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交通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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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秦汉陆路运输动力的开发

一 人力转输:担负与挽辂

秦汉时期,人力仍然是陆路运输的主要动力之一,人力“担负”也是陆路运输的基本形式之一。[1]

图4-1 大邑安仁出土汉画象砖收获画面

《史记·律书》赞美文景之治天下“和乐”的升平景象,说道:“百姓无内外之繇,得息肩于田亩。”以百姓得以“息肩”体现轻徭政策之利,说明以“担负”形式从事徭役往往使百姓被迫背离“田亩”,承受沉重的苦难。

图4-2 新都汉画象砖挑担形象

秦汉征发徭役的主要内容当首推大型土木工程和大规模的运输活动,而土木工程修建也不能缺少运输这一重要环节。《淮南子·精神》:“今夫繇者,揭臿,负笼土,盐汗交流,喘息薄喉。”高诱注:“繇,役也。今河东谓治道为繇道。”“笼,受土笼也。”“负笼土”,即土木建筑工程中最常见的短途运输形式。《九章算术·均输》中列有算题:

今有负笼重一石一十七斤,行七十六步,五十返。今负笼重一石,行百步,问返几何?

答曰:四十三返、六十分返之二十三。

所反映的正是这一类用工数量极大的劳役内容。遗存至今的秦阿房宫前殿的夯土台基东西1300~1400米,南北500~600米,北高8米,南高3~4米,夯土计约427万立方米。依《九章算术·商功》“穿地四,为壤五,为坚三”的比率折算,夯土(即所谓“坚”)427万方,当合松土(即所谓“壤”)711.6万方。又有算题称“土笼积一尺六寸”,“秋程人功行五十九里半”,以负土路程为平均10里计算(现存夯土台基东西1300~1400米,依陈梦家汉里相当于325米说,已近4.3里),仅运土所需劳动日即达3436万,相当于10万人近一年的工作量。秦始皇陵封土“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里有余”(《汉书·楚元王传》),土方量达1102.5万立方米。地宫以平均深度20米计,土方量也达498.5万立方米。复土时完成地宫和封土的夯土土方,共需运输土方2586.7万立方米。由于挖掘地宫出土仅624.4万立方米,因而需由他处挖掘运送土方1962.3万立方米。据《水经注·渭水》,取土在5里外的鱼池。仍依《九章算术·商功》的劳动工率折算,复土工程用工数量合计约9790.7万工作日。骊山复土工期自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九月至秦二世元年(前209)四月。[2]考虑到降水日、土忌日等对施工的影响以及施工队伍中管理、后勤人员的数量,可以估算其用工数量。据测算,复土工程中运输土方的劳作多达9472.4万工作日,大略占用工总数的96.7%。[3]

图4-3 郫县出土制盐画象砖背负画面

不仅各种大型土木工程施工中繁重的短途运输需大规模征调徭役,使百姓不得“息肩”,使用民力之酷烈,尤其在于行程常常至于千百里的长途转运。

秦始皇多所兴作,“输将起海上而来”(《新书·属远》),一时“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淮南子·氾论》),以致不得不发“丁女转输”,役者“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图4-4 晋宁石寨山6号墓出土铜啄背负形象

《史记·平准书》记述汉武帝时通西南夷道工程之艰巨:“作者数万人,千里负担馈粮,率十余锺致一石。”裴骃《集解》:“《汉书音义》曰:‘锺六石四斗。’”这种落后的运输方式的社会劳动消耗(物质消耗和劳动消耗)或劳动占用达到惊人的程度,而运输经济效益极低,甚至总运输量中仅有15.6%抵达目的地。

《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春出击匈奴,“乃粟马,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对于“私负从马”的意义有不同认识,但对于所谓“粮重”,则多依《汉书·匈奴传上》颜师古注“负戴粮食者”说。《汉书·李广利传》记载,汉武帝太初三年(前102)李广利再击大宛,“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颜师古注:“负私粮食及私从者,不在六万人数中也。”诸葛亮北伐,魏延献计由子午谷突袭长安,请求率“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三国志·蜀书·魏延传》裴松之注引《魏略》)。作战人员与从事人力“担负”的运输人员的比例达到一比一。曹真伐蜀,杨阜上疏也说“转运之劳,担负之苦,所费以多”(《三国志·魏书·杨阜传》)。看来,战争中军需物资的运输常常采用人力“担负”的形式。

《后汉书·董卓传》记载,李傕、郭汜乱关中,汉献帝仓皇东归,流落大阳,“百官饥饿,河内太守张杨使数千人负米贡饷”。汉朝廷遂得以辗转经安邑还至洛阳。张杨先使人“缮修洛宫”,作杨安殿。“张杨以为己功,故因以‘杨’名殿。”当时为“百官”“贡饷”的方式,是“使数千人负米”。

图4-5 晋宁石寨山13号墓出土铜贮贝器负物形象一

图4-6 晋宁石寨山13号墓出土铜贮贝器负物形象二

人力“担负”虽然运输经济效益极低,然而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而且以征调民力数量之多,往往对社会造成幅度较大的影响。对秦汉时期的交通运输进行全面考察,不可不注意这种落后的运输方式。

