此时,林阁又是一声嘶叫,只是这一次,却要低哑得太多了。

李珣只一扫,便知道事情的症结所在,他的脸上色红白交错,半晌之后,才想起要移开眼睛。

林阁更是不堪,身体挣动两下,竟是昏了过去。

“林郎醒来。”妖凤的嗓音温柔如水,袖子在林阁脸上一拂,便将他唤醒。

林阁“呃呃”叫了两声,李珣在旁边听着,似乎是“杀了我吧”几个字,这个内心高傲的男人,终于也禁不住受辱,向身边的仇人乞饶了。

他不过是想死罢了!

只是,妖凤却剥夺了他求死的权利。

妖凤轻轻地坐了下来,彷佛坐在温软的绣榻上,她伸出手,揽起了林阁的上身,让他躺在自己怀里,这一连串的动作,便如一位深情的少妇正侍候着自己的情郎。

李珣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心脏都冻结了。

他看着妖凤纤长手指,从林阁的脸庞滑下,轻抚过胸口、小腹,最终停在他的下身。

这画面本是香艳绮靡到了极点,可看在李珣眼里,却积郁得令他无法呼吸。

因为,林阁的下体,那象征着男性身分和尊严的阳根,此时已近乎于无!像一点发育不良的蚕豆,萎缩着,甚至还在瑟瑟发抖——毫无疑问,这现象绝不是自然的变化!

尖锐的嘶叫声,像一根尖针,抛上了半空,细细的,如游丝一般。李珣听在耳中,却觉得整个身子都被它给扎透了。

妖凤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的手指似乎又微微拨弄几下,这动作,就像是在摆弄着她喜爱的玩具,林阁的尖叫声也断续得不成样子,最终还是嘶哑着破灭了。

李珣尽力偏移着眼神,身上完全被冷汗湿透了,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他在恍惚间只听到妖凤这么讲:“果然,你……不如他……”

她的声音温软柔和,却处处透着冰寒的味道:“若是他受了挫,只会精修苦练,着力钻研,务必使修为凌驾于仇人之上,再将失去的面子十倍百倍地拿回来;而你不同,你好没耐性。为了仇怨,你连一百年都等不及!化去元阳,只求真息变异,使修为狂进猛取,却把自己变得不男不女……林郎,你可还配做男人?”

“毒妇!”

这恐怕是林阁最后一次清晰的发音了,这是用血肉挤出来的嘶喊,蕴含于其中的痛苦和怨毒,便是李珣听来,也觉得肌肉抽搐,遍体生寒。

然而,妖凤听了,却仅仅是微笑而已。

至此,这对百年之前的夫妻,已撕去了最后一点温情的面纱,将各自心中,最阴暗的一面,摆在对方眼前了。

蓦然间,李珣已不懂如何呼吸了。

林阁最终还是被抛在了乱石堆上,或许是妖凤再没有表示“温情脉脉”的兴趣了吧。她站起身来,用一块洁净的香巾擦了擦手,再用火焰将其化为灰烬。

林阁胸口最后一点起伏也没有了,但修道人过分坚强的生命力,仍在他的体内盘据不去,将这最后一点的羞辱,慢慢地送入他全身每一个角落。

“你过来!”妖凤向着李珣道。她的微笑好像是提前刮来的深冬寒风,直吹入李珣心底。

李珣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上去,在距妖凤一步前停了下来。妖凤的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又因为他的畏缩,使这差距更加明显。

妖凤微微低头,直视他的眼睛,李珣哪能抵挡,忙低下头去,做谦卑状。然而下一刻,妖凤纤长如玉的手掌,竟轻按在他胸口上,李珣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可能将他挫骨扬灰的热力。

他骇然抬头,惨叫道:“不要杀我!”

妖凤回以笑容:“谁要杀你?”

话音方落,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自她手中涌出,在李珣胸上一撞。

只觉得胸口一闷,李珣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当真如腾云驾雾一般。

而在他飞起的一刹那,一记重重的耳光搧在了他脸上。

“你日后若敢近我十里之内,我便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珣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脸翻滚飞下了天都峰,这一记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脸上的皮肉,将他整个脑袋都打得大了一圈!

他恍惚间想到,方才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刚刚与妖凤的侧脸相贴之处。

然后,他便真的昏迷过去了。

便是摔个骨肉化泥,他也管不得了!

秋雨绵绵,渐成帘幕,渐深的寒意从雨中透出来。

这几日,通往天都峰的道路上,车马渐稀。不过,在这一路段上,此时正有一行车马,在雨幕中行进。

一行约有近百人,数十匹马,两三辆车,虽在雨中,行进间却秩序井然。中间的车子,乃是极华美的油碧车,驷马并行,极是尊贵。

中央的车子里,不时传出低弱的咳嗽声,中气虚弱,嗓音沙哑,显然是中老年人、气虚不调的症状。

这咳嗽的人开口说话,却是一位老媪:“雨天前来,想不到这路却是如此难行……”

有一个年轻的女声接话道:“这里是土路,过不远便是青石铺道,那便平整得多了,太妃再忍耐些时候……”

顿了顿,这声音又道:“这几日秋雨恼人,天象又乱,太妃您身子骨不好,这敬神乞愿的事情,何必亲自前来,若病了起来,极是难治……”

老媪冷冷一笑:“我只道你们都不尽心,我那孩子说舍便舍了,如今要招回来,又有几个愿意的?”

这话一出,车子里便安静下来,老媪怒气出来,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见那个胡涂老儿,并求阎君,让我那可怜的孙儿永录仙籍,不要再受这世间苦楚……”

说着,她便忍不住哽咽起来,车内人都劝慰着,却又被她骂回,一个个不敢吭声。

后面马蹄得得,一人纵马从后方赶上,经过车子边时,一个眼神落下,便让那些随车护卫噤若寒蝉,不敢再有轻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驱一行最前方,向着前面一人叫道:“巩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颇为粗豪的大脸,只是眼中精芒闪动,显出几分精明的神气,他看来人,乃是副手张济,也露出笑脸,道:“老弟唤我何事?”

张济面皮焦黄,有几分病容,但眼眸开阖间,电芒流动,使人不可逼视,修为比巩大人还要强上几分。

他放缓马速,先行了一礼才道:“大人,看这雨势,今晚应该是停不了,雨夜路上又相当湿滑,今天绝对无法回到城里,所以,我们或许应该做些准备……”

巩大人摸了摸胡子,点头道:“老弟所言不差,就请那观中道士,为我们准备斋饭;而夜间护卫之事,也不能有闪失。不如,老弟你先行一步,去安排一下。”

张济应了一声,正想着夹马加速,眼中却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声。

略慢他半拍,巩大人也发现异状,同样是轻咦一声,随即,他一打眼色,张济会意,座下骏马速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数丈,张济举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一声响,殷殷如雷鸣,随即腰刀出鞘半截,马速再增。

巩大人紧盯着他的举动,已将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边护卫,都拔刀出鞘,箭上弦,一有异动,便可发力。

张济勒马回头,迎了过来:“巩大人,是个道人,倒在路边,不知是死是活!”

巩大人叫了声倒霉,挥挥手道:“把他扔远一些,莫惊了太妃!”

此时,中间油碧车上,有一个丫鬟探出头来,遥遥呼道:“巩大人,太妃垂询,前面可有事端?”

巩大人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请太妃宽心,只是个昏倒的道人挡在路上!”

丫鬟缩回头去,可马上又探了出来,高声叫道:“巩大人,太妃唤你,有话吩咐!”

巩大人微微一愕,却也不多言,当即甩蹬下马,走到车前,应了一声:“太妃有何事相召?”

车内老媪咳了一声,开口说话:“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愿,我们应当多行善事。那个道人就将他收留起来,送到灵台观去,由松风观主安排便是了……”

巩大人略一迟疑,应了声是,随即让护卫将这道人提上马来,让他陪张济一起去灵台观。

这段插曲过后,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从昏迷中醒来,他眨眨眼睛,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觉得身上盖了一层被褥,可贴身衣物却还是湿的,被体温一暖,极是难受。

更要命的是,这感觉,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溃的山道,燃烧的枫林,化灰的师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喷发的火山熔岩,瞬间胀满他的脑袋。

灼热的感觉“轰”地贯穿全身,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屈辱的感觉仍在体内奔走,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

恍惚间,有人在喝骂,然后,便是两记拳头打在他脸上,只是,上面的力量,却弱得可怜。

即使他现在仍是很虚弱,但真息自发反震,还是让这轻率出手的家伙,吃足了苦头。

“哗”的一声响起,似乎有人撞破了门板,这声响,也让李珣从激动的情绪中回复过来。

他的视界渐渐恢复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个丫鬟清秀而略显恐惧的脸。在她身侧,洞开的门户外,有一人正想挣扎着爬起来。

“这是哪里?”李珣盯着眼前的小丫鬟,脑中却在迅速整理思绪,揣测这是什么地方。

那丫鬟已被吓出泪来,向后缩了一下,依在墙上,却说不出话。

李珣心中不耐,又轻喝一声:“说话!”

“灵……灵台观!”丫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出声。

李珣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这应该是人间界的某处道观了,否则哪会有这么窝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晕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这儿……”

她话中有些称呼似乎有意模糊了,李珣心中了然,想必是什么身分尊贵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

他也不在意,低头检查一下周身重要的配饰,凤翎针和玉辟邪都在,只是青玉剑不在身边,房内也没有看到。

李珣本想问这丫鬟,但想想还是算了,便直接迈出门去,看门外那人还是挣扎难起,便用脚尖点了他一下,度过一道真息。

“我的剑呢?”

那人劲装打扮,应该是护卫一流,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拿眼恶狠狠地看着李珣。

李珣懒得和他计较,也并不担心青玉的下落。这剑与他心意相通,在人间界,绝没有人能将这剑偷去。

看这护卫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说话,我自己拿来便是!”

言罢,他心念一动,真息透出体外,只觉得数十丈外,剑吟声声,正是宝剑通灵,指引方向。

他也不举步,只是剑诀一引,那处光华一闪,青蒙蒙的剑气冲天飞起,眨眼间就落在他手上。

那护卫的眼珠几乎要掉了出来。

看着他的可笑模样,李珣抽动嘴角,笑了一笑,沉郁的心情竟也好转了一些。

这时他又觉得刚刚举止略显粗暴,毕竟也是人家将他从路上拾回来,如此对待,确有迁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贵主人相助的情分,日后必会报答!告辞!”

他再一点头,想御剑飞起,又思及不可惊世骇俗,便只是脚下施力,跃上墙头,准备徒步离去。

便在此时,耳边“嗡”的一声震鸣,是弓弦声响,却无箭矢破空之声。

李珣皱起眉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焦黄面皮的中年人举着一张弓,向这边冷冷看来。

刚刚便是他拨动空弦,发出警告。

这也就罢了,若只他一人,李珣大概会直接冲天而去,连眼神都懒得回一下。

可是,在那弓弦声响后,这屋宇四周,竟冒出数十名持强弓利箭的大汉,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

李珣相信,若那个黄脸汉子一声令下,这数十枝利箭,便将同时朝自己身上招呼!

说实话,李珣此时,虽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对数十张强弓的经验,却还从未有过,也不知自己能否挡下,心中不由有些紧张。

他也奇怪,在人间界,弓弩乃是官府严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过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卫护,再正常不过,但戒备如此森严,似乎有些过头了!

紧张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该如何应对,则是最重要的事。

李珣调匀气息,冷冷盯着数十步外的那个汉子,手握住剑柄,只要这人敢下令发箭,便第一时间砍了他的狗头下来!

数十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只不过区区一息便可越过!

在他冷眼盯视之下,那汉子眉目一动,显然也有感应,随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这边扬声道:“你这道士,好生无礼,我家主子救你于危难中,你却伤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辞而别,却是什么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的云袍,正是道装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分,被人误会也属正常。

其实他也不愿冒险,看对方似乎没有要直接动手的样子,心中缓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顺着这人的语气回道:“贫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失礼之处,也向你家护卫说过,自问尚无天大的过错,却只见你们用利箭威逼,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汉子笑了一下,面色大见缓和,却不让手下收弓,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又看到有人前来,便转过脸去,叫了一声“巩大人”。

李珣也转过目光,看到一个大胡子上了房顶,眉头不由一皱,这个人看起来,怎么如此面善?

正思忖间,两人已打了个对眼,那个大胡子眼光凌厉,乍一看去,凶恶得很。这模样,让李珣更觉得熟悉,正疑惑间,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细细的疤痕,擦着鬓角,通向耳后。

这疤痕便似是一道强光,刹那间将他的心照得透亮,他只觉得心口一堵,差点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巩维!”

大胡子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点精光:“你认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啸——李珣心中再无怀疑,一个转身,直跃起空中十余丈高,青玉随即出鞘,青光一闪,已驾着剑光远去了,只留下那些护卫张口结舌,如在梦中。

也不知飞了多远,李珣心中,无数情绪一发地涌了上来,上冲脑际,便是有两块玉辟邪也挡不住了,自小到大那无数场景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现,最后又归于那一条浅浅的疤痕。

巩维,他怎会忘了这个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李珣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还记得那日午后,父亲领这人进来,言其有万夫不敌之勇,双臂有千钧之力,李珣好奇不过,便让这大胡子拉开挂在墙上的一把强弓。

当时,那一把比他还高的大弓,被大胡子轻松拉成了满月,接着再一用劲,便将其轻松扯断,崩断的弓弦抽在他脸上,便留下了这道疤痕。

曾几何时,此人脸面流血,依然不动声色的狠劲,成了他小小心灵暗自崇拜的对象,对那条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记忆深刻。

随着年龄的渐长,阅历增加,他幼时的心情再不复见。可是,这一道疤,这一个人,尤其是这人身后,扯出来那一连串已渐渐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突如其来,让他晕了头。

“巩维是王府的侍卫统领,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谁?”

他再也飞不下去,按下剑光,停在一处野地里,不停地喘息。他将方才清醒以后,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整理一遍,最终做出了结论:“应当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来……却不知是府中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见到的亲人身影纷至沓来,一个个模糊得令他心悸!他只清楚记得祖父癫狂迷乱的模样,还有父亲那严厉冷肃的脸孔。

其余人,包括他的母亲、祖母,还有几位姨娘、弟弟、妹妹,都只能抓着一点不真实的虚影,便如同幻雾,风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想到在数十里之外的,便是这世间与他最亲近的血脉,就让他全身都滚烫了起来,与亲人相认的冲动,瞬间成燎原之火。

“是母亲,还是老太妃?”他脚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温热的血液,在他胸腔内来回翻腾。

他开始在想见面之后的说辞,是啊,他该说些什么?

一别九年,他该用什么理由,让亲人们相信,他还活在世间?该用什么说辞,来表达出他此时的心情?

见了母亲,他该怎么说?见了老太妃,他该怎么说?若是其它的姨娘,他又该怎么说?

他又想,见了他,母亲会说什么?老太妃会说什么?其它的姨娘,又会说什么?

还有,他的父亲会怎么说他?祖父,又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对这一个失踪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里林林总总的侍卫、下人,又会怎么面对他?

即便他的智力远远高过同侪,但面对这即将接触的一切状况,心里面也有些紧张,手掌更不知不觉地出了汗,湿腻腻的,好不难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砾粗糙的触感,划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蚕丝织就的道袍,虽称不得寒碜,但是在刚刚那一场变故后,说它千疮百孔都嫌有些保守,还有被泥水溅上的污渍、残留的血迹,尤其是从腰身以下,传来那隐隐的骚气……

自己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去吗?

在迟疑中,他的眼神渐渐恍惚迷离。

忽然,火红的颜色在他眼前一闪,顿时如雷霆般在他耳边炸响。

他大叫一声,转身向后狂奔,才跑了两步,就踉跄跌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地面积存的雨水毫不客气地又抹了他一身。

只见眼前,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随着微风扭动了两下,叶柄转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苍白的脸。

李珣呆呆地看着这片叶子,良久,才将脸重重地埋下,贴着地面缓缓厮磨,艰难地吐出了点气息。

泪水肆无忌惮地洒出来,在几度抽噎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么回去?怎么回去——”

他是什么?

福王府的小世子吗?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道士,哪有半点世子的样子?

明心剑宗的嫡系弟子吗?

他刚刚跟杀师仇人一起,让他的恩师死不瞑目!

他是谁?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一个卖师求生的叛徒,一个异想天开,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疯子!

