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想吐,想死
查小逸已经三天没有来上晚自习了。
现在,无论柯佑楠多么心急如焚,在查小逸的问题上,他必须承认自己完全失去了主动权。
查小逸并没有逃课,或是做出别的什么违反校规的事情,白天上文化课的四个小时,她至少人是坐在教室里的。可是四小时之外,再没有谁能束缚住她。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一切都合规得令柯佑楠抓不到任何把柄。
柯佑楠真的后悔了,他的本意是要用休克疗法,用地震一样的暴力方式把查小逸的心理防线彻底击碎,然后再帮她重建一个更美好的、有他的世界。对于柯佑楠来说,查小逸的拒绝并不是真心的,她只是“病”了,她需要治疗,而一旦他治好了她的心病,她会是那种堪称“完美”的女朋友。
可是,对于这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医生”来说,都是因为他太自负了,才最终让他的“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
现在,查小逸的心被刺成了重伤,她变成了一只躲在墙角自我疗伤的可怜小猫,几乎不再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她还和别人换了座位,希望尽量远离柯佑楠。
课间的时候,不管教室里多么热闹,她都只趴在自己那张位于前排最靠窗角落的课桌上,抓紧有限的十分钟睡上一小会儿------从窗口掠过的徐徐微风撩拨着她颈后的发丝,她是真的睡着了。
柯佑楠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教室这一侧的门,好让风不至于对流得太强烈。
想要从一个陌生的地方查找一个并不一定存在的人的蛛丝马迹,这绝不是仅仅靠通宵研究侦探学就能完成的。查小逸甚至在几天的时间内看完了几本推理小说,浏览了经典的谍战案例,但这些都没有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思路,这让她的情绪变得更不稳定。
这些日子,不要说柯佑楠根本无法和她沟通,即便是427宿舍的婷姐、陆紫轩和蒋雯雯,只要多劝她一句,她都会不耐烦地说“我会做好自己的事!”
只有汪小菲还能勉强和小逸多说上两句,或许是因为她是宿舍长,总得要安排一些日常起居的小事;要么就是因为她昨天坚持把充话费得到的折叠自行车送给了小逸,碍于感激和礼貌吧。
“最近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呀,怎么了?”
郎豕在和小逸一起骑车去游子酒吧的路上担心地问道,这些天他发现查小逸好像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呢?她也说,也笑,可给人的感觉就是怪怪的,好像言谈神情多了一些敷衍,少了一些真心。
“你看你,骑着车,困得都要闭上眼睛了。你们最近复习得是不是很辛苦?……还是你们那个班长狐假虎威,对你们太严格了一些?我听说,高一年级只有你们班每天要按时上晚自习?”
“没有,大家都要上晚自习的,只是我们班要求集中在一起上而已。”
“那,是不是你们班……”
“我真的没事!”
查小逸及时地打断了郎豕,甚至都没有给他说出“班长”这个词的机会。
小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让郎豕多半明白了她不高兴的原因。事实上关于柯佑楠和查小逸的事郎豕也听说了一些,高一7班的同学都在猜测一定是柯佑楠说了什么露骨的话或是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才招致了查小逸的厌弃。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庆幸还是同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把这件事想开。也许只有走出艺大附中,到学校外面散散心,比如像现在这样,她才可能暂时把烦恼忘记吧。
“今晚打算唱什么歌?”郎豕故意岔开话题。
“《追梦赤子心》。”
“啊?什么?”
