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比诺尼的长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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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心中那座灯塔

查小逸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在笔记本上圈圈画画,这彻底激怒了董老太。

因为一次全班随堂考的成绩不理想,董老太发飙了,现在她正双手撑在讲台上,言辞犀利。在她的眼里,艺术不艺术并不重要,反正班上将来至少一半的学生不会真的走上艺术道路,数学才重要,因为两年后的高考就要考数学!

何老师敲了敲教室的门,打断了她:“查小逸,你来一下!”

查小逸合上了记录着萦江计划的笔记本,把它当做书签插在了数学书里,起身从全班的目光中走过。

自从柯佑楠曝光了她的一切,继续隐藏自己就变得多余了。柯佑楠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那本“证据”,但他的心里现在却空落落的。

“坐吧。”

何崇文指着自己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查小逸像执行命令一样机械地把椅子摆好,然后坐进去。

何崇文静静地看着她,她越是一言不发,何崇文就越觉得难以开口,沉默了片刻后,何崇文小声说道:

“是这样,呃……我找了张主任,也表达了你其实是个很好的学生,但是呢……学校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还是希望呢,你的家长能够来学校一趟……你呢,有什么压力,有什么心理负担,咱们都可以敞开了聊聊……”

何崇文希望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小逸是犯了些错,但错不至于把她定性为一个“差生”,何崇文实在不忍心把这次沟通完全等同于“请家长”。所以他试探着,小心地透露着学校强令他完成的任务。

他以为查小逸会像那天一样苦苦哀求自己,他甚至在叫她来自己办公室之前特意准备了些安慰她的借口。但,现在看来完全不必要了------

查小逸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空洞得就像那天被当着全年级点名通报处分一样。

“那……如果方便的话,就让你家长明天下了班来一趟学校,好吗?”何崇文依然是和声细语,好像生怕自己的哪句话再误伤了她。

小逸依然是无声地点点头。

“那么就没有别的事了,你快回去好好上课吧。”

小逸站起身,没说一句,走向了教室。

看着查小逸的这种“不抗争”的状态,何崇文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育人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钟永林在接到小逸的电话时倍感意外,特别是当他听着电话那头冷冷地说道:“永林叔,明天要麻烦你来一趟学校了。”

小逸的声音依然算不上亲切,甚至可以说是听不出任何感情,但钟永林并不在意。他觉得自己终于被需要了,这对于一个人过中年但膝下无儿女的男人来说,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第二天,钟永林吃过午饭,早早地就坐公车进了城。

有那么一瞬间,钟永林甚至想过要下车去市场买些礼品带去学校。无论老师找他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次“请家长”至少都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小逸的家长了,也让他答应阿良的承诺又兑现了一些。

当钟永林提着两箱牛奶走进高一年级办公室,教导处的张主任、班主任何老师以及小逸都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钟永林把牛奶放在地上,伸着手去和张主任还有何老师握手,张主任不苟言笑,指着旁边的沙发说:“查先生,您请坐”。

查小逸觉得好丢人。

提着两盒牛奶的钟永林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难道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张主任的这一句“查先生”更像是一把利剑直刺她的心口,小逸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有站稳。

“今天请您来是想和您聊聊查小逸近来的表现。

您女儿前些日子和同学打架,造成了那么不好的影响,学校却只给了她警告处分,这无非就是希望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我们恐怕要非常抱歉地再向您通报一个情况:

前几天,她被人送进了校医院,原因竟然是在校外饮酒过量,导致急性酒精中毒……

我们希望查小逸能够珍惜自己在附中学习的机会,也珍惜自己的前途……”

听着张主任的描述,钟永林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紫。

他在来的路上曾想过小逸可能是在学校犯了错,老师会说些让自己多管教管教她之类的话,他无非就是先认个错,替小逸缓解了危机,回家再和她慢慢沟通。但是他没想到小逸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这完全颠覆了上次开家长会时他对小逸的印象。

查小逸把头扭向窗外,钟永林的认错和请罪在小逸看来完全就是多余和假惺惺,她请他来,不是叫他低三下四的。

张主任明显是被查小逸表现出来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激怒了,他的语气越来越严厉,直到后来他索性直接对小逸说道:

“查小逸你不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目前的状况很危险你知道吗?你这样下去,别说什么考上理想的大学,你能不能从附中顺利毕业都不一定!”

张主任的话彻底把钟永林吓坏了。他神色慌张,因为他不知道查小逸到底还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如果她不能获得高中文凭,这无疑会辜负了阿良,也辜负了查姨。

“老师您不要着急!”钟永林赶忙说道:“都是我平时工作太忙,在她身上花费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没能及时发现这孩子有什么异常表现。但是不论她犯了什么错,我敢打包票说,小逸这孩子本质是好的,她一定是受了坏学生的诱导才……”

钟永林极力地辩解,以为这样就能让张主任消了气。他又板着脸转向小逸说:“还不快向老师认错,说你以后一定改正!”

钟永林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小逸听来都是那么虚伪、自以为是。他冒充自己的父亲,把自己的朋友定义为“坏学生”,替自己承认自己“不成体统”……

查小逸叫钟永林来学校的本意是要他演一出戏,配合何崇文完成他的“任务”,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可她没想到钟永林入戏太深了,他竟然要求自己也加入到这场表演当中!

查小逸无法继续承受这种煎熬,她倔强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这……”

张主任摊开手掌,一双瞪得鼓鼓的眼睛分明是在无声地训斥着何崇文:“快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吧,竟然连教导处主任都不放在眼里了呢!”

