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研究
从《神隐》看隐居南昌的朱权[1]
姚品文 段祖青
摘要:朱权为中国的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由于他的裔孙四世宁王朱宸濠正德年间在南昌发动叛乱被镇压,株连朱权,他的著作被毁弃,成就被埋没,生平事迹也被歪曲。至今仍有不少人包括学界,误解他在南昌四十余年,只是为日后政治上的反叛而韬晦的策略。从《神隐》一书看,他到达南昌以后,就决心隐居一生。他的隐居并非消极无所作为,而是转变人生追求。在精神层面,回避富贵荣华和权力追求,进入对大自然的欣赏与思考;在实践方面,面向民族和民生。他在南昌四十余年的人生实践,和他的大量著作,证实了这一点。
关键词:朱权 《神隐》 人生追求
朱权(1378~1448),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童年在南京宫中度过。洪武二十四年(1391),封为宁王。二十六年(1393),就藩于大宁(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去世,刚继位的建文帝朱允炆进行削藩。封地北平(今北京)的燕王朱棣发动反对建文帝的靖难战争,挟持朱权参与其事。当时曾经许诺“事成中分天下”。四年后,靖难成功,朱棣即皇帝位,未践“中分天下”之诺,改封朱权于南昌,在南昌生活四十余年。正统十三年(1448)薨,葬南昌西山缑岭,谥曰“献”,史称“宁献王”。
在南昌生活了大半生的朱权是个怎样的人?这是史学家和朱权研究者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但说法分歧。从朱权自己的著作中探索他的人生状态是个好的途径。他一生著作大都散佚,留存下来的多缺少这方面的信息,难得的是其中有一部书,名叫《神隐》(又名《神隐书》《神隐志》),或能给我们提供帮助。
《神隐》最早的版本为永乐六年(1408)刻。就是说,书稿完成时,朱权在南昌还只度过了六年。这么短的时间完成的书,能够反映朱权在南昌的一生吗?对于这一问题,我的回答是:朱权生平已经见诸许多史料,与《神隐》对照,是相互吻合的。我们正可以从《神隐》一书溯其源流。
这里首先将书的全貌作一简要描述。由于全书体例特点,加上现存版本在流传中造成的些许错动(如“摄生之道”5条),看起来结构不太严谨。但只要稍加辨析,就能够看出其内容的逻辑构思是很清晰的。
《神隐》主体分为两卷。上卷主要是以隐者的生活追求为内容,包括三部分:第一部分“摄生之道”为身体的健康与保养;第二部分是隐者的精神追求,如“知命听天”“寄傲宇宙”“枕流漱石”等;最后部分是家常生活,如“卜筑之计”“山家农具”“山居饮食”等。下卷主要为农家生计,也分三部分:首先是“归田之计”即农业生产,也就是一年春、夏、秋、冬十二个月务农的要点;其次是“牧养之法”;最后为“医六畜诸病法”。全书皆分条胪列,计近千条。
对于《神隐》一书的性质,前人的判断颇多不同。《续书史会要》《四库全书总目》存目著录在“道家类”;《明史·艺文志》列入“农家类”;《江南通志·艺文志》又列入“明医方集宜”;李时珍医书《本草纲目》列《臞仙神隐书》在卷首“引据经史百家书目”中。这些分类都着眼其实用价值。本文放眼其中,目的则着眼于体察朱权的人生追求。
一 著书明“志”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说《神隐》是朱权“明志”之书:
此书多言神仙、隐逸、摄生之事。权本封大宁,为燕王所劫,置军中,使草檄。永乐元年,改封南昌。会有谤之者,乃退讲黄老之术,自号臞仙。别构精庐,颜曰“神隐”。并为此书以明志。永乐六年上之。[2]
《总目》指出朱权因为遭人毁谤——诬告他存心反叛朝廷,故写此书以明其无反叛之意。