郎豕还没有听清查小逸嘟囔了一句什么,她就加快了脚下蹬踏的速度,郎豕不得不也提高了车速去追赶小逸。
·
傍晚时分,梁老板刚刚点亮了灯箱,郎豕和查小逸就到了游子酒吧。
也许是为自己上次的酒后失态而感到羞愧,或是因为最近替小逸向梁老板索要得太多,郎豕的心里觉得过意不去,锁好自行车后,他二话不说就帮梁哥搬起啤酒箱子来。
梁哥只说了一句“来啦”,二人你一趟我一趟,进进出出地把沙发座、桌椅、广告牌等搬到酒吧门口,又铺好桌布,套好沙发套,再把烛台、烟灰缸和酒水单一一摆放到每张桌子上。郎豕希望通过帮他做这些本应由服务生做的事,无声地向梁哥表示一下歉意。
而查小逸,则趁着酒吧刚开门还没有上客的空闲,坐在那架立式钢琴前好奇地抚摸着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黑白键。
铛----!……
郎豕敏感的耳朵捕捉到了屋内幼稚的钢琴单音,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到查小逸正坐在酒吧的角落里。
那时,姹紫嫣红的氛围灯还没有开启,小舞台上只有干净而柔和的暖光,小逸就坐在光线明暗的交界。她虽然不会弹钢琴,可那一刻,她静静坐在钢琴前的画面是那样令郎豕感动。
“小逸,我教你弹钢琴吧……”
郎豕走到小逸身边轻柔地说,而小逸只是凝视着琴键,过了许久,才默不作声地挪了挪位置,坐到了钢琴凳的最边上。
郎豕从查小逸静如止水的面容上读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她的心情又是否好转了些,但无论如何,她显然是拘谨的。郎豕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坐在了琴凳靠右边一点的位置,他挽起右手的袖口,轻声弹奏起一段简单的旋律。
乐句舒缓而优美,令人感到安宁和慰藉。查小逸听着听着,右手不禁轻轻抚摸上了琴键,像个懵懂的孩童,尝试在乐句间插入一些简单的音符。
当她惊喜地发现,好像自己按响的每个音符都恰巧能够融入郎豕学长弹奏的旋律,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虽然她知道,这一定是郎豕学长故意实施的小技巧。
“欢迎光临!……”
酒吧门口的铃铛一响,服务生把今晚的第一对客人迎了进来。
小逸站起身,把钢琴完全让给了郎豕。今晚,郎豕和查小逸负责前半场的演艺。
长期的合作使郎豕和梁哥早已达成了默契:梁哥不会像其他老板那样逼着他们每分每秒都在表演,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偷点懒也是可以的,客人一来,他们就要进入演艺的状态,把气氛烘托好。
弹奏轻音乐对郎豕来说并不需要多么专注,他甚至可以一边弹琴一边开小差,左顾右盼地看查小逸在做什么。
看起来,刚一个月不到的功夫,查小逸就似乎有了一点点知名度,今晚来的客人中就有认识她的。只要是礼貌的招呼,查小逸都会微笑着点头,以回敬那些热情的人。郎豕看了,心中略有一丝忧愁,他努力地想从小逸给这些陌生人的微笑和刚刚向自己展露的微笑中找出些不同。
郎豕弹了四首舒缓的曲子,站起身,走向吧台。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郎豕弹奏几首曲目,他休息的时候,小逸就上台。
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郎豕没有等来她柔媚的一瞥,她的心境,比刚刚和陌生人打招呼还要更平静一些。
查小逸走上了小舞台,坐上高凳,摘下话筒。
她现在已经练得能够从容应对酒吧的演艺环境了,即便台下嘈杂如故,她的眼睛里也少了一份不安,多了一份淡然。
查小逸用脚尖轻轻地点着前奏的拍子,依然是用着一副纯净的少女嗓音,轻声唱道:
「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我一定会去。
我想在那里最高的山峰矗立,
不在乎它是不是悬崖峭壁……」
“哎呦?不错呀!这孩子敢碰摇滚的东西?”
梁哥有点惊奇地问郎豕。
虽然开头的这几句小逸唱得波澜不惊,甚至很温和,但梁哥一个开酒吧的,也听了不少小乐队演艺的各种歌曲,他知道这首歌的后面积蓄着怎样的一种爆发。而郎豕正端着一杯苏打水,他微微挑着眉毛,这样一首听起来平淡无奇的歌……它会有什么特别的吗?