钟永林追出了办公室,在走廊里把小逸拦了下来:“小逸你要做什么?你快点回去给老师们道歉!”

现在,钟永林也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看着他到底如何能管得住查小逸。

查小逸甩开他的手,钟永林忍着膝盖里的刺痛快走了两步,站在查小逸的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喝道:“查小逸!”

此时,楼下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学生,高年级的或是低年级的,她们暂时停下了回家的脚步,仰头看着高一年级的楼层闹出的这一幕,或说或笑,或指指点点。

查小逸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心中更是有一股憋了很久的怒火在横冲直撞,她不得不承认,叫钟永林来学校也许是个错误。局面失控了,而她现在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何崇文。

“查小逸!”钟永林厉声说道:“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去认错道歉,否则……”

“怎样?!”查小逸咬着牙,她愤怒而委屈地扬起头,眼中噙着泪光。

“你!……”

钟永林气得挥起了手掌。他的心中有个声音:这要是他亲生女儿,他一定是要好好管教一下的!可是对于查小逸,他就算气得发抖都不敢就这样一个巴掌打下去。

何崇文想劝解开这一对情绪激动的父女,他把小逸护到了自己怀里:“小逸,你先冷静一下,不要对你父亲这样无礼……”

“他不是我爸爸!”

小逸情绪激动地大声说道,此话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钟永林更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了心,他瞪大了眼睛,说话的声音瞬间变得沙哑而无助:“小逸……你在说什么啊?……”

查小逸冲撞开走廊上围观的人群,消失在了所有人疑惑的目光里。

何崇文强作镇定,尽量平静地说道:“您不要着急,回去好好和孩子沟通!”钟永林拍了拍何崇文的手背,焦急地向着小逸跑远的方向追赶而去。

傍晚,新埔码头的渔船陆续回了港。渔人在夕阳中整理着渔网,头顶斗笠,挽着裤腿,干瘦而黝黑的身子仿若一副剪影。

腥咸的海风翻动着少女的长发,她静静地站在石堤上,看海浪泛起白色的水花,从渔人的脚下穿过,将被从渔网上摘下来扔掉的小鱼小虾带回大海。

钟永林终于追到了那个倔强的背影。现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远的地方,可钟永林知道,也许这几步之遥就是他永远无法靠近的距离。

他很想像别的孩子的父亲那样尽好管教的责任,可这太难了。在过去的十几年,他就是一直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少女。幸好她温柔、善良、习惯良好,这让自愧没尽上什么义务的钟永林多少感到欣慰。

现在她回来了,回来和查姨团聚,也把阿良的嘱托带了回来。钟永林小心地把握着分寸,他不能怪罪小逸的冒犯,有许多事情她还不懂,比如她今天的抵触、拒绝甚至叛逆,是十二年前就已经注定了的。

“还在生气呢?”

钟永林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他并未靠近。

许久,小逸望着海天线上坠落的红日,喃喃地说:“……我真的做不到……”

“没关系,我能理解。”

沉默片刻。

“……以后我还是叫你永林叔吧……”

又是好久的沉寂,静得只有脚下浪花的哭泣,和悬崖边海鸥的哀鸣。

“小逸啊,你知道那边有什么吗?”

钟永林看着查小逸眺望的方向,他好像突然把今天去学校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怀着回忆说:“那边就是南屿镇的方向,那个方向有一个小岛。说是小岛,其实呢,只要涨潮,那个小岛就只剩下巴掌大小的一块地方……”

查小逸不知道钟永林想说什么,也许是在南屿镇生活得太久了,让他渐渐显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气。

“……那个小岛上有一座废弃的灯塔,是用石头砌成、再刷上白漆的那种。涨潮的时候,海水淹没了礁石,灯塔屹立在自己的倒影之上,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标……

那时候啊,我和阿良特别希望看到它亮起来的样子。我们常常约好,放学后到灯塔去,看看会不会有人过来把它修好。因为水性一般的人游不了那么远,那里又没什么渔船光顾,所以那里就像是个只有我和阿良知道的世界……

后来啊,那里就成了我们少数几个人的‘秘密基地’!有什么‘坏主意’,都要到那里去商量呢……”

小逸也许不知道,在她眼里这些过时的哄逗小孩子的手段,却是钟永林珍藏了一辈子的回忆。

十八岁那年的一场车祸,不仅撞毁了他的高考,也撞毁了他走出南屿镇的唯一机会。他把大半辈子的时光几乎全部留在了南屿镇,虽然碌碌无为,但那里的每一条街巷都记得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更加值得珍惜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钟永林从怀里摸出火柴,点上了一根烟,“唉……好久没去过那个小岛了,不知道灯塔拆掉了没有……”

查小逸对钟永林讲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她回头,看到身后那个怀念着从前的男人现在正披着一身松垮得像旗帜一般的深色衣裤,钢丝一样的乱发纠缠在一起,胡乱地随风舞动。

他老得太快了,邋遢得甚至有些不成样子。虽然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再轻易落泪,但此刻小逸的脸上又滑落了几颗嫌弃的泪珠,父亲怎么可能老成这个样子……

她用手抹干了眼角,蹋碎了钟永林的目光,走得那样绝情。

海风扬起查小逸肩头的秀发,钟永林看着渐行渐远的少女背影,口中嗫嚅着:“你不知道,那年,阿良就是在那座灯塔下告诉了我他最后的决定。他说,为了不让他犯下的错毁了你的人生,他要和所有冤家债主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