他要怎么回去?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踉跄了两步,终于站定。暂歇的秋雨此时又下了起来,他仰天吐出浊气,嘿然一笑,缓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头。

第三节 女冠

嵩京城中,东城多是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的居所,城区最繁忙的时段,是每日早朝之际。在天光未亮之时,便可见到这城区之内,车如织、轿如流的盛况。

侍郎让路给尚书,尚书让路给宰相,宰相让路给王爷——在纷繁的车流下,总有一些这样的规律在运作,让繁忙的城区,纷乱中又显得井然有序。

李珣缩在墙角的阴影中,冷冷看着这一切,他距最近的车轮不过五尺之遥,然而,车子两边的精锐武士,却根本没向这里看过一眼,便是看了,也只会见到一团再正常不过的高墙阴影。

明心剑宗的禁纹之术,用在这些凡人身上,也算得上是明珠暗投了!

这波车流经过小半个时辰才散了个干净,李珣这才站起身来,窥准方向,贴着墙角走了过去,高墙大院的阴影就是他最好的掩护。

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几条街道,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一直围绕着他,童年似是而非的记忆给他造成了一些困扰,但是,一炷香后,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福王府。

这是当今皇帝赏赐福王的京城宅第,在整个东城,亦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单是大门前昂立的家奴,便能让胆气不足的人矮上半截。

“回来了……”

远远看着福王府的大门,李珣心中百感交集。但所有的感觉,都只翻起了一点浪花,便又沉淀回心底。

在生死关头,想这些东西总显得无稽!

蓦地,他皱着眉头停了下来,他并不是为那看门的家奴烦心,而是体内忽地生出的不适感,让他心中凛然。

血魇动了!

距每日血魇噬心的时间还有两个多时辰,它竟开始有些躁动!而且,这还是在玉辟邪的压制之下!

李珣甚至有种感觉,血魇好像“活”过来了!

它似乎是与外界的某样东西发生了共鸣,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突然的变化,让李珣的头皮为之发麻,他想也不想,回身就向外逃去,一直跑出了七八条街才停下来。

血魇又恢复了正常。

李珣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的举动简直可笑!他此次回来,不正是为了找血散人,赴那十年之约,以解去血魇之苦吗?事已临头,为何还要抱头鼠窜?

这是因为,一方面他从来没有对血散人的承诺,抱着任何信心;另一方面,此时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

完全脱离了理智的推演,只是发自内心对即将到来的结局感到恐惧。

他再望向福王府,也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到,在渐露的晨光中,王府上空,被一层血色的薄雾罩得严严实实,里头似乎有无数的冤魂正在撕扯嚎叫。

他打了一个寒颤,再看时,却只见到了初生朝阳发出的淡淡红光。

即使是这样,他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积聚出的些许勇气,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像逃难似的,冲向了远方。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晚,直到冬至的前几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降下来,整个嵩京都被埋在雪里,气温飞降,京都南城的大街小巷,也不知冻毙了多少乞丐。

若在平日也就罢了,找几个差官收拾一下,就近扔到城外即可。

只是今日,却绝不能如此轻率。

天还未亮,京兆尹便亲自率队,配合金吾卫,便如同撒网捕鱼般,将整个南城从头到尾扫了不只三遍。

遇到冻毙的死尸,立时拖到城外,细细掩埋。见到一些江湖人士、桀骜之辈,二话不说,便下手拿人。不过两三个时辰,偌大的南城便被清理得如皇城一般,而且戒备森严。

但凡在街上游荡的闲杂人等,全被衙役们带回大牢收押,至于平民百姓,也被金吾卫堵在家中,不能随意出行。

这是……皇帝出游吗?

李珣站在阴影中,做了个猜测。记忆里,似乎也见过这种场面,估计一下日子,明天便是冬至了,想来应该是皇帝要前往南郊祭天吧!

人间界祭天之仪,是何等庄重,即使是九五之尊,也要早早入住南郊行宫,焚香淋浴,戒绝声色,素斋淡饭数日,以示诚心。

隆庆帝倒好,冬至前一日才匆匆前去,在那繁华禁宫之中,什么声色斋戒,根本是想都不必想的。

人间帝王的荒唐,已到这种地步了吗?

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也只是一闪而过,自己的麻烦都还没解决,哪有闲情逸致去管这皇家事务?

现在让他烦心的是,由于皇帝出行,全城戒严,像他这样没有路引,身分不明的人,如果碰上了官家,那可是有理也说不清的。因此,他的行动,受到了很大影响。

无奈之下,他只好和满城的军士开始捉迷藏,尽量避开那些护卫严密的街道,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留连。

自天都峰上的劫难之后,至今已一个多月了。在这三十余日的时间里,李珣一直在嵩京中打转,除了第一天,还想着去福王府碰碰运气之外,其余的时间,便都龟缩在南城之内,苦苦思虑着万全之策。

然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万全之策?

一切策略的根基,都是在双方实力的对比之上。如果双方实力差距不大,或可凭谋略弥补。然而,若实力有天壤之别,那根本是蚍蜉撼大树,纵有千般计谋,又有何用?

李珣和血散人,正是蚍蜉与大树的差别,无论他怎么计划,只要血散人愿意,一只手指便能捻死他!这样的差距,已不是谋略所能弥补的了。

李珣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现实,可是,他现在的心态,纯粹像一个赌徒,在输得只剩下最后一个筹码时,押上最不可能的那一格,妄图把以前输掉的,全部赢回来。

而支撑他这种信念的,除了已无退路的绝望之外,还有他尽力争取到这一年的充裕时光——距血散人的十年之约,还有“很长”的时间。

让过了一队巡逻的兵士,李珣从街角的阴影中走出来,看着兵士们的背影,脸上漠无表情。

此时,他身上的装扮已不是那种破烂模样,这一个多月里,他也算是生财有道,凭借着高来高去的本事,发了一笔横财。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李珣虽然构不上“君子”的资格,但毕竟也是豪门出身,偷盗之事,向来是被他看不起的。然而,做了初一,便有十五,人们内心的底限,往往只是一次突破,便再也没法控制。

李珣便是如此,第一次偷盗,还说得上是无奈之举,只是想找些碎银子,和一件好衣服遮体。然而,当他从偷盗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好处后,再想把持,却已是晚了。

不过一月的时间,他便在京城内四处作案,虽然银两拿得不多,但往往是一个心血来潮,便直入他人内宅,缺什么拿什么,比在自家后院还要自在。

现在的李珣,上下打扮,完全是一个豪门贵公子的模样,蜀绣锦袍,明珠玉带,如此打扮,在他童年时,已如呼吸般自然的事,便是现在,也没有什么局促之感。

青玉剑被他藏在一个隐秘处,如此便不至于引发兵士的戒心。

在南城转了一圈,他仍没有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落脚点。所有的客栈酒楼等公共地点,都被衙役和兵士查了一遍又一遍,只要没有路引或是有效的证明,一律送官究办。

这逼得李珣如游魂般在城区内不停游走,眼看天色都要黑了,他已开始考虑,是否要去盘查比较松的西城或北城,找个地方歇上一宿。

正在计量间,整个南城忽然嘈杂起来,乱象集中在少数几个街区,正好李珣被包在了里面,他见机极快,身形一闪,便隐入了暗影之中。

也不过就是数十息的时间,这几条街道上的人流蓦地密集起来,大批的平民百姓向这边汇集,挤在街道两边,前面则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形成的人墙。

一开始李珣还看不明白,但见了百姓脸上那无可奈何,又或凑热闹的表情后,便恍然大悟。

这便是官样文章了!

想来这些百姓,都是被拿来做“三呼万岁”之类勾当的吧!

被这人流一挤,李珣也藏不住身形了,干脆就现身出来,融入人流之中,倒也没引起金吾卫的注意。

他耳目灵便,已听到远处的声息,当是皇帝仪仗渐近,再过了一会儿,便是普通百姓,也都听到那隆隆的“万岁”之音。

也不知是谁打的头,两边的百姓全都跪下,李珣也皱着眉头跟着动作,心中却总有些不是滋味。

仪仗愈近,“万岁”之声亦是连迭响起,人群开始有些骚动,有人还想直起身子,看个清楚。前方的金吾卫立刻提起长枪大戟,顿地有声,极有效地将这乱象压了下去。但“嗡嗡”的声息,却是止不住了。

李珣身边有不少人在交谈,谈的都是皇帝是怎生模样,身边有何等祥瑞等等,都是些愚昧之言,引人发笑。

但还有些人,说的却是关于皇帝的种种轶事,其中有后宫的传闻、朝堂的趣事、还有一些皇帝的喜好等。街头巷尾,口耳相传,未免有些荒唐,但听着却也有趣。

李珣在嵩京留连的一个多月里,并不只是每日里苦思冥想,闲暇时,也会到酒楼之类的地方去散散心的。

他早就听说,皇帝崇信丹道,这几年大封赏各路道士,对那些号称可炼“仙丹”的高人,更是待之优渥无比。

听说是因为两年前,曾封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国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无所不能,更称其能炼长生不死之药,有万邪不侵之妙法——这类形象,简直就是昏君身边必备的妖道模样!

想到幼时所见,那些所谓皇子皇孙,再看现在皇帝的种种行径,李珣心中不觉冷笑。

不过,真正令他感到好奇的是,传说那国师,并不是个道士,而是个年轻女冠,且生得花容月貌,冠盖京城。这便让“皇帝炼丹”的故事,多了几分香艳轻薄。

女国师?李珣的好奇心被完全地勾起来了。

“万岁!”

参差不齐的称颂声响了起来,然后很快就汇成了一股洪流,一时间,满街都是“万岁”之声,仪仗前头已经过这一段街道,后方华盖高擎,明黄颜色十分显眼。

李珣眼尖,一眼看去,便知在那象征皇权的华盖之侧,还有一个淡青色的流苏宝盖,其华美绝不逊于天子华盖。

按照大周惯例,天子出巡,除皇后可乘凤辇相随外,大臣一律徒步随行。单看那宝盖颜色,便知那不是皇后了,可又有谁能和皇帝平起平坐?

“国师的大罗清妙伞……”

“国师也来了么?”

人群又有些涌动,却是对传闻中的女国师有种微妙的期待。

小小的骚乱中,皇帝龙辇已然经过,不出预料,为了保持天子的威严和神秘,又或是出自安全考虑,在密密的纱帘之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乍一看去,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而落在龙辇后数步的大罗宝盖下,那一个人影,比之皇帝老儿,魅力却是要强上太多,因此整条街道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了那里。

李珣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入目的,仍是一层纱帘,只不过,这纯白近乎透明的帘幕,实在不能有效地阻挡人们的目光,李珣更是视其如无物,灼灼的目光当先盯在了这位女国师的脸上。

他眼前荡起了一层水雾,正如清晨湖面上,那淡淡的一缕水烟,似有若无,却迷茫不定。透过这层雾气,所看到的一切都近于虚幻——李珣呆了一呆,他的脑子里有些迷糊,这奇特的感觉来得好生奇怪!

而在下一刻,他蓦然发觉,他根本还未看到女国师的脸!

怎么回事?

当他整理着有些混乱的思绪之时,青幢宝盖已至近前,他皱起眉头,又向那里看了一眼,这时,他心头却猛地一悸!

也在此刻,玉辟邪忽生感应,清凉之气在心窝里一转,猛地蔓延全身,其势之迅速,先前从未有过!

李珣只觉得全身发凉,这或许是因为玉辟邪的功效,但更重要的是,那从心底深处迸发出来的寒流,以玉辟邪也无法抵挡的强势,直散入四肢百骸。

他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咦,声音之清晰,就像是在一处深入地下的洞窟里,钟乳石上滴落的一点冰冷水滴,悠悠声响,清凉得让人全身毛孔都舒开了。偏在又一次闭合时,摄入的尽是森森寒气。

就这么一下子,李珣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血脉都要被凝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正好到达正前方的大罗清妙伞,薄纱之后,一双明眸正往这边看来。这一双眸子里,有些许的好奇,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视眼前众生如刍狗,操其生死于掌指之间的无谓和平淡。

冷不防地迎上这样的眼神,李珣险些被吓得尖叫起来。

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天妖凤凰!

目光敛去,李珣软倒在地,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虚弱得连指尖也动弹不得了!

随着皇帝的仪仗远去,百姓都爬起身来,在金吾卫的控制下离开了。

李珣行尸走肉般随着人潮前行,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念头:“京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她是谁?”

“此地不可久留!”

脑子逐渐恢复清明后,李珣的理智发出了警告。

那女国师绝不是人间界中人,即使是在通玄界,她恐怕也算是妖凤那一个级数的;若对他不屑一顾就罢了,但万一生出兴趣,那后果必定糟糕!

李珣隐隐觉得,放着飞仙修道的正事不干,跑到人间界做国师,且又有那样眼神的家伙,必定不是正路之人。

“不如先去外地避避风头?”李珣心中盘算着。

在京城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每日潜形匿迹,像狗一样的活着,便是怕被血散人察觉自己的行踪,现在又好死不死地碰上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女国师。

若还硬着头皮留下,恐怕小命将会不保!

而且,在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层心思——万一碰到熟人,又该如何是好?

林阁的死讯,想必已被祈碧带回了山上,宗门之内,也应有极大震撼,必会派人前去天都峰,查探详情。

天都峰距嵩京不过数十里路,御剑飞行,瞬息可至,若他在街上游荡之时,被哪个师长、师兄碰到,他又该做何说辞?

师长、师兄们,又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他?

这都是李珣不敢也无法面对的。

这几日,他夜里总是看着天空,生怕有一道本门剑光飞至,那种心虚、羞愧、恐惧交杂的心思,已让他难堪重负,此时离去,或许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至于血魇一事,时间还早,便是留连此地,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心中打定主意,他当即打点行装,绕向西城——因为东城中有血散人,北城之外是天都峰,而南城郊祭天处则是那位神秘的女国师,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西城才是最安全的了!

李珣也不敢御剑,从隐秘处取了青玉后,便一路疾行,要在晚间城门关闭之前出城,然后有多远就跑多远,等过了一阵子之后再回来。

随着皇帝銮驾过去,南城总算恢复了几分人气,路上也能见到些行人。李珣这“富家公子”埋头走路的样子,总算也不引人侧目了。

他修为已有小成,此时在脚下暗施步法,表面上不过是寻常走路,可脚下却实在不慢,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便来到西城大门处,而此时天色渐晚,他再不敢耽搁,吸了一口气,便要走出城门。

出了这里,找个没人的僻静处,他便可御剑飞行,到时,谁也奈何不了他了!

此时嵩京城门管制,外松内紧,对进城之人,多是盘查甚严;但对出城的,则不太在意,李珣总算顺利出城,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脚下发力,转眼间就把城门甩得远了。

眼见行人渐稀,天色昏暗,李珣手扶剑柄,眼中开始寻找僻静处,准备御剑离开。

“这便要走了吗?”似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在他耳边,乍一听去,李珣竟听不出其中性别的分野,只觉得这阴柔悦耳的声音,如同地下暗河般冷寂深邃,令人探不清底细,摸不着边际。

他身上一僵,干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才偏转脖子,循着声音望去。

离他十步远之处,一位女冠正笑盈盈地站着,面目便如先前在街上时,如虚似幻,看不真切。

她头上束髻,插一支紫凤簪,臂弯里持着一把绵丝拂尘,内着素织绵衫,外披玄葛道袍,宽大的袍袖随着冬日的寒风轻轻摆动,直如乘风归去一般。

乍一看去,倒真似一位有道之士!

李珣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想将气氛弄得和缓一些,但笑容浮在脸上,却是僵硬无比。

在女冠莫测高深的笑容里,他只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会被挖掘出来,便如光着身子在冰天雪地里一样难受!

他从不是口拙之辈,可在这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女冠的眼神下,什么花言巧语,都没了作用。

女冠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眸中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李珣只听到她再度开口道:“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

李珣对于她能够瞧出自己的来历觉得毫不奇怪,只是僵硬地点头,本来他还想借机反问此人的来历,可惜勇气不足,只能放弃。

女冠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与他的距离,又问道:“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孩子,没有师长陪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李珣张了张嘴,忽又心中一动,心念电转,他的反应也算是快了,话语临到嘴边,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本来是最糟糕不过的,但他脸上,却显出“心有苦衷”的样子来,更使得言辞真切,并无伪饰。

那女冠显得有些好奇,便又上前一步,笑问道:“小小年纪,有什么心事?不如说给我听听?”

