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待客之道
“臣不信!”
大将军侯铁铮拍案而起,他本就虎背熊腰,身材高大威猛,这一怒,胡须一颤,眼睛瞪如铜铃,若是常人,只怕早已吓得胆寒。
明重谋微微皱眉,并不计较他的无礼,只是点头,“大将军戍边多年,与夷国打交道多年,彼此熟悉非常,兵法读得再熟悉的将领,也未必比侯将军更能对付这帮夷国人。朕本就无意换将,自然不会派令牌使侯将军回朝。”
侯铁铮之女侯韵薇远嫁夷国,结秦晋之好,定国安邦,大将军便再无用武之地,朝廷让他撤兵回朝,这本就是情理中事,侯铁铮虽无奈,却也听凭陛下调遣。
却不想今日得知,明重谋从未下令让他回朝,那侯铁铮收到的召回之令,究竟是谁发出的?
——谁敢假传圣旨?全天下皆知,唯那一人而已。
侯铁铮缓缓坐了下来,“丞相大人权势如此之大,连边关之事都能插上手,臣为国尽忠数十载,向来克勤职守,兢兢业业,不想今日却遭逢如此弥天大谎,竟也不怕露了破绽,陛下既然已然知晓,为何不除掉此奸佞?反令他狐假虎威,任其横行?”
明重谋将茶饮了,“朕自有决断。”
“陛下,”侯铁铮看着明重谋不慌不忙的动作,不禁急切,“陛下再等,那奸佞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此等祸国殃民之辈,若不早日斩除,只怕会引起更多祸端,陛下竟也能听之任之?”
明重谋想起数日前,谢临曾言“事必躬亲”亦应有“度”,他本不是这样一个平心静气的人,此刻却不禁有些疲惫之态,“你说的这些,朕都知晓,朕已经说了,朕自有决断。”他拿起桌上一本书,细细地看了起来,“侯将军,你且退下吧。”
侯铁铮暗暗叹了口气,撩衣跪了一跪,便疾行而去。
昏黄的灯火下,明重谋的脸明明暗暗,最后沉浸在书海里。
当尉迟正通报了之后,进入丞相府的时候,谢临正萎靡在躺椅上,由淑霞轻轻扇着扇子,绮罗捶着他的腿,墨儿拿起一颗颗葡萄,喂到谢临口中。谢临这厮眼睛半敛,情态轻松惬意,齐人之福,看来他十分享受。
尉迟正生长如此多年,比谢临还大上一岁,却无妻无妾,只想着报效国家,成天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自然看不惯谢临这等骄奢淫逸的生活情态,见状只觉有气,“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临低声笑了起来,“是别来无恙,你我今早刚在早朝上见过,这都晌午过后了,天气正热着,尉迟大人却不辞辛劳,令敝舍好生增辉。”他轻声唤道,“墨儿。”
墨儿亦轻声应了。
“去,给尉迟大人也喂点葡萄,免得说咱们丞相府,没有待客之道。”
墨儿俏丽的眉蹙了蹙,微微一福,白玉似的手指轻轻抓了一把葡萄,然后款款来到尉迟正面前,食指和拇指捏住一颗葡萄,就递到尉迟大人嘴边,脆生生地道:“尉迟大人请。”
谢临说“喂”尉迟大人吃葡萄,这墨儿就真来喂他了。当朝丞相,就这么把自家的侍妾不当人,让她们来服侍自己这么一个外人。尉迟正越想越有气,眼见墨儿的手指还怯怯地停在自己嘴边,尉迟正直接手一拍,只听“啪”地一声,尉迟正一巴掌拍在墨儿手上,墨儿的手一个不稳,葡萄也直接飞了出去。
墨儿白皙如玉的手,被这一下,直接打得红了,她另一只手捂着那片红,一双眼睛直接湿润了,眼泪要掉不掉的,十分可怜。
尉迟正也被这一下打怔住了,见墨儿那怯怯的可怜样子,亦不禁有几分后悔,“姑娘我不是……我……”然而伤害终已造成,尉迟正“我我”了半天,终究没能解释出来,只能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谢临见状,慢慢坐了起来,“看来,尉迟大人看来是嫌我丞相府失礼于前了。”
尉迟正听谢临这阴阳怪气的话,脸色一变,但看墨儿眼泪含在眼眶里,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忍痛的样子,只得按捺下怒气,忍耐道:“下官并没有这样说。”
“哦?”谢临挑了挑眉,“是么?”