从大量史实中我们知道,朱权当时对朱棣的欺骗与强迫确有不满,但从未有过反叛企图,即便朱棣对朱权怀有很强的戒心,当时南昌地方官员确有多人次诬告朱权有反意。朱权深知自己稍一不慎,就有身家性命被毁之虞,所以到南昌以后的首要任务,就是向朱棣表示决不背叛的态度。《神隐》就是这一态度的书面表达。
《神隐》是为向朱棣明志而写,这一点非常明确。该书卷首有一封《上天府神隐家书》。“家书”,就是写给家人的书信,“天府”指宫廷,信尾自署“末弟”。这封信无疑是上给皇兄朱棣的。《家书》全文写得很隐讳,甚至费解,但其中有一句说得明白:
……乃作《神隐》一书,志在与青山为邻,白云为友,天地为家,风月为故人……[3]
“以青山为邻,白云为友,天地为家,风月为故人”,就是归隐。那么《神隐》全书是怎样表达自己归隐之志的呢?朱权在《神隐下卷序》中说:“是书有二:其一乐其志,其二乐其事。”要补充的是,书中还有几篇附属文字:上下卷各有一序,卷首还有一文,题《壶天神隐记》,目录之后还附有一段四言韵文,加上《上天府神隐家书》,都非常重要,下面我们都将涉及。
《神隐》一书,包括对“神隐”的理性表述和具体实践的说明,从中可以观察和认识定居南昌时的朱权。
二 在位弃欲
隐居是中国历史上特有的一种社会现象。远古时代就有巢父、许由的传说,以后历代都有一类人——多是文人,在入世(“显”)与出世(“隐”)二者之中选择后者,便称为隐士。生为山野之民,就不是隐士。众多隐士归隐的原因、性质和方式各有不同,被分为不同的类别。但是朱权与他们都有所不同,而且他还不能直接说明自己“隐”的原因,他是根据自己特殊的归隐的方式和状态给自己定性的。
在《神隐序》中,他把历来的“隐”分为“天隐”“地隐”“名隐”三类:
古有三隐,可得闻乎?藏其天真,高莫窥测者,天隐也;避地山林,洁身全节者,地隐也;身混市朝,心居物外者,名隐也。[4]
他所谓“天隐”,指的是被看成升天成了神仙者;“地隐”,是指避开人群聚居之地,居于山野之中,保持名节的人;“名隐”是指混迹于名利场中,但能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的人。朱权说自己的“隐”与这三类都不同:
其所避也,以有患之躯,而遁乎不死之域,使吾道与天地长存而不朽。故生于黄屋之中,而心在于白云之外;身列彤庭之上,而志不忘乎紫霞之想。……身虽不能避地,而心能自洁。[5]
看来不同之处主要在于隐居的地点或位置。朱权生于帝王之家:“黄屋”“彤庭”,就是王府。在他,王府是与生俱来,不可能也不应该“避”的。怎么办呢?他认为:“身”不能避,而“心”则可以“自洁”,也就是仍保持藩王的身份,但自己可以将权位与富贵之念洗刷干净,将精神寄托在世外——白云紫霞之中。这就是“神隐”。这当然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他知道当时从上到下,人们对他的归隐是非常不相信的,于是他在文中不厌其烦地反复设问并自答。如问曰:
客有问于涵虚子曰:“弃轩冕之荣而嗜蓑笠,厌华屋之广而慕岩穴,舍千乘之贵而甘一农之贱,吾未闻也,而王何所欲乎?”[6]
他认为,在“生死”这一极限选择面前,趋生避死是生命的本能选择。他先以禽兽为比:
累榭洞房、珠帘玉扆,人之所乐也,猿鹤入而竦;悬濑急滩、波涛汹涌,鱼龙之所安也,人入而惧。雕笼玉食,人以为悦也,鸟入而忧。[7]
再以人为比,人的好恶追求是可以有所不同的。他并以帝王为比,即使是帝王,也不一定喜欢豪华高贵的享受:
文王嗜菖蒲而厌八珍之味。……汉顺喜山鸟之音而恶丝竹,魏文好锤凿之声而不喜金玉之和。[8]
他还用虫豸为比:“桃中之虫”,在“无分寸之宽”的桃核中,自以为不会受到伤害,而终于落入“馋夫”之口,说明加害者无处不在,“避地”并不是最安全的。
