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我们终于可以聊聊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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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些年我们正年轻

人子、人师、人父,岁月在循环,宿舍岁月,时间过得未免太快。

凶老师

显然新学期又将开始了,所以我竟然梦见踏进教室,并且,迟到,学生走了大半;惶恐万分,愧为人师,忐忑不安,致从梦中惊醒。

这阵子进出校园,从早到晚皆见年轻男女奔跑疾走,穿着统一颜色的T-shirt,喊着不太整齐的口号,是在参与O-Camp(迎新营),组爸、组妈、师兄、师姐,识途老马,带领组仔、组女、师弟、师妹探索校园生活的启蒙一课。

这类活动每年都有,今年稍为特别,所谓double-cohort(双重列队),新旧两制的中学生皆来报到,人数几乎比去年倍增,人山人海。去年早已喧哗拆天的校园如今更像年宵市场,加上远处的新大楼赶工不停,轰轰轰、砰砰砰,不知是什么机器没日没夜地在敲地锤墙,声浪令人恐怖、紧张,像在跟时间拔河竞赛,争取让城大校园以全新面貌迎接新生。

在声浪音海里出出入入,几天下来,头有点痛,于是便有噩梦,在梦中直冒冷汗,茫然不知所措,仿佛在荒野迷途,进退不得,于是更渴望回家。

记忆中,跟医生、律师约了会面时间,他们常会迟到,或,已经明明坐在办公室里了,却仍要你坐在门外等候一阵子。跟他们相比,教学工作应该算是准时的专业,上课时间到了,便踏进教室;下课铃声响了,便阖上课本。一切按照“时间表”处理,很少有偏离,偏离即突兀。

为什么?

试想想,当你走进教室,数十对,甚至数百对眼睛盯着你,即使不是盯着你,而是盯着他们手里的iPad或手机,亦有数十个,甚至数百个人头坐在你的面前,这是何等巨大的压力,你一个人迟到,甚至缺场,便是同时对不起这许多人,你敢?

更何况,为人师表有所谓身教,以身示范迟到,或缺场,其实是颇严重的“专业失德”,老师应该罚抄一百遍“我以后一定准时”,然后放到网上,供学生查验考核。

我于十八年前在美国开始教书,第一天上课,担任助教,带领导修,竟然遇上风雪挡路,汽车遭困,整整迟到四十分钟才回到教室。班上学生已走了一大半,却仍有七八个人留下。他们或许不是为了等我,而只是为了避雪,我仍感动得几乎流泪,亦同时惭愧得几乎想哭。这虽说是天灾,但自此以后,我教书,只有早到,没有迟到,当然也不会早退。一来是尽责,二来亦是因为心底曾有“伤痛阴影”,对时间的准确掌握有近乎病态的偏执。所以当学生迟到,我总不自觉地斜瞪他们一眼。先说明白,我是个凶老师,最好别来修我的课。

第一眼

学期肇始,看见大学新生的欢欣脸庞,但又在眼里隐含惶恐,于是,难免想起自己的第一天。时移世易,有些事情却宛如昨日、昨时、昨分、昨秒,记得的,你一定记得,不仅记得场景和情节,即连声音和气味亦似存在,声音在你耳朵里纠缠,气味在你鼻孔里徘徊,只要闭上眼睛,马上重回现场,仿佛你根本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年,一九八三年八月底,我独自从香港搭机飞往台北,为的就是读大学。为了到台湾读大学,我付出了,我取舍了,我没法确定前头有些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不做这种付出和取舍,我睡不着觉,我将深感后悔。人总是后悔于放弃了的东西,不是吗?

赴台那天,一个人去机场,一个人上飞机,背着个大背囊,托运了两大箱行李。不到两小时,飞机降落机场,通关后,我搭巴士到市区,再转计程车到辅仁大学。还记得等待计程车的时候,看见路边摊卖蚵仔煎,食客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闽南语,在我听来全像外文。但那股香气、那番喧闹把饥肠辘辘的我勾得口水直流。但当时无心吃食,大学啊大学,我为你而来,你亦必在心急地等我,我只愿用最快的速度跳进车厢去跟你会合。

有车子了,我坐进去,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张字条递给司机先生,我从出生至当刻从来没有学过“台湾话”,有口难言,唯有预先把“麻烦你送我到台北县新庄市辅仁大学”写在纸上,以笔代言。司机从后视镜瞄我一眼,亲切地笑了,踏油门而去。那是我来台湾所接受到的第一个笑容,或者只是他的职业礼貌,但我心领了,永远记住。

更是永远忘不了抵达大学门前的那个镜头。

对,想象这是电影里的一幕吧,播放着缓慢的背景音乐,摄影镜头从车内往窗外拍去,计程车从桃园驶往新庄,开了大约三十分钟,一路上,市景朦胧,最后来到这个在二十八年前仍是非常简朴的小市镇。此时,音乐转急,伴随心跳,更急,更跳;更跳,更急。但忽然,音乐和心跳用最突兀的姿势停下,镜头定格,原来已到,我望见窗外竖着一块白色的石碑,上面刻着四个字:辅仁大学。

心头一震,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得来不易。这是我的大学第一天,第一眼,眼中出现了“大学”两个字,从此便没离开过这个看来还似是讲道理的人间场所。

舍堂文化

开学了,感谢城大学生宿舍办事处的努力,同学们能够顺利迁入,只要申请成功的,必可“分房”,不必担心每天的交通劳累,甚或需要暂租临时居所。这阵子看学生拉着行李箱在舍堂之间快乐进出,暗暗为他们感到高兴,而他们显然不知道有许多人替他们付出了多少个熬夜加班的晚上。

