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比诺尼的长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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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校乐团大赛

中山音乐厅位于市中心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公园内。平日里,这里绿树荫庇,鸟语花香。

一条小溪自北向南穿过整座公园,在音乐厅的门廊前曼妙地回转,又静静地徜徉而去。小溪常年波光粼粼,点点金光闪耀在水面,潺潺地,仿若能听到《沃尔塔瓦河》的旋律在悠远地回响。

信步在绿茵之间,贝多芬、莫扎特、柏辽兹、瓦格纳、巴赫、肖邦、门德尔松……一尊尊大师的雕像就像一座座音乐的巅峰,严肃而又可亲地矗立在石板路旁,让人不禁就会引发了关于音乐的无尽遐想。

两年一届的校乐团大赛打破了公园的宁静。

横幅拉起来了,彩旗招展开了,宣传海报和节目预告贴满了展位。来自全国各大院校和中学的一流学生音乐团体齐聚于此,这是一场音乐的盛宴,一场乐团与乐队的狂欢,一场学校之间的较量,或是一场个人的自我超越。

各种式样的校巴一字排开,年轻的乐手们提着心爱的乐器鱼贯步入后台,或是西装革履,或是衣着统一的校服。阳光自信的男孩,美丽大方的女孩,他们要用音乐的技巧、协作的方式,共同谱出靓丽的青春乐章。

他们何其幸运,能够成为这场盛典的一部分。大赛的评委和特约嘉宾大多都是来自音乐界的权威,他们将点评每一个参赛团体,鉴赏每一部参赛作品,大赛的观众中也有很多本来就是古典乐的发烧友。

能够在这样的比赛中胜出,获得观众的喝彩,将会是一种毕生都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

大赛分为专业院校组和业余院校组,但参演的顺序不区分专业或业余,也不区分演奏的形式,除开幕式外所有参赛团体抽签排序。

无论专业还是业余,那都是一段难忘的经历,代表学校,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聚光灯下携手并肩。当观众席的灯光暗下来的那一刻,当一束背光勾勒出了指挥的轮廓,身边只有队友,心中只有音乐。

艺大学生交响乐团被安排在了开幕第一场。这是一支主要由艺大音乐系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组成的半专业队伍,他们在开幕式上要演奏三首正式曲目: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第一乐章、圣·桑《死之舞》、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新世界”》第四乐章,以及一首返场曲目《思乡曲》。

蒋达雄这样挑选曲目,正是考虑到了这几首正式曲目都有着恢宏的气势,用它们作为开场,既能起到很好的震撼效果,又能充分展现出专业团体的技术实力,给观众以意外的听觉冲击,让他们一上来就对他的乐团高看一截。

至于那首返场曲目,在观众连续经受三颗重量级“炸弹”的轰炸之后画风一转,送上一首感情细腻的思乡之作,宛如滂沱大雨后一抹清新的彩虹,确实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神来之笔”。

而这锦上添花、画龙点睛的一下子,本来是留给连芳的。在世俗与艺术追求之间,蒋达雄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作为艺大的嫡系“后备军”,附中的两支校乐队全员坐在了开幕式的观众席上。这一刻,他们要与校本部的学长学姐们同呼吸,感受他们的精气神和凝聚力,感受他们的音乐,为他们加油、喝彩!

郎豕兴奋地四处张望,无意间回头看见二队的同学在嬉闹,而查小逸正是男同学们打趣的主要对象,他一时觉得分了神,竟有些坐不安席。

台上,学长学姐们入场了,他们穿着整齐的黑白色演出服,一个个身姿挺拔,形象俊朗,一行一坐都显露着一股专业范儿。

附中的学生们带头拍响了热烈的掌声,查小逸激动地张大了嘴,无声地为他们加油助威。

乐队坐定,钢琴轻声弹奏了一个标准音,第一提琴声部首席王燕带领大家对音,片刻的嘈杂之后,台上静如止水。

指挥蒋达雄从侧门登场,台上所有乐手起立,观众席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蒋达雄面向观众深鞠一躬,登上指挥台,示意全员请坐。

场灯暗了下来,蒋达雄翻开总谱,气定神闲地拿起指挥棒。所有乐手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所有的音符都蓄势待发,观众的心也被提了起来------命运,它披着湿漉漉的黑色雨衣,已经站在了门外。

