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魔王笑骂古今强手 方子振苦战京师少年
上回说到,余姚棋会闭幕之后,邵甲、李釜先后病死,永嘉二方几乎引退,岑乾为争夺天下国手之名北上挑战方子振,却不想局面不利,竟吐血而亡。自此,天下棋界形势大变,昔日鼎足三强岑乾已死,蔡学海隐姓埋名,而曾盛极一时的姚江支派随着岑乾、邵甲先后去世而化作了昨日黄花,新安派仍在诸雄争霸,无暇顾及外战。天下大国手之名,随着岑乾败亡,终于落到了方子振身上——尽管他并不愿意。
此时再回头看看那场几乎是在宣告一个时代落幕的余姚棋会,参赛的四名主要选手,死了俩,半退休了一个,还赔了一个随行人员(岑乾)。除此之外,主办方直接转行了,裁判后来也专心当官,还跑去朝鲜打了场仗,姚江支派这个名词更是从那之后再没有出现在中国围棋史上……
笔者小时候看那些大型体育盛会或者公共活动,不管其中出了多少乱子,闹了多少笑话,最后总说是“成功闭幕”、“圆满落幕”了。笔者那时候就在好奇,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不成功闭幕”、“非圆满落幕”呢?大概,当年的余姚棋会就到了这个底线了吧。一场盛会能办出这个效果来,堪称前无古人,后也大概不会再有来者了……
当然,一场棋会之后三人殒命,若调查一下也不排除有传染病的可能。岑乾在余姚养了十年都没养好的病到底是个什么病,这个不得而知了。然后这个病人跑去陪同李釜,老年人抵抗力自然不行,于是不幸被传染了,又不像岑乾那么能扛,于是撑了一年就去见程汝亮了。邵甲大概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传染了,然后加上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行,结果一下子就过去了。这么解释,也许说得通,姑且算作一种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余姚棋会的举办,最终给明朝围棋的一个时代给画上了句号,虽然这句号画得血腥了点。同时,余姚棋会之后,明朝棋界也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李釜交出棋界霸主之位,从此天下再无宁日,各地豪杰并起,江山几度易手,堪称明朝围棋史上的战国乱世正式开始了……
新安派这边,在余姚棋会上一战成名的汪绍庆,此后并没有回到徽州,而是前往杭州落脚,并长住了下来。他在杭州四处搜集古谱棋书,详加研究,使自己的棋艺日趋纯属,更兼具百家之长,棋风变化万千,从此成为了杭州的镇州棋手。杭州境内,不论永嘉派、新安派、乃至余姚棋手,轮番上阵挑战汪绍庆竟无一胜迹,公推汪绍庆为杭州棋王,称霸一方,为新安派在浙江开辟了一处广阔的阵地,也让永嘉派的势力从此被新安派稳稳压制,迟迟不能与之争锋。
而另一路上,吕存吾北上京师,时值方蔡争霸刚刚结束,京城一时无主之时。吕存吾在京城棋坛横行无忌,未逢敌手,把京师派杀得颜面扫地。他常自称在京城唯有方子振,蔡学海二人能称得上是他的对手,甚至放眼整个天下也唯有他们三人可以争夺国手之位。不过很可惜,他应该没机会和这两人过上一招。方子振暂时退出棋界,蔡学海不过一年之后就离开了京城,从此隐姓埋名。未能与他们留下一张棋谱,是吕存吾一生憾事。由于在京城迟迟找不到一个好对手,加上他的脾气又不招京城权贵喜欢,于是他也很快离开了京城,去别的地方游历了。
汪绍庆在南,吕存吾在北,都打下了赫赫战绩,一时间让新安派名声大震,从此登顶三大派之首。明朝谢肇淛所著《五杂俎》中,曾对王世贞所评的当时围棋高手人物有异议,而提出了他所认可的当世几大国手:“以余耳所见,新安有方生(对应其他文献,此处应当指的是扬州方子振,想必作者因为当时新安派势力太盛而把方子振的出身搞错了)、吕生(吕存吾)、汪生(汪绍庆),闽中有蔡生(蔡学海),一时称国手。而方于诸子,有白眉之誉。”