开学了,宿生会在大堂设摊,谁进入舍堂都会取得一张小小的单张,被邀参加迎新营,在学期之初始,痛痛快快地玩个三天两夜,只因“来日大难”,很快踏入十月,又要做present(展示),又要赶报告,又要考笔试,课业忙得叫人喘不过气,今天不玩,还待何时?今天不玩,日后回想,说不定后悔得想哭。

开学了,不少外国学生迁入舍堂,眼神中,对这大学、这城市充满探索好奇,所以经常站在大堂跟本地学生尽兴闲聊,用不同腔调的英语交换对于世界的意见和常识,譬如说,你从哪里来,你用什么母语,懂说几句广东话,有没有去过兰桂坊,诸如此类。例牌公式的对话,却是不可缺少的对话,算是破冰,接下去的一个学期或学年,交上了朋友,来日方长,自有更深入的沟通。

开学了,内地学生都来了,而且愈来愈多。社区内除了广东话和英文,普通话亦是强势语言,尤其周末,本地生返家,内地生留守,卷舌音更几乎成为九龙塘的主旋律,他们来读书,他们来生活,他们来观察。

开学了,不少爸妈护送他们的子女前来入宿,依依不舍总是有的,但更有人“动手动脚”,卷起衣袖,蹲下来,替他们的乖宝宝洗衣服和抹地板。甚至有人在家长会上不断向舍监追问各种舍堂细节,譬如说,餐厅营业到几点,附近有几个篮球场,如果孩子出外夜游怎么办,万一感冒了又怎么办,诸如此类。责之所在,当然知无不答,然而回答到了结尾处,不管家长满不满意,不管家长高不高兴,我必提醒这些可爱的家长们,孩子长大了,都是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了,许多事情喜也好,悲也罢,确实只能由他们自己取舍,自行负责,谁都管不了,也不一定应该管;放手吧,回家去,请放心,你们的孩子应该会很好。

开学了,每天早、午、晚进出舍堂,看见大孩子们的笑脸,抬头望望蓝天白云,岁月无声,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三年

开学了,新制、旧制的两条梯队皆来报到,教室不管新设了几个,皆被占满。一班接一班的学生如车轮战般进进出出,热闹喧哗,青春的荷尔蒙在冷气走道上飞扬喷发,加上男孩子的汗臭气,难免有点混浊刺鼻,唯望秋天快些来临,让凉风冲淡气味,想必会好些。

这阵子颇想买个隔音耳机,大大的那种,像在北方雪地里戴着的那种,把两只耳朵牢牢地密盖,让耳根暂得清净,以免踏进课室时心神紊乱。这样也有利教学。

然而不敢,犹豫着,最后恐必不了了之。

只因担心戴成了习惯,耳根久享清静,一旦把耳机摘下来,噪音重新涌入,四面八方如海啸,足把我冲得头晕目眩,搞不好难以承受而跌坐于地。耳机如温室,让耳朵在里面“养尊处优”得太久,到了外露的时候便抗拒不了声音的细菌。

另一个犹豫的理由是恐惧清晰。曾经试戴这类耳机,据说隔音率高达九成,把噪音过滤,英文叫作“noise cancelling”,效果还真神奇,周遭的喧闹果然全部消失,像水点蒸发,挥散于无形,唯独站在你面前的人开口说话,每个句子、每个音节、每个抑扬顿挫都变得非常非常立体。怎么形容呢,或许就像观看现下流行的3D电影,当蜘蛛侠往空中跳跃,城市的背景通通隐退,唯独他悬腾半空,整个人突出于你眼前,除非闭目,否则你根本回避不了。

假如那是在谈恋爱或听音乐,固然是极佳享受,但冲进你耳中的假如只是在街头偶遇的一个人所讲的一句话,譬如说,“大叔,麻烦让一让”或“阿辉,好久不见”简简单单之言,肯定被放大成为世上最可怕的噪音,像一把匕首,朝你薄薄的耳膜直插下去,不见血,不收手。所以想想还是算了,不戴了。让耳朵用最原始的方式面对人间,喧哗就喧哗吧,嘈杂就嘈杂好了,且当声音是兴奋剂,把心情鼓动起来如江海波浪,让我暂时稍稍恢复青春年少,跟着那些孩子扯开嗓门大喊大叫地聊天说话。新制和旧制的学生齐聚校园,人口繁多,至少要维持三年,之后始回复所谓平常状况,清一色四年制,统一天下。昔日每年一度的“城大夜宴”皆已人头涌动,如今学生名额双倍,肯定更要筵开数百席,或要分两个晚上进行,夜宴之一,夜宴之二,如港产片之续完再续。

热闹的三年、缤纷的三年,耳朵要好好接招。

微笑泪痕

每回对内地年轻人谈及“大学生宿舍舍监”,对方必瞪起双眼,不敢置信。

于是我问对方,你以为那是什么工作?

对方总是耸肩回答,舍监嘛,就是宿舍的管理员,负责点名、关灯、清洁之类,通常是个又凶又丑的老头子,不是吗?