李珣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更添上几分羞惭,却是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女冠看他的模样,心中疑问又减了数分,只是笑道:“天下事,没有不能对人说的!同是修道之人,你若真有什么难处,我或许能替你做主。”

她的语气倒是恳切,只是满口都是不确定的变化,李珣听得心中暗骂,却不敢再做作下去,而是弄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想再修道了……”

这本是借女冠的那一句“同是修道之人”生发开的,然而,这句话才出口,他忽觉得积郁在心中的委屈和恐惧再也无法压制,这酸楚的情绪猛地喷发出来,一时情不自禁,竟真的痛哭起来。

便在哭声中,他将天都峰上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讲了出来。在李珣嘴里,他成了一个吓破胆的修士,因为妖凤的淫威落荒而逃,无颜再回山上,只能在人间流浪。

这些话里,绝大部分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只是中间砍去了诸如犯师、求饶、血魇等几个环节,谅这女冠也听不出来。

他深知这里距天都峰不过数十里路,那日天妖凤凰驾临之时,百劫千重火狱席卷千里,便是平民百姓也看了个真切;还有后来那一场激战,打垮了半个天都峰,更是瞒也瞒不过去,不如直接说出来,以消减女冠的疑心。

再者,他此时几已肯定,眼前的女冠,在通玄界,绝不是正派宗门出身。便是她外表再如何温和恬淡,那诡异的行事作风,以及言语间的狡狯,都不是正道人的作为。

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无胆小辈”,也只有这样授之以柄,他才能以退为进,将对方的疑心减到最低限度。

他这一哭,便有一炷香的工夫,中间讲述,也故意弄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因他所讲述的东西,九分真,一分虚,也禁得起细细推敲。

待他哭罢,那女冠淡淡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语气虽淡然,李珣却感觉到那种芒刺在背的压迫感消掉不少,显然,对方也是信了。

他把功夫全做到了,以后事情的发展,便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了,经过这么多生死交关的时刻,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唯有认命一途。

此时,他早跪在了地上,竖起耳朵,听着对方的宣判。

“你这小孩倒也有趣,不像是那种一肚子降妖除魔念头的呆瓜……这样的人,我也是好久没见了。”女冠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可捉摸,但说出来的话,却都是向着有利于李珣的方向发展。

不过,她最后的决定,却让李珣颇感吃惊:“修道不过等闲之事,若不修,也就罢了。他日什么时候想再修,也未尝不可……倒是我这里正缺一个伶俐的弟子服侍,你可愿随我一段时日?”

说得客气,实际上却根本没给李珣半点选择的余地。

幸好李珣早就想到类似的情况,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去,闻言也没有失态,只是做足了犹疑的工夫后,这才谦卑地道:“弟子正无路可去,蒙仙师收留,自是感激不尽!”

说完这句,他抬起头来,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敢问仙师名讳?”

女冠微微一笑,笑容里,她被秘法遮掩的面目渐渐清晰,李珣定睛看去,脑中却为之一震。

所谓五官端秀、眉目如画之形容,不过是泛泛之论,李珣眼前此女,却是在这泛泛的美貌里,透出一片沉静深邃的气度来。

或许是因为她那一双异采流动、变幻莫测的眼眸,故在这堂皇高华的气度里,又掺杂着一片灰暗无边的阴霾煞气,便如千里暮云,森森然,昏昏然,似能将整个天地都裹了进去。

看她那双眼睛,李珣能想到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阴云、悲啸嘶鸣的寒风、冰封千里的荒原。

恍惚间,只听这女冠应道:“想来你在师门也是听说过的,通玄三十三宗门,百万修士,都唤我作……阴散人!”

李珣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一片死白。

第四节 炼丹

皇城深如海,百姓莫进来。做为帝国皇权的象征,此地绝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所能涉足,那些平民布衣,也只能望着高高的朱红院墙,凭空想象这人间胜地。

对平民的想法,李珣是感觉不到的。在幼时,他也是几个藩王子息中,较受宠的一个,几乎每日都出入禁宫,所用名目多是太子伴读之类的,这地方,也不知来过多少次了。

而今日再次踏进来,他却不是以王府世子、皇家血脉的身分进入,而是以一个道童的身分,托“师尊”的面子,才得以深入其中。

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奇妙的感觉,始终缭绕在他心头。

勤政殿、养心殿、秀心园、未明湖……

一个个熟悉至极的景象,在他眼前流过,十年不见,这里却未有变啊……或许唯一有变化的,就是路边太监宫娥的眼神吧!

尊崇、敬畏,甚至是恐惧的眼神,包裹在他周围。

当然,他也明白,这目光的流向,大部分还是在他身前两步处,那一位闲适而行的女国师身上。

这位女冠今日又换了另一身打扮,头上通心白犀簪,自两端垂下一对天蚕丝带,随风飘动,身上披着一件玉色道袍,将其修长有致的身材,衬托得更为出色。

道袍之外,则是一层轻纱般的透明罩衣,便如同天上淡淡的云气,随风拂动,直有飞升而去的感觉。

这其中,少有国师的雍容高华,却自有一番不为外物所动的孤高洒脱。看着她行云流水般前行,李珣跟在后面,竟生出一丝高山仰止的念头来。

而他这种心思,也绝不过分!

三大散人之一的阴散人,便是放在通玄界,也是与三十三宗门宗主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品的绝代高人。

李珣发觉,他和三大散人似乎特别有缘——他受血散人的胁迫,与玉散人面目相似,又被阴散人收了做随待的道童,恐怕这也是通玄界千年以来的头一人了!

而同时,李珣心中还存着一个疑问——京城中,可不仅仅只有一个阴散人啊!在这小小的京城之中,以她行事的高调,那位仍隐在暗处的血散人,难道就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那会是什么后果?

王见王?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转了一下,又消隐下去。此时,两人已绕过未明湖,来到此行的目的地——信雅亭。

“国师,你可来了!”距亭子还有数十步远,亭子里便站起了一个胖子,他身材颇高,站在那里,便如一堵墙似的,只是说话声音,却中气不足,显然身体并不如外表所见的那么壮实。

看他一身明黄色龙纹服饰,李珣知道,这便是隆庆帝了。

“他更胖了,也更显老态了。”

李珣暗自叹息了一声。

九年前他离开的时候,隆庆帝已经是个胖子了,但因正值壮年,身体还算结实,满面油光,声音宏亮;而如今,他脸上光泽黯淡,嗓音嘶哑,皱纹更是毫无顾忌地爬了满脸,四十余岁的年纪,如此情态,绝非善事。

便在隆庆帝说话时,两人已来到近前,阴散人何等高傲,面对这俗物,只略一点头,便算行礼了,隆庆帝也不见怪,反倒是执礼甚恭。

察言观色乃是李珣所长,见阴散人如此,他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

当隆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不言不语,只是拱了拱手,脸上漠无表情。

越是这样,隆庆越不敢轻视他,便转向阴散人问道:“国师,这位是……”

阴散人微微一笑,回应道:“这是我的师侄。姓李,陛下唤他李道人便是!”

这话其实颇为不敬,但隆庆并不生气,反而向李珣笑道:“这位道兄与朕却是同宗,朕已师事国师,与道兄便是同辈,却不知道兄贵庚?”

李珣微带怜悯地扫了他一眼,这还算是大周天子,九五之尊吗?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道人,竟自降身分,以兄事之,这般形象,又怎能筹谋疆土,统御万民?

心中虽是这般想法,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淡淡地应了一声:“七十。”

这话说得好生精采,隆庆帝闻言便是一惊,脸上略有疑色,但旋即被喜色所取代:“道兄驻颜有术,外表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李珣抽动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其实,他也确实忍不住想笑,虽然修道之士驻颜长生,不过等闲事耳,可隆庆身为一国之君,难道就没有半点分辨是非的能力?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能如此戏耍他……

大周朝完了!

隆庆自然不知道李珣心中是如何想法,他对李珣表现得极为亲热,还上前挽住了李珣的手臂,请他入座。

李珣极快地向阴散人那边一瞥,见她笑吟吟地没什么表示,便安心了,只不过,在入座之前,还是向那边行礼示意。

阴散人这才走过来,向隆庆道:“我这师侄,修为虽然还不到家,但对养生之道,却已颇有造诣。只是他为人孤僻,不善交际,还请陛下见谅……”

听到“养生之道”这几个字,隆庆的脸上已放出光来,望向李珣的目光,又有不同。

李珣见到他这种反应,心中也是一动,再看隆庆时便留了几分心思,一望之下,心中便明白了这皇帝的想法——“原来是有求于人啊!”

看着隆庆已虚不受补的身子,李珣也开始估计这人仅有的一点寿命了。

隆庆还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已在心中对他敲响了丧钟。

他目光热烈地看过来,极其诚恳地道:“朕近年来极重养生,对丹道也有所涉猎,可惜虽有名师,却因资质驽钝,未能窥至堂奥。道兄此来若有闲暇,还请多多指点,朕必有重谢!”

“就这五内皆空的身子,还想修道?”

李珣心中不屑,忽又忆起,眼前这男子,正是他的至亲伯父。血脉联系,最是微妙,一时间,他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在脸上,他的神情却保持得颇好,只在不经意间应了一声,矜持中自有一番世外高人的傲气。

当然,他是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关的。在隆庆的殷殷劝酒下,他也露了两手“仙法”,这却是阴散人昨日教给他的小把戏,又用了一颗灵丹,给隆庆服下,更使其信服不已。

在小宴进行时,李珣一直在观察隆庆与阴散人之间的神情转换。看得出来,对阴散人这样的绝色,隆庆必定是有想法的,但这本能的色欲,却被深深地隐藏在恐惧之后——想必他应是吃过亏了。

也只有这样想才合理,这阴散人是何等人物,若被这俗人占了便宜,可真是要大大地丢脸了。

行酒数巡,隆庆的肥脸上已闪露红光,只是这光泽颜色不正,显示出他糟糕的身体状况。

李珣正嗟叹时,忽听得隆庆道:“国师,朕这几日依国师所授的‘龙虎固阳法’勤加修炼,觉得有些进境,此时还请国师一观,看朕火候如何?”

阴散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内修之法,贵在稳固,陛下不过修行数月,那火候,自是不到的。”

隆庆闻言露出失望之色,旋又问道:“那还要多少时日?”

“有灵丹固本培元,陛下修行的速度已远逾常人,照此进度,约莫还要半年光阴。”

隆庆胖脸一皱,叫了一声苦:“国师,朕的毛病,您是最清楚不过。这三个月能撑下来,已是难能可贵,哪还能再撑上半年……”

看他的模样,阴散人只是微笑不语。

隆庆在那里埋怨了好久,忽地眼前一亮:“对了,还有国师的仙丹!国师,你那炉先天一气丹,要到何时才能炼制完成啊?”

阴散人淡然应道:“总要在年关前后吧。待各方贡品进京,便可从中撷取上佳药材,开炉炼丹了。”

李珣心中却是一动,炼丹?不会这么简单吧!

“年关?这不就只剩一个月了?好,好!”

隆庆登时心怀大畅,脸上红光更盛,向两人连连敬酒。阴散人只饮了三杯便不多饮,而李珣却因心中有事,还有宫廷御酒的醇香,多饮了几杯,虽无醉意,脸上却显出一抹红晕。

他本就俊雅端秀,虽由青吟晦减容光,却依然保有一定的水平,此时红晕上脸,自有一番平日未见的光彩。

隆庆忽尔见到,竟为之一呆,且笑道:“道兄这面目,似曾见过,莫不是我们前世有仙缘在此?”

李珣听得背上一阵恶寒,心中又自生警惕,他的面貌,与父亲兄弟有些相似,即使长大成人,加上容貌改变,但有些细枝末节,或许还保存下来。

让这昏庸的皇帝知道也没什么,但若让阴散人知晓,连着萝卜拔出泥,那血散人的事,恐怕就会瞒不住了。

想到心口处那要命的“血魇”,他便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越是这样,越感到阴散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思及那可怕的后果,他一边紧张,一边也急速动着脑筋,思考如何将这一个突然的危机度过去。

便在此时,一个小黄门敛步走来,在亭前先向阴散人行了一礼,才趋上前来,对隆庆道:“陛下,外面王爷大臣们已等候多时了。”

隆庆瞪了他一眼:“蠢材,朕正向国师讨教仙术,哪有听那些人聒噪的闲情!去,就让他们在那儿候着!”

那小黄门满头冷汗地躬身告退,却被阴散人叫住:“朝廷事务,不可小觑,陛下且去应付朝政。我与师侄,也要去准备炼丹之事,至于诸般材料,还请陛下多费些心思!”

隆庆不敢相拦,只能应声道:“那是一定、一定!”

阴散人不再说话,当先起身告辞,李珣自然紧随其后。临去前,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旁边一眼,隆庆正恭敬地站起身来,目送他们离开。

两人在园林中徜徉漫步,李珣低着头走在后面,脑子里总是闪着隆庆那恭顺异常的胖脸。

前面阴散人忽地开口道:“是不是不习惯?”

“啊?”

“你不过十七八岁,修道也才十余年,想必还不习惯这人间帝王、真龙天子,在人前这般恭顺的样子吧?”

“啊……”

李珣还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阴散人这句话,却也将他的心事料中大半,或者还要再加上些兔死狐悲的感觉吧。

“看来,你心里还算不上是个修真之人。”

李珣从未想过,阴散人还有与他说话谈心的兴致,在这样的情形下,就是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别有一番味道在其中。

可惜,阴散人那点兴致,也仅仅够与他谈这么几句话,说完,她也就没了下文。

这时候,前面有一行人走过来。

李珣漫不经心地抬头,而下一刻,他的身体便整个僵硬了——当先带头的那个,一身华贵的紫蟒袍,头戴黄金发冠,龙行虎步,气度比同行之人高出何止一筹,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也无法忽视的那类人。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张似曾相识的国字脸上,仍是不苟言笑,不怒而威,在这近十年的岁月中,纵或有些痕迹烙下,但那种感觉,却一点也未变!

这人正是他的父亲——福王李信。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时,对方同样用目光回敬,却只是一掠而过,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阴散人身上。

李珣心中一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见李信唇角处溢出一丝微笑,向阴散人微一施礼道:“国师安好,与皇上谈完了?”

阴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是不怎么愿意搭话的样子,李信也不见怪,又把目光移到李珣身上,这让他的心脏不争气地急跳了两下。

“这位是……”

阴散人将先前唬弄隆庆的话稍做改动,又说了一遍,只是这能让隆庆深信不疑的话,放在李信这里,便不知有几分作用了。

从李信脸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阴散人也不怎么在乎;倒是李珣,手脚有些发麻,幸好脸上表情的僵硬与冷硬本就分不太清,这才没有出丑。

他眼看着李信向他点点头,侧开身子,让后面的官员与他们打招呼。明知现在绝不能露出半点异样,可是,目光却根本不受控制,总是跟着李信打转。

直到另一个人出现,他的注意力才转移了过去。

那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个子比周围的成年人要矮上一个头,他一直跟在李信身后,被李信魁梧的身体挡着,并不引人注目。

而当李信侧开身子,才让他身形显露出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绣竹纹的袍服,头上玉冠,缀着明珠数颗,衬得他华贵无比。脸上虽稚气犹存,但一双眼睛,却冷澈得有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探不到底。

看着他脸上依稀熟悉的轮廓,李珣不知怎地,猛打了一个寒颤。

或许是那少年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向这边看来,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许的好奇神色,但一双眼睛,却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

看着这少年,李珣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是还在王府中,从未接触过真正强权的自己。

轻轻地将胸口中积郁的冷气呼出来,李珣恢复了冷静,迎着那少年,他眼中冷芒一闪,当即使少年忙不迭地避开目光。

“还太嫩了……”

在心中下了一个评语,李珣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但几乎就在同时,他背后一凉,颈上的汗毛也为之倒竖。

李珣的脖子僵硬了起来,即使不回头,他也可以感觉到,阴散人那已是兴味盎然的目光。

完蛋了!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皇帝眼前的红人,就是那个有倾城倾国之美貌,又有深不可测之法术的女国师。

皇帝对她的待遇,单从赏赐的宅第中便能窥见一二。

平日里朝廷所封的,多是居于京城附近的道观,而唯独对阴散人,是由皇帝钦点府第——京城七大名园之一的静园,乃是已告老回乡的老相爷在京城的故居。

不过,虽然居所不凡,但国师平日里,也并非如何豪奢,偌大的国师府中,数百名下人已被辞退了七成,只有数十人负责洒扫清洁,平平淡淡地过活。这所大宅子,也显得清幽古静,透出了些仙气来。

只不过在李珣眼中,走在空旷的院落里,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这感觉也太阴森了些。尤其是在他知道,这重重的院落之后,有一个无异于地狱妖魔的可怕人物在等待的时候——阴散人,大概是通玄界三百万修士中最难以摸清的人了。

她名列三散人,是通玄界赫赫有名的邪魔。可与玉散人的好色、血散人的嗜杀不同,她是因怪异莫测的行事,以及常人无法忍受的残忍性情而列名。

玉散人好色,但却文采风流,为通玄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声律大家,或许能稍稍冲淡其淫威;血散人嗜杀,却也做得干净利落,死则死矣,不会受什么折磨。

然而,落在阴散人手中的修士,却一个个死得惨不堪言。

阴散人擅采补,精通男女之道,无论男女,均能采补精气;且又极精刑名之道,更依其喜好,创出“莲花八密”,传闻中,这全是折磨人的密法,能将一个铁汉化成一滩稀泥!