只见,蒋达雄大臂一甩,指挥棒高高地扬起又落下,“命运叩门之声”即刻强劲地回响在音乐厅的穹顶之下。

呈示部的主题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激烈的情绪,像一座大山轰然压顶。在命运面前,人是多么渺小!渺小得让人不禁悲叹,所有的抗争都是如此壮烈。但人又是伟岸的,因为人有着强大的精神,当命运以为它将得手,是人不屈不挠的奋力拼搏让命运一次又一次地刮目相看。

也正是在这种永无止境的拼搏之中,人与命运形成了完整的矛盾体,时而抗争、时而妥协、时而激烈、时而悠扬、时而坚定、时而不安。人越是坚强,命运便越是无可奈何,于是它变本加厉,露出了更加狰狞的面庞。

查小逸完全被震撼了,这是她少有的现场聆听交响乐的机会,作为一名普通的观众、一名纯粹的接受者,终于得以置身“庐山”之外而俯览众山和云海的波澜壮阔。

当命运之锤叩击在她的每一寸肌肤,她和作曲家一起完完全全地承受着命运的冲击,那是不断的、激进的、轮回迭起、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就像一场狂风暴雨,它就是这样汹涌、无情、让人痛苦与绝望!

查小逸听得入了境,她的心脏跳得沉重而压抑,她紧紧地攥着座椅的扶手,就如同1999年的那个夜晚她紧紧地撑着木盆的边沿。

有那么一刻,整个音乐厅的头顶好像变成了令人窒息的黑云,脚下变成了凶恶狂躁的大海,瓢泼大雨把海天相连,“活下去”成了她唯一的愿望。不到四岁的查小逸本能地保护着脆弱的希望,那一夜,死神也是如此近地伫立在她身旁,一旦她失去希望,它会在顷刻间将她吞噬……

不!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贝多芬在两个世纪前的呐喊,正通过明亮的号角高亢地表达。

爱情的背叛、进行性耳聋……当一个人不再畏惧命运,他将成为一名勇敢的斗士,像贝多芬一样,他屹立在命运面前,再没有什么能将他击败。就像在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下,她终于熬到了风浪渐小,熬到了天边露出崭新的黎明,熬到了那双颤抖的大手将奄奄一息的她捧入怀中。

命运终于退让了,它收起了凶相,变得妥协、有所敬畏。它动了动脑筋,不再和人激烈地对抗,而是换上了一副谈判的笑容------左手在前,呈上了花样青春;右手在后,偷去了花信年华。

曲终,全场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观众没有想到一群年纪轻轻的学生能把这部传世佳作的灵魂演绎得如此传神。

蒋达雄代表乐队欣慰地鞠了一躬,台上的学长学姐们也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她们用弓尖轻敲着谱台,向观众表示感谢。

附中的学生们更是为自己的学长学姐感到自豪,他们都在热情地喝彩,除了查小逸------

她还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坐姿,一手在胸前攥成了拳头。

是郎豕先发现了她的异样,她闭着眼、眉头微锁,好像不舒服的样子。好在,郎豕看到邻座的蒋雯雯和小逸说了些什么之后,她似乎是并无大碍。

场灯再次暗了下来,第二曲将要上演的是圣·桑的《死之舞》。

这是一首非常有意思的作品,小提琴将在这首曲子里化身成为一名骷髅舞者,带领由乐队和色彩打击乐扮演的众多“小鬼”群魔乱舞。

蒋达雄选择这首曲子的目的昭然若揭,他要告诉古典乐届的大佬们,艺大的乐团就有这样的水平,在驾驭宏大场面的同时,乐队也能细腻地还原作品的奇妙之处。

担任小提琴独奏的是研究生院的一位学姐,她上场的时候连蒋达雄都满怀期待地鼓起掌来。

“你们艺大挺厉害啊,小伙子小姑娘一个个看着不大,没想到尽是些高手!”

说话的这位中年男子就是音乐厅的艺术总监,他身旁同样坐在VIP席衣着典雅的女士叫作Sherly Tsai,她就是连芳的阿姆,蔡秀丽。

蔡女士友好地微笑,回敬道:“现在音乐教育的大环境好,所以人才辈出哇!像我们小的时候,哪有什么音乐厅,更不用说普及音乐会了……”

蔡女士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一会儿的返场曲目里,连芳已经被换掉了。

一切准备就绪,蒋达雄把指挥棒竖在唇前,像是在说:“嘘……你们听……”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幽幽地从竖琴所在的角落传出,弦乐手用弓尖极轻微地摩擦着琴弦,舞台上仿佛弥漫着一层墓地里的白雾。