我哈哈大笑道,我确是又凶又丑的老头子,那没错,但问题是香港的大学舍监可不一样。点名、关灯、清洁之类,有专业团队负责。舍监则是负责营建宿舍的教育、学习和生活环境,亦即所谓“舍堂文化”。每个舍堂有不一样的活动取向,像人,各有性格。舍监是关键岗位,用你们年轻人的网络语言来说,不妨称之为“堂主”。“舍监”一词其实是古雅的语言,鲁迅在书信里屡次评论大学舍监的功过与优劣,萧红亦是。可见在民国留日文人的心中,舍监有其位置。

做舍监,当然是有意义的,而且发挥意义的方式和渠道可以多元:正襟危坐地在活动室里主持活动,是其一;另一是跟学生们坐在宿舍门外草坪上聊天扯淡,亦常有“教育”作用。毕竟食盐多过食米,随口谈到一些什么见闻、典故,他们听了,表面上或许没有反应,心底却或有感受,回家写在网上,我读了,才知道他们已有感悟。

像前两天吧,出席了舍堂的乒乓球赛,跟几个学生坐在场馆外闲聊,谈及生命里的课业压力和境遇变化,我笑道,请千万记得陈文茜写过的话,大意是:“即使你把我丢弃在墓园,我亦能在墓园里开咖啡馆,并且弄得人声鼎沸,生意兴隆。”听后,学生脸上没有表情,但到夜里,微博忽然写了感想与领悟。于是,我笑了,能把自己喜欢的话语跟年轻人分享而且看到回应,终究高兴。

陈文茜是极有生命力的女人,写作、电视主持、政治活动、演讲都精彩,她二〇一二年出版的《只剩一个角落的繁华》,写欧洲金融危机后的废墟世界,她在台北办了一场演讲会,当时我在场,她朗读内容章节,许多年轻观众都听得怕了、哭了。感染力极强大的女子。

陈文茜又出新书了,书名《微笑刻痕》,亦是“时报出版”所出,封面哑黑,上有三点银色眼泪,似钻石,哀伤得耀眼。最特别的是整本书被切走了右上角,形成圆圆的一个弯位,有点诡异,却也令哀伤更显哀伤。内文呢,像微博集合,写尽了作者对于生命流转的敏锐感怀,而且几乎每页都配照片,必又是一本畅销好书。

我爱陈文茜,如同我爱她的好朋友李敖先生。

咖喱中秋

宿舍里的外地学生渐多,也渐多元化,尤其东亚、南亚以至北亚,不同肤色、高矮,却又有着相近的青春笑容。

年轻真好,眼神里都是放肆,这是他们的权利,青春岁月本就有浪费的本钱。何况,谁能确定,今天的“浪费”并非不是明日的“投资”,不管是伤心或开心,都是未来的回忆和故事;即使难过过,若懂悉心领受,未尝不是宝贵的生命成长课程。

今年南亚学生特别多,以印度为主,也有巴基斯坦、斯里兰卡和孟加拉国学生。或因陌生,本地宿生较少跟他们沟通往来,但他们自成群体。宿舍广场的夜里,十点左右,响起本地生的口号呐喊。之后,换人也换声,经常传来南亚同学的朗朗嬉笑,他们喜欢在空地散坐闲聊,都是大学生了,却又像稚童般从管理处借来小小的、矮矮的手推车,女生坐其上,几个男生在旁又推又拉,在逐风的速度感里挥发青春。

偶尔跟他们聊天,发现大多有不错的家庭背景,有的也比较贫穷,却都是故乡名校的尖子,凭一己之力争取了出外留学的机会,灵敏优秀,语言天分也凑巧地都特别好。口音当然是有的,正如我们有我们的腔调,但只要聊上三分钟,听习惯了,通常沟通无碍。他们的听力尤其敏锐,本地生偶尔会听不懂他们的英语,但倒过来,无论本地生如何随便讲出一堆中式英语,南亚学生总有办法听懂了解。

大部分南亚学生吃素,当然更酷爱咖喱,所以每天傍晚当我回家,不管是大堂的交谊室,还是当电梯门在不同的楼层开启,总会闻到浓烈的香的、酸的、辣的气味。咖喱亦是我的菜,我吞一下口水,饿了。今年入宿注册那几天,在某楼层跟两个新生聊天,刚离家的大男孩,各自捧着一个塑胶箱子,里面放着瓶瓶罐罐,黄的、红的、青的、棕的,都是咖喱粉、咖喱酱、咖喱膏之类调味料。

什么是故乡?之于他们,或许咖喱的味道便是故乡了。带着故乡来到香港,在陌生的城市,在舒适的宿舍,在开放的厨房,隆而重之打开箱子,选一瓶香料,卷起衣袖,替自己烹调一道香气四溢的咖喱素菜,有人也吃鸡肉或羊肉,但不管放进嘴巴的是什么肉和菜,只要有咖喱,便觉离家不远。

今年中秋我约了几个印度和巴基斯坦学生聚餐。不出门了,就在宿舍,而且我倚老卖老,不动手,让他们“侍候”我。菜钱、肉钱由我承担,他们负责下厨,我要求他们尽显本领,把“故乡”介绍给我,让我在咖喱香气里多了解他们的饮食文化。

这样的“咖喱中秋”之于我是非常特别的。南亚风情在喉舌间滚动流窜,若“吃醉”了,月色或更迷蒙,也更美好。

六尺七

大学舍堂每年都有篮球比赛,我所属的舍堂,咳,必须承认弱势,每年的成绩都不算太强,除了这一届比较突出,极有可能取得史上首个冠军。

理由?