白眉之誉,是借三国时蜀国马良的典故来比喻当时的棋界诸豪。马良一家兄弟五人都有贤名(虽然最出名的是个反面典型马谡),而马良据说眉毛中有白毛,而得了个绰号叫“白眉”。当时人形容马家五位贤人中,马良是最有本事的一个,因此有句话叫“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谢肇淛正是借此典故来描述当时棋界群雄并起的局面。
很显然,在谢肇淛的评价中,吕存吾和汪绍庆的地位相当高,甚至把王世贞口中明朝六大家(鲍、颜、李釜、程、方、岑、)之一的岑乾都给挤了下去。天下四国手,新安派独占半壁,由此也可见当时新安派声威之盛。
而另外两大派,在新安派的声威之下,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尤其是刚刚盼来了永嘉二方,以为能从此复兴的永嘉派。永嘉二方最终在棋界没有留下太多成就,而此时支撑起永嘉派的人,是陈谦寿。
陈谦寿,号少南,地地道道的浙江永嘉人。如果去查阅已有的关于明末围棋界的资料,大概都能查出这个人的名号,似乎是个在当时影响力很大的人物。但是如果细追究一下,就不难发现,其实这里面猫腻不小……
陈谦寿的事迹,最早记载于清康熙年间所编的《温州府志》,然后被其他文献四处转载,基本上一个字都不改。至于为什么清朝才出现关于他的记载,倒也不难理解,因为古人立传的原则有一条,叫“生不立传”,也就是说这人不死不能给他写传记。所以关于陈谦寿最早的传记出现于清康熙年间,而不是明朝末年。传记的内容,大抵是说这位陈谦寿豪气干云,走南闯北,凭着一身弈术力压群雄,天下无人不知。
但是,您如果有心去查查清朝之前的文献,对于这位“以善弈而名满天下”的大棋豪竟然毫无记载。不论是《弈正》《弈薮》《弈时初编》这种明末国手所编的棋谱汇集,还是《弈旦评》这种记述过当时棋界诸侯的文章,居然没有一个字提到了这位陈谦寿大棋豪的名号。再联系最早记载陈谦寿传记的《温州府志》,乃至后来的《永嘉县志》对陈谦寿那种堂堂国手风范的描述,不难看出——其实这些只是当地县志的意淫和广告罢了。
历史上真实的陈谦寿,很可能并不是一位天下闻名的顶尖高手,尽管他在永嘉派内想必影响很大。县志中对陈谦寿的描写,是当地人为了体现自己这个地方人杰地灵而有意拔高了人物形象的结果,这种事情各地县志里都经常出现。而在当时,陈谦寿的名声远远没能到达争夺天下国手的地步,所以即使《弈旦评》这种几乎给当时所有高手排了号的文章中都找不出关于陈谦寿的记述来。
那么为什么要拔高陈谦寿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二方隐退之后,永嘉派真的没人了。堂堂昔日天下第一大派,竟然无人值得一书,这怎么行?于是当地人挖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一个陈谦寿,算是当时永嘉派内还能写一写的高手,于是众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往他脸上贴金,说他数游燕赵、三吴而无人敌,说他以善弈而名满天下。彼时,燕赵先后有岑乾、方子振、蔡学海、吕存吾,三吴有李釜、汪绍庆、方日升,这些人物的记载都能得到不同文献的相互映证,可这些人的传记里都找不出陈谦寿的名字来。在他们眼中,陈谦寿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值得记录的对手。
所以,地方志说得越卖力,反而越体现出当时永嘉派的没落——曾经的辉煌,已经再难复制了……
