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知识人的国家建制构想:以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科中国留学生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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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清末新政与留日大潮的涌起

关于清末新政,近年来颇多论述,在此仅略做概述,以凸显留学生群体的形成及参与新政的影响。清末新政又称“庚子新政”,是清朝末年发生的一次政治、经济、军事和教育体制等全方位的改革运动,是鸦片战争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成就卓著、影响深远的一次改革,也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重大运动。

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两宫西狩”,亡命西安,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迫使清政府屈辱地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从此,中国实际上沦为东西方列强共管的半殖民地,朝野上下呼吁改革之声犹如东海浪潮,滚滚而来,连朝廷的保守派也主动要求变法以自保。在此情况下,清政府于1901年开始推行改革,直到清廷灭亡,历时10年。

1901年1月(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避难西安的慈禧太后以光绪帝的名义颁布“预约变法”上谕,首先明确指出政治体制变革是此次变法的重点:

法令不更,锢习不破,欲求振作,当议更张。着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形,参酌中西政要,举凡朝章国教、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制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各举所知,各抒己见。[1]

此谕表明了一种较强的变法决心。8月,又发布第二道变法上谕,要求:“尔中外臣工,须知国势至此,断非苟且补苴所能挽回厄运,惟有变法自强,为国家安危之命脉,亦即中国民生之转机。予与皇帝为宗庙计,为臣民计,舍此更无他策。”[2]在此,慈禧太后相当坦率,表明她的决心不仅是基于“宗庙”,也是“为臣民”。其实,无论是求生的本能还是所谓王朝国家意识所致,只要再联系下面“变法自强”的具体内容,就会发现,新政否定了她此前至戊戌政变以来极端保守的政治态度和排外意识,表现出对维新变法思想的认同。

4月,上谕成立“督办政务处”,任命奕劻、李鸿章等6人为政务大臣,命令他们“于一切因革事宜,务当和衷商榷,悉心评议,次第奏闻”。[3]5月,增补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等3人为参赞。7月、8月间,刘坤一、张之洞联名上奏《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遵旨筹议变法谨以整顿中法十二条折》和《遵旨筹议变法谨以采用西法十一条折》,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此即著名的“江楚会奏三疏”。慈禧深为赞许,并以此制定新政蓝本。在1901—1905年的五年中,清政府陆续颁布了新政措施30余项。主要措施和成就如下。

政治方面,厉行机构改革,整饬吏治,修订刑律。1901年,清政府进行官制改革,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位列六部之首。1903年,增设商部。1905年,增设巡警部和学部。1906年,将巡警部改为民政部,合并兵部、练兵处和太仆寺为陆军部,合并户部和财政处为度支部,刑部改为法部,商部改为农工商部,理藩院改为理藩部。1907年又新设邮传部,负责铁路、邮政、银行、电报等事务。在各部之外设立大理院、审计院和资政院,撤销湖北、云南、广东三省巡抚以及詹事府、通政司、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最后确定中央各部为:外务部、吏部、民政部、度支部、礼部、学部、陆军部、法部、农工商部、邮传部、理藩部。至此,自隋唐以来的六部建制不复存在。在新建或改组的部门中,实行单一领导体制;废除为人诟病的捐纳制度和凌迟等一系列酷刑,修订刑律[4]

经济方面,重视工商,振兴农业。成立农工商部,颁布了一系列工商业规章和奖励实业办法,如钦定大清商法、商会章程、铁路简明章程、矿务章程、公司注册章程、试办银行章程等;提倡、奖励兴办实业,设立商会;清查土地,兴修水利,设立农务学堂、农事试验场;设立银钱总厂;等等,从而促进了民族工商业的发展和社会经济的繁荣。

军事方面,改革军制,编练新军。清廷先是于1901年8月29日下谕全国停止武科科举考试,9月11日、12日相继命令各省筹建武备学堂,裁汰旧军,编练“常备军”。1903年12月,设练兵处,还令各省设立督练公所。1904年9月,练兵处、兵部奏准在全国编练新军36镇,颁布了《陆军学堂办法》。1906年11月,合并练兵处、兵部为陆军部,统一指挥全国“新军”。