球员当然是关键,突然出现了几位擅长篮球的舍生,便亮了,尤其有了一位身高六英尺七英寸的交换生,担任中锋,控球在手,前后左右皆在其视野之内,传球给队友,得心应手,在输赢分数以外,替球赛创造了不少刺激和乐趣,即连输了球的对手亦觉得好玩,面对他,有点像在打NBA的奇幻错觉。这位六英尺七英寸的年轻男孩,就被我戏称为“六尺七”,英文显得比较尊重,我叫他做Mr.Six Feet Seven,他听了,笑得既自豪也腼腆。

六尺七先生来自奥地利,父亲比他矮,弟弟却比他高,足足有六尺九。刚见他时,我惊问:“怎么办呀,同学?我们的宿舍睡床只有六尺长,不够你睡。这样吧,只有两个解决方案:一是你每天站着睡觉,顶多我们只收你一半宿费;另一个是,干脆我们在两间相连房间的墙壁上打一个洞,你横着睡,上半身在A房,下半身在B房,可是这样做,我必须收取你双倍的住宿费用啊。”六尺七先生知道我在说笑话,哈哈朗笑,回应道:“好呀,随便你,我都可以。”

真正的解决方案其实很简单,只要在他床头添放一张桌子,高度尽量跟床相等,铺上厚厚的被垫,便行了。他睡得安心甜美,夜夜好梦。他说出外旅游住在酒店,亦是采取这样的安排,习惯了,不以为苦。

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不管言谈还是神态都非常成熟,远比大部分大学生更像大人。或跟出游经验丰富有关,成长于奥地利北方,通晓三种语言,到其他欧洲地方走逛,开车只需半小时或一个钟头,没有签证麻烦,简直比从柴湾到大屿山更方便。世面见得多了,便不容易大惊小怪。我接触的许多由欧洲来的交换学生都有类似背景,所以二十岁出头已是小大人,能够坐在餐桌面前跟你畅谈金融风暴和高龄化趋势,他们说,从中学开始已经要做project报告这类题目,读了一堆,也抄了一堆,即使没有主见,至少肚皮里面收藏了不少基本常识。

愈来愈多交换生来到香港,能否刺激本地学生“见贤思齐”?我不知道。但我明白,愈来愈多本地生出外交换学习半年,是极好之事,开过眼界,回来后都成熟了,至少在说话时勇于,或者愿意直视对方,不会过度害羞或无故张扬。大学之间的“交换贸易”,愈多愈好,是教育投资的好生意。

台风假期

八号台风天不必上班上学,却仍有一些外地来港的大学生不懂行情,一大早爬起床,没有上网,没有听广播,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向邻房同学打听打听,刷牙洗脸后背起书包,出门上学去,像毛主席的教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然而搭电梯到了宿舍大堂被保安员劝言,今天没课可上,大可回房间再睡一觉。

年轻的孩子脸上立即涌起一阵暧昧的情绪:有几分失落——白花了出门上课的力气,衣服白换了,头发白梳了,早知道一觉睡到自然醒;可是同时又有几分亢奋——不必坐在沉闷的教室聆听沉闷的讲课,无故多出了八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心情顿然轻松下来,仿佛在法庭上被判“无罪释放”。

那个早上我在宿舍大堂见到几个学生,他们气冲冲地、裙拉裤甩地冲出电梯,得悉课堂取消,不约而同地高举紧握的拳头,凌空挥动一下,低声喊句“yeah!”,而我相信,不管是小学生、中学生还是大学生,当遭遇类似情况,反应亦必类似。

但我总是扫兴地问学生一句:“宿舍饭堂也休息了,你有饭吃吗?会不会饿肚子?”

学生都是先皱一下眉头,但马上释怀,回答道:“没问题,我房间里有饼干和泡面,饿不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进电梯,冲回房间,享受意外得来的台风假期。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真像。如果我家大女孩在异乡遇上台风天而不必上课,开心的反应亦必一模一样。有点奇怪的倒是,宿舍平常颇为嘈杂,学生们挤来走去、进进出出,制造了一阵又一阵的青春骚动,可是到了台风天,明明都留在宿舍里,不知何故,楼层之间反而变得非常宁静,听不见半分嬉笑喧闹,宁静得异乎寻常,而又略带诡异。

都留在房间内睡回笼觉?坐在书桌前上网?瑟缩在被窝里看书?抑或,坐在common room(公共休息室)的落地大窗面前,凝望着横风暴雨,想想前途,想想家,想想爱情,想想人?

台风天的大学宿舍,减了热闹,添了肃穆,这是我在搬进来以前从没想过的情景。喧嘈有时,安静有时,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一套心情取向。

然而一切到了下午三点以后便恢复正常。该睡的都睡醒了,上网的人也玩累了,书本更是不会长久阅读,想家想人亦已足够,年轻的心重新跃动,待风雨稍歇,都成群结队出门吃喝寻乐去了。

喧哗重临,热闹回归,又是一个青春不眠的夜晚。

宿舍岁月

台风天过后遇见学生,问他们:“昨天有挨饿吗?饭堂没开门,房间里有存粮吗?是不是吃了一整天的饼干和泡面?”出乎意料地,学生无不高高兴兴地说:“没有啊,房间里备有食物,即使不吹台风,平常亦要吃夜宵,空着肚子睡不着;即使没有存粮,亦会跟邻房同学借或要,有福同享,一起在小厨房里玩煮饭,有粥食粥,有饭食饭,玩得非常开心。”

这我就放心了。年轻人总有办法解决问题,住在宿舍的其中一项好处是有机会学习“相濡以沫”和“雪中送炭”的真谛。他日混迹江湖,反只易明白什么叫作“锦上添花”和“跟红顶白”,若干年后回忆起来,今天的岁月是何其难得与真实。

本地学生比较不太担心,因为有家可归,搭巴士或地铁回到家里;就算路程远了一些,踏进门,有饭可吃,有汤可喝,再好好睡一觉,明天回校再战。外地生则有点孤苦伶仃之感,被风雨困在小小蜗居之内,家在远处,稍为感性便易触景伤情。有内地同学说,打手机回贵阳老家,按键时快快乐乐,但当听见妈妈的一声“喂……”,再望一眼窗外风飘雨摇,鼻子一酸,眼泪便流出来了。