采用人力“担负”这种运输形式,一方面是由于交通道路条件的限定,如《新语·资质》所谓“广者无舟车之通,狭者无步檐之蹊”,但是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运输工具及畜力,譬如车马的缺乏。[4]西汉初年,“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史记·平准书》),天子用车也未必系驾纯色的马,高级官僚有的也不得不乘坐牛车,可能投入运输业的畜力可以想见。汉武帝时代,畜牧业取得突出发展,然而一般民户仍未必具有置备车马的财力。汉武帝建元元年(前140),“遣使者安车蒲轮,束帛加璧,征鲁申公”(《汉书·武帝纪》)[5]。又“以安车蒲轮征(枚)乘”(《汉书·枚乘传》)。有的知识分子从帝王征召,甚至要“卖田百亩以供车马”(《汉书·贡禹传》)。“担负”自然成为贫苦人民从事转输劳役的普遍方式。《汉书·兒宽传》记述汉武帝时左内史收租税情形,“大家牛车,小家担负,输租繦属不绝”,即体现出不同社会等级运输能力的差别。

图4-7 滕县黄家岭出土汉画象石担负画面

人力车辆的普遍应用也说明秦汉时期人力曾作为主要运输动力之一。

《史记·货殖列传》说,“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独夫妻推辇,行诣迁处”。其“迁处”远至位于今四川邛崃的临邛。除人力推动的辇车外,当时更多见人力牵挽的车辆。娄敬戍陇西行经洛阳,建议刘邦定都关中,即“脱輓辂”而进言(《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图4-8 乐山麻浩东汉崖墓石刻推挽辇车图

《说文·车部》:“輓,引车也。”从汉代人的记载看,这种人力牵挽的车辆曾经作为秦汉时期大规模转输的主力。主父偃说,秦皇帝“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又使天下蜚刍輓粟,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锺而致一石”。严安也说:秦“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蜚刍輓粟以随其后”(《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淮南子·兵略》说,二世皇帝“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百姓之随逮肆刑輓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高诱注:“辂,輓辇横木也。”《淮南子·人间》:“(秦皇)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輓车而饷之。”“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羸弱服格于道。”汉代转输徭役仍大量使用这种人力车辆。《盐铁论·未通》说到“老弱负辂于路”的情形,甚至“今五十已上至六十,与子孙服輓输,并给繇役”。《汉书·李广利传》所谓“载糒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即强调转车“人徒”,很可能也取所谓“輓输”的形式。《淮南子·览冥》描述战国兼并“举兵而相角”的情景,写道:

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家老羸弱凄怆于内,厮徒马圉,軵车奉饷,道路辽远,霜雪亟集,短褐不完,人羸车弊,泥塗至膝,相携于道,奋首于路,身枕格而死。

“奋首于路”,高诱注:“民疲于役,顿仆于路”,“言疲困也”。“身枕格而死”,王念孙解释说,“谓困极而仆,身枕輓车之木而死也”。格“与辂同,谓輓车之横木也”。其描绘之真切,其实当以秦汉时“輓车”运输的体验和印象作为基础。

图4-9 江苏昌梨水库1号东汉墓画象石挽车图

《战国策·燕策二》:“车士之引车也,三人不能行,索二人、五人,而车因行矣。”汉时引车者似乎多为每车六人。《淮南子·说山》有“引车者二六”的说法,高诱注:“辕三人,两辕六人,故谓二六,一说十二人。”《九章算术·均输》说到“均赋粟”的一般运载定额:“六人共车,车载二十五斛,重车日行五十里,空车日行七十里,载输之间各一日。”《九章算术·商功》中关于土木工程中的“载土”车,也说到“程行五十八里,六人共车,车载三十四尺七寸”。看来,“六人共车”是比较普遍的情形。

在山东滕县黄家岭出土的汉画象石中,可以看到三人挽车的画面,从通常所见汉画表现方式的一般规律看,正体现所谓“六人共车”。

图4-10 滕县黄家岭出土汉画象石挽车图

居延汉简中还可以发现反映一车用卒多人的资料,如:

●右弟六车卒廿人(230.10)

右弟一车十人(29.9)

右馆陶第卅车十人(81.1)

□□四车十人(221.5)

●右第三车十人(276.3)

右新阳第一车十人(515.16)

●右第三车十人(E.P.T53:43)

■右第十一车十人(E.P.T53:45)[6]

此外,“□□十三率十人”(213.25),“□□弟□年十八”(234.34),“右第八车十□”(238.13)《居延汉简甲乙编》图版清晰度不够,依文意并参考前引诸例,或当分别释作“第十三车十人”,“□弟黍年十八”,“·右弟八车十”。

《盐铁论·褒贤》:“戍卒陈胜释輓辂,首为叛逆。”看来当时戍卒行赴戍所,往往都要挽引运车。人力挽车每车必当多人,因而娄敬能够在行进中“脱輓辂”向刘邦进言。远戍河西者每车也有少于六人的情形,如:

戍卒□里石尊 第卅车□人(477.4)

但仍以十人为多,大约十人共车体现当时戍卒“輓车”长途行进前往戍地的一般制度。

以《九章算术·商功》中关于运土的算题为例,“负土往来”,“土笼积一尺六寸,秋程人功行五十九里半”;“载土往来”,则“程行五十八里,六人共车,车载三十四尺七寸”。挽车“载土”速度与额定运程甚至低于“负土”步行,其运输效率大约相当于人力“负土”的3.5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