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刀清静
“查小逸啊查小逸，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
何老师背着手，在教导处张主任的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他气得推眼镜的手都在颤抖：
“查小逸，你知道老师对你寄予了多高的厚望吗？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打架先不说，摔了人家的琴，还要至人家于死地，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现在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好啊，这次你又出了名了，我们高一7班整个班都出了名了！连芳家里人现在不依不饶啊，你说，这怎么办！”
查小逸还从来没见过何老师生这么大的气。在她的心里，她以为何老师是喜欢她这个学生的，可如今由于自己的错，让这个一向风度翩翩的“优秀青年教师”在教导处主任的面前面红耳赤、颜面扫地，他以后一定不会再拿自己当好学生了吧？查小逸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何老师……我……我会赔她琴的……”
“赔？你拿什么赔，还不是给你家里找麻烦！……”
何崇文皱着眉摇了摇头，面对这样一个学生，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说浅了不足以平复他的愤懑，说深了又实在下不去狠心。
无奈，他厚着脸皮看向张主任，以为自己只要多揽一些责任，他就能网开一面：“主任，您看……班上的学生闹出这么大的难堪，这事情都怪我这个当班主任的平时教育还不到位，对学生……”
“小何啊！”
张主任抬手打断了何崇文，小逸看都不敢看张主任一眼，但仅仅从声音也能听出他强忍着的火气，“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想简单了，好吧！”
“这……是是，主任您批评的是……”
何老师都不知如何才能更多地表达歉意，只觉得后背都在发凉。
“如果仅仅是学生打架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为什么没有把连芳也叫来？……”张主任运了运气，突然啪啪地拍着桌子大喊道：“那可是四楼啊！我问你，四楼是什么概念？……故意杀人呐！！连芳家里现在吵着要报警的啊！！”
教导处的窗外趴着一排大气不敢出一声的脑袋，透过半掩的窗帘，可以看到何崇文和查小逸并排站着挨训，俩人俨然一对落难的父女一般。
查小逸听到连芳家里要报警更是吓得有些腿软，的确，嘴上过瘾的时候根本也没考虑自己能否承受得了后果，现在回过头一想，幸亏那栏杆足够结实……小逸感到心口一阵不适，像是有一汩混乱的血流在横冲直撞。
有那么一瞬间，她幻想如果自己突然生命垂危，事情会不会因为大家对她的怜悯而画上句号、不再追究？不过，她还是在心里准备好了承担最坏的结果，毕竟装病倒下只是一种无谓的逃避。
“小何啊，这个事情我是兜不住了。如果连芳家里执意要闹大，别说你我，就是校长都得卷铺盖回家！……什么也别说了，快带着你心爱的‘好学生’去校长那里吧！都等着你们呢，去吧去吧！……”
从教导处到校长办公室，这短短的几百米，小逸走得十分沉重。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带着脚镣的犯人被押向审判庭。
她不知道在校长办公室等着她的会是些什么人，如果她推开门见到的是两个身穿制服、头戴大沿帽的警察，他们给她带上手铐，把她推入已经等候在校门外的铁笼车，然后转运到这座城市某个偏远角落的高墙电网之内，告诉她这里就是她虚度余生的地方……那么，这就是她在艺大附中最后的几步了，这就是她能够走到的最接近梦想的地方了……
小逸强压不住的一声轻啜触到了何崇文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他不由地抚了抚小逸的头，口中似乎极轻地嗫嚅了一句：“没事，不要怕……”
进了校长办公室，小逸最先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用闹猫一般的调门叫喊着：“你就是那个转学生？好哇，你厉害得很呐！！”
小逸下意识地闭眼躲避，只觉得一阵微风撞在脸颊。待小心翼翼地再睁开眼，她看到身旁的何老师正高擎着那女人的手，说：“您勿激动，有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