人在外地,若在风雨天遇上生病日,更是惨上加惨,此时若有人伸出援手,不管过了多少年,忘不了就是忘不了。大一那年,我住宿舍,有一回发烧生病,适遇三四天的长假期,台湾室友都回家了,剩我躺在床上,体力全无,没法动弹,几乎没任何东西下肚,连爬起来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半闭着眼睛望向天花板,天旋地转,幻想这是香港湾仔的老家,泪水从眼角渗出沿腮边流下,惨若秦汉的文艺国语片。幸好其中一位室友忽然回校取物,见我“病危”如斯,慈悲发作,扶我起床,用电单车载我返家,由其母亲煮粥煲汤照料了一天一夜,那股温暖感受同样令我如置身于悲情国语文艺电影。

我一直记得那段路程:整个身体瘫软在室友的背上,他骑着电单车,疾速前行,风声在我耳边呼啸嘶叫,我觉得背部极凉,但胸部极温暖,脑海一片空白,只是不断地问,到了吗?怎么还没到?到底还有多久才到?重复地问,不知道问了多少遍,问到几乎放弃了,电单车便停下来。室友扶我进屋,小狗绕膝吠吠,因是假日,所以四周异常宁静,我松了一口气,感觉这就叫作“快乐”。

人子,人师,人父,岁月在循环,又是台风天,宿舍岁月,时间过得未免太快。

深夜食堂

学期末的大学宿舍,气氛是意料之外的暧昧,年轻人不必上课了,除了跑到图书馆做group project(集体项目),便是留在舍堂温习和赶报告。二十一世纪的大学课业比以前繁重得多,学生被压得喘不过气,每个人的脸上神经都绷得紧紧,仿佛无不处于崩溃边缘,然而,又都算着手指头期待噩梦尽快过去,憧憬着两个星期后的好日子,所以眼神同时闪烁着丝丝压抑着的亢奋。

青春的脸容,此时此刻最复杂。在舍堂碰见好多学生,在电梯里,异口同声诉说自己有几天几夜没睡觉了,“我三天”“我四天”“我一个星期”,各有一腔苦水要吐。诉苦的话语难免稍涉夸张,但痛苦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我们都当过学生,我们懂。望着他们,想起距离九月开学时分只不过一百多天,怎么都成熟了,也都消瘦了,或许真的是因受着课业压力的煎熬。

好日子尚有多久才来呢?大概二十天吧。当好日子来时,他们会做些什么呢?大概是打工赚取零用,约朋友无日无夜地吃喝玩乐,狠狠地谈一场圣诞恋爱,出外短程旅游开开眼界,参加各式各样的义工活动,筹备下学期到海外放洋做exchange students(交换生),诸如此类。最不济亦可留在家里嗨他一嗨,总之,必须储存足够的心志和体力。很快又开学了,下学期,再战江湖,又是另一场折腾、压迫。

黎明前的黑暗最黑暗,大学舍堂特地把活动中心二十四小时开放,摆满桌子椅子,谁要来熬夜看书,欢迎,请自便,算是在黑暗里点燃若干光明,算是“黑中送光”。此乃舍堂办事人员的善良体贴,学生必能领受,只是没有肉麻地说出感谢。

在活动中心开夜车,肚子饿了,总得吃些干粮塞塞肠胃。有时候是独吃,有时候是共享,宁静之中响起有滋有味的咀嚼声音,变成了温暖的另类配乐。今夜,这里,既是“考试备战室”,亦是大学版的“深夜食堂”,若干年后,学生或会深深怀念。

好了,看看手表,十二点了,活动中心外忽然爆出欢呼的歌声和掌声,原来有人的生日来临了,同学们暂停读书,群集于草地上为她祝贺。生日歌重复唱了三遍,广东话、英语、普通话,都唱起来,凌晨的草地变成舞台,大家都是主角,谁都不能缺席。

我没有加入,只站在窗边听听,看看,并且遥远地对同学说了一声:“生日快乐!”

那一年的旁听生

那一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替本科生开了一门跟阅读和出版有关的通识科目,早上九点钟的课,每个星期三挣扎起床,痛苦难堪,偶尔迟到,非常不好意思。准时的倒是一些学生,尤其是旁听的学生,从香港中文大学来,从香港大学来,我的“人气”,嘿,是不错的。

有位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生,来自上海,后来据她说,每周三她清晨六点半起床,老远来到九龙塘,放下书包占了前排位子,然后到餐厅吃早点,然后前来专心听课。毕业后她回到上海,与我和张家瑜成为朋友,并开展了不少文化活动的合作项目。旁听的缘分,可以由浅入深。

另一位结缘的旁听生便是关仲然,即Tommy,而我惯称他作“Tommy仔”,或者“四眼仔”。

那一年,他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本科生,高、瘦,斯文,俊朗,戴眼镜,打扮时髦而得体。他坐在位子上静静地听着我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看在我眼里是非常硬核的“文青”。课后他趋前跟我聊天,后来,再聊,相约吃饭见面,交上了朋友。但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我讲他听。我比他整整年长三十岁,或许我们面对长辈都是这样的,都是听得多而说得少,尤其面对像我这样的“放肆系”长辈。我口没遮拦,我口若悬河,我口水多过浪花,他就只安静地、专心地聆听,再聆听,点着头,用笑声回应我的无聊笑话和粗鄙脏话,扮演着称职的“独家听众”角色。

再后来便不只是听众了。我们经常见面,甚至我和妻子与他和他的女朋友会结伴到外地旅行,而有些适合的文化演讲活动,在香港,或台北,或内地,我找他跟在身旁做临时助理,既可帮我忙,也让他有机会见见世面与人情;我有时候发他工资,有时候没有,但不管有没有,他都会礼貌地传讯表达“感谢带我开眼界”之类,懂事得有着跟他年纪不太相衬的世故。