三皇剑宗的“天君”何志彦,是通玄界出了名的硬朗汉子,曾单人力拒冥王宗数十高手,在天冥阴河阵中,几乎被化得骨肉成灰,依然谈笑自若。

然而这样一个人,两百年前,侥幸从阴散人手中逃生后,只要听到女人声息,便瘫成一堆烂泥,痛哭流涕,成了废无可废的孬种。

如此手段,当真使人谈之色变,也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三界前所未有的恶魔,凶名还在其它二散人之上!

面对这样一个人,李珣还能正常走路,便足以自傲了!

此时,他应召前来,心中完全可以肯定,阴散人肯定从他对李信的神态中,发现了什么。

而现在,就只剩下他态度坦白与否的问题了。

看着不远处那虚掩的房门,李珣有种想掉头逃难的冲动——即使他明知道,在阴散人手里,恐怕逃不出一里地!

一咬牙,他快步上前,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阴散人悠悠地回应。

李珣低着头,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房内采光极好,光线与外面相比,只略暗少许,李珣一眼便看到阴散人正坐在书案那边,手上持着青玉,细细打量。

阳光打在书案上,如虚似幻的光束散射出来,在她肌肤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光华隐蕴,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美貌佳人,又怎会让人和臭名昭着的邪魔联想在一起呢?

李珣无法理解。

他垂手立在案前,叫了一声:“师叔……”

这是阴散人教他唬弄隆庆的托辞,本来也只是个形式,可在这种情形下,李珣却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称呼,只好将错就错用了出来。

阴散人却也没纠正,只是随口道:“坐!”

李珣缓缓吸了一口气,坐在一边的圆凳上。

阴散人纤细的手指从剑锷处一直抹到剑尖,李珣可以看到,这一抹的轨迹,与他当日刻上回龙槽的轨迹,一般无二。

只听阴散人道:“这把剑,应当是青玉吧?明玑成名的那把。”

李珣小心地点头。

“青玉也就罢了,通玄界比这剑好的,还多的是。不过,那凤翎针、玉辟邪,可都是好东西呢!”她对李珣身上的佩饰宝物,倒也是如数家珍。

李珣弄不清她想说什么,只能唯唯应是。

此时,除了青玉剑在阴散人手上,凤翎针和玉辟邪,都还在李珣身上,只不过,若阴散人想要,他绝不敢有违就是了。

“凤翎针,近千年来,通玄界只出了一根……这是林阁给你的。还有玉辟邪,是出了名的万邪不侵,其澄心定意之功,在通玄界无出其右;传说中,还是你们那位神剑钟隐,送给青吟仙子的定情之物,连这个你也有。”

阴散人终于抬起眼看他,眸光里似笑非笑,更是难以捉摸,“看来,你在连霞山上很吃香呢!”

李珣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听得阴散人的神情语气,便知道她话中有话,想必对方心中也是明镜似的,不管他如何狡辩,都抵不过对方穿魂洞魄的眼神。

他完全不想尝试那骇人的“莲花八密”!

转念间,李珣心中已有决断。

便在此时,阴散人笑吟吟地继续说下去:“和通玄界相比,这人间的习气,还是有些用处……”

“师叔救我!”李珣扑通跪了下去,口中呼救,叩头不止。

这举动倒是新鲜,阴散人说话间被打断,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拿眼瞧他,兴味盎然。

李珣连叩了三个头,接着直起身来,一把撕破了外衣,坦露胸口,连那玉辟邪也露了出来。

“师叔明鉴,还请救我一命!”说着,他已流下泪来。

阴散人口中轻哦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他前面,弯腰探手,玉笋般的食指轻触他胸口的肌肤。

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李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阴散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分明是从中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气息,倒是颇为熟悉……”

李珣尽力收束胸口的阴火,使血魇的气息越发浓厚,多亏他《幽冥录》已有小成,又有鬼先生在其中下的种种隐秘功夫,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数息之后,便有些支撑不住。

此时,就算他不装,嗓音也开始发抖了:“不敢相瞒师叔,弟子在上连霞山修道之前,便居住在这嵩京城里,乃是……乃是当今福王之子!”

他终于表明了身分,阴散人也极配合地轻哦了一声,算是感到了几分讶异。

他借着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勇气,继续道:“本来弟子不想修道,哪知九年前某日,有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猛地想起血散人那狰狞凶厉的面孔,想到体内仍蛰伏着的血魇,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勇气,便又消失的干干净净。

说不定他刚刚如果真的吐出点什么,便会触动血散人的禁制,死得惨不堪言!

他只能哭丧着脸,抬头看阴散人的面色:“弟子……弟子不敢说他的名讳,否则便会性命不保!师叔体谅弟子……”

阴散人的眼神完全凝结,在这样的目光下,李珣只觉全身的毛孔透进来的,都是寒气,只一刹那的工夫,他的身体便僵得像冰雕一般。

这情形只持续了数息时间,阴散人的浅笑便化开了满室的寒流:“你也不必说了,我已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她微微一笑后,又道:“好,很好!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故人!”

说着,手指从胸口移开,却又停在李珣脸上,从已变得冰冷的皮肤上擦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痕。

她淡淡地道:“你果然聪明!怪不得能在连霞山上过得风生水起,我昨日被你瞒过,却也不冤,聪明人总是这样子,我也清楚得很。”

李珣听她语气,似乎是不准备计较的样子,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眼前却忽地一黑,接着便被一巴掌搧在脸上,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直飞出门外,当即口鼻溅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阴散人的话音自房内幽幽传来:“既然聪明,便不要得寸进尺,好好想想,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不能说,便用写的!写出来给我看!但愿你的记性还过得去……”

李珣捂着脸,只觉得半边脸上,麻麻的没了知觉,这一掌,怕是把脸上的肌肉都给打散了。

他却不敢呼痛,急匆匆磕了一个头,掉头便去。

阴散人的喜怒无常,他算是见识到了,再耽搁下去,难保那“莲花八密”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也感受到周围下人们奇特的眼神,却连生气或羞耻的力气都失去了。

他只觉得,眼前天地一半深幽,一半血红。

第五节 散人

等李珣再次回到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书房内却被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

珠光下,阴散人的芙蓉娇靥彷佛要发出光来,美丽不可方物。

李珣不敢看她,低着头将写出来的“供辞”放在书案上,不待阴散人说话,便又跪了下去。

“起来吧。”阴散人的语气懒散,真的听不出半丝火气——刚刚她搧出那记耳光之前,也是这个样子。

李珣心中一寒,有心赖在地上不起来,却又怕弄巧成拙,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站起身,躬身听训。

阴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辞,李珣生怕写不详细,又会被教训,几乎将他与血散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全写了上去,亏他记忆力惊人,否则未必会如此详实。

一时间,书房内只听到轻轻的纸页摩擦声,这细微的声音,便如同千百只小虫,在李珣心中蠕动着。

是生是死,便在此时!

时间就在这生死交迫中,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中间有婢女送上茶点,李珣却还是不敢动弹。

那一迭纸,阴散人从头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后,又闭上眼睛,细细思量,已经是半个多时辰没有动静了。

李珣知道,这是她在估摸血散人这样做的用意,以做出最切合实际的应对之策。

终于,他看到阴散人动了一动,宽大的袍袂掀起了一丝微风,便让这个书房之内温度陡降。

“罢了,随我来。”

她站起身,径直走出屋外。

李珣心中惊惧,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庭院中,才勉强鼓起勇气问道:“师叔,我们这是去哪儿?”

阴散人微微笑道:“这声师叔叫得正好,我们见你师父去!”

“师父?”李珣刚开始还未转得过弯来,但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腿脚一软,又跪了下去:“师叔饶命!”

阴散人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问他:“我怎么会害你了?”

李珣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阴散人从未把他当成一个可以正视的人物;李珣之于阴散人,便等于猫狗之于主人,养着好玩,不养,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是,他目前毕竟还能在“逗乐”的水平线上徘徊,阴散人应该不至于轻言要了他的小命。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心中担忧的话说了出来:“那人若见我领师叔前去,一怒之下催动血魇,弟子可是必死无疑啊!”

“你不是带了灵犀诀吗?杀了你,他到哪再去找一份来?”

听阴散人漫不经心的回答,李珣也只能苦笑,若血散人真能拿到一份灵犀诀后便饶他性命,那他又何必在京城里留连一月,且落到这步田地?

他还想再说,阴散人忽地俯下身来,揪住了他的领子。此时,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分,吐息可闻。

李珣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去,却被阴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到阴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聪明绝顶,却怎么连自己身上的宝贝,也不懂得用法?”

“啊?”

阴散人的手指点了点他胸口处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万邪辟易,百魔不伤!有这块玉在身,除非那人真舍得百年苦修,承担那反噬之苦,拼了命杀你!但你觉得,他会吗?”

李珣傻傻地低头看自己的胸口,怎么也想不到,这块玉竟还有如此功效。一时又想到坐忘峰上,那位态度奇特的清丽女子,他一时间竟是呆了。

阴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尘一摆,继续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东城虽是众高官王族所在之地,戒备相对森严,但此时仍有车马穿行其间。

在车马代步的背景下,两个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扎眼,又因为阴散人出众的仪容,很快就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本来还井然有序的车流,立时混乱了起来,当今皇帝身边的活神仙,哪个官员敢轻视,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车下轿和阴散人招呼。

李珣看着不对头,便找了个空档,低声问道:“师叔,我们要怎么去啊?”

“去见你师父,当然是光明正大的去!不然你还想如何?”

李珣闻言险些被活活吓死,情急之下,他出手拽住了阴散人的袍袖:“师叔,那人在福王府内,我们就这么找上门去吗?”

阴散人并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吗?”

她出口的话,并不怎么严厉,但仅此一句,便让李珣哑口无言。莫说是人间界,便是通玄界三十三宗门重地,这阴散人要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蓦然间,他有点明白阴散人那句“你心里还算不上一个修真人”这句话的意思。

像阴散人这般的人物,何曾将人间界的权势与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观虫蚁,分明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虽然实力上天差地别,但李珣在本质上,却也和阴散人相差无几,无怪乎阴散人会有这样的感慨,大概在她的眼中,李珣才真是一个奇怪的修士吧!

很显然,李珣还没有做好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准备。

他和阴散人,终究还是来到了福王府的大门之外。

阴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样,拂尘一摆,踏门而入。

有个不长眼的侍卫刚想出手拦着她,却在她轻瞥过去的目光下,手脚发僵,差点就此死了过去。

阴散人再不管这群凡夫如何想法,带着李珣,脚下如行云流水般,眨眼间就直入府院腹地。

她表面上从容不迫,速度却是极快,后面一个还算机伶的门房追了过来,但却是越追越远。

自从进门后,李珣的呼吸便停止了,他似乎陷进了极深的水里,耳膜不停地鼓胀,撑得脑子里也嗡嗡直响。

难道福王府的空气,比外面来得浓稠吗?

脑中昏昏沉沉地想着,却没看到前面的阴散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

然而,在双方肌肤相接前的刹那,阴散人的拂尘顶在他的喉咙上:“没出息!”

阴散人虽未回头,但嗔怪的语气竟有些亲昵,李珣愕然看着她,却见她仰头看天,轻轻地道了一声:“好布置,好手段。”

李珣跟着她向上看,初时还不觉如何,但越看这天空夜色,越觉得这颜色深得有些古怪,这不像是天光的自然变化,而是一层又一层的深红堆积在一起,红得发紫,紫得发黑!

有了这种认识,再仔细看去,天空彷佛是被一波波血红色的波浪冲刷着,六识所感,尽是血腥杀戮的气息,望之心寒。

阴散人微笑着回过头来:“喏,他知道你来了呢!”

话才说完,李珣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声低低的冷笑响了起来,诡秘低回,彷佛从他心底深处升起,随着血液蔓延到全身。

李珣骇然失色。

就在这刹那间,他胸前的玉辟邪“嗡”地一声发出了震鸣声,这一声轻鸣,当真是前所未有,铮铮然、淡淡然,似浓似淡,也是从心底升起,贯穿全身。

李珣的神智也在这一声震鸣中恍惚了起来,朦胧中,他似乎回到了坐忘峰,在那水雾密布的温泉边,听着水雾里环佩交击的清响,看着那一位容姿清雅,从容恬淡的佳人,从迷雾中走来。

一声清吟,一切的景象在刹那间破碎,化成千百块碎片,四溅飞射,终归于无。

他大叫一声,猛地清醒过来!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逊色,却又风韵迥异的佳人,正用兴致深厚的眼神,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

李珣像是从仙境一直落到九幽之下,只觉得遍体都是冷汗,不过是一个恍惚,身上的衣服便如水洗了一般!

他心有余悸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阴散人用手掌轻击拂尘,微微而笑:“你师父和跟你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招呼?”

李珣抚了一下胸口,忽觉得一贯清凉的宝玉,此时竟有些温热,拿出来一看,上面竟出现了数道淡淡的血纹!他先是一惊,但看到这些异样的纹路正以可目见的速度迅速消失,这才又放下心来。

“可怜了他那一滴精血!”

阴散人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一句话,摆了摆拂尘,继续前行。

李珣却是出奇的虚弱,两脚像是踩在了棉花堆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跟了上去。

就是这么一耽搁,王府内院总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着灯,从一边的侧廊处转出来,和两人打个了对眼。

李珣心中又是一窒,当头的不是他父亲李信,又是谁?

李信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缓,始终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远处,这才招呼了一声:“国师安好!”

阴散人拱手还礼,看上去比对隆庆还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爷身体康健,也是好得很啊!”

李珣在一边不言不语,也不行礼,木讷得没有一丝活力。

李信根本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阴散人的眼睛,露出了一丝笑容:“国师进京二年,从未到本王府上一会,今日却是有空,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让本王聊备斋饭,以示敬意啊!”

阴散人淡淡一笑:“不必让王爷破费了,今日到此,只是见个旧友,与王爷倒没有什么关系。”

这话可就重了,福王府里,当然是以福王为大,这一句话,却将李信晾在了一边,还包含着“别来烦我”之类的意思,极不尊重。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养,听得此话后,也忍不住微微色变。

但他终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将怒气给压了下来,只是话音转冷:“哦?王府里竟有国师的旧友?本王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国师却也不必亲自寻访,只需到厅中小坐,且将贵友的名讳告知,本王派人请他过来!”

阴散人笑意倏盛,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鲜花怒放,妩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在人们都还发愣的空档里,阴散人已再度举步,倏忽间远去了。李信耳边只听到一声笑语:“我那旧友性子古怪,王爷是请不来的。”

他皱起眉头,却看到一直跟在阴散人身后那个姓李的小道士,并未及时跟上,却还在看他,眼中神色颇为古怪。他心中一动,笑道:“李道兄,国师看的什么人?”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会对他说话,心中一紧,差点脱口叫出声“爹”来。万幸及时打住,却再也不敢停留,只是摇了摇头,趋步跟在阴散人后面。

李信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道士,也敢这么对他,心中又是一怒,脸上只是冷笑。

“祸国妖孽,他日必让你等死无葬身之地!”想着,他欲举步跟上,心中忽地一动,叫过一个家将,在其耳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了上去。

前面早有机伶的下人过来汇报阴散人的去向,李信听着,心中生出了好大的疑惑:“她去后花园干什么?”

穿过一个圆拱门,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纷乱的心情,也从这里开始平复下来,随即又被即将到来的威胁给压沉了下去。

那是一片规模颇大的假山群,夜色里巍巍站立,奇悚惊怪,便如一个狰狞的野兽,向着来人露出了利齿。

阴散人停了下来,就站在拱门这边,远远眺望。

李珣站在她身后,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过于激烈的跳动,迅速地消耗着他的精力,再这么站下去,说不定一会连逃命的力气,也要被挤得一乾二净。

李信从后面走过来,随行的下人带来了两盏灯笼,黯淡的光线透过院墙上镂空的间隙,向园内洒下了点点斑驳陆离的光影。

夜色愈显狞厉——一阵微风袭来,灯火顿灭。

两个下人同时低呼一声,李珣可以感觉到,身后李信心脏的跳动,也在一刹那间,失去了惯有的节奏。

李珣身上一热,有这么一股子冲动,破开了他的喉咙,让他低低地叫了一声:“退开!”

他感觉到,李信正用颇为惊讶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传给他一些热量。

他的心跳开始平稳下来,接着,他微侧身子,向着李信道:“王爷,为安全起见,请到前院去吧!”

李信还没有回答,前面的阴散人却又笑了起来:“王爷想在这儿,就由他,你若真关心他,护着便是了!”

李信眼中的惊讶更深了,李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此时,阴散人甩动拂尘,在空气中“唰”的一声响,接着,便向前走去。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迈出。李信再没有动,而在更远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甲戈撞击声也隐隐传来。

李珣再迈一步,天地间蓦然静了下来。

此时,在他眼中,只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点血红的袍袂被夜风吹卷,在他眼前一闪。

花园内,流动着血的腥气。

李珣耳中响起了一声笑,粗豪而狞厉:“好小子,有种!”

