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艺 术(2)
新埔医院心内科病房里,查小逸不由自主地从平躺的姿势跪坐起来,双手捂着口鼻,难以置信地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
自从上次在奥尔夫音乐厅现场观看郎豕学长的比赛,她已经好久没有为郎豕学长在舞台上的现场演奏而如此心跳加速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臂上每一条血管都在扩张,每一个毛孔都彻底打开,就连每一根汗毛都像是在贪婪地吸允着音乐带给她的强大的生命力量!
太不可思议了,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查小逸的眼中泛着晶莹的光,她恨不得钻进手机里去,恨不得在下一秒钟就站到眼前那个舞台上,站在三个穿着动漫COS服的大男孩中间,和他们一起演奏、一起蹦跳、一起疯狂!那是令她死而无憾的事,在最好的青春里和所爱的人,在热爱的舞台上演出热爱的音乐!
台下,逐渐有观众跟着强劲的节奏摇摆起手臂,或是用脚尖轻打节拍。有小孩子兴奋地拍起了手掌,脸上灿烂的笑容说出了他们是有多么喜欢这样的音乐。
可他们的父母,见多识广的古典音乐发烧友们却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在这一切热烈的铺垫之后,本该出现的一段独奏华彩却不知为何消失了,键盘和电吉他仿佛在那一段同时转入了伴奏旋律。
手机屏幕前的查小逸也发现了,她的眉梢不经意地轻蹙了一下,她和现场的观众一样疑惑。
好在,一分零六秒转调之后,由郎豕用键盘模仿的弦乐声部再次揽起了缺失的旋律。弦乐与电吉他竞相奏出了铿锵有力的节奏,郎豕和韩笑两个男生分别站在舞台的一左一右,像用手里的乐器在激情澎湃地交流、对答。
无需多言,一个帅气的眼神,一个陶醉的动作,都足以说明台上的他们此刻是多么享受“隐形之梦”乐队为世人所搭建的音乐世界。
三句上行音阶,短暂的光亮过去,乌云再次压顶,狂风裹挟着雨帘,肆意捶打着田间的行人和庄稼。到了原本第二段小提琴独奏华彩的地方,主旋律再次消失了!
这次,郎豕、韩笑甚至连负责架子鼓的大头全部转入了伴奏,他们如机械时钟般精准、清晰地和奏着伴奏节拍,一句一停,仿佛舞台上还有一个看不见、听不着的声部正在演奏着华彩。
有些观众按捺不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这诡异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华彩段过去,这次由韩笑的电吉他承接住了后面的旋律。一串长长的下行半音阶和声之后,旋律第三次消失,只剩下郎豕的一个低音区的长音如黑夜里巨轮的孤鸣、如战场上冲锋的号角……
这样的情况又重复了几次,时断时续、时隐时现的旋律就像是一个顽皮的精灵,谁也说不清它何时出没。
查小逸心头一动,她突然意识到,这些消失的独奏华彩不会是……预留给自己的吧?!
她病了,不能参加演出,可是“隐形之梦”乐队没有抛下她,她的郎豕学长没有抛下她!他宁可让旋律出现空缺,带着缺憾登上舞台,也不放弃她,更不会找个人来替代她。查小逸感到一汩暖流流过全身,涌入胸膛,填满了她那颗有缺陷的心脏------他的学长啊,固执的学长,傻傻的郎豕学长啊!……
乐曲进入了尾声,一阵急促的下行音阶伴随着强烈的渐强,像悬崖勒马一般,全曲终止于一个具有“F”力度标记的强长音。
查小逸在屏幕里看到,郎豕学长和韩笑走到了“自己”在台上所占位置的一左一右,喜悦地向台下挥手致意。他们因刚刚激情的演奏而胸膛起伏,轻微的喘息声透过手机传到了查小逸的耳边,她似乎能羞涩地感受到男孩子们身体的热度。
“小逸,我们演奏得好不好?所有参赛的乐队里面,我们是唯一一个这样玩古典的,你喜欢吗?”