大学毕业后的Tommy仔前赴英国攻读硕士。我猜想只是一两年的短期进修,学成回港他便会投入工作,或考政府“AO”,或做传媒记者,或变身公关。总之,凭借他的人脉和才能不难找到晋升的出路,而到最后,如果运气不太坏,自能指点江山,名成利就。我对这位求知欲旺盛(他是书迷,见书必读)、“EQ”人缘强劲(他成功争取了许多出版和传媒机构的实习机会)的年轻人怀抱信心。可是,我错了。硕士课程结束后,关仲然决定继续升学,读博士,做研究,在学术领域漫游探索。Tommy仔没有走上“KOL”(关键意见领袖)之路,可能因为那太容易了,不好玩,不刺激。他选择的是另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他要做读书人,说严重些,是想做知识分子。

这可是认真而严肃的承诺啊!对于他自己,关仲然在书里是这样表达的:“选择读博士的都是成年人,每个选择都应该是思前想后的结果,选择了就好好走下去,才算对得起自己。或许几十年前,还有读大学、读博士是‘天之骄子’的神话,但如今若仍然幻想博士毕业之后可以轻易取得终身教席、可以立即升上神坛前途一片光明的话,其实跟相信‘大赌可以变李嘉诚’没有两样。做博士研究,走学术路当然困难,但如果我们对自己有要求、对生命认真的话,无论读博士做研究,抑或上班工作,其实都一样困难,无分别。”

是的,选了,便得走下去,而且要努力地走下去,所以关仲然在英国读书的日子里,努力读,闭门读,如他所说:“我选择了走读书的路,读书就是我的工作,所以必须拼命去读,将书单上有的都读完,那时候,虽然一个星期只有两天有课,但那两天也是我唯一会步出宿舍的日子。”

然而书房以外的世界毕竟仍在召唤青春,关仲然的留学脚印经常以不同的理由延伸到地球的不同角落,他去看、去听、去观察、去体会,用读书人的身份去跟世界对话。而无论是在书房以内还是以外,是忙碌还是悠闲,是沮丧还是欢欣,他都跟一些自小养成的文化品位和生活嗜好不离不弃,如品鉴威士忌,观赏英国足球,聆听古典音乐,他享受,思考,分析,讨论。

这便要谈我曾向Tommy仔说的一句话:“攻读博士,真正意义并非为了选择将来要做什么职业,而是选择一种精神生活方式。”Tommy仔当时略带微笑地望着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总是那么沉静,从踏进我的教室到坐在我家客厅,从做我的旁听学生到成为我的忘年小友,都没变。

《孤独课》正是一位年轻读书人的精神生活方式的文字记录。过去几年,关仲然处于外地留学的游走状态,知识是他的核心养分,并由此衍生枝叶,透过书写,在香港不同的媒体上用“亚然”的笔名向他的同辈读者展露容颜。日后的关仲然肯定会继续写写写,写出更多的或许更深刻的文章和论著,但日后的挑战和磨炼亦必更多,所以,作为他的第一本书,《孤独课》的难得意义在于记录了他的“纯真年代”,让读者看见并伴随他的精神游荡。是的,读者。不一样的读者有不一样的心情。资深读者如我,读了,最强烈的感觉是羡慕,甚至妒忌,年轻真好啊!其实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年轻,可惜已经回不去了。青春读者或许如你,读了,如果你亦是跟关仲然类近的读书人,想必能有深刻的共鸣,暗暗感动于原来世上确有声气相投的陌生同志。

而于若干年后,当关仲然不再年轻,当他站到学院讲坛,说不定亦会瞄见最前排坐着一位旁听生,用他昔日所曾拥有的青春眼睛仰望台上,下课后,亦会趋前跟他聊天,然后成为他的忘年小友,并且选择相同的读书人的道路。只因旁听生曾经读过这本《孤独课》,兴起了他在书中序里所写的相同念头:“即使年代已经不同,我也想过一次像他们笔下的留学生活,然后把自己的留学生活记录下来。”

一代连一代的读书人的精神生活,确是常用这样的方式记录和传承下来的。而读书人,其实从来不孤独。

蹲地教书法

在课堂讲学的最大快乐是看见学生的眼睛里有“火”,被你的某个观点挑动了情绪,或启动了潜藏他们心底的对知识的好奇心,这时他们的眼睛像在说话,定神地望着你,等于在大声渴求:请多说一些,请说多一些,我极想极想进入这个神秘领域探索知识,分享知识。

快乐之上更有“超快乐”。

当学生不止于专注聆听而更热衷于表达意见,加把口,参与讨论,甚至跟其他学生激烈辩论,你站在旁边,先别插话,让他们尽情发挥,观点和意见或相冲,或相合,或言之有物,或逻辑不通,都可以,都没关系。学生之为学生就是因为不懂才要来“学”,且让他们在不通与不懂中领悟,想错了,回头读点书,自会有机会想得对。

更何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亦不一定能由授课的人说了算,大家都有发言和思考的权利。

又更何况,世上有许许多多事情需要时间酝酿和领悟,尤其关于文化社会的曲折变化,如同民国作家所曾言语,“来日大难,任你讲得唇干舌燥,他们仍是不懂”。唯有在岁月流转里有了某些自身经历,到了某年某天,始会恍然:呀!原来如此。于是记起了某年某天曾听某位老师说过的某些话语,原来早已有人提点,只是当时惘然。

然而,快乐的反面是挫败。当学生的眼睛明明有“火”,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理由不肯或不敢发言,沉默地望着你,没有半个人提出半个答案,你实在气馁。

于是我曾出怪招,突然蹲在地上,仰望他们,邀请他们发言。我说:“可能因为我站你坐,这种相对位置令我变成‘权威’,你们便不敢表达意见,只愿被动地接受意见。现在我蹲着了,你尊我卑,你们才是权威,你们拥有了‘身体位置’上的话语权,那么,请吧,请放心说话。”