小逸这才打量了一下屋里：校长、副校长、年级主任、保卫科主任都来了，还有两位估计就是连芳的父母。此时此刻，女的已经扑到了面前，若不是何老师出手，刚才那一巴掌怕是挨定了！
不过幸好，警察并没有来，或是------暂时还没有来。
“蔡女士，请您息怒，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校长绅士地伸出手，邀请她入座。
“好好说？我二姐出国前特意嘱托我们帮着照顾好芳芳，想是在自己的母校应该没什么可担心。这么些年都平平安安的，没想到竟然能出这么大的事情！芳芳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我怎么和我二姐交代！”
蔡女士把椅子猛地戳在屋子正中，一屁股坐下，“我二姐她对附中怎么样大家都是知道的，可她的宝贝女儿在自己学校差点被人谋杀！谭校长，你说我还应该怎么‘好好说’？！”
“蔡女士，请您消消气。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呢，校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校方已经联系了查小逸的家长，他阿爸也表示一定会全力配合校方教育孩子，并且尽可能地帮您挽回损失，这一点请您放心。”
校长的话让小逸怔住了，学校通知了谁？拜托千万不要告诉……
“谭校长，您认为这是钱的问题吗？……看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对不起我要用一下您的电话……”
眼看连芳的小姨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她抱起办公桌上的座机就拨了报警电话。
谭校长眼疾手快，一下子按住了挂断键：“蔡女士，这当然不是钱的问题。钱损失了还可以弥补，可是如果一个学生损失了前途，要如何才能弥补？”
“要是您的学生损失了生命该如何弥补！……”
蔡女士怒视着谭校长，转而又陷入了无法控制的悲情之中，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溢出来：“谭校长，您也是孩子的父亲，您能理解我们当家长的心情吗？……”蔡女士的丈夫扶着她的肩膀，沉默不语，脸色也是十分难看。
“我当然能理解，我相信我们的老师也都能理解您的心情。”谭校长把蔡女士扶回座椅上，掏心窝子地说道：“不过这次这事，您真的言重了！虽然学校纪律明文禁止各种不文明行为，但是私底下咱们实事求是地说，学校一个年级这么多学生，吵个架绊个嘴、小打小闹这都是不可避免的。我的孩子比连芳他们稍大一点，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向您承诺学校一定会严加管教，杜绝此类恶性行为的发生！但作为一个家长，老实说，我也希望您能放松一些，孩子们今天吵架绊嘴，明天也许就能成为好朋友，这也是孩子们的天性嘛。”
“谭校长，您能放松，我放松不了！这是吵架绊嘴的事情吗？那孩子明明就是想要芳芳的命啊！……不行，这种学生不能留在学校里，我要让警察把她带走……”
说着，连芳的小姨又要去抢电话报警，谭校长和几个主任纷纷上前劝阻。
拉扯间，校长室的门被人推开，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急匆匆走了进来，小逸抬头见了，眼泪“唰”地就淌下来：
“阿婆！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好些了吗？”
然而阿婆却没时间理会小逸，她一进门就直奔向了校长和连芳的小姨。钟永林趁乱赶紧和小逸说了两句：“学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查姨就在旁边，她一定要来，我是拦都拦不住啊……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虎呢！……伤着没有啊？”
“我……”
小逸刚要解释，只听校长那边“噗通”一声，所有人都错愕了------
阿婆跪在连芳小姨、姨夫和校长的面前，拉着他们的手一个个地哀求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报警！报警小逸就完了！谭校长，求求你们不要开除她！学音乐就是她的命啊！你们要是开除她的学籍，就是要了她的命啊！……呜呜呜……”
在场的人都被惊住了，片刻的沉寂之后，是谭校长第一个反应过来扶住了阿婆的胳膊，说：“阿婆，学校没有开除查小逸啊，我们不会开除她的。您快快起来吧！”
然而阿婆并不相信，她又哀求连芳的小姨：“求求你们，不要报警，报警小逸就完了！……”
“这……您先起来，您别这样……”