这些比喻无不透露出他深知自己避害之不易。但也说明了现在做出的“神隐”决策,既是不得已,也是最佳选择。他没有,也不能直接说,是谁要加害于他。因为他深知,朱棣和所有的人对此都不会不明白,接着就直接说出他认为自己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现今的所在地——南昌。
前已说明,朱权说“不能避地”指的是不能避开王位。从实际处境看,他当时还是宁王,宁王府就在南昌城内。但知道住在王府,难免干政嫌疑,于是他将王府事务交给世子磐烒,自己经常住在数十里以外的西山。南昌的西山是道教名山,有葛仙峰,传说为道教名家葛洪修仙处,上有葛仙坛、炼丹井,下有葛仙源。还有天师谷、施仙岩、娜姑仙坛、仙迹岩等。朱权已经在西山建了房庐,即“精庐”——道家修炼之所。他写道:
今西山之巅,有庐存焉,可以藏吾之老;西江之曲,有田在焉,可以种吾之禾。壁间有琴,可以乐吾之志;床头有书,可以究吾之道;瓮内有酒,可以解吾之忧。能如是……是为逃空虚洁身于天壤之间,故有志于是书。[9]
宁王府世子师胡奎曾经有诗《敬进宁王殿下仙人好楼居》三章就是歌颂这座精庐的。其中第二首是:
仙人好楼居,乃在蔚蓝天。东西九万里,日月相周旋。上有飞霞佩,五凤何翩翩。左招王子晋,右揖洪崖仙。含和炼金魄,至真洞玄玄。无为以清静,寄傲羲皇前。[10]
胡奎随朱权来到南昌,不到六年就因年老回浙江老家了。他写这首诗时,《神隐》还没有完成,说明朱权的“西山之巅,有庐存焉”等,都是自己的实践。他的“隐”是真实的,可信的。
三 道教信仰
道家在中国隐士文化中起着重要作用。许多隐士都有道家色彩,但大多并非道教信徒。朱权自童年在宫中就受到道教的影响。大宁时期也还在追踪道教,但那时只是兴趣而已。改封南昌以后,他的处境,需要他放弃现实中的许多追求,此刻道教思想和信仰便成为他的重要精神支撑。南昌不仅有西山,还是净明道的发源地,宁王府与万寿宫为邻。正一派天师府也在不远处的龙虎山。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成了真正的道教信徒和传播者。这些也充分反映在《神隐》一书中。在《家书》中,他首次使用了“南极冲虚妙道真君”这个道号署名。
就在上卷“目录”之尾有一段破例的文字,道教意味十足:
世有斯道,乃有斯人。斯人者谁?子休列生,以德为畔,以道为耕。不逆流俗,不污其名。苟非巢由,其谁与并?诚能行之,飞升紫庭。是书之作,泉石之盟。验于山,兆于辛。[11]
卷首的《壶天神隐记》,更是一篇用道教观念诠释“神隐”的文字。在这篇《记》中,他说很多人都曾经表示要“栖身道迹”,但是真正做到的“有几人焉”?而他做到了。他能够“乐人之所不乐,而独乐其所乐”,是因为曾经的人生遭遇:
予生于疆宇宴安之日,值悠闲娱老之年,缅思曩昔经涉之务,勃然惩怆,是以心日以灰,志日愈馁矣。于是屏绝尘境,游泳道学。[12]
这里他明说归隐的真实原因是遭受了挫折而心灰意冷。他知道朱棣对此心知肚明。如果说得晦涩含蓄,反会引起朱棣生疑。要害在于他学道的真实性。他描述自己“神隐”的状态,具有鲜明的道教色彩:
是时天地在吾腹,宇宙在吾身,造化在吾手,与人不同者矣。而能错综乎人我之场,吐吞乎大千之域,放乎其无涯,敛乎其无迹,芒乎芴乎而与世相遗,人莫我知,可谓神隐矣。[13]
这并非一种想象中的境界,而是已经在生活中实践着:
于是入松关,由竹径,渡鹤渚,至白云更深之处,登于壶天,过醉乡之深处。延石桥,而造乎紫霞丹室,憩于神谷。其谷之东有窦焉,曰“洞天深处”。内有地一丈,有八构三椽之茅。凿方丈之池,植松引流,栽兰叠石,取象乎江汉云山之趣,药炉茶灶,一琴一鹤,诵经煮茗,以为养修治生者焉。[14]
这里所叙及的,都是实境,是朱权西山精庐所在。“神谷”是西山地名,“洞天深处”指道教三十六洞天之“十二洞天”——西山“天宝洞”,皆见于史志。