随着这声笑,一个雄伟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现身出来,夜风拂过,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发出“簌簌”的声响,一声声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堕入了噩梦里,李珣艰难地抬起头来,听着脖颈的骨头“咯咯”作响,然后,他再次看到了那一双血红的、燃烧着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双腿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时,旁边阴散人拂尘轻摆,笑容绽放:“韦不凡,你这几年修的好脸皮!见了老友,也不打声招呼吗?”

假山上,血散人纵声长笑,笑声震得整个庭院都晃动起来,他一步迈出,庞大的身躯便来到了假山之下,与阴散人相距不过十余尺。

“韦不凡再厚的脸皮,也不敢在阴美人面前卖弄!只是我见这小子修了一身好胆色,有些奇怪罢了!不过现在看来,倒也稀松平常,男爷们抱上了阴美人的大腿,便是没有虎胆,色胆总还是有几两的!”

阴散人听他夹枪带棒地说话,脸上却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却奇怪了!这么多年来,只听血散人过处,血流漂杵,积尸如山,却还没听过地鼠打洞之类……怎么,被钟隐劈了一剑,却是伤了胆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闪,脸上横肉微一抽搐,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团狰狞的笑脸:“哪里,修身养性罢了……杀人也总有杀倦的时候,便是你,在床上滚个一年半载,怕也要嫌腻了吧!”

说着,他用下巴点了点李珣,又道:“这不是换了个水嫩的小王爷,爽爽口,换换口味?”

阴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脸上笑意不变:“韦杀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大法’还要麻烦。得了吧!这是你弟子,我给你送来了,却还要吃这么一顿排头,便是熟人也没有这个道理!”

血散人呵呵一笑,竟也不否认,看着李珣,便如一个屠夫看着案板待宰的猪牛一般,只想着在哪儿下刀了。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两腿不住颤抖,但终究还是站住了。

两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这比千百个剜肉的小刀还要厉害。李珣连续吸气吐气,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时候,才勉力开口:“师……师父!”

相比于称呼林阁,这一声唤,便是再违心不过了,只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开了口,后面就好办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阴散人,见她在那里娉婷而立,心里也有了点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师父,那《灵犀诀》,我拿回来了。”

血散人扬起了粗眉:“拿回来了?《灵犀诀》?”

听着血散人话语中那一点疑惑和惊讶,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丝丝的快意与豪情:“正是,弟子在连霞山上,学了《灵犀诀》回来,以上呈师尊你赏阅!”

旁边响起了“啪啪”的击掌声,却是阴散人轻轻拍击手掌:“能在钟隐、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诀之一……韦不凡,你收了个好徒弟啊!我这做师叔的,亦与有荣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连闪,显然是被李珣和阴散人的说辞坏了胸中的计划。若是平日,他对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个,但今晚有个修为绝不在他之下的阴散人凑热闹,却把他种种的计划全部打乱。

因为阴散人的高调姿态,他早就知道阴散人在京城里了。而凭着对血魇的敏锐感应,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发现李珣这小子,竟然已经攀上了阴散人这个高枝。

初时,他想凭借着种在李珣心中的血魇,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却没想到,这不入流的小辈身上,还带着一件极厉害的护体宝贝,一时不察之下,竟吃了个闷亏。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在他想来,李珣这小子,定是一事无成地回来,凑巧碰上了阴散人,然后被这妖女迷得神魂颠倒,将他的消息给供了出来。

这样,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宰掉这个废物,谅那阴散人也不会为了区区小辈和他动手。

偏在这时,李珣理直气壮地搬出了《灵犀诀》来,这下子,可真是让他阵脚大乱。

他才不在乎什么灵犀诀还是灵马诀,对李珣他要杀便杀,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顾忌一边的阴散人。

他并不是怕了对方,而是因为若真的一场大战打下来,他这些年辛苦布置的种种局势,便会毁于一旦,这是他绝不能忽视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够在这件事上说谎。然而,看着李珣虽然惊惧,但却没有半丝伪饰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这件事上,李珣绝无半字谎言。

可是,这怎么可能?当初,他为什么会让李珣去偷学《灵犀诀》,不就是……

脑中正思虑之时,他忽地感觉到一边阴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惊。

“不好,这小娘皮心中有鬼!”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号是同样的响亮,实力也相差无几,便是心中算计,也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玉散人为人高傲,极少用计害人;血散人毕竟性子暴躁,有心计,却不善算人。只有这阴散人,几乎把算计他人,当成人生一大乐事,可以说她便是这普天之下第一大阴谋家!

而对这种人物,血散人怎能不防!

也就这眨眼的工夫,他心中便算计已定。虽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筹谋已久的计划,确实被阴散人勘破了其中环节,如果再强撑下去,绝对讨不到好处!

他毕竟是天下少有的宗师级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既有决断,绝不拖泥带水,便发出一声长笑:“好,很好!想不到你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小王爷,竟然能耍得明心剑宗上下团团转……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

他连赞这么几声,却是李珣无法承受之重,只听得他胆战心惊。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极大的人,这声音别说是这个园子,便是整个王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珣已经可以感觉到,不远处的李信那变得极其复杂的眼神。

不过,眼前这情形,却容不得他分心旁顾,很快便收敛心神,做出乖顺的样子,俯首听训。

只是,血散人却不再理他,而是转向阴散人道:“阴美人玉趾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怎样,进去喝上一杯?”

阴散人浅笑回应:“清茶即可,我现在可真的是在换口味了呢!”

血散人大笑,袍袖一甩,转身便走,李珣吓了一跳,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那么叫道:“师尊,这血魇……”

血散人停步回头,铜铃大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当场将李珣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

不过,血散人也并没有为难他,而是嘿然一笑:“急什么?血魇在你心中九年,受精血日夜浇灌,早与你血肉合为一体,现在除去,和挖你的心出来,有什么区别?你愿意吗?”

李珣忙不迭地摇头。血散人笑容里嘲讽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食言,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后一句时,话音转厉,听得李珣抬不起头来。

血散人再不管他,视线转向阴散人,再一示意,两人便转入假山后面去了。

李珣呆在当场,也不知该不该追上去。

正发愣的时候,后面甲戈撞击之声忽地清晰起来,他回过头去,正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披甲卫士,正手举火把,穿过拱门,向这边包抄过来,数十个火把将这园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面高处,也有一队弓箭手占据。整个园子里,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

怎么,要杀人吗?

李珣环目四顾,他现在手无寸铁,心中还真有些紧张。只不过,这种紧张与面对血散人时候的恐惧,是完全不同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启动体内真息,在这些兵士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凭空出指,在地上画了几道纹路,将自己包围在其中。

此时,李信扬声开口:“李道长,你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那个在我园子里的人,与国师有什么关系?本王不记得有收容这个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盗,本王要一个解释!”

是要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吧?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这实际上应是个送死的理由才对。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寻死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摊开双手答道:“王爷不是应该有王爷的肚量吗?这两位都是世外高人,对俗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若有什么冲撞之处,也不是他们本意……”

外面沉默了下来,随后前方的军士露出了仅容两人并行的一条通路,李信从中稳步走来,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开口,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李道长,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愿与你计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盗,但刀剑无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聪明,当知道该如何行事!”

怕不是玉石俱碎,而是飞蛾扑火吧?

李珣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李信自信满满的模样,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暗叹了一口气,体内真息涌动,终于还是催动了地上的符纹禁制。

这一刹那,花园里吹过了一丝凉风——一连串的弓弦绷断声,就像是个拙劣琴师的演奏,夹杂着几个军士的惨呼,还有利箭坠落的微响,诡异又滑稽。

就是这一阵风的工夫,周围高处数十张强弓,弓弦齐齐自中间断裂!这人世间最可怕的杀人利器,顷刻变成了一堆废品。

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妖法!”有人这么叫,便如同一个闷雷,在人群中响起,当即引发了一场骚动,前排的军士忍不住后退了那么半步,却使场面更加的混乱。

紧绷的气氛很快变得混乱起来。

纷杂的人声传入李珣耳中,彷佛是天籁般悦耳。

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心中的快意,当他如有神助般,巧妙驾御着风纹,同时割断五十三根弓弦的时候,便代表了他对体内真息的控制力,已登堂入室,对禁纹之道,更是造诣深厚。

而这些并不算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是这一双双惊讶、恐惧、迷乱的眼神,这数百道目光交织而成的大网,每一条网线,都连接着他最敏感的神经,每一次的颤动,都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正用一种俯视的眼神观察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还略显生涩的手指,轻轻地在这些人脖子上一抹……

一阵凉风吹来,拂开了这一层快意。

而此时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刚刚的无奈,而多了一点隐隐的尖刺:“王爷,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担心的!”

李信无言,脑子里却在迅速估量这诡异的“法术”所具备的杀伤力。

他身为王爷之尊,今生见过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从未听说过,有能手脚不动,便将数十步外的弓弦割断的功夫——这怕是已脱离了功夫的范畴了吧!

这时候,李信终于明白,他给阴散人的定位,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或许是因为已去世的老福王的前车之鉴吧,李信总认为世间的术士都是骗子,不但骗了他的父亲,还骗了他的儿子!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对方绝不是以幻术,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骗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称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极强力量的妖道!

这股力量就算不能为他所用,也绝不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

至此,李信心中已有明悟,自然也就明白,方才的举动,有多么的轻率。

他也是极其果决的人物,既然有台阶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原来如此,本王当真是误会了!”

李信做了手势,让一群甲士退下,自己则再上前几步,向李珣道:“本王不了解国师这等高人的性情,举动是鲁莽了些,望国师不要见怪……李道长,你也替本王请国师宽待一二!”

李珣只能苦笑,阴散人见不见怪,那也要她说了才算,李信这话,未免太过想当然尔了。

但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还能说些什么?现在也只能乞求,阴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与李信计较吧!

他不敢把话说满,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这情态,李信也看在眼中,只是心中一动,便将李珣现在的心态把握了几分。

刚刚那两个妖道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小,可是不知为何,总是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不过,李珣那恭敬至恐惧的神情,他却是看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李珣与这两个妖道的关系,怕也是复杂得很。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这小道士对自己奇特的态度,还有阴散人似随意似暗示的话,还有从花园里飘出来那一星半点的残音,都让李信想到了一个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纯凭直觉的话,李信几乎就已认定了这可能的真实性。然而,一旦掺入理智,这事情就复杂了!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李信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道士——七十岁,是十七岁吧!

“这个……李道长,夜深风寒,不如与我到房中喝杯热茶如何?”

李珣心中一跳,几乎要脱口答应,但想到里面莫测高深的两散人,胆气便为之一落。

正要开口回绝,背上忽地被推了一下,力量虽不大,但巧妙到了极点,以李珣下盘之稳固,仍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他也是聪颖过人之辈,此时哪还不明白两散人的意思,心中虽是奇怪,却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此时,他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李信作了一揖:“如此,贫道便恭敬不如从命。”

第六节 父子

李信所说的房间,其实便是在园子中的一处小轩,距假山也就是二百步的距离。当他们在轩中坐下,燃起灯火时,外面的假山便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融入黑夜之中。

距离可以缓解压力,这话看起来没错。离那假山远了,李珣心中便不自觉地轻松了许多;此时,李信正让下人去泡茶,轩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信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他,目光中几分估量,几分期待。

李珣心中莫名一热,这热量催动他的身体猛地站了起来,让一边的李信为之一惊。

便在李信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珣已一振衣衫,双膝跪地,低声道:“不肖孩儿李珣,参见父亲大人!”

李信明显抽了一口凉气,他迅速地伸出手来,抓着了李珣的肩膀:“李道长,这……”

听到这客气而谨慎的称呼,李珣心中一抽,几乎想立刻起身离去。

然而,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一步,他却已是抽身不能,他抬起头来,迎上李信微有些失措的脸,正想说话,轩门忽被打开,一个人迈步而入,笑道:“听说父王在此宴客……”

话音猛然截断,李珣转过头去,正看到李琮——这位比他小两岁,却已是王府世子的少年,正将眼神停在自己的肩膀处,此时李信的手掌还搁在上面。

这突然的变故让轩中出现了刹那的静默。

很快,就被李信微怒的声音打破:“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琮并没有因为李信的怒气而有所慌乱,他冷清如秋水的眸子,在李珣身上一转,笑意虽然敛去,却仍然从容不迫:“听说父王和李道长在这里说话,孩儿特地带了一些香茶过来。”

他亮出手中精巧的茶包,以兹证明,登时让李信无话可说;然而,李琮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反问了一句:“父王和李道长这是在演哪出戏啊?”

这话笑吟吟的,却锋芒犀利,似乎连李信的面子都被剥去几分;李珣默然不语,而李信则在一丝丝的迟疑之后,又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看着李琮,微一摇头:“琮儿,你来得也是正好……”

他似乎想将手抽离李珣肩头,但略动了一下,又停了下来,接着,便叹息一声:“来,见过你的哥哥!”

李信的态度让李珣都有些呆了,更何况是李琮?虽然他也是李信一手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但要他相信,一个看上去神秘兮兮的道士,是他至亲的哥哥,却仍需要一个艰难的过程。

他的反应很值得称道,因为在这种难以置信的事实面前,他还懂得问一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便是李信,也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两个人的目光全都落到李珣身上。

对李珣来说,此时父亲和兄弟的眼神,绝不是什么可以在日后拿来深深怀念的。他将目光迎上,三人眼神相对,却齐齐发现,彼此之间那一个最深刻的共同点——理智!冰雪般的理智!

如果没有足够说服别人的理由,哪个人会信你?凭你那一跪?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点血肉感应?

怎么着,也是个王府嫡长子的位子呢!

这些念头,在李珣脑中闪电般一掠而过,便又平复下来。他呼出一口浊气,站了起来——他不想在弟弟跟前失了这脸面!

站直了身子的李珣,比李琮要高了整整一个头,在山上锻炼出来的强健体魄,也比一直在王府吟风弄月的小孩子要强得多;只是一身素淡的道装打扮,毕竟比不上小世子的雍容华贵,但却多了几分清逸。

李信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稍稍一转,便不再动弹,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半点端倪;李琮的修养略微逊色些,一双眼睛总是在“哥哥”身上打转,透出些评析估量之意。

李珣也不去管他,只在心中略一整理,便将自己从八岁起,一直到今日的经历,有条不紊地讲了出来。

当然,目前还是在两散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些事情便不能讲得太透。还有通玄界那样的神异之地,凡人若不亲临,也是难以想象,自然也要改上一改。

种种顾忌加上来,也亏他还能说得条理通顺,前后照应。

照他的话说,便是八岁之时,拜血散人为师,奉师命上连霞山修一门道术。中间林林总总,便是八九年过去,直至最近,要去拜会阴散人这位师叔,才有机会下山,与亲人见面云云。

其中艰险苦难,还有自己所做的不堪之事,都被他以春秋笔法删节不述,如此做法,除了维护脸面之外,便是为了避免所谓“以情惑人”的大忌,但如此的感觉却也是复杂得很。

他这样讲下来,不过是花了一炷香的工夫,九年时日,转瞬流过,其中转折低回之处,又怎能使人尽知?

李珣的聪明便在他将山上岁月,一笔带过,却是浓墨渲染在山道上被老太妃救起,却掩面而逃的情形。

这事情乃是李信等人已经知道的,前后联想,又有事实左证,其情其景,虽不说而自明,比起那哭天抹泪,讨人同情的法子,却是要强过太多。

一席话下来,李信已是瞿然动容,待李珣将小时旧事,择一二细节说出,并丝毫不差的时候,李信已经长叹着抓紧了李珣的臂膀:“珣儿!你果然是珣儿!”

这时候该哭了吧……李珣本来是想挤出几滴眼泪来的,却忽然发现,这种举动,在这种情形,似乎有些困难。

“真的是大哥吗?”

李琮用感叹的语气说这句话,也是颇为感人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使李珣可以暂时抛却哭不出来的尴尬,用一个兄长的态度和口吻转移注意:“琮弟也长这么大了……”

上天注定了这父子三人的亲情流露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外面一声梆子响,是打更的余音透过园子,传到了这里,便如一个约定好的信号,三人在这声响中,各自稳定了情绪,从他们并不太擅长的领域中脱身出来。

六目交投,别是一番滋味——“唉……珣儿你真是好狠的心,老太妃这几年念你念得好苦,你若有空闲,也应该去探望她老人家才是。还有你母亲,也不要忘记了。”

李信不轻不重地说完这句话,又得了李珣的响应之后,他话锋忽地一转:“你这次下山来,还要回去吗?”