果然,第一位同学开口了。接着是第二位。再来是第三、第四、第五,以至于第n位,一位接一位说话,一个接一个表达见解,交锋激荡,把教室内的讨论气氛炒热如楼市。于是我“功成身退”,可以站起来了,头有点晕,中年人不应蹲太久,几乎猝死。

我会不会是史上第一个蹲着讲课的老师,我不知道。世上无奇不有,可能早已有人采用此法。我只知道,这招有助于激发思考,得到了我希望得到的效果。但当然一招只能用一次,也只需用一次,启动后,学生的脑袋自行运转,日后的课堂我便省力得多。

等到下学期来临,换了一批学生,看来,我又要再蹲下来,如果有需要的话。

忽然回到六十年代

我读大学时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赴美读书时又是九十年代,错过了六七十年代的大学“课室无政府主义”风气。倒是听洋教授回忆过点滴,一边听,一边向往叹羡,暗忖:这码子的上课方式,真是黄金盛世。

洋教授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美国西岸大学生,他笑道:“那年头啊,真是为所欲为,谁也不理谁,只要我喜欢,没什么不可以。”他口中的那年头的大学教室,学生的上课出席率甚低,就算来了,也常姗姗来迟,高兴何时来到便何时来到,喜欢何时离开便何时离开。教授们管不了,也不会去管,否则会被视为保守派的老古董,被咒骂、被嘲笑、被厌弃,甚至被各式各样的校园小报撰文攻击。

来到教室的学生们,有些刻意穿着睡衣睡袍,也戴着睡帽,强调回归自然。穿便服的,亦多是长袍大袖松领口,其实跟睡衣睡袍没有太大差别。还有人拖拉或怀抱着动物进门,大狗小狗、黑猫白猫,还有可爱的天竺鼠和花纹兔,人宠之间,和谐共济。

坐下来了,学生们亦放任自为,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还有人抽烟斗,教室内烟雾弥漫是寻常事,人嗨自嗨,一片欢愉,是思想和精神的共同解放。

洋教授在九十年代缅怀六十年代,似在忆述一出刚看完的荒诞闹剧,身是戏中人,只是当时已惘然。余生也晚,错过了那年头,但料想不到的是,当下透过所谓online interactive teaching(网络互动教学)的方式教学,竟亦隐隐然有了那年头的若干自由,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多,而非更少。

实践网络互动教学,为的是尽量让学生留在家里,各自躲在计算机屏幕背后,那就很难不“自由放纵”了,而那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许多老师意外发现,网络教学的出席率甚高,几乎接近百分百,或真因为学生根本不出门,反正困在家里,启动计算机,跟同学们互动一下,通通声气,在疫情时期稍觉温暖。而且进入了课程平台,老师通常没要求启动视讯,那么,你一边打字一边听书,multitasking(多任务处理),谁都无法奈何你,只因无法得知。

至于上课时的穿着打扮以及坐相、仪表,更是各施各法。在家里,睡衣便服是理所当然,而且不一定正襟危坐于计算机面前,大多是半躺床上,把手提计算机置于膝间。也有人除了跟计算机同行,更跟宠物同行,偶尔又打开镜头让猫狗露脸,跟同学们见见面,大家开心。又有同学竟然自曝说一边抽烟一边听讲,校规只管课堂行为,可管不到家里的吞云吐雾,幸好烟雾无法夺屏而出,你抽你的,高兴就好。

进行了一两回这样的网络教学,真心认为效果不错。学生比在课堂内发言更踊跃,声音或打字,皆有表态。下课了,忽然觉得一下子回到了六十年代,那年头的某些侧影浮现于眼前。——你说时光不会倒流?你,错得厉害了。

另一种网络公平

关于网教与网学,一位学生有这样的点评,四个字:比较公平。

公平?我听得糊涂。怎么跟我向来想象的不太一样?不都说基层家庭的学生上网比较困难吗?网络流量、家居环境、计算机设备,诸如此类的条件皆较吃亏,网络教学有着太多的“隐性阶级歧视”,怎么会说公平?

原来学生谈的是另一种公平判准,毕竟任何事情皆可用不同的尺去量度,你用的是不同的尺,自会得出不一样的数字。

那位学生所想的公平是关乎网络课堂的操作状况。他说,教学时,老师通常不会强求同学打开镜头,所以在老师眼里,较能“一视同仁”,不会对学生有太多的“视线分配偏差”。

原来站在学生的角度,课堂上,老师尽管面对全班学生,但视线并非平均分配,而是因为某些理由偏向某些学生,譬如说,那些懂得边听课边点头,甚至不断“嗯、嗯”回应的学生;又如说,那些积极发言答题,甚至经常举手发问的学生;再如说,先前修读过同一位老师其他科目、跟老师有过学习沟通的学生;甚至于某些穿着打扮都醒目,无论男女,比较吸引老师注目的学生……原来老师或许不自察觉,但坐在讲台下的学生,都能清清楚楚见到老师的“视觉动线”,占优势的会沾沾自喜,处于劣势的难免不悦,心里有所不满,由之冒起了敌意和筑起了围墙,恶性循环,在学习上便容易更为吃亏。

若非学生提此一说,教学多年的我竟然无所察觉,或即使有所察觉,亦不以为意,觉得只是小事,不至于对学习构成影响。但学生终究才是学习的主体,他们的感受才最关键,而在网络教学的过程里,老师基本上只对着屏幕,一个个学生都是屏幕上的一个黑色方格,上面有白字,写着他们的英文姓名,就在blindfolded(蒙住眼睛)的情况下教学,较能减低“视觉动线”偏差,先前在教室觉得“吃亏”的学生再不觉得吃亏。