历史上的道教有多个宗派。朱权一生信奉道教,并不拘泥一派。但从《神隐》看,他早期对东晋葛洪的神仙道炼丹术尤为倾注。在《上卷序》中已经提到他决心“神隐”时,就读了葛洪《抱朴子》一书。“紫霞丹室”,是他在西山精庐炼丹之处。上卷第一则“摄生之道”中就有“九转灵砂”一条,讲灵砂的炼制方法。还有“仙家服食”一则,就有“山中煮白石法”等二十一条,皆是葛洪《抱朴子》中服食丹药的炼丹方法。
朱权奉道,不仅是为避祸,也是毕生真实的信仰。他在南昌著作百余部,道教著作近半数。其中《天皇至道太清玉册》是他晚年为振兴道教撰述的力作,被收入道教典籍《续道藏》。
值得一提的是,朱权虽然是道教信徒,在书中明确表达了自己的道教信仰,但是并没有说许多教义教理,使一般读者难于接受。
四 文人情怀
大宁时期的朱权是个军事统帅。虽然他也从事写作,撰有《通鉴博论》《汉唐秘史》等数种,但都是与政治相关的史学著作,来到南昌之后,却必须远离政治。衣食无忧的他,精神如何寄托?他可以一蹶不振,颓废消沉;也可以沉迷于声色娱乐。但自幼受到的文化教育将他带入了另一个精神世界,即一种“文人情怀”和文化培育出来的一种精神风貌——“风雅”。《神隐》上卷“乐其志”中大部分描写的,就是一种风雅。比如“啸咏风月”:
或时心平气和于风清月白之际,曳杖而行,或水边林下逍遥徜徉。或触景,或自况,或写怀,或偶成,或诗词,或文赋,泄其素志,以扩幽怀,与风月为侣,尔岂不乐乎?[15]
中国文人风雅素来多表现为对大自然的欣赏和对艺术的爱好。在《神隐》中,二者皆有描述。
首先看他“乐其志”的一系列标题,如:“啸咏风月”“枕流漱石”“松风萝月”“坐石观云”等,就知道他的“志”与大自然相关何等紧密。其中“临流赋诗”是这样的:
日常稍觉闷倦,便曳杖于溪河之边,坐于磐石之上,见山色之苍苍,可以乐吾之志;见流波之洋洋,可以快吾之情。乃临流以赋诗,写兴以自遣。乃为鬼神自相谈道尔,而俗人安能得哉?又快一日之志也。[16]
“俗人安能得哉”,这“俗人”指的就是那些只有物欲而缺少文化追求的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朱权的“雅”并非是超尘绝俗,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充满生活情趣的。比如他在“茅亭酌月”中写到夜晚茅亭赏月时,应该有妻子儿女在座:
当秋月明之时,正宜夜坐茅亭,可捧一瓢,与老妇子女自相对酌。吾所谓“合家共饮茅亭月,酌尽古来天地心”,又是一团道气。[17]
文人的风雅还表现为对琴、棋、书、画等的爱好。
琴乐是中国民族音乐中文化含量最高,风格最雅的一种音乐。朱权于琴有着高深的造诣。他不仅会弹琴,来到南昌以后,还用十二年的时间编撰了至今存世的中国第一部琴谱集《神奇秘谱》。他还会斫琴,他制作的“悬崖飞瀑”琴传世至今。在《神隐》中他多处涉及琴,仅“草堂清兴”中就有琴室、琴案、对人鼓琴、对物鼓琴、对月鼓琴、临流鼓琴、膝上横琴、挂琴等多条。为了将音乐传递给后人,他当时还编写了一种教材名《琴阮启蒙谱》,除琴之外,对阮也颇为了解。他说,阮这种乐器五代时已经失传,是他按照前人画作上琴的图样制作出来,阮才得到传承。他为此感叹道:
呜呼!阮之失者将八百年,而予又继而成之。岂非物有盛衰,必因人而兴也![18]
在另一条“笛”中,他提到“龙虎山仙岩中所出竹节长,一节可作一管,其声又清远可爱”。他是否亲手制作过竹笛难以认定,但他自述得到了一支镔铁笛,“清夜吹之,有裂石穿云之声”。无论是否亲手制作,他会吹笛无疑。他对笛乐的这种感受,则更是非行家不能有的。
除了琴阮之外,还有如投壶、弈棋等。在“弄丸余暇”中他写道:
饱食暖衣,逸居而无事,则无心于世虑。或于松竹之下,或于花竹之间,乃与数客,或投壶,或鼓琴,或拨阮,或弈棋,或饮酒,以消白昼之闷,不亦乐乎?[19]
投壶、弈棋等,都是高雅的游艺。朱权对文化艺术爱好之广泛由此可见。更重要的是,他对文化艺术的这种态度和情感,已成为一种自身的修养,不只是为了避祸而勉强为之。作为文化修养,就不只是技艺,还渗透在生活礼节和细节中。在“留连山客”中他说:
凡客至家,长者出迎,待居中堂。作揖拜见讫,尊客于左,主人居右。家中子侄毕至,长揖而退,令数童子拱立于侧。先命取茶,其厨下置办酒食,晌饭以待之,不可使之空归。茶后款话之余,或蜜水药汤流连而食,以待酒馔;或弈棋,或鼓琴,或论诗,或投壶。如此久之……[20]
可见他的文人情怀并非一种自命清高、孤芳自赏,而是充满对生活的积极态度。写在书中,读者可以将其看作是对乡村文化建设的种种设想。
五 务实亲民
中国历史上出现的诸多隐士,得到的大多是肯定与赞扬,但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就批评长沮、桀溺,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当代的批评有两家比较有影响。一位是知名学者蒋星煜先生,他在《中国隐士形成的因素》一文中说:
其实隐士之所以形成,从主观方面来说,完全是由于个人主义或失败主义,这两个因素的作祟。[21]
他认为那些“个人主义者”,对于全体人类的生活只是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去对付。而另一些“失败主义者”,他们忠实于已经瓦解的政权,不做新政权的官吏,但又缺乏自信心,只是用隐居的手段表示消极的抗议。
另一位是梁漱溟先生。他说隐士有三大特点。第一点,隐士是国家松散的表现和原因之一。第二点,其淡泊自甘是国家经济难于进步的象征。特别是第三点,认为隐居者崇拜自然而不改造自然,不能促进科学的发展:
在生活态度上,便是爱好自然而亲近自然。如我前所说,对自然只晓得欣赏忘机,而怠于考验控制。如西哲所誉,善于融合于自然之中,而不与自然划分对抗。其结果便是使艺术造乎妙境高境,而不能成就科学。[22]
蒋星煜先生的批评偏重于隐者的主观动机,梁漱溟先生的批评偏重于退隐的客观后果。其共同点是,隐士们都没有把国家和人民的命运看作自己的责任。这种批评都有一定道理。问题在于,是否所有隐士都是如此?例如朱权的“神隐”,是否也是如此?
前面已经说过。从动机说,朱权之隐是生死攸关下的迫不得已,并非出于个人主义的追求失败而放弃社会责任。那从《神隐》的内容看,是否有两位先生所说的那些负面性质呢?
《神隐》全书的主体上卷是“乐其志”,下卷是“乐其事”。我们只要观察他的所“乐”,即其“志”和“事”具有怎样的性质,就可以得出结论。我以为朱权神隐的性质一是“务实”,二是“亲民”。二者密不可分。综合起来,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为广大农村生产生活之所需。书的上卷“乐其志”,似乎都是隐士生活。其实除了少量属文人情趣、道家修养之外,许多内容是针对乡村普通劳动者生产和衣食住行等生活之需要的。如“山家农具”中有牛车、蓑笠、桔槔、犁耙、锄、斧、锯、镰、网等。尤其是下卷,列出一年四季十二个月的气候特点、节日风俗、生产生活知识等。以“三月”为例,在“务农”一条中就有:犁秧田、浸稻种、种秫黍、种芝麻、种红豇豆白豇豆、种大豆、种黑豆、种粟谷、种苎麻、种棉花等二十余种农作物种植方法。如“犁秧田”:
其田须犁耙三四遍,用青草厚铺于内烂打。平,方可撒种。烂草与灰粪一同,则秧肥旺。[23]
有些属于生活常识。如五月,是桃子成熟的季节,书中有一条“收桃”。在当时没有冰冻冷藏条件下,这种方法应该非常实用:
以麦面煮粥,入盐。冷,倾入新瓮中。取桃纳粥内,密封瓮口。冬月食之如新。桃不可太熟,但择其色红者佳。[24]
《神隐》参阅引述最多的是《农桑衣食撮要》一书。其作者鲁明善的自序中有一段话,朱权应该是熟悉的:
农桑,衣食之本。务农桑则衣食足,衣食足则民可教以礼义;民可教以礼义则家国天下可久安长治也。……其可以农圃细事而忽之哉?[25]
朱权《神隐》的意旨与其相同,岂能是“漠不关心”?