不论夸张的成分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关于陈谦寿一生经历的记述大致应当还是准确的。首先,他确实曾与余姚孙矿等人共同筹办诗弈社——史载他联合了“巨公十八人”共同创社,只是这十八个“巨公”名号基本都没留下来,想必也属于夸张的成分——在诗弈社中陈谦寿应当确实是第一人。其次,陈谦寿与余姚棋界关系不错,当年邵太仆任余姚棋会盟主的时候,还曾经因为欣赏陈谦寿而特意在一张棋座上刻上了陈谦寿的大名,可见陈谦寿在浙江一带名气不小,大概也是个邵甲级别的人物吧。另外,陈谦寿工诗善弈,棋文双绝,这个也许不假,因为陈谦寿确实有诗流传至今——至于是不是水平很高,笔者感觉中国古代除了个别诗人明显高出其他人一等以外,其他人水平都差不多,所以也不好评价……
然而,如果所谓数游燕赵、三吴也是实话的话,那么——陈谦寿这个连登上《弈旦评》的资格都没捞到的家伙,只怕战绩会是相当惨烈了……
随着后面故事的发展,大家会发现,明末时期的京城一带和江苏地区,那简直就是棋界的百慕大,要想去那儿混饭吃,不是个国手都不好意思出门跟别人打招呼……
回到故事里吧。我们暂时假定陈谦寿确实多次出现在京城、江苏棋界(虽然具体内容已经没法考证了),那么按照他晚于方、蔡、吕的活跃时间推算,他大约是在吕存吾离开京城后的万历十九年左右的时候去了京城。如果真是如此——可怜的陈谦寿,将很有可能遭遇一个日后深度影响中国古代围棋史的狠角色……
下面,展开一段想象吧……
万历十九年的某一天,陈谦寿终于来到了京城。在这里,他强烈地渴望一战。他希望一次惊天动地的大战之后,陈谦寿这个名字能就此进入天下棋界最顶尖的那一栏里,而刚刚失去了二方的永嘉派也能够就此重振旗鼓,让他赢得一个再造永嘉、媲美鲍一中的名声。
于是,到了京城,先在茶楼里试了几阵。凭借着熟练的招法,想必刚开始也是无往不利,于是陈谦寿便略略有些得意了,狂妄地向茶楼里的人问道:这京城茶楼棋界最厉害的是谁?
大伙一惊,随后竟然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最厉害的,当然就是……”被问话的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就是,那个林善割了……”
“林善割?”陈谦寿听得一愣,“这‘善割’,是字?是号?还是本名?怎么听着这么难听呢?”
再没文化的爹妈,也不会给儿子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啊……
“不是名号,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那人答道,“我们平时都不敢喊他名字……”
“哦?”陈谦寿来了兴致。能把这些茶楼棋手赢得连名字都不敢喊,这得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啊!
“说起来,那林善割真是个神秘人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身的棋艺。我们若跟他对阵,从没一个人能撑得到收官。他的棋十分犀利,极擅杀棋,常常把对手的棋断得七零八落,然后一片片地吞杀。我们这些低手无一人能抵挡,只得由他要断就断,想杀就杀,最后给了他一个绰号,叫‘林善割’。”
不知来历,却如此厉害,一旦对敌想杀就杀,如今的京城棋界竟还有这等高手?陈谦寿感觉到,能让他一战成名的对手就是这个林善割了。于是大袖一挥,豪迈地说道:“这林善割人在何处?带我去,我要与他对局。”
没过几日,陈谦寿就见到了那位林善割。这不见还好,一见面陈谦寿大吃一惊——那位众人口中无人能敌的林善割,居然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而已!
如此少年,也敢顶着“林善割”这么嚣张的名号出来吓唬人?陈谦寿不禁哑然失笑,只道这些茶楼棋手没见过世面,坐井观天罢了……
“这位就是要找你挑战的棋手,好像是永嘉派的人物,叫陈谦寿。”旁边的人向林善割介绍道。
林善割听了,却只是撇开嘴,不屑地笑了笑:“就是那个被李釜杀得屁滚尿流的永嘉派?”