李珣一怔,也只是一怔的工夫,小轩内的空气猛地一沉,压在身上,竟有了几分凝滞,这压力迫得他当即开口:“孩儿这次下山,却是奉师命……”

他一边说些没什么重点的虚话,一边偷偷打量着父亲、兄弟的神情。李信还是那种沉稳不惊的模样,但李琮眼中,却是光芒闪动,心中似有计较。

李珣不知兄弟心中是怎样的想法,便是他自己心中如何,似乎也有些弄不明白。

因此,他只能含糊其辞地道:“在山下,孩儿听的是师父、师叔的指示,回不回山,也要看两位长辈的计划如何。嗯……近日,想必是不会回去的。正好孩儿也能向诸亲慈尽孝……”

等他说到“近日不回去”这字眼的时候,他分明看到,李琮眼神中,流泄出的丝丝戒备与疏离的神情,即使这神情仅仅一闪而逝。

接下来的,便不再是亲情脉脉,兄友弟恭之类的话题了,李信开始询问关于两位散人的情报。

李珣不想让自己的亲人有什么不自量力的愚蠢行为,然而,在两散人的眼皮底下,他也不能太过直白。

略一计较,他便根据自己的经验,还有在山上听到的种种传闻,以一种可以让正常人接受的方式,描述两位散人的性格和平日的行径。

当然,最“精采”的那部分,是一定要抹去的,时间问题也要合理些,而对一些敏感的,不能说得太明白的部分,他仍是师春秋之法,想来父亲兄弟都是聪明人,那所谓一字寓褒贬的妙处,也应当明白才是。

这一说,比讲自己的经历还要多费了些时间,而李信也在其中经常插话打断,问些问题,这样便使时间拖得更长。

正当李珣重点强调两散人的危险性时,耳中忽“刷”的一声响,这声音也不甚大,却让他猛地跳了起来,在父亲、兄弟吃惊的目光下,他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师父他们在唤我……”

说着,他已不敢再耽搁下去,急急招呼了一声,便转身出门,直奔园中假山。

他脚下极快,眨眼前便把后面跟出来的李信两人甩了几十步出去。一路奔到假山下面,便看到阴散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臂弯里把着拂尘,上面晶莹的细丝还在微微晃动。

刚刚,就是这把拂尘在刷响。

距离有五步远,血散人负手而立,正冷冷地盯着他,血红的眼珠让人看了心里发慌。

说李珣不紧张,那是瞎话,但这么多场遭遇下来,平常说话的能力也还是有的,他先向两人行礼问安,这才道:“师父、师叔有什么吩咐?”

听他叫得顺畅,阴散人浅浅一笑,将目光投向血散人。

血散人从宽袖中抽出一张帛绢,迎风一展,现出上面血红色的密密麻麻小字:“要想留住小命,便多放点心思在上面!”

说罢撒手,帛绢顺着夜风,飘飘悠悠落到李珣手上,李珣顺势扫了一眼,只见上面都是些深奥辞句,多与修炼有关,当是一门颇精深的法诀,心中更是一奇。

阴散人浅浅笑道:“有了这《血神子》,你们这师徒的名分就算是落到了实处。这可是你师父‘血魔化心大法’的出处……”

李珣闻言,又是一惊。看向血散人时,却被他冷森森的眼神逼得低下头去,他拿着绢帛的手,已不由自主地在发颤。

《血神子》?怎么会是《血神子》?

对这个通玄界臭名昭着的绝代魔功,李珣还是有所耳闻的,不管是号称不死不灭的“血魔体”,还是最为人所诟病的“血魇分身”,都是在通玄界令小儿止啼的可怕功法。

而血散人由此别开蹊径,修出的“血魔化心大法”,更被号称为近万年来,通玄界最可怕的魔功!

论价值,《血神子》绝不会逊于《幽冥录》太多!

而现在,这本魔功秘籍,便在他的手中?

当然,这不会是全本,但仅仅是这一点点的东西,也不应该被血散人像扔垃圾一样送给他啊!

用最土的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么?

阴谋!阴谋!

他手心里已渗出了汗,但怕把字迹沾湿,他连忙摆出毕恭毕敬的模样,将绢帛折起,收入怀中,然后大礼叩谢。而这些动作,只换来了血散人的嘿嘿冷笑,这让李珣心中的不安更重了。

此时,李信和李琮也已经来到近前。血散人根本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转身离去,血红色的袍服在黑暗中闪了两闪,便消失不见。

血散人一离去,李珣心中也轻松了些——毕竟,这一关过了。然而,身边阴散人的莫测高深,还是让他难以真正地放松下来。

直到阴散人开口:“这些时日,我与你师父要闭门参悟一些法诀,不见外客。若有人来找,便由你代我去。以你的本事,应付这些俗事,也足够了!”

这是睁着眼说瞎话!

人来找?除了皇帝,谁还会找国师?自己有什么本事,可以代替国师行事?难道是今天耍的那些戏法?

李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闻言便是一急,抬头正想说话,却被阴散人一个淡淡的眼神给镇住,只好垂首应是。

阴散人向李信那边扫了一眼,略一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然后就向李珣道:“看你与王爷也是本家,投缘得很,闲来无事,也要到这里多多拜会才是!”

她话中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刚刚那陈兵园内,杀气腾腾的情景,大家只当从未发生过,一派和气,一派和气啊!

就是这样,今天阴散人的拜会就结束了,被抛在一边的主人,摆出了最真诚的笑脸,亲自将国师送到大门外,看着国师与失而复得的儿子在黑暗远去。

他和李琮在大门处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工夫,这才低声开口:“让国师府左右的哨探散了吧……在那里没半点用处。”

李琮眸光闪亮,看着他的父亲,轻声问道:“王兄之事……要和老太妃她们说吗?”

“这怎么能瞒得住!”李信淡淡地开口说道,又把儿子扫了一眼:“尽力管好府中的下人便是了,即使这消息风传出去,也无须我们操心!”

没有得到自己想到的回答,李琮心中略有不甘,还想再问,李信却不再给他机会,转身进门,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近月来,嵩京城里的闲人们忽地多了几个话题。除了不久前弥天盖日的千里火云、天殛天都峰等种种异事之外,新近冒出一位颇得圣宠的“小国师”,也颇吸引人目光。

传说中,这位“小国师”,与当今天子同姓,乃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女国师的弟子,一身仙法,已得国师真传,十分了得。而且,还驻颜有术,外貌俊逸出众,有如翩翩少年,没有半丝老态。

不过,和那位神秘的女国师不同的是,这位“小国师”李道人,却与民众亲近许多。这几日有不少人,都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李道人,与王爷、世子、臣工等,在街上并肩驰过,游冶京城,十分活跃。

正因为如,关于“小国师”的传闻,几乎是每日一翻新,天天都能听到新的版本,比之愈传愈玄的正牌国师大人,却是要可信得多了。

从阴散人将手中职责一扔,自去闭关之后,李珣便俨然成为国师在京城的代表。虽然阴散人对朝局向不关心,但由于其深受皇帝宠信,总有一些人自动攀附上来,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只是阴散人一贯的眼高于顶,又高深莫测,这些人虽是年年月月的孝敬,却总也得不到个准信,心里好生空虚。

偏在这时候,阴散人闭关,推了个样貌极嫩的小道士来——别说他那所谓的“七十”高龄,整个京城,除了那被道法仙术迷昏了头的胡涂皇帝,没人信这个!

阴散人莫测高深,难道这小小道士也高深莫测不成?

抱着这种心思,几日来踏进国师府拜会的大臣便多了起来,而李珣手中,也多了好多帖子,都是请他赴宴与会的邀请。

面对这从未经历的局面,李珣在请示阴散人不得之后,略加沉吟,便有一番令所有人为之一震的手段——短短几日,整个京城官场,都知道了那个少年道士,原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和阴散人高傲自恃,又不可捉摸的性情相比,这小道士却是一个从官场油锅里滚出来的老油条!

圆滑也就罢了,官场上有哪个人不圆滑?可是,在圆滑之中,遍布毒钩倒刺的,可就是少之又少了。

小道士话不多,但每句话必切中实地,一针见血,关键处却又圆转如意,绝不伤人脸面。但若有人真敢逾越底限,那么,他的反击,也一定是犀利锋锐,转折间颇有那国师的风范,更因其背景深厚,极具杀伤力。

十多场宴会下来,整个京城,竟没有一人敢说摸透了这小道士的底。只是在依稀间觉得,这小道士与福王府走得近一些,和王府世子李琮,看上去很是投缘。

难道一向对所谓神仙方士看不顺眼的福王殿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和国师有了默契?

这太可怕了……

所有官场老鸟思及这隐隐的脉络,均觉得不寒而栗。

也正因为如此,几日来,藉各种名目与“小国师”交流感情的人,蓦地多了起来。

便如今日,就是由几个京城内的王公子弟,藉昨夜大雪,今日当出城赏雪景为理由,请李珣出游。

看在这些人里有李琮的分上,李珣才答应了。

自出了城门之后,这十余名青年人便都放了缰绳,在雪地上驰骋起来。昨夜好大的雪,城门之外,本是一片原野,此时放眼望去,一片银白,偶有灰兔雀鸟,在雪地上一闪而逝,别有一番滋味。

疾驰中,有一个叫陆泰的,乃是世袭的侯爵,一向随意惯了,见这景致,便放声笑道:“可惜没带弓箭,否则在这里猎上几只兔子獐鹿,岂不甚好?”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笑着接上:“当然最要紧的,是展现咱们陆侯爷的高超箭技,以博佳人青睐吧?”

这边又有人笑:“罪过罪过,先不说佳人是否欣赏,有小国师在此,你们却妄谈杀生之道,就不怕李道兄召个闪雷劈下来?”

众皆大笑,李珣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也弯弯嘴角,算是回应一番。

居移气,养移体。虽只是短短几日,李珣的心态,却已经有了长足的改变。

不错,在通玄界,他李珣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弟子,较之那些高手宗师,差得不只一星半点,被别人呼来使去,也算正常。

可是,在人间界,他却是国师的弟子,是皇帝的亲信,诸王子臣工,对他都如众星捧月一般,更有无数人要仰他的鼻息生活。

他知道朝堂上下,阴手毒计层出不穷,今日的朋友,明天便会变成生死仇敌。可是他不在乎,他有绝对的自信——在人间界,朝野上下,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

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真好!

在有绝对实力的保证下,保持自己的威严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但既然可以藉此来赢得他人的敬畏或恐惧,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知不觉间,他对待别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适度的矜持,也是一种必要。

也因此,对一些所谓的“小道消息”,他是绝对拉不下脸去打听的。

还好,今天有李琮随行,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挑眉通眼之人,很快找了个间隙,策马到李珣身边笑道:“李道长今日要给些情面,咱们这些人,除了去赏雪景,也要去赏人景的!”

李珣极配合地露出些许疑惑之色。

李琮顺势道:“今日却是祭河神的日子,京城里那些闺中小姐,如花美眷,可都是要到太康河边去应景许愿的。平日里,她们深处闺中,难得一见,也只有这几个日子,才能让大伙开开眼了!”

李珣恍然大悟。不错,京城确实有这个习俗,原来这些王公子弟心里,还打着这个主意。只是,为什么要把他拉来呢?

拉着道士看女人,莫不是要批生辰八字?

他却不知,这又是官场上的小小心思了。几日来,他与京城中的官员打交道,圆滑狡智那是不必提了,而与这个齐名的,则是他让人摸不清探不明的喜恶嗜好。

官场上,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要名,有人抓权,所谓酒色财气之类,都能在人身上找到对应之处。有了这个,别人才能有的放矢,不会落到空处。

然而,在李珣身上,京城的官员们,却有些迷茫。

那名声权势,李珣有国师为后盾,是怎么也不会缺的,剩下的,仅财色而已。官员试探了几天下来都感觉到,所谓的珠宝珍玩,你送就收,不送就不收,也不见他如何区别对待,显然财物对他来说构不成吸引力。

也有人送些道书古籍、秘法真诀,而李珣在山上又有什么道法真诀没见过的?身上《灵犀诀》、《幽冥录》、《血神子》等,又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诀。这些凡间之物,他只是翻上两页,便一笑置之。

这只会使那些官员更加不知所措。

财、名、权都不能使其动心,那么,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可以办到的,也仅仅是一个“色”字了!于是,便有了今天这踏雪出游的邀约。

太康河边,京城佳丽如云,只要这小道士有丝毫动心之处,便证明他并不是无懈可击!

这个计划,一行人中也只有两三人知晓。

一路上,他们也见了不少一大早便驱车前往河边的车队,其中有不少香车玉驾,自有佳人。

这些王公子弟,哪个不是胆大包天?往往都是尖啸而过,以惊吓或吸引车中美人儿为乐。若能吸引出一两位好奇心重的可人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李珣看着他们一路上胡闹,心中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边是青春苦短,另一边,却是仙道漫漫……井蛙怎知瀚海,夏虫岂能语冰?

他也不能说此般的生活有怎样的高下之分,然而,就大多数人的愿望而言,不老不死的仙道,才是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上上之途”——如果那过程能再平坦一些,再顺遂一些,李珣也会甘之如饴。

很可惜,现在这小小条件,他却得不到!

心中正嗟叹之时,前面水声入耳,滔滔江水东流,自上游处一狭口蓄积,然后轰然而下,水奔浪涌,而在近十里内的宽广河面上,才渐渐平缓下来。

从这边看去,已有几批来得更早的人,在江边摆开香案,垂首祷祝。

众人中,有人叫了一声:“去‘观涛坡’,那里的好地方,可别让人给占了去!”

这些年轻人,又是一声呼喝,调转马头,开始狂奔。

李珣放眼望去,只见数里外,有一处高地,倒真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众人马快,只一会的工夫,便驰上这天然生成的土坡,有几个自恃马术精良,还示威般在土坡尽头走了一个来回,赢来了些凑趣的喝采声。

李珣没有攀比的心思,不过却是心中好奇,便策马到土坡边缘,向下一看,才知此处比邻江水,且因地势较高,与大江有近十丈的落差,一眼看去,江水滔滔,也颇为壮观。

李琮没他这么好的骑术,早早便下马图个安全,此时走到近前笑道:“这次来得早,不用再和人抢位子了!李道兄请看,从此地看下游十余里,家家的车马均在眼下,又可近睹大江东去的盛景,算是最佳的观景之处!”

李珣低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又笑道:“我这道士赏雪、赏水,你们却是去赏美人,如此泛泛地观望,能有什么乐趣?”

后面陆泰大笑:“李道长不知详情,我们在这里,不是看美人儿,而是找美人儿!”

接着,有另一人笑着接下去:“河滩上这么多车架,咱们哪有时间一个个找去?浪费时间也就罢了,万一被哪个不合意的缠住了,那可就呜呼哀哉,难以收拾啊……”

笑声中,又有人道:“京师各臣工家中,车马都有不同。所谓郎骑青骢马,妾乘油碧车。这以车马观人,也是一门学问!”

李珣以目相询,那人更是得意,手指坡下那三三两两的车马,道:“京城各门佳丽,我等都深藏于胸。瞧,那紫流苏香车,是刑部孙尚书家的,想必是二小姐所乘,这位可是个大美人儿。”

“还有那个青色顶盖的,乃是刘相爷家的,家中几位小姐,却是……咳,有些平常……”

李珣开始还听他说话,然而,看着远处车流渐多,人如蚁聚,从这边看过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些奇特的思绪,早将那话自动摒弃耳外。

好小啊!

刚刚还在感叹这些俗人生命之短暂,便如蝼蚁一般,现在居高临下,远远看去,正好应了当时所想,如果他现在伸出手去,五指箕张,大概可以把这些车马人流一并合入掌中吧!

那些逍遥自在,飞天遨游的修士,在悠悠碧空之下,俯瞰世间众生灵之际,是不是也如这般想法?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也只有高蹈碧空,御风神行之人,才能有这般的感想吧!

不知不觉中,他胸臆间的豪纵之情几乎便要满溢而出——他是个小小的后辈不错,可是,他毕竟是这些不死不灭的修士中一员!他也可以御剑飞空,顷刻千里;也可以餐风饮露,不食烟火;也可以举掌反复,倒海移山!

人观蝼蚁,不过是下等之物;而修士观人,又何尝不如此?

让井蛙去想象大海的辽阔,或可称之为狂想;而让巨鲲去考虑井蛙的生活,那又何尝不谓荒唐?

荒唐,果然荒唐!

恍恍之中,阴散人唇边那一丝嘲弄的笑容,变得无比清晰。何止是阴散人要笑,便是李珣自己,也要大笑几声呢!