文教方面,废除科举,兴建学堂,倡导留学。这是新政成果中最为显著的领域。1901年9月4日,清廷令各省城书院改为大学堂,各府设中学堂,各县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12月5日,颁布学堂科举奖励章程,规定学堂毕业生经考试可得进士、举人、贡生等出身。次年8月15日,颁布《钦定学堂章程》。1904年1月13日,又颁布《重订学堂章程》。此外,专业教育在学制上也自成系统。一套完整的新学校制度随之建立。1905年9月2日,下令“立停科举以广学校”,至此废除了在中国延续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12月6日,设立学部,主管全国教育。还要求各省选派优秀青年出国留学,学成归国后委以重任。由此掀起了空前的留学大潮。

新政时期,清政府遇到的最突出问题,是旧式教育体制无法满足新政对新式人才的需要。因此,清政府在新政伊始,便大力开展新式教育。一方面,废除科举制度,颁布新学制,创立新式教育体系;另一方面,大力提倡留学教育,逐步出台了一套比较完善的管理和奖励政策,促成了清末留日大潮的涌起。

近代中国的留日运动,始于甲午战后的1896年。[5]这一年,清政府同意驻日公使裕庚的建议,派出13人留学日本高等师范学校。甲午之战,中国败给蕞尔小国日本的惨痛事实,刺激了国人向日本学习的欲望,希望借鉴明治维新的经验而强国振兴。1898年张之洞《劝学篇》的刊行不啻为向日本学习的宣言书。在《劝学篇》中,张之洞系统地论述了留日的益处:“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二、去华近,易考察;三、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四、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6]此种观点为清廷所接受并推广,为留日运动的发展确立了指导思想。

随着新政的实施,奖励游学被列为新政的重要内容之一。1901年6月,张之洞、刘坤一联名呈递了《筹议变通政治人才为先折》,进一步阐发了留日的思想:留日“传习易、经费省,回华速,较之学于欧洲各国者,其经费可省三分之二,其学成及往返日期可速一倍”。[7]同年9月17日,光绪帝《广派游学谕》颁布,规定官派生“学成领有凭照回华,即由该督抚、学政按其所学,分门考验。如果学有成效,即行出具切实考语,咨送外务部复加考验,据实奏请奖励。其游学经费,着各直省妥筹发给,准其作正开销。如有各备旅资出洋游学者,着各该省督抚咨明该出使大臣随时照料。如学成得有优等凭照回华,准照派出学生一体考验奖励,厚旨分别赏给进士、举人各项出身,以备任用,而资鼓舞”。[8]在此影响下,一些偏远的省份也开始重视游学。如1902年《前云贵总督魏奏陈资遣学生出洋游历折》称,已遴选“心术端正文理明达”之士10人,即将派出。[9]1903—1904年,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端方、直隶总督袁世凯先后奏请用考试的办法奖励本省回国留学生。其中1903年10月张之洞所呈《筹议约束鼓励游学生章程折》,对留学生的奖励尤其是对留日归国学生的奖励更加具体化,建议分别给予在日本普通学校、高等学堂、大学学堂学习并取得优等文凭的留学毕业生拔贡、举人和进士出身,分别录用,并主张若在日本大学堂和程度相当之官设学堂三年毕业、得有学识文凭者,“给予翰林出身”;若在日本国家大学院五年毕业,得有文凭者,“除给以翰林出身外,并予以翰林升阶”。[10]

清政府接受了这些建议,于1904年12月制定了《验证出洋毕业生章程》,规定对回国留学生进行考试,合格者给予奖励。据此,1905年,清政府对归国留学生进行了第一次毕业考试。同年,学部成立后,这一奖励方式得以进一步完善并固定下来。光绪帝于同年9月批准了袁世凯、张之洞奏请停止科举、兴办学堂的折子,下令“立停科举以广学校”,至此中国历史上延续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最终被废除,传统知识人的进仕之路被摧毁,新式学堂和出国留学则成为踏上仕途的新路。为表示鼓励,对于自备旅费出洋留学的,清政府也与公派学生同等对待。1906年10月,学部又奏定《考验出洋游学毕业生章程》,明确规定留学毕业生考列最优等者,给予进士出身;考列优等及中等者,给予举人出身,并要在出身前加某学科字样。[11]1908年,学部会同宪政编查馆奏定《酌拟游学毕业生廷试录用章程》,给予通过学部考试而获得进士、举人出身的留学毕业生参加廷试的机会,分别等第,授予官职。[12]此外,清政府还对早年毕业归国的留学生予以奖励。1907年4月,清政府采纳了直隶总督袁世凯的建议,对回国10年以上且业绩突出的詹天佑、吴仰曾等4人给予进士出身。后经学部奏准,这一建议被推广至全国。学部饬令各省督抚广加查访,“凡专门学成归国在十年以外,学力素优,复有经验者”,均可“胪举实际,或征其著述”,咨送学部。核定后,“其著述卓然成家,成绩确然共见者”,请旨赐予出身,以奖励后进。[13]