陈谦寿一听,心中顿时不悦,但毕竟是诗书人物,不可就此发狠,于是笑道:“我永嘉派确实曾被京师高手杀败,但昔日也曾是天下第一大派。当年先人鲍一中在时……”
“鲍一中?”那林善割以又一声讪笑打断了陈谦寿的话,“只恨我晚生了几十年,当年若我在京城,哪轮得到鲍一中这等家伙放肆?”
一句话,又把永嘉派的祖师爷都给看扁了,这陈谦寿可如何受得了,于是便也顾不得儒将气度了,一拍棋座就嚷道:“你这小子,好目中无人。那前辈高手,当年天下人尚且无敢不服,你倒会说风凉话,真不知天高地厚!”
“天高地厚?”那少年哈哈大笑,“你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就告诉你什么叫天高地厚。我林善割有多高,天就有多高。我林善割有多厚,地就有多厚。前辈高手,在我看来无一人能入我法眼。在盘上胜不得我,就没资格在我面前自称高人。只恨我生得晚了,否则那什么鲍颜程李,什么三朝国弈,只怕一个个都要在我面前俯首称臣!”
“好放肆的小辈!”那陈谦寿大怒,“你可看过前人棋谱,可见识过鲍景远高招,颜子明精算,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岂不知道前辈乃师长吗?”
“师长?”林善割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我就告诉你好了,从古至今自称国手者纵有千万,也无一人有资格做我我林善割的师长。前人的棋谱尽是糟粕,我看一眼都觉污眼。我林善割的师长,只有一位,就在这里!”
说着,林善割重重地指了指身前的棋座:“纵使你吹得再如何天花乱坠,在盘上胜不了我,便是酒囊饭袋,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我的师父,就是这棋枰!”
可怜陈谦寿学富五车,诗文俱工,嘴上却奈何不得这少年分毫!
只见那少年滔滔不绝,竟把那古今国手一个不落,全都骂了一遍。骂到当今,哪管什么新安双雄,四大国手,能叫上名字的尽数给狠狠羞辱了一通,听得那陈谦寿火冒三丈,气冲脑门。
“小子,休得狂言!不需那历朝国弈出手,我陈谦寿不自量力,今日便代众位前辈在这棋盘上教训教训你这晚辈!”
林善割毫无惧色,拱手抱拳,道:“请尽全力,免至大败。”
好狂妄的小子,若不好好教训你,将来还如何有脸在京城呆下去!
只见两人摆开阵势,那陈谦寿挑一杆好枪,扬鞭策马便朝那林家本阵冲去,恨不能一击把那林善割捅个窟窿出来。林善割见敌军杀到,却只是心底暗笑,哪有半点惧色。只见他遣出一员小将,立在阵前,看准那陈谦寿大军到,便迎面一刀砍去。陈谦寿也是百战之士,岂有畏敌之理,迎着那小将的刀锋便把枪一横。刀枪相交,只一瞬,竟火花四溅。再看去,长枪早被砍作了两段,陈谦寿那先锋人马竟被林善割一击断作两截!
古棋由于有还棋头的规定,棋手对于全局几块棋是极其敏感的。双方交阵,如果能断开敌军,哪怕自己围不出半点地方,仅仅这一断便有一子的价值——因为还棋头规定,终局之时,谁的棋比对手多一块,就要还对手一子。
能断就断,一旦被断就要想尽办法把断自己的军阵的敌子狠狠吃住以保住一片棋的形状,这便是中国古棋好战的根源之一。
眼见林善割已断了自己前锋营,陈谦寿怎能轻易退让,急忙调兵遣将,把那林善割断阵之军团团围住。那林善割却不见半分惊慌,只是在脸上挂着令人胆寒的笑意。盘上那子,望着四周层层的敌军,单手转着宝刀,那刀的寒光在脸上肆意游弋,更将那脸上的笑意映衬得更加恐怖。
“围着我,好办。大军快冲上来吧,好让我砍个痛快!”