郎豕打量着周围目光所及的地方,每一张编号的桌子上都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有限的范围,似把游子酒吧分割成了一块块相对隔绝的小空间。
人们三三两两地占据了这些小空间,用金钱换取亲密交流的机会。友情,恋情,亲情,在这桌悄悄地开始,在那桌激烈地燃烧,又在那桌悲伤地结束。
如果情感也可以商业化,梁哥提供了场地,他和小逸帮助制造了氛围,那么眼前这些客人才像是站在舞台上,为彼此表演着喜怒哀乐。
这里,也许只有他和小逸才是真正的观众……
·
「用力活着用力爱哪怕肝脑涂地,
不求任何人满意只要对得起自己。
关于理想我从来没选择放弃,
即使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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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小逸的歌声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她坐在聚光灯下,眼前漆黑的一片仿佛是个时光银幕,回映着过往的种种。
当她因为顶撞继父而被反锁在屋里饿了三天的时候,母亲不休的苦苦哀求换来的那一记巴掌,是这辈子最令她难过的声音。若不是那一盘尘封的旧磁带,她也不会知道原来在灰暗的房间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如此安宁和自由。查小逸决定要学习音乐的时候,她甚至还不知道英国有一个詹姆斯·高威,而在他唇指间发出那样美妙声音的东西,叫作长笛。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体态微胖的男人突兀地行走在课间操的队列之间,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检查了她的牙齿,问她想不想学习一样乐器。
她也记得当她第一次从乐器店的门前走过,她跪在地上哭闹了多久,母亲才被迫向店家买了一把最廉价的长笛。
她忆起了许多事,比如第一次考级、第一次获奖,第一次换了一把亮晶晶的长笛,它的声音柔美至今。
她也记得,母亲如何艰难地同意了她离家学习音乐的决定,又如何错过了她透过长途车后窗的第一次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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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没有天分,但我有梦的天真,我将会去证明用我的一生;
也许我手比较笨,但我愿不停探寻,付出所有的青春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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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向母亲保证,还要向父亲证明:她是来逐梦的,和梦想相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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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跑----!!
迎着冷眼和嘲笑,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
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就算鲜血洒满了怀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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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逸突然的这一句“向前跑”几乎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向舞台这边看了过来。游子酒吧楼上楼下顿时罕见地安静,只有小逸高亢而明亮的嗓音回响在梁柱之间。
梁哥被小逸的这一嗓子惊掉了下巴,他原本以为外表柔弱的她会选择回避掉那一句高音,因为反正大家也都没有在意的。但现在,他举着食指瞪着眼和郎豕说:
“我一定要给她配个乐队!就算你们不弄,我也要弄!”
而郎豕哪还听得见梁哥说了什么,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考,这几天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让他原来认识的那个说话都细声细语的查小逸发出了号角般的呐喊?
当查小逸唱完了最后一句“不妥协一直到老”,甚至连音乐都还没有结束,后排一位四十多岁的大肚男人就站起身,迫不及待地端着酒杯一路走到舞台前。
只见他满面春光地当众向小逸高举起手中的伏特加:“阿妹你可真的是厉害!敢不敢受哥哥敬你一杯?”这个举动也得到了场下许多客人的支持。
行里的规矩是,如果客人向艺人敬酒、献花或是给小费,那说明艺人的演艺受到了热烈欢迎,也说明了她的实力得到了认可,梁哥才不会干预,他捡了查小逸这块宝,偷着乐还来不及。
只有郎豕才会替小逸担心,因为她毕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太老实了。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制止,就见查小逸已经从男人的手中接过了那杯酒,她举起杯子,微笑中透出一种郎豕从未见过的冷艳和淡淡的鄙夷。
然后,一饮而尽。
查小逸没有想到,那杯芳香诱人的液体的真实味道竟如此可怕!她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难喝的东西,而人们竟然还要花钱买来喝?