就日本而言,在甲午战后,为与俄国、德国在中国抗衡,对中国实行“两面开弓”的战略,[14]一方面在军事上派出神尾光臣、宇都宫、尾川重太郎和福岛安正等军官,游说张之洞等清廷重臣,鼓吹“联英联日,以抗俄、德而图自保”;[15]另一方面,通过有影响的日本各界人士传播和散布相关观点。应该说,这种观点在日本有很大市场,例如农商务大臣大石正己在1898年5月5日《太阳》杂志上发表的评论《东洋的形势及将来》中称:“如果希望彻底地实现此方针(以保护我在华既得的权益),首先必须防止清国分裂的危机而确保其和平,诱促其进步,增长其资本及实力。这样,才能在我帝国与列强的对立中,维持东洋的均势。”[16]当时也有一些人考虑到中日友好的历史,特别是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希望以接受中国留学生来报答中国昔日对日本的帮助(也确实有主张日中友好的明智之士),如美国学者任达认为,在1898年6月底至11月初的第一届大隈“短命内阁”期间,大隈重信表达了对中国的一些观点——此亦称为“大隈原则”,认为“日本长期从中国文化中获益良多,是负债者,现在该是日本报恩,帮助中国改革与自强的时候了”。[17]但是,持这种观点并能在行动上真正对中国友好、帮助接纳中国留学生,如鲁迅的老师藤野严九郎那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明白道出日本接受中国留学生“天机”的是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1898年5月14日,他在致外相西德二郎的密件中说:“如果将在日本受感化的中国新人才散布于古老帝国,是为日后树立日本势力于东亚大陆的最佳策略;其习武备者,日后不仅将仿效日本兵制,军用器材等亦必仰赖日本,清军之军事,将成为日本化。又因培养理科学生之结果,因其职务上之关系,定将与日本发生密切关系,此系扩张日本工商业于中国的阶段。至于专攻法政等学生,定以日本为楷模,为中国将来改革的准则。果真如此,不仅中国官民信赖日本之情,将较往昔增加20倍,且无可限量地扩张势力于大陆。”[18]

西方有学者据此写道:“就这样,从1898年年初开始,为了与西方帝国主义直接相关的原因,为了民族利益,杰出的日本人大声疾呼与中国合作,突然成为政治时髦。这是意义深远的新开端,中国从新的途径进入日本的民众意识。”[19]也就是说,在甲午战争以后,包藏祸心又掌握日本政局的军国主义分子,为了日本在华的长期利益,套上了各种面具,拉拢、诱使中国亲善日本,对中国留学生的态度乃是其惯用的伎俩之一。

于是,清政府派遣和奖励游学政策的颁布和实施,科举制的废除,直接促进了清末留日大潮的兴起;而日本出于自身的需要,也鼓励中国学生留学日本;加上路近费省、同文同种等原因,日本成为读书人留学的首选,晚清中国留日的序幕由此开启,到1905年、1906年达到高潮。当时,早稻田大学教务主任青柳笃恒这样描述中国留学生蜂拥赴日的情形:

惟舍此途而外,何能跃登龙门,一身荣誉何处而求,又如何能讲挽回国运之策?于是,学子互相约集,一声“向右转”,齐步辞别国内学堂,买舟东去,不远千里,北自天津,南自上海,如潮涌来。每遇赴日便船,必制先机抢搭,船船满座。中国留学生东渡心情既急,至于东京各校学期或学年进度实况,则不暇计也,即被拒以中途入学之理由,亦不暇顾也。总之分秒必争,务求早日抵达东京,此乃热衷留学之实情也。[20]

正如《剑桥中国晚清史》中所称,清末的留学运动最终汇成了“到此时为止的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学生出洋运动”。[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