其二,知识丰富,来源广泛。《神隐》分上下卷。上卷为“摄生之道”,分四十一类,三百九十三条。下卷为“归田之计”,十四类,五百四十五条。计五十五类,九百三十八条。内容非常丰富。《神隐》中的知识内容有许多来自前人著作。其中有注明来源的,如“道具之属”中的“药枕”条,自注“此方出自《太清玉函》”。有关“琴”的多条,经查,出自宋赵希鹄《洞天清录》。其中出自元鲁明善撰《农桑衣食撮要》者甚多。如下卷“三月”之“种红豇豆白豇豆”“种黑豆”;“十月”之“收鸡种”“移树栽树”等多条,二者文字多不差。当然还有许多取自其他文籍。其来源有可能是平时的积累,但大量应该是写作《神隐》时临时查阅,方不致错误。所用功夫非同一般。
不少知识直接来自朱权本人的生活积累。如卷上“草堂清兴”中的“蒲草”是他居所附近的“西江天宝洞天、洪崖丹井二处所生石菖蒲”。说到“笛”时,提到江西鹰潭“龙虎山仙岩的竹笛”。还提到“予近得镔铁笛”,没有说明来源,据笔者所知,这种笛不是随处可得,而是南京皇宫特赐。他处有过记载,此不赘。
他还在多处谈到南方和北方农事用具设备等的不同。源于朱权原来生活在北方的大宁,现在来到了南方,对南北方的区别很敏感。如“卜筑之计”中有“地窖”条,就提到大宁附近的“营州辽阳”。他说:
南方卑湿不可用。营州辽阳彼处皆有,予昔封镇于此。有撅其窖者。其窖于兵后以来二十余年矣。[26]
又如“山家农具”中的“锄”,也提到南、北方的不同:
锄。南北人锄田有各样者。南人薅田用高头锄。北人用鹅项锄。种菜多用鹰嘴锄。因地冻坚硬故也。家有一男子,必置一把。如辽人薅田只用长竿铲,不用锄。[27]
有的物事出自他自己的创造。如“道具”中的“幅巾深衣”条中,他就提到了自创的一种服装,就是自己设计的道装,他为之命名为“臞仙巾”和“臞仙服”等。
其三,有利于科学的发展。中国科技进步迟缓原因很多,原因很复杂。但也不是没有少数知识分子在关注,如前面提到的《农桑衣食撮要》作者元鲁明善。《神隐》中写到的大部分农业知识和技能,都是我国农业生产中难得的经验之谈。其中有的在明代已经被几种著名的科学著作引用。如徐光启《农政全书》、方以智《物理小识》、李时珍《本草纲目》等,都引用《神隐》中文字多条。清代康熙御制的大型类书《广群芳谱》也有引述。这些都证明了它的实用价值已为社会认可。当然用近现代的科学观念看,有些已经落后,有些明显是属于迷信。如上卷“禁辟虫物”中说“端午日书‘滑’字贴之”,可以“治蚰蜒不生”之类。卷下“正月”有:
凡果实初熟时,以两手采摘,则年年结实茂盛。
果子熟时不可先摘。如被人盗吃一枚,飞禽则来食。切宜谨之。[28]
这些应该是出自民间口传,带有迷信色彩,但这在《神隐》中只是少量。从总体看,《神隐》对当时的生产生活的改善是有利的,对自然科学发展也是有积极意义的。
其四,贴近生活,语言通俗。《神隐》在知识性的解读中有生动的叙述和细节描写,有趣味盎然的故事,还有真实的情感抒发,让读者在阅读中充满亲近感。比如关于“网”的一条,写打鱼就很有趣:
或一时客到,欲取鱼,就以罾网于河边。或撒网,或扳罾,与客嬉笑而取。既得鱼矣,瓮头新酒,取之与之共食,又是一般情况。滋味偏甜。快活!快活![29]
《神隐》不仅仅是写生产和日常生活,也记载一些节日活动和民俗风情。比如下卷“正月”讲了北方有妇女“耍鬼儿戏”,男子的“请灌郎神”;南方妇女“请高郎”“请七姑娘”等。其中“耍鬼儿戏”:
以一女子用被蒙其头,众女子拍手大叫曰:“寿域天开,天开月明。骑鹤下瑶台。”如此叫聒久之,其人乃昏。忽有鬼附其体,而善舞。乃问其祸福。但以手示之,终不言。有捏怪者假为之,群女大笑。[30]
只有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才会去写,并描绘出这么充满趣味的生活场面。朱权不仅是对人,对动物也充满怜爱。他在上卷“养猿”中写道:
本是清物,道院中可置一枚。只是不敢放出。必须锁其项于笼中,则大煞风景。盖猿形类人,而锁其项,不亦丑乎?况又置于笼中,不亦闷乎?莫如不养。[31]
在下卷“牧养之法”中有“六畜房圈”条:
虽是畜生,其性与人亦同也。有饥寒之苦,不可不留心在上。当于秋收之时,预先整理,以避风雪,不使寒冷冻其肌肤。令家中用心喂饲,不致饥饿。要存这点人心。[32]
“要存这点人心”这样的动情,在讲述自然知识及其应用的文章中,实为少见。
有一些说法,看来陈旧可笑甚至错误,如“山人家事”:
凡居林泉之下,山野之间,必要先治其家道。家道齐而农事具。所事必谋诸妇。妇贤则家道可成。故择妻切莫取城市之家及乡村大户者,为贫难之家者最佳。何也?能辛苦,一也;不嫌贫,二也;善织纺,三也;会养牲,四也;脚大可为活,五也……[33]
读到这里,或者有人会觉得他错把妇女只当作劳动力。其实在那样的时代,贫苦的农家何尝不是如此的?贵为亲王,能为他们如此设想,不也很难得吗?
《神隐》语言浅近易懂,又生动活泼,读来不枯燥乏味。其中有些是口耳相传家喻户晓的民间谚语,如卷下正月“一岁之务”:
一家之计在和。……一生之计在勤。……一年之计在春。……一日之计在寅。[34]
有些知识性的应用文字,也夹以抒情,读来生动有趣。如说到“箫”:
洞箫为上,围五六寸者是。若秋夜月明,或于桂花之下,或于茅亭之中,仰卧片石,吹一两曲《秋风》古调,以动天籁,泠沁一身毛骨。妙!妙![35]
这样的语言表达的应该不仅是一种心态,还是一种精神状态和人生追求。
纵观《神隐》全书,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朱权到达南昌以后,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他并没有如前所说“心日以灰,志日愈馁”无所作为,而是倾注毕生心力于文化建设,并取得巨大成就。这与他的“神隐”思维——摒弃功利,有着莫大的关系。
作者简介