“嗯!!”
画面里,“怪盗基德”满面激动地看着屏幕。而另一端的查小逸就像个看演唱会的小迷妹,笑成了一副痴痴的模样。
“下一首自选展演曲目阿尔比诺尼《g小调柔板》,我们一起排练了那么久,查小逸,今天我们一起上台完成它,好不好?”
郎豕的眼中含情脉脉,他似乎早已忘却了这是艺术节的舞台,忘却了台下的观众,也忘却了身边的韩笑和大头。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两个人,像第一次在游子酒吧为小逸弹琴的那刻一样。而这一次,他全部的温柔都被封进了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封在了那双楚楚动人的浅褐色眸子里。
“嗯!”查小逸深情地望着郎豕,点了点头。
郎豕回到键盘前,若有所思地轻抚琴键。和刚刚那首大开大合的作品完全不一样,《g小调柔板》舒缓而凄美的旋律在他的指尖流动,如泣如诉。这是源自郎豕心中的歌声,这歌声仿佛倒流了时光,让他回到了去年夏天,与查小逸在附中校门口的那场初见。那时,她拘谨地提着大大的行李包站在那里,仰望着校门上“艺大附中”几个金色大字,面颊上扑着些许青涩,胸膛里搏动着一颗欲言又止的少女心。
“小逸?”
“嗯?”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来吧。”
“好……”
大头和韩笑也在闭目倾听,这是一段不需要电吉他和架子鼓的旋律。在这段虽然报幕为长笛协奏曲《g小调柔板》,却既没有长笛也没有主旋律的乐段中,人们渐渐听出了一个十七岁大男孩为神秘的不在场主角伴奏的款款柔情,和这柔情背后的至死不渝。
郎豕抬起头,透过一双湿热的眼眸,看着架在面前的手机屏幕里,那张空荡荡的病床。
最后一遍体征监测完毕,一切手术指标均合格。脱衣、洗消,换上宽松的深绿色手术服,戴好一次性发套,查小逸跟着护士走向导管室,却在进门时不舍地回头望。
穿过绰绰光影,走廊的那头从907病房里传出的《g小调柔板》乐音已飘渺如烟。关上眼前这道厚重的辐射隔离门之后,她将再也听不到郎豕学长他们的演奏。
“小逸?”护士在面前不远处等待着,柔声唤她的名字。
年轻的护士见多了因惧怕而不敢走进手术室的患者,也见过因术中并发症而突发的生离死别,她能理解此刻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只身一人迈入这道门所需要的勇气。
“不要怕,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等再出了这间手术室,你就是一个健康的姑娘了。”
小逸轻轻点头。
她躺上冷峻无情的手术台,无影灯点亮了,麻醉药在护士的操作下被推入了她的静脉。即刻,一丝冰凉的感觉顺着血管一路蜿蜒而上,渐渐凉透了她的手腕、小臂、大臂……小逸不禁打了个寒颤,覆在身上的手术服太过宽松,似乎并不能为她的裸身保持温暖。但她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医生,相信命运。
相信命运……
命运,值得她相信吗?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十六年懵懵懂懂,仿佛知道些什么,其实却什么也没有弄明白。未来之路又有多长,会是通向哪里去呢?……
她想不清楚,甚至不知该如何去思考这些已然跨进哲学范畴的问题。
情感似乎也迟钝了,她竟然有了一种释然的心安。不再猜疑,不再好奇,不再攀比,不再慌张,不再委屈,不再恐惧。一切好与不好的感观仿佛都已退去,连气管插管的疼痛与不适都感觉不到了。
在一片圣洁的纯白里,心中没有任何痛苦与悲伤,这便是天堂了吧……是的,这里应该是天堂,查小逸对自己说,她一生没做过坏事,应该进天堂。
可是,不……连芳的琴……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刻,自己是想杀了她的!还有阿华仔,他按住阿婆的肩膀,狠狠地踩伤她的脚背时;当李爸趁着黑夜,口中喷着醉醺醺的臭气摸上自己的床铺时,自己也都是起了杀心的!