他真的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欢畅,终于仰天长笑,胸中快意,也顺着这笑声,远上青云之端。

滚滚江水的咆哮,在这笑声里,也渐次低回,终至无声。

第七节 契机

没有人知道李道长在笑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凑趣,于是,在观涛坡上,笑声毕集,高低相和,极是壮观。

李珣不管他们,自己笑得尽兴了,袍袖一摆,便停了笑。然而,笑声之后,他看这天地世间的眼光,却完全不同了。

虽然天地还是这天地,世间还是这世间,可当你换一个角度,再去看它,那新奇微妙的变化,却彷佛是另一个世界展开在你面前。

抬眼一看,这山川江河与车马人流,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距离感已经模糊了,所有的事物和他似乎极近,但又远不可及。

对他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他心中蓦地升起了一点明悟。

李珣胸口处,似乎是“波”的一声,一团浊气就这么淡去了,代之而生的清新气息,与玉辟邪的清凉交融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

这气息与他体内“金丹真息锁构体”微微一触,便水乳交融,随着真息的流动,遍布全身。

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工夫,本已进入稳步蓄积阶段的《灵犀诀》,便又有突破!而李珣心中感应,好处似乎并非仅此而已。

他只觉得身上好像猛然间轻了三斤,江风袭来,便有着一股要乘风而去的轻灵。

他心中忽地有一种不可自抑的冲动,他将手指放在马鞍上,以一个奇妙的节奏弹动,每一下变化,都是体内真息涨落盈缩的精妙。

这奇妙的韵律,用“噗噗”的声响做载体,缭绕在他的周围,唤起他心中一丝丝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怀。

“李道兄?”

一旁的李琮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李珣自方才大笑后,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坡上的气氛被他这忽起忽落的情绪弄得非常尴尬,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了。

李珣闻声惊醒,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只是他现在的心情不比以往,对这些小节,已不太看重,闻声只是一笑:“你们自顾去看美人,陪我这道士干什么?看风水吗?”

且不管他说得好笑与否,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当下便有几个性急的,已在高坡上觅得好人家,就一路疾驰而下,碰那桃花运去了。

此时驻马不前的,都是些心机甚深,老成持重的,其中便有李琮、陆泰等人。

这里面陆泰爵位较高,年岁又长,隐然成为众人之首,他与几个有默契的交换了个眼色,驱马上前,笑道:“滩上佳丽如云,道兄却是一点也不动心?”

李珣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修道之人,看得也淡了!”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通玄界看了如青吟、明玑,甚至是妖凤、阴散人这些绝代娇娆,再看这些凡间姿色,便没了感觉。

而陆泰等人却觉得他是在说对女人已经没兴趣了。其它人还好说,可李琮这个对他知根知底的,由己推人,对李珣的说法,却是打从心眼里不相信。

“他才多大?”李琮心中暗自冷笑:“十七岁的人,能说看淡女色?”

这个时候,他与李珣算是一路,本不应该附和陆泰等人的说法,然而,心底的微妙情绪翻涌上来,却已是不可控制,下一刻,他脱口道:“道兄不是在宫中教授陛下阴阳之道么……”

这话其实已颇有些逾礼,但在这种时候,以说笑的口气道来,也说不上有多过分,算是在两可之间。

李珣闻言又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世子所言不差,阴阳之道,无非是些男女之事,这自不讳言。只是,在我们这些方外之人眼里,那男女之道,又何尝不是阴阳之道呢?”

这带着些玄机的话一出,便将众人努力营造的暧昧氛围一扫而空。陆泰等人相视一眼,终于在大笑声中策马去了。

由于李琮已下了马,所以便给落在了后面,待他上马将行的时候,后面李珣忽地说了一句:“你年纪尚小,不要在男女事上花太多心思!”

这纯粹是以兄长的身分相告诫,而这正打在李琮的要害处。任李琮如何少年老成,脸上也为之一红,再回头时,却只见李珣正看这万里山河,在猎猎的江风里,道袍翻卷,不类凡俗,彷佛真的要随风而去一般。

李琮也不知此时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狠狠一抽马鞭,疾驰而去。

将近一日的出游活动,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只是对一些“阴谋家”来说,李珣的举动,又给他们将来的计划,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李珣却不在乎自己给他人造成的困扰,只是自顾自地回到国师府中。

按照惯例,他现在应该是见见外客,或者到宫中去看看隆庆的情况,总之闲不下来就是了。可是今天他不想这么做。

叫来府中的管家,吩咐说自己今日疲累,不见外客,便是皇帝召见,也能推就推。讲完这些没半点臣子自觉的话后,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开始盘膝打坐,体察体内真息的变化。

有多久时间没有这样做了呢?

至少两个多月了吧!自从天都峰上,林阁身死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正式修炼过。只是在闲来无事之时,才用打坐消磨时间,而过去林阁规定那每日挥剑千次的功课,更是不用提了。

即使这种事情有它的外在因素,可是内心的懒惰颓丧,才是真正的主因。

若在几个时辰前,李珣未必会体认到这一点,可如今,观涛坡上的一点明悟,彷佛是大雾下的狂风,暗夜中的明灯,将前面的道路,照得清楚明白。

在明白巨鲲井蛙之别后,他对自己自甘堕落的行为,便感到分外的羞惭。

可遨游大海,化鹏飞天的巨鲲,又怎能自陷污泥,做那垂井观天的小蛙?

二者之间不可逾越的层次差距,根本不是所谓的富贵荣华所能弥补的!

也许在人世间,他会过得更轻松、更惬意;也许在通玄界,他会长时间地在屈辱和恐惧中生存。可是,为了这一个不可逾越、象征着崇高和伟大的层次,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错,他仍没有克服妖凤加给他的恐惧,仍没有摆脱两散人严密的控制,而这些困难,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也未必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不要当凡人,不要成为别人眼中的蝼蚁,他要踏在这个天地的最顶端,像清溟那样,像钟隐那样,甚至是像阴散人、血散人那样,也没有关系!

他只要这样的高度!

所以,他必须要努力了!他要变强!变得极强!一切能使他变强的手段,他都要尝试,他有这个条件,更有这个信念!

迟早有一日,他会和那些真正逍遥神行的修士一样,在万丈虚空之上俯观众生,皆在指掌之间!

这便是他,李珣,一个刚刚入门修行的后辈小子,赤裸裸的欲望和狂想。

天幸,他是那种可以为这些欲望和狂想,一步步去努力、去奋斗的人。

便从此刻开始——体察着体内的真息变化,李珣首先松了一口气。

在山上时,他不知听了多少遍所谓“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说法,而此时看来,这种先贤论调也未必正确。

两个月没有系统性的修炼,体内真息流转或许真有些滞塞,但在“金丹真息锁构体”全力流转数周天之后,这一点点的不和谐,便被整个抹平不见。

不仅如此,或许是观涛坡上刹那间的心怀变化产生了作用,意气贯通,此时他的真息运转,较之以往的精密森严,更多了一些灵动之意。

如果说,他之前统御真息的手段,就像一个亦步亦趋,按着兵书指挥兵马的书生;那么,现在他的真息运转,则有些神似别出机杼的名将风范。

仅仅是极微妙的细节变更,便让“金丹真息锁构体”的面貌,整个不同了。这感觉,有些像当初林阁指点他精要的情况,但由于此次完全是自发地变化,便也多了些更切合自身实际的妥切。

《灵犀诀》筑基时日漫长,精力投注极多。在这漫漫筑基之路上,最重要的,其实便是两个辞——严密、效率。

严密考验修炼者的意志和信念,效率则考验才智和悟性。

李珣意志坚韧是不必说的,信念还过得去,才智也不必担心,唯有悟性——他或许有举一反十的小悟性,却未必会有通达天地,贯通宇宙的大悟性。

他为人狡黠多智,思虑周全,这本不是毛病。可是修道途中,最忌分心旁顾,他心眼多就容易分心,如此心分神散,不能凝聚如一,又怎能感受到苍茫天地中,那一点似明非明,似有非有的玄机?

这么下去,也许他能够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缓慢地堆砌修为,打深根基,最终,再凭借那缈不可见的机缘,在仙道上挣扎前行。但,却也永远不要再想,那真正通达灵澈,无穷无尽的天道!

然而,毕竟天心难测,就如今日,当李珣心中观念转化,心境变迁之时,有那么一个“灵种”,或者可说是“魔种”,就这么滴溜溜的,从无尽虚空之中,受那灵机感应,直贯少年灵窍!

在那一刻,李珣顿悟!

他终究是悟了,不管他悟出了什么,人们都能用一个辞来解释——天道无穷。

天道给了李珣一个机会,一个突破自身障壁,勇蹈仙路的机会。李珣缺少的大悟性,在这一刻,有了一个发端,也为他扫平了修道路上,最基础的那一点障碍。

真正的修道第一步,便在那一刻,稳稳踏下。

李珣体察着体内真息的走向,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变化。真息的流动,绝不像这寻常的河流小溪一般,可以目见,可以触感。

真息的流动,其实就是“气机”的变化感应,就是人体与天地元气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天人感应”,这种微妙的感觉,穿插在人体的经络皮肉之间,生生不息,绵绵不绝,造成了“流动”的感应。

而一个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修士,绝不能够被这表面的现象所迷惑,他应该透过这繁复的表象,直探其中的微妙之处。

便如此时的李珣,虽然他所感应到的尽是活泼流动的真息,可是他的心里,却在恍惚迷离之中,捕捉到了一个来自于体内最深处的“玄妙”。

真息围绕黄庭内的金丹,做有规则的流动变化,这其中复杂的气机转换,细密之处,只怕不少于亿万条,若要逐条清点,不啻于痴人说梦,更何况是要找出其中最关键的那一点?

然而,或许是今日顿悟后,良好状态的余波吧,凭借着瞬间“心眼”的灵性,李珣却抓住了这一个微乎其微,小之又小的“契机”!

那是金丹的“核”,是人体内最具灵性,最精粹的“灵”,无疑,它也是修道人最看重的宝物。

而更现实的是,它是“灵犀诀”筑基阶段中,最关键的那一个“灵种”!

“灵犀诀”的筑基阶段,大致分为温养、精粹、妙化、衍生四个层次。李珣此时,也只是在循序渐进的温养阶段而已。

而此时,“灵种”的意外发现,则将他的修为进度,猛地提前了一大截。

在李珣的灵觉中,那一点“灵种”,便像是一点微弱的星火,在金丹内游走不定,相对于这点“星火”来说,金丹广大得正如同无垠的虚空!

正因为它的游走,才使得体内气机随之产生了种种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李珣以前从未意识到过!

这种玄妙的感应也不知能持续多久,他不敢再浪费时间,忙用“灵犀诀”里的一门特殊心法,将心神与“灵种”相联。从此以后,这“灵种”,便再逃不过他的掌握了。

李珣长吁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里一片漆黑。

他正想着点灯,眼前却忽地一亮,灯光闪耀中,阴散人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拿饶有兴味的眼神瞧他,见他睁大眼睛,还送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很是用功呢!”

听了她这句话,不知怎么的,李珣心中竟有些心虚的感觉,内心深处,他绝不想让阴散人知道他此时的进步和突破。这或许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态吧,又或者还有一点其它的心思交杂在其中。

这么仓促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将心中的心思归拢清楚,只是凭着本能说了一句:“啊,不,随便练练……”

阴散人似乎也不在意,点点头便算了。

李珣却不敢大意,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师叔到此,有什么吩咐?”

阴散人的心思总是不可捉摸,她的眼神在李珣身上一转,屋内空气的温度猛地掉了下来。当下,李珣心中便是一阵惊慌,他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感觉……

奇怪的是,阴散人的气机外放也仅此而已,李珣已高度紧张的脑壳里,只是放进来这么一句话:“这几日,宫中可有什么变化吗?”

“呃,没有!”李珣回答得倒是爽快。事实上,隆庆那胖子这几日也的确很老实,只是每日拉着他谈些养生之术。李珣也用阴散人给他的仙丹唬弄他一下,日子过得还算轻松。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李珣当即被打懵了。

阴散人微微一笑,抽回手去,径自转身走出门,等她到了门外,才悠悠地道:“想知道为什么会挨打吗?跟我来吧!”

语罢,她便整个人没入了屋外的黑暗里,李珣就像个傻子,抚着脸跟了出去。

第八节 宫秘

夜中的禁宫比白日少了几分庄严,却多了不少诡秘,便如同一个伏在地上的凶兽,张大嘴巴,等着无知的人走进去。

李珣和阴散人此时在一处黑暗中行走,他有些不太明白,夜这么深了,到这深宫里来,却是什么意思?尤其是此次进宫,两人根本就是从天而降,不告自入,这个,似是不太妥当吧!

阴散人不说,他也不敢问,只是闷着头跟在后面。

直到阴散人停下脚来,李珣才凑趣地问了一声:“师叔?”

阴散人拂尘一摆,让他住口,又以目示意,让他看远处。

李珣运足目力,借着点点星光,向那边看去,却只见到树影摇曳,还有夜风吹起的散落雪粉,此外再无他物。

他摸摸脑袋,又看了回来。

阴散人微微一笑,指着那处地方道:“那便是宫廷内库所在,人间宝物大半汇集于此,价值亿万,你动心了吗?”

李珣摇了摇头。人间宝物,说来道去,不过是些玉石字画之类,或许在人间界可价抵万金,但若在通玄界,则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

自从他心中有了明确的计较后,对于这种事情,分得极是明白,自然是不会动心。

只是他摇头方毕,心中忽地一跳,感觉中似有些不妥,但既然动作都做了,他也不好再改,只能认了。而脑子则在不停地转动,思索不妥之意的来由。

阴散人不管李珣心中想些什么,她笑容中,眼眸里,此时正涌动着万里阴霾,就如昨夜那场大雪,美丽洁净的背后,尽是可以杀人的冰冷和阴寒。

只是被那眼神扫中一点,李珣便是身上一抖,险些软了下去。

惊惧中,只听到阴散人幽幽开口:“是啊,你不在乎。可是,却仍是有人在乎的。”

李珣怔了怔,再向那边看去,却仍是毫无发现,阴散人微微一笑道:“随我来!”

她脚下不沾半点雪泥,行云流水般飘行过去,身形移动之际,便如同在夜色中散步一般。可就在她身形初动之时,李珣分明听到了,周围空气里传来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恍惚间,李珣似是看到了一场暴风雪过境。

两个不知哪里迸出来的人影,忽地出现在虚空之中,两双惊讶至乎绝望的眼眸向这边看了过来,然后便瞬间失去了神采。

两具尸身彷佛被一个无形大锤当空猛轰一记,以一个绝不自然的姿势,歪歪斜斜地撞向远方的青石地面。然而撞地之时,却没有半丝声响发出来,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在这个过程中,阴散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出手的迹象,但她竟确确实实剥夺了那两个人的性命,李珣在后面狂抽一口凉气,他终于算是略窥了阴散人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之一角。

对地上的两具死尸,阴散人没有半点表示,彷佛只是见到了两片再平常不过的残枝败叶般自然,她依旧保持着悠然从容的步伐,逐渐接近内库所在。李珣在深呼吸数次之后,快步跟上。

此时,就算是以李珣低微的水平,也感觉到有些不对了。自那两个死人摔出去之后,周围的空气便猛地一堵,味道也整个不同了。

所谓“味道”,也就是那一丝微妙至不可言道的情绪反应,用“通感”的方式表达出来。此时的空气,便像是一锅渐渐烧开的水,里面投放了大量的石灰,还点下几滴乌浊的毒液。

然后,“碰”的一声,这锅有毒的沸水爆了开来。

李珣的脑子彷佛被一块砖头猛轰了一记,脑子里一懵,向后便倒,已经“嗡嗡”乱想的脑壳里,偏又钻进了阴散人那一声说不出味道的轻笑。

李珣的神智渐渐地散乱,几乎便要昏了过去,可就在此时,一声清幽悦耳的声响——宛若静谧幽深的暗窟里,成千上百年积洼的水潭上,一颗小小的水滴,“叮咚”一声打在上面,溅出一圈缓缓扩展的涟漪。

他的脑子猛地一清,睁开眼来。

而此时,又有一个人影惨嚎着抛跌出去。

“虽然你不动心,却不能代表通玄界所有的人都不动心。”阴散人此时的嗓音分外地温润平和,直透入李珣心底:“尤其是那些总想着不劳而获的懒汉,直把这大内当成他们的仓库一般,分外让人生厌!”

这句话说完,最后一个人影便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全身上下再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李珣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眨眼间的战斗,比天都峰那一场“百劫千重火狱”自然远远不如,但效果却并不逊色太多。

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有看到阴散人有任何动手的迹象,四个来自通玄界的修士便当场倒毙,死法竟各不相同,实在是诡异得很!

“皇宫里可不太平啊!”阴散人目光转回李珣身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微笑道:“那一巴掌打得可对么?”