姚品文,女,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段祖青,男,文学博士,江西农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1]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道经集部集成、编纂与研究”(17ZDA248);2019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茅山宗诗文整理与研究”(19YJC751004);2017年江西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张宇初诗歌整理与研究”(17WX07);2020年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项目“《岘泉集》研究(ZGW20202)”的阶段性成果。
[2]四库全书研究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第1965页。
[3](明)朱权:《神隐·上天府神隐家书》,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4](明)朱权:《神隐序》,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5](明)朱权:《神隐序》,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6](明)朱权:《神隐》下卷序,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7](明)朱权:《神隐》下卷序,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8](明)朱权:《神隐》下卷序,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9](明)朱权:《神隐》下卷序,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0](明)胡奎著,徐永明点校《胡奎诗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第1页。
[11](明)朱权:《神隐·目录》,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2](明)朱权:《神隐·壶天神隐记》,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3](明)朱权:《神隐·壶天神隐记》,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4](明)朱权:《神隐·壶天神隐记》,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5](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6](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7](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8](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19](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20](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21]蒋星煜:《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第16页。
[22]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179页。
[23](明)朱权:《神隐》下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24](明)朱权:《神隐》下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25](元)鲁明善:《农桑衣食撮要·自序》,中华书局,1985,第1页。
[26](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27](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28](明)朱权:《神隐》下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29](明)朱权:《神隐》下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30](明)朱权:《神隐》下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31](明)朱权:《神隐》下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32](明)朱权:《神隐》下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33](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34](明)朱权:《神隐》下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
[35](明)朱权:《神隐》上卷,明瑞昌王府朱拱枘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