“不！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谭校长看了保卫科主任他们一眼，几个人便全部上前来拉阿婆起来：“老人家，您快快起来吧！警察不管这事的，太小啦！”
“是啊是啊，您快先起来吧！”
“……”
连芳的小姨和姨夫略显尴尬地看了看对方，终于松了口说他们不报警了，阿婆这才在众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坐进了校长给搬的椅子。
“老太太，不报警归不报警，可是这事咱们还得好好说说！您知道您孙女对我们芳芳做了什么吗？……教学楼那么高，那孩子是要把我们芳芳推下来呀！这么小的孩子，她的心怎么这么狠毒啊她……”
说着说着，连芳的小姨又哭了起来，阿婆也哭，连连低头认错。
几个主任都只能无奈地看着，希望事情能够在两位家长面对面的沟通中化解掉。只要连芳的家长不再把事情闹大，对大家都有好处。
“得了，别的我也不说了，孩子没出事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咱们说说这琴的事情怎么处理吧！”
连芳的小姨抹了抹眼睑，从手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着补了补妆，恢复了严厉的面容：“这琴，是我姐上学时候在美国买的，她老师特意为她从琴匠的手里淘来的，上面还有她老师的亲笔签名，十多年前买就已经三万多了，现在多了不敢说，翻一倍总是有的吧！”
阿婆一听她开始谈赔偿的问题，就是说她真的不打算报警了，阿婆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玛祖保佑。可还没有高兴几秒钟，又一块沉重的乌云压上了阿婆的心头：
三万块钱，翻一倍就是六万，这笔钱对于她这个靠做小手工过活的老人而言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就算每个竹篓都能稳挣30块钱，这笔债也够她做竹篓一直做到死。
可是说再多也无用，事已至此，钱毕竟是身外之物，况且兴许还一部分之后连家就发了善心。只要她们不再追究，小逸的学业和前途就能保住了。
阿婆就像受到了特赦恩典，她一边揩着老泪，一边连连点头，口中含混地念叨：“有的！……有的……”
“查姨啊，这……”
钟永林觉得不妥，刚想插话，阿婆生怕连芳家人反悔，赶紧摆了摆手，叫永林不要说话。
阿婆的为难、担心和故作坚强，谭校长全都看在了眼里。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为孙女操劳，也真是不容易。他心疼面前这个老太太，于是竭力劝说连芳的家人道：
“这个……连芳她小姨啊，姨夫，老人家她这么不容易，您们二位看，是不是也稍微包涵一下？……我看要不这样，琴肯定是要赔的，但是咱们也别提那么高了，四万，稍微亏了您一些，全当是尊老爱幼了。”
又看着阿婆说：“老人家，您看这样行吗？行的话咱们今天就拟个协议，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大家都不要再提了，好吗？”
连芳的小姨看了看她丈夫，没说话。
阿婆赶紧应了下来：“好！好！我这就去想办法……”
阿婆借用何老师的手机拨通了颖茹的电话。
听筒里，失真的电音流露出了电话那头的百般无奈，可阿婆还是必须耐着性子，用最诚恳、最谦卑的口吻乞求得到些帮助，以解燃眉之急。
尽管阿婆一再强调只是暂时借用些钱，以后一定会慢慢还上，可电话还是被小逸的继父夺了去，能听见他嘶吼着骂了些“那老小就是要钱的无底洞”、“以后再也不要来往”之类的难听话。
查小逸突然一把抢过电话，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啊！谁愿意和你来往了！！”她像是气疯了一样，咬着牙，冲到办公桌前抓起纸笔，疾书两行：
「连芳的练习琴由我一个人赔偿，他人帮衬概不作数！总款四万，两年偿清！」
写完，小逸把笔响亮地拍在桌上，又从笔筒里摸出个铅笔刀，寒光一闪，她的指尖重重地按在了纸上。待再把纸张举到众人面前，“查小逸”这三个字已染上了鲜红的誓约。
何崇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一切太过突然，他没想到查小逸这个外表柔弱的女生竟然敢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是什么能把她逼到如此地步，是这区区的四万块钱吗？不，何崇文好像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感到查小逸与其他的学生不同……
愣神片刻，何崇文才反应过来，他赶忙用卫生纸帮小逸清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