他们甚至有机会由逆转胜呢。有些学生喜欢在个人档案上贴出怪趣照片,或宠物猫狗,或儿时童照,或美食佳肴,平日在课堂恨不得自己是隐形人的学生,躲在屏幕背后,变成勇于现身、擅长用别出心裁的方式告诉老师和同学:我在这里。我也在,把眼睛转过来。老师注意到了,禁不住多问几句,话题不一定跟科目内容有关联,对学生而言却是非常关键的正向鼓励。年轻人心里往往既单纯又复杂:嘴里说不希望自己成为注目焦点,但你若无视他,他很容易感受到深深的伤害,许多时候只要轻轻关怀一言半语,便如发动了汽车引擎,他会用不可测的力量往前冲去。

一旦有了足够的条件支援,网教有网教的“公平”,老师若能领悟,他日返回教室,在教学上,必有另一番的“提升”。

不只是大学生该听的演讲

九月开学,陆续有旧生回校探班,看看师弟师妹,也顺道跟老师们吃饭饮茶。其中一人抱怨自上班以后,忙虽忙,却感空虚,非常惶恐就这么一路空虚下去,一眨眼已经老去,一事无成,头脑变成一片空白。

确是常有之事。莫说是学生了,连老师亦会如此: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地教下去,教下去,再教下去,拿着旧讲义照本宣科,新来的讲师,老去的教授,极容易变成脑袋好像载满了学问却其实只是塞满了揾食材料的“教书匠”。所谓论文研究,纯属申请升级的应景之作,景过了,一切沦为自欺欺人的无用故纸。所谓意义,所谓贡献,所谓“影响因子”,十居其九只是笑话。

所以我想起《世纪》副刊日前谈及的胡适。

胡适做过北大校长,常在毕业典礼上演讲,有一篇讲话他说过几遍,甚至到中学演讲也把同一篇讲辞改头换面再说一遍,“自我抄袭”,却是非常有意义的抄袭,目的只在于对适合的听众说最适合的内容,而这番内容,其实不只适合让年轻学生聆听,亦适合用于所有仍然对生活保持一丝丝憧憬的社会人。

演讲里,胡适先生主要给大学毕业生和中学生开出三味药,但在开药以前,他先点破两点常见毛病。他说得严重,把毛病称为“堕落”:

“第一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求知识的欲望。你们到了实际社会里,往往所用非所学,往往所学全无用处,往往可以完全用不着学问,而一样可以胡乱混饭吃,混官做。在这种环境里,即使向来抱有求知识学问的决心的人,也不免心灰意懒,把求知的欲望渐渐冷淡下去。”

胡适先生又说:“第二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少年人初次与冷酷的社会接触,容易感觉理想与事实相去太远,容易发生悲观和失望。多年怀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热诚、奋斗的勇气,到此时候,好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回想那少年气壮时代的种种理想主义,好像都成了自误误人的迷梦。从此以后,你就甘心放弃理想人生的追求,甘心做现成社会的顺民了。”

要预防堕落,或要纠正堕落,该怎么办?

胡适先生开药了。他开出的第一味药是:“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他提醒大家,问号是知识学问的老祖宗,有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诱你去解决他,天天挑衅你、笑你、辱你,你却无可奈何他,便可保持心里求知之火。问号是关键。下次,再听胡适说什么。

总得有一点信心

年轻人步出校门后容易糜烂消沉,浑噩无聊转眼已到中年,如何预防此事发生,听听胡适先生的建言提醒是大好之事。话语虽然发出于七八十年前,但话语有用,时间隔得再久仍然有用,只因情景虽变,年轻人却仍容易消沉浑噩,相同的一番话语仿佛似对当下之人而发,再听再想,有着相同的意义。

上次已说,胡适给年轻人开出了三味药,首先是“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让问号在心底如火种般燃烧,生命,便仍有火,头脑和知识便时刻向前挺进。

第二味药是“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简单来说便是,hobby(业余爱好)。这点听来不难,做来却亦不易,关键在于如何选择。胡适提醒大家:“一个人的前程往往全靠他怎样用他的闲暇时间。他用他的闲暇来打麻将,他就成个赌徒。你用你的闲暇来做社会服务,你也许成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闲暇去研究历史,你也许成个史学家。你的闲暇往往定你的终身,特别在这个组织不健全的中国社会,职业不容易适合我们性情,我们要想生活不苦痛或不堕落,只有多方发展业余的兴趣。……有了这种心爱的玩意儿,你就做六个钟头的抹桌子工夫也不会感觉烦闷了,因为你知道,抹了六个钟头的桌子之后,你可以回家去做你的化学研究,或画完你的大幅山水,或写你的小说戏曲,或继续你的历史考据,或做你的社会改革事业。……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会烦闷了。”

这番话稍嫌过时,现在的人们,下班后还有精力做研究和画山水,肯定是意志超强的人,而这种人,能坚持一年,不一定可坚持两年,祝其好运;但问题是即使工作境况稍佳的人亦不见得愿意好好利用公余闲暇,虚耗光阴,与人无尤,该责怪的只能是自己了。

胡适开出的第三味药是“你总得有一点信心”,对时代、对别人、对自己,都是。唯有怀抱信心,我们才愿意对自己和别人以及时代付出,肯努力,肯忍耐,也肯守住基本的理性和文明,否则,只会煮鹤焚琴,自相残杀,同归于尽。胡先生说,“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我们要收获将来的善果,必须努力种现在新因”,“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这便是胡适的不过时了,多像对今之香港年轻人所说的话语。听听想想胡先生,不会没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