独奏小提琴突然铿锵地奏响了一连串古怪的和弦,好像从最大的那块墓碑后面伸出了一支干枯的白骨。长笛紧接着冒出一段古灵精怪的旋律,仿佛小鬼们在探头探脑、跃跃欲出。

死神骷髅完全钻出了墓地,它拖着诡异的坏笑和褴褛的布衫站到了墓碑上,拉响了有着特殊魔力的琴声,地狱的石门被打开,数以万计的小鬼一涌而出,一场别开生面的骷髅舞会拉开了序幕。

随着乐曲的行进,越来越多的骷髅加入了舞会,木琴叮叮咚咚地敲响了骨头碰撞的声音,大镲点燃了夜空中的烟花,午夜的墓地一片欢腾。弦乐在下行音阶上淘气地滑来滑去,仿佛小鬼们在嬉笑、打闹、狂欢。

万圣节的大派对上,死神亲自拉着小提琴,骷髅们手舞足蹈,恐怖完全被一派滑稽和热闹的气氛所取代,它们寻欢作乐、忘乎所以,仿佛这一切才是永恒。

直到破晓时分,双簧管扮演的公鸡一声啼鸣,众小鬼哗然,纷纷四散逃回墓碑之下,定音鼓敲出了它们惶恐逃窜的脚步。荒凉的墓地,只剩下孤独的死神还在留恋不舍地拉着哀伤的旋律……

是附中的学生们首先反应过来墓地的雾气已经散尽,他们欢呼起来,《死之舞》这种栩栩如生的交响诗通俗易懂,尤其是那些“卡通”的音乐形象特别受孩子们的欢迎。他们把校本部的学长学姐崇拜得不行,特别是小逸,一回想起那段长笛旋律就跃跃欲试,不由自主地活动着她纤细的手指。

观众们的反响也很热烈,前排的“VIP”拍着手掌侧头说:“不错!连弓行云流水,跳弓干脆利落,弓起弓落潇洒、到位,人琴一体。独奏的这小姑娘要是毕业来我们团,我绝对要了!”

就连蔡女士也不禁自言自语道:“果然挺厉害的么……”她开始隐隐地担心,连芳的功力到了几何,一会儿能否发挥出这样的气场?

经过了前面两首,观众的情绪已经完全被调动了起来,再加之《“自新世界”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有着耳熟能详的标志性旋律,第三首刚一开场,就有不少热情的小观众跟着拍起手来,气氛热烈得简直就像是提前在演奏返场作品之王------《拉德茨基进行曲》。

毋庸置疑,艺大学生交响乐团在大赛一开场便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地位,无论从技巧还是场面上都为大赛定下了一个标杆,后面所有的古典乐队恐怕是很难超越了。

老顽童戴炳国教授的心里简直是老泪纵横------这让他在后面还怎么玩?这当然是玩笑话,不过,当年他一手把艺大的学生乐团培养起来,这中间经过了多少新老队员的更迭,甚至他自己也为了附中退居二线,到如今这支乐团能有这样的水平,着实让人欣慰。

当然,这和他的老搭档蒋达雄的呕心沥血也分不开,都是为了艺术教育事业,这把老骨头能有像今天这样的感动就是最值得的了!

当乐队奏出了正式曲目的最后一个音符,他第一个起立鼓掌,为艺大学生交响乐团,为蒋达雄,也为自己。

全场持续着高亢的掌声,蒋达雄三次鞠躬,三次挥起手臂,把观众的掌声献给他深爱的乐团。

他接过观众送的鲜花,献给独奏一捧,献给乐队首席一捧,自己则两手空空地跟着下了台。

乐队再次落座,观众懂了,后面一定有返场曲目!

蔡女士也激动起来,她从美国飞回来刚一落地便赶到了赛场,还未来得及见上女儿一面就要忙着招架那些老朋友。现在,她的宝贝女儿终于要出场了!

返场曲目虽不是正式的参赛作品,可是能够在齐聚一堂的古典乐届权威面前独奏一曲,这对于连芳以后的音乐之路可谓是有着深远的影响。蔡女士正了正衣装,就等着母女以这样特殊的方式相见了!

指挥终于再次登台,走在他旁边的却不是连芳,而是第一提琴首席王燕。

蔡女士十分意外,她望眼欲穿地看向舞台的侧门……没有?……后台没有其他人在候场了……她的内心有些乱,芳芳怎么了?

她完全没有听清蒋达雄在台上说了些什么,但当邻座的VIP向她友好地表示祝贺,她还是尽力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态,优雅地回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