李珣晃晃仍有些眩晕的脑袋,缓缓爬起身来。听到阴散人的话,他却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他的眼光在那四个死得干净的“盗贼”身上一转,又打了一个寒颤。

这四人在阴散人手里不堪一击,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出手的余地,可是在李珣看来,却是哪一个都必须让他玩命应付的。最要命的是,通玄界的修士会到人间界来当贼,若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这个?

可他偏偏又不敢讲出来,要他承认又不甘心,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换了一个话题:“师叔,这都是些什么人?”

“一些无门无派的游魂罢了。”阴散人似乎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还颇配合地转移了话题:“这些人杀了也不会惹上麻烦,以后便都送给你练功吧!”

李珣苦笑着应了,但他还是不明白,这些应是散修的人,为何要到人间的皇城里来?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对此,阴散人是这样解释的:“人间虽没有什么太名贵的物品,可皇家私藏,精品也是不少。”

“这些人既没有朋党师友,又没有化身亿万的大神通,一些非有绝大人力方能收集的东西,便也只有朝廷辖下亿万黎民,才能办得到了……至于那些有门有派的,形势自然不同。”

李珣眨眨眼睛,这所谓“亿万黎民”才能收集的东西,又是什么?

但是,阴散人不说,他也不敢问,因此只是随着阴散人登上了内库的台阶。

李珣在台阶上一看,却见上面七扭八歪的躺了十多名侍卫,一个个都人事不醒。阴散人却也没有喊他们起来的意思,拂尘一摆,内库门上的大锁便自动脱落,库门立时大开。

进去后是一个颇大的厅堂,仅有的几套桌椅摆放整齐,李珣方一打量,眼前便闪过数根细细的拂尘银丝,银丝在黑暗中一闪,便听到机关轧轧之声,厅堂侧面,一个阴影之下,显出一个地道来。

这才是进入内库的正确位置。

这些机关消息之类东西,在李珣眼中看来,仅是个新鲜而已,并不怎么有趣。倒是这地道门一开,里面粗重的呼吸声,却是听了个真切。

李珣这才恍然,原来真正的护卫都在这里,虽然还是一群废柴,却总比外面的活靶子还强上一些。

一个小黄门的脑袋从地道中冒了出来,见了厅堂内的两人,明显地吃了一惊,忙跳出来行礼道:“国师大人安好,李真人安好!”

阴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下去,李珣用手指了一下外面,示意小黄门去清理现场,这小太监也算伶俐,连忙点头应了。

待李珣进了地道,才发现原来这里并不只是通向一处,一眼看去,十多个黑洞洞的甬道从这分叉,向四面八方延伸,也不知通到哪里。

这应该是另一种保护措施了,如果这些甬道在半途又分叉的话,除非这偷儿运气绝顶,或有什么内部消息,否则必逃不了迷路一途。

“内库里有几样东西,你以后常来看看便是。”阴散人领着他往一条甬道中走去,淡淡地道。

“看看?是拿命来看吧!”听着阴散人漫不经心的话,李珣却是一点也不敢大意,相反的只觉得脑后生寒,一边心中叫苦,一边点头不迭。

阴散人真像是有一双可以穿透人心肺腑的眼神,对李珣心中所想,完全了然于心。

等李珣应承之后,她又道:“当然,你的修为拙劣得很,碰到高人也没有办法。我会给你几样法宝,再传授你一门绝学,让你也有些力气防备!”

李珣心中略松一口气,真心诚意地道了一句:“师叔英明!”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四个甬道,终于到了内库之所在——皇室重地,果然有些气派,厚重的石门由十多个大力士用绞盘推动,其重量应当在万斤之上,李珣思忖了自己的手段,也觉得要想无声无息地进去,颇有些棘手。

内库深入地下数十丈,工程极是浩大。当中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各种珍品异宝,随便拿一样出去,都是价值连城,且皇室藏金也堆积在此处,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一眼看去,满眼金光闪闪,也是颇为壮观。

李珣走马看花般在里面转了一圈,一直走到最底层的一处炼丹房。

“这些都是历代皇帝积蓄的种种丹丸药散及珍奇灵药……也不必看了,垃圾而已!”阴散人纠正了李珣的视线:“往那儿看!”

阴散人指的是丹炉后一处石几,上面摆放着两样东西——一个透明水晶瓶,仅此瓶便是一件珍宝,其中盛着小半瓶桃红色的液体,映着淡淡的珠光,竟又透着浅浅的碧绿色,色泽转换间,十分美丽。

旁边放着一片锈蚀的铁板,约有一指厚,四周残缺不全,怎么看都是一块废铁。

两个对比极其强烈的物件摆在一处,那感觉是说不出的别扭。

李珣立时明白,这就是阴散人要让他看守的东西了,他本能地觉得这两样并不是凡物,但却又不知好在哪里,只能望向阴散人,只可惜,这一次阴散人不准备解释。

她只是再次提点了一句:“这几日,我要和你师父去京城外办些事情,这两样东西一时间是照顾不及,你便担些责任吧!”

李珣瞪大了眼睛:“师叔你们要到哪去?”

直到这句话说出来,李珣心中才忽地生出一念头:“他们要离开?那我为何不趁机逃命?反正现在身上‘血魇’的威胁已经可以消除……”

然而,就在此时,阴散人的目光瞥了过来,笑容里多了些味道:“你真的想知道?”

李珣心中登时一跳,刚刚那个念头“波”地一声破掉了。他绝不是傻子,见不是路数,忙不迭地摇头。

见他如此地乖觉,阴散人略觉满意,便不再为难他,道:“你不必担心,只要用心照顾便是,有我那些法宝,普通的事情,你还是能应付过来的。”

李珣心中暗想,若是不普通的事情呢?当然,这话他绝对不敢说出来,只是垂头应是,然后便随着阴散人退了出去。

出了内库,阴散人走的路和来时却又不相同。李珣不敢问,只是在后面紧紧跟着。

走了几步,忽见阴散人头也不回,抛过来一个小袋子:“这里面是些小法器,虽然威力不大,但胜在易学易用,你若多用些脑子,应付这点状况便也足够了!”

李珣慌忙道谢,正想着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却又听道阴散人开口:“我且传你一点法诀,口诀要义只讲一遍,听不全,也不要再问!”

李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袋子收起来,凝聚心神,细细听讲。

阴散人一边漫步,一边随口道出法诀精义。先是总诀,约三五千字,接着便是释义,林林总总不下万言。也亏得李珣有过耳不忘之能,才能一一记下,无有疏漏。

阴散人果然说到做到,只讲一遍就再不多言。讲完了,又问李珣记下多少,李珣擦去满头的冷汗,吁出一口闷气:“惭愧,但总算是记了下来!”

接着,便将总诀、释义这近二万字从头到尾,又背了一遍,其中并无丝毫错处。当然,行文断句总有些僵硬,那倒也不可避免。

阴散人的步伐倏止——李珣因为正分心记忆,差点一头撞了上去,虽然收得及时,但鼻尖已经触到了阴散人的香肩处。他吓得一身冷汗,忙后退一步,惊恐得谢起罪来。

阴散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微妙得很,却是十分动人。

“很好!我总算没有教到个蠢蛋!”顿了顿,她又道:“这只是些纲要大概,待回去了,还有诸多应用法门,我已集结成册,也一并传给你,你要用心修炼才是。”

说完,她举步又行。李珣忙道了声谢,心中却揣摩着她的话,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惊。

而这时,他也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忙叫了一声:“师叔,这究竟是什么法诀?”

阴散人脚步不停,只是一笑:“变生寰宇,统御六气,有阴阳之道,众妙之门……嗯,就叫‘六御阴阳变’吧!”

话的前半部分,是总诀中的一段话,这时提出来,颇有提纲挈领之妙。李珣虽只是囫囵吞枣,但此时听了这段话也有些体悟,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推演揣摩之中。至于阴散人后半句似通非通的语义,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此后,便是一段颇长的沉默,直至甬道已尽,李珣这才惊醒过来。看地道尽头,已掀开的顶盖上面那隐隐的灯火,心中一奇:“这可不像是方才进来的地方啊!”

很快的,眼目所见,便证实了他的猜测。

地道开启处,哪还是那个空荡荡的厅堂,只见房内灯火通明,绮罗处处,桌几洁净,上面雕刻的花纹更是精美之至。

见着的几个摆设,均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且摆放时又颇见巧思,很显然,这里不但有人居住,而其身分,也并不一般,应是妃嫔一类的吧。

二人所在的是个小厅,不远摆着一幅屏风,将这里与外面隔开,屏风上面是百花图,画工手法也是极佳。此时,李珣两人的影子,正印在上面,贴在一起。

一见这情形,李珣便是一惊:“不妙!”

念头方过,那边便转了一个人过来,显然是见到屏风上的人影,过来察看。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宫女,面容颇为秀美,却稚气犹存,一转过来见了两人,脸上便是一惊,眼珠睁得老大,然后便是一声惊叫,声音却不大:“刺客!”

“蠢货!”李珣心中暗骂,认不得他也就罢了,像阴散人这等人物,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这些后宫宫女太监,竟还有不认识的?

这么一句叫出来,若惹来侍卫还算事小,但惹得阴散人生气,莫说是这小宫女,便是这宫女侍候的主子,也要跟着倒霉了!

他看向阴散人,却意外地发现阴散人似乎并不怎么生气,甚至还看着小宫女莞尔一笑:“刺客,在哪儿?”

难道阴散人喜欢幼女一类的?

李珣脑中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又觉得以阴散人的习性,也未必没有可能,便留了个心眼。当然,场面话还是该他说,他迈上前一步,沉喝道:“噤声!是国师在此!”

小宫女终究没有笨到家,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看着阴散人,伸手捂住了小嘴,身子已是软了,贴着屏风坐倒在地上。

阴散人微微一笑,不再看她,迈步绕过屏风,向四面稍一打量,竟是颇有兴趣的样子,她道:“此地,应是兰麝院吧……莫不是秦妃的居处?”

话音方落,便有一声细细微微的应声响了起来:“国师不过来了一次,但却能记得,妾身备感荣幸。”

这声音柔细低回,只听着,便能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柔弱温驯的佳人形象,只是这语气平和恬淡,柔中有刚,可不像是位纤纤弱质之女所能说出口的!

李珣心中好奇,便循声望去,一望之下,他也如那不懂事的小宫女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从灯火阴影下走出来的绝代佳人——谁说人间界没有美女佳人?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便是一位绝不逊于任何通玄界美女的仙姝玉人。

光看这美人走来,就彷佛是见到了江南春秋的一蓑烟雨,带着草木花香,雾一般扑在脸上,清新之气令人心境为之一开。

感觉中,她和山上的明玑仙师是两种美的极端——明玑犀利明朗,便如青玉剑上挥洒的剑芒,美丽而危险,透着股令人精神一振的清凉。

而这一位,从头到脚,都是柔柔的。

那眉眼轮廓,柔和轻婉至不可思议的地步,在烛光下,偶而流泄出的一点波光,更是有着春水般的温情。纵使她身姿纤长,又骨肉匀称,但这么一眼看去,却也觉得她柔弱婉媚,堪护堪怜,恨不能拥入怀中恣意温存一番。

“人间也有这般美人?”

李珣几乎忍不住要击掌赞叹一声,可是,他怎么觉得,这位轻柔温驯的美人,看向阴散人的目光,却是这般不善?

当然,即使并非善意的目光,若由这美人使来,也没有多少杀伤力。至少阴散人是不怎么在乎的,她的眼神在秦妃脸上一扫而过,谈不上生气,却比秦妃的目光要凌厉百倍。

只听她淡然道:“这么晚了,娘娘为何还不安歇?”

她这话便有些明知故问了,只看秦妃的穿着,便应知道原因在哪了吧!

或许是夜深寒重的缘故,秦妃身上披着一件貂裘披风,素洁华美,也极衬她的身姿。

而披风之下却单薄得很,只有一件桃红色的纱衣长裙而已,显然是已经就寝,只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才又起身察看。

李珣虽不好美色,此时也忍不住向披风里多看了两眼——这种机会,毕竟不多!

应该是感觉到李珣的眼神,秦妃有些不安地将披风拉紧了些,烛光之下,也不知她的脸上究竟红了没有。但她的语音,仍然十分镇定:“国师既然能深夜巡守宫廷,妾身便也能晚睡些。国师夜间到此,可是要吃茶么?”

这一次,李珣听得更明白了,这秦妃几乎是与阴散人对立着说话的!即便这女子不可能知道阴散人的真实身分,但是,只凭她敢正面顶撞皇帝眼中大红人的勇气,便让李珣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阴散人对她的态度,好得足以让李珣感到嫉妒,便是已到了这个地步,却仍没有半点儿愠色,反而又是一笑:“夜深了,不好再打扰,这次就算了吧,日后有闲,必会前来讨杯茶喝。”

这样礼数周全的回答,听得李珣的下巴都要掉下来,阴散人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客气过?难道是这个秦妃有什么特别之处?

带着这个疑问,他和阴散人走出了兰麝院。和在内库时一样,所有的宫廷侍卫见了阴散人,均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的神情,彷佛这位女国师在禁宫内闲逛,是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一样。

想来这也是阴散人神通的一部分吧!李珣倒是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对身后渐渐远去的兰麝院,或者说,是对兰麝院里那位美人会更感兴趣一些。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阴散人在前面开口:“怎么,有兴趣吗?”

李珣猛摇头,可在摇头的同时,他却禁不住想到,那如雪般洁净的貂裘之下,若隐若现的优美体态,以及在薄薄的纱衣之后,透出的温软感觉。

他的喉头蠕动了两下,腮边有些发酸。

怕阴散人再问下去,他决定反客为主,轻咳了一声后,反问道:“这秦妃对师叔您颇为不敬,为何师叔您……”

这话貌似关心,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可事实上呢?恐怕李珣自己也不太明白这样问话的动机吧。

“绝代尤物,总有些自傲的资格……”阴散人的话音蓦然间变得低回沙哑,在这浓浓的夜色,透出些异样的味道:“这禁宫佳丽三千,像她这样的,却也不多呢!”

当李珣正回味这话中的深意时,前面的阴散人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向他笑道:“你真的对她没兴趣?”

李珣方要摇头,忽又见到阴散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奇光,心中一紧,脑袋竟是僵住了,口中更鬼使神差地说道:“师叔明鉴,就是在山上,也少见这样的绝色……”

“是啊……”阴散人眼中光芒散去,语气竟温和了许多,话中甚至有些感叹之意。

“明心剑宗这几代女徒确实收得少!不过呢,却也都算是一时之选……青吟就不必说了,二代弟子中,明玑有冰肌玉骨,名剑风神;明如则是云姿霞彩,仪容端丽……瞧你的样子,和她们也都是很熟的吧?”

阴散人是什么样的名声?虽然她话中都是些赞颂之辞,但从她既往的经历来看,便是李珣这样的小辈,也知她心中之意究竟为何。偏又不得不答,思及青吟、明玑对他的好,不由十分尴尬,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

可是,却又由不得他不顺着阴散人的思路去想,即使心中尴尬,他也要承认,阴散人对几位女性仙师的描述,确实是入木三分,说到了重点上。

以这种角度去想象几位长辈的仪容,对李珣来说,还是个新鲜的尝试,其中自有一番微妙的感应,这让他心中颇有几分异样。

此时再回过头来想一下秦妃的姿容,便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就在这时,阴散人不动声色地抛了个响雷过来:“若你真有兴趣,今夜回去住一晚便是。”

李珣当真像被一个响雷击中头顶,他身子一颤,失声叫道:“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阴散人说话便像是喝茶一样轻松,她微微一笑:“我在那里留宿了一晚,也不见她如何。”

李珣脑中一震,终于明白了秦妃为何会是那种模样。他呆呆地看着阴散人秀雅的面容,脑中竟不自主地闪出这两位绝色在夜深人静时、烛火晦暗中的种种勾当来——一股莫名之火,“腾”地从底盘冲起,刹那间没过头顶。

“啪!”

脸上的疼痛将他从瞬间的迷离中打了出来,他身上打个了冷颤,抬眼看去,正好见到阴散人笑意依稀的面容,以及刚刚收回的,那一只可让他死上千百回的玉手。

只见阴散人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微妙得很,她道:“想什么呢?”

“不,没有……”李珣结结巴巴地应一声,身上的衣物刹那间便濡湿了一层,两条腿也开始发起抖来,这种情形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跪下——究竟是坦诚些好?还是死守着一贯的卑下忠诚脸孔?

万幸,阴散人搧的这记耳光,逗笑取乐的成分还是大了些,以她的作风,也并不在乎这个。

看着李珣那死白的脸孔,她仍保持着笑容:“这事还由得你去,我也懒得管你。只是你要记得,在我与你师父离开的期间,那两样东西……”

李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自然是点头不迭。

“这便是了,懂得轻重便就好。”阴散人又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颊,颇有亲昵之意,而李珣身上的道袍,却更是湿得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