不,不,这不善良,自己进不了天堂了……怎么如此焦虑和不安,天堂不是应该没有牵绊么?……这不是天堂,这是哪里?……
“眼动加快,心率恢复,病人有苏醒的迹象!快,依托咪酯20mg,加大麻醉剂量!”
查小逸的眼前出现一道刺目的光亮,她举起手臂半遮住双眼,慢慢挪步向立于白色天地之间的一扇旧木门。手指触及木门的纹理,它的颜色、味道、木质,以及两侧门扉上那似人工移栽又早已与木门浑然一体的芒草,无不在查小逸的心中唤起了一道陈年旧时弄不懂的谜。
吱呀一声,她轻轻推开木门,门后是一间普通的渔家小院,呈刀把形,而木门就开在窄侧的一角。她轻轻踏入院门,微风吹落的几片花瓣迎头落在了她的额头和鼻尖。小院里只有一座米色的二层小楼,在进门的右手边,小楼旁有一间低矮的草棚,下面用砖石砌了一口柴灶,有个男人正从灶台旁抓起一大把干料草,填进了灶眼红通通的火光里------
“……爸爸……”
少女的唇间发出轻轻的呢喃,语调既惊又喜。
“爸爸!”
她又清脆地唤了一声,在白色的世界里,她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现在却波澜不惊地系着围裙,在草棚柴灶前忙活饭食的男人。
“你阿姆她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快进屋洗手,准备吃饭。”他说得稀松平常,仿若从未离开过。
爸爸,女儿想你啊!……
她好想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告诉他“女儿惦记了你这么些年”,质问他“你去哪里啦?!你抛下我们母女,到底去哪里啦?!”
可他却仅仅是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两手自然地在围裙上蹭了蹭,进屋拿来饭桌撑开在小院里,又熟悉地从木柜里摸来碗筷。
查小逸回想到爸爸刚说的那句“你阿姆她们怎么没有回来”,眼泪瞬间抑制不住地涌出来,任凭她怎么擦也擦不完,“爸爸,你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们两个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么就我们两个在家里,妈妈呢?阿婆呢?……”
“你说什么啊,说什么呢!!小小年纪的……”
海边的人信妈祖,自然就会对死生有着非同一般的敬畏,女儿这脱口而出的不吉利让查兴良大为震怒。父亲的教训瞬间唤醒了查小逸久远的儿时记忆,吓得她把眼泪都憋了回去。爸爸没死,连发脾气都如此活脱,这令查小逸不禁破涕为笑。
“来,吃菜。”
许是担心自己刚刚吓着了女儿,一个大男人又不好意思和声道歉,查兴良的语气柔软下来,亲手从盘中夹了些菜放到小逸的碗里。
“爸?……”
查小逸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查兴良。他的面颊被海上强烈的紫外线晒得糙如砂纸,头发里夹带着海盐的粗粒,干涩得像一团钢丝。除开这些岁月打磨的痕迹,他那副典型的南方五官轮廓和那双如黑夜般闪动着星光的眼睛,倒真是彻彻底底地遗传给了自己。她又趁着他为自己碗里夹菜摸了摸他的手,确实是心中不曾忘记的温热。
“快吃,别愣着,都凉了!”
“好。”
查小逸不再问,也不再纠结眼前的父亲是虚是实了,她拿起碗筷,边吃边哭,边哭边笑:“爸,我想你……”
“嘘!”
一阵从堂屋内传出的幼儿哭声打断了父女间的温存。查小逸疑惑地看着父亲放下碗筷,他急忙走向屋内,一边还回着头小声说:“小逸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