尉迟正沉默。
谢临笑了笑,让绮罗搬椅子来,好使尉迟大人坐下。尉迟正却摇头道:“下官只是有话,不吐不快,说完就走。”
谢临接过淑霞递过来的茶,慢慢喝了,方道:“尉迟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讲吧。”
尉迟正看着谢临不紧不慢的动作,微微有些走神。这位丞相,千万殊荣集于一身,而他才二十六岁,便已将权势牢牢掌控在手里,手段和城府,皆非常人所能及。他还想要什么?人生至极,不过封王拜相,他已然拜相,还想要些什么?
尉迟正想不通,也不愿再想,他忽然撩衣而跪。
衣襟起落翻飞,振起的灰尘沾满膝盖。
堂堂八尺男儿,曾经的副将,如今的尚书,大好男儿,也不顾男儿膝下有黄金,只为侯铁铮,为民族大义,为民为君,或者也许为谢临,拜伏于地,怔怔落泪。
“求谢大人,放过大将军吧。”
说着,尉迟正,叩首。
谢临怔住。
绮罗扇扇子的手停了,淑霞看了过来,墨儿抹泪的手停了下来。因为她们也怔住了。
墨儿方才,也是假哭,现在连掉眼泪都忘了。
尉迟正进门前,他们还戏谑,想着怎么去整一整这个迂腐尚书。谢临故意让墨儿去“喂”尉迟正葡萄,正是为了去看满脑子忠义、满肚子迂腐的尉迟正,那一副气得涨红了脸的憋屈样子。
没想到这家伙正经是真正经,竟正经到这个地步。
堂堂兵部尚书直接跪在地上,真是成何体统!
谢临挥退了三个侍妾,本来还似乎是在笑着的眼眸,冷了下来。他走到尉迟正面前,沙哑的声音皆是冷意,“尉迟大人这是做什么?堂堂兵部尚书跪在谢某面前,是要折煞谢某寿命的。谢某受不起,还请尉迟大人不要让人为难。”
他虽然说“受不起”,却毫无动作,显然根本没有让谢临起身之意。
尉迟正也无意起身,只是嘶声道:“谢临,你得圣眷隆恩,为何不感恩戴德?大人,谁都知道召将军回朝之令,究竟是谁发出的。大人想要对付将军之心,举朝皆知,大人想要装作不懂,却不能够了!”
谢临面无表情,只是一字一字重复道:“我想要对付侯铁铮之心?举朝皆知?”
尉迟正瞪大了眼睛,沉沉道:“……是。”
谢临看了看天,双手向后一负,虽不动如山,尉迟正却忽觉他满身缠绕着寂寞之意。
半晌,谢临方道:“你回去告诉侯铁铮,谢某并不想要他的性命,只要他交出兵马大权,”谢临看着尉迟正的眼,“我保他性命无忧!”
尉迟正一惊,定定看向谢临的眼睛,只觉对方的目光黑漆如深潭,所有的思想,从那双眼里,也许能看到算计,看到智慧,看到阴谋,看到深刻,唯独看不到对方的心。
对方的心究竟隐藏在哪里?
“下官……自会向大将军转达。”尉迟正咬了咬牙,“请大人准许下官一件事。”
谢临嘲笑。这尉迟正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说。”
只听尉迟正缓缓道:“请大人,将前日里画的那幅写意之作,赠予下官。”
谢临没想到尉迟正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不禁怔住,一时没有回答。
尉迟正看他不答,以为他不答应,忙道:“那幅画作,下官一定保存起来,若受损半分,丞相可来质问,下官定万金赔付。”
信手而作的画,毫无意义的画,这尉迟正竟也想拿它当个宝来收藏?
谢临看着他,这尉迟正端正地跪着,背挺得笔直。
这家伙当过兵,还成为了副将,没想到如今弃武从文,还真想当一个画者不成?奇怪的一个人。
“你想要那破画,又有何不可?”谢临冷笑一声,“尉迟大人,给你就是!”
说着,谢临快步而出,唤下人把那画拿出来,谢临一手抄过,又走回来,一甩长袖,直接扔在尉迟正脚下。白色的宣纸上,登时沾满灰尘。
谢临冷道:“尉迟大人,你既然当它是宝,那就且接着。”
尉迟正双手将那副画捡起,颤颤地放在自己怀里,“谢大人。”
当日,尉迟正被谢临扫地出门,兵部尚书颜面尽失之事,尽传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