不过现在,她就算后悔也已经晚了------那真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仿佛被一把利刃开膛破肚。她紧捂着口鼻,强忍着心口的痛苦,游子酒吧里沸腾的叫好声焚烧着她的身体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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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场的演艺就这样在罕见的全场高潮中结束了。
游子酒吧的气氛一下子在陈家街拔了头筹,梁哥今天非常高兴,以至于他拉着郎豕不断地嘱咐他说“一定要想办法给小逸配个乐队,客人们听腻了千篇一律的翻唱,他们非常喜欢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声音!”
郎豕则一边应付地答应,一边拉着小逸尽快离开,说小逸今天被人灌了酒,要赶紧先送她回去休息,乐队的事再说。
梁哥这才略带遗憾地放他们走,小逸涨着一张通红的脸向梁哥道了别。
“郎豕学长,我的自行车……”
“不要管它了,快点上来,我送你回去。”
郎豕不由分说地拉着小逸,让她坐上了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他知道,查小逸今晚将经历一场灾难,而他必须赶在灾难降临前尽快把她送回安全的地方。
郎豕把车骑得飞快。也不管她是否愿意,他把小逸的手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腰上,隔不多远就要回头问道:
“小逸?你还好吧小逸?”
郎豕努力和她聊着天,只要她还回答,郎豕就觉得还有时间。
“原来酒那么难喝,为什么人们还要花钱来喝啊……”查小逸不解地问郎豕,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查小逸,以后谁让你喝酒,你都不许喝,听见没有?”
郎豕的语气异常严肃。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呀?”
郎豕听着查小逸开始用娇嗔的语气顶嘴,就知道,他快没有时间了,他必须要骑得再快些。
“不仅是酒,以后这里任何人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不许喝!也不许吃,不许碰!任何人叫你,你都不许去!明白吗?”
“任何人……也包括学长你吗?……”
尽管知道查小逸醉了,但就是这样一句醉话还是让郎豕支吾了半天也没有回答上来,最终还是嘱咐道:“小逸你扶好,小心别掉下去了!”
也许郎豕还不如不说,嘱咐她扶好,小逸反倒倔强地把手从郎豕腰际抽了出来。
“那你不要管我了,把我放下……”
“小逸,你别闹……”
“快把我放下!”
郎豕知道,和一个醉了的人吵架是多么愚蠢,他于是不再说话,脚下加急了蹬踏的速度。
“快!停车……”
郎豕还以为查小逸在撒脾气,所以当他感觉到自行车一歪,回头看到查小逸整个人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歪向了一边,他吓得赶紧刹住了车,及时地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她。
“郎豕学长……我……我感觉……我要死了……”查小逸的眼角夹着一滴泪。
“别瞎说!查小逸,你醒醒!喂!……”郎豕用力地摇着她的肩膀,“想吐吗?吐出来会好受些!”
“不想吐……想死……”
郎豕看着查小逸无力地靠在自己肩头,原来那双灵动的眼睛现在流露着痛不欲生的神情,郎豕的心中像有一把刀子在割那块最柔软的部分。
“查小逸,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听得见你就睁眼看看我……”郎豕拨开了贴在她额前的刘海,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束回耳后。“你听我的话,咱们就快要到了,你不能睡在这里,你必须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查小逸努力地抬起头,迷离地看着郎豕。
“再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到学校了。来,你坐到前面来,我扶着你,相信我,好不好?……”
郎豕把查小逸扶到车前,艰难地让她侧坐在了自行车的大梁上。郎豕用左手紧紧地揽住了小逸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郎豕笨拙地蹬起车,车把剧烈地摇晃了几下,自行车在路灯下开始艰难的蛇行。怀中的小逸伏在郎豕肩头,痛苦地闭着双眼。
郎豕学长,我应该相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