陈谦寿大队人马排成阵势,一阵阵朝着那林善割的孤军冲杀过去。林善割却舞着宝刀,也不抵挡,只是见人便砍。刀锋所过之处,陈谦寿军马竟尽数断为两截,毫无还手之力。只见盘上处处都是散兵,片片都是危局。林善割看准时机,竟也不逃,反身回马要杀陈谦寿一个尸横遍野!陈谦寿哪还管得上吃子,只见此时到处都是破绽,防不胜防,竟被林善割一支孤军给砍得叫苦不迭,人仰马翻。林善割杀得兴起,只见血光四溅,狼烟滚滚。待烽烟落尽,再看去,盘上一片狼藉,陈谦寿败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
“永嘉派,原来果真是一无是处!”那林善割哈哈大笑,喊道,“什么批亢捣虚,什么死地求生,什么鲍一中周源徐希圣李冲,不是说代代豪强吗?怎么就这点本事,还不够我林善割玩个尽兴呢!”
陈谦寿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却毕竟技不如人,败得如此彻底,哪还有脸还嘴,只得任由那林善割笑话羞辱。待林善割骂尽兴走了,陈谦寿再回想棋局,只觉处处杀机,自己从头到尾竟不见半条活路。陈谦寿也算是见识广博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天动地的下法。那林善割虽口气狂妄,但他这棋艺,不得不承认纵使鲍一中再世,也确实难与他做个对手……
受了这般屈辱,陈谦寿在京城哪里还呆得下去?于是他只得灰溜溜地收拾包袱,不敢再来京城丢人了。临走时,他四处打听,那个“林善割”究竟是什么来历。然而,无论怎么打听,都只能得到一样地回答——来历不明。
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师承何处,只知道棋力高超,人称“林善割”。另外,虽然没人敢叫,但是他确实有个名字,叫做——林符卿。
万历十九年,方子振终于坐完了学监。为了庆祝一下,这年秋天,他难得地进行了一次背包旅行,启程南下去浙江拜访一位当年在京城认识的名叫董嗣成的老朋友。最终两人在苏州相遇,把酒言欢,互赠诗篇。这一趟玩得正高兴,方子振便多呆了一两个月。就在此时,方子振遇到了刚刚跑到江苏来闯荡的陈谦寿。同有弈名,二人也便互视为知己,一番酒宴相待。
二人正喝着,陈谦寿突然问道:“方兄,你在京城多年,可曾听闻过一个叫林符卿的少年?”
“林符卿?”方子振不解其意,问道,“他是干什么的?”
“下棋的……”
“哦,那我该不知道了。这许多年我都在坐学监,很久没有在棋界闯荡了。棋界有什么后辈,我是全不知晓……”
听到这里,陈谦寿突然极其严肃地向方子振抱了一拳,说道:“在下有一件事,请方先生务必帮我……”
“陈兄有话,但说无妨,不必如此多礼。”
陈谦寿便将此前闯荡京城遇到那林善割的故事讲给了方子振。同时,他还将那林善割的招法一一讲述评点,最终得出结论:当今天下,能教训那小子的,只有天下第一的方子振了。
方子振听了,却默然不语。
看来,棋界这江湖,毕竟还是逃不掉啊……
不久,方子振回到了北方。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陈谦寿请求他去教训的小辈,其实早就在京城等着他了。
一听说方子振坐完了学监,回到北方,京城那一批当年资助他上太学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过来祝贺。方子振不可能拒绝,于是便来往于各大公卿府上,一个一个道谢。
终于,有公卿忍不住了,问出了那个方子振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方先生,坐监十年,那天下第一的棋力不知是否还如当初呢?”
方子振只好赔笑道:“十年没碰棋子,生疏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十年没碰棋子,大概只有当年那雪中鏖战过的岑乾清楚。
“方先生,谦虚了。如今京城棋界,与十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有一位少年才俊,想与方先生一决雌雄。余兴而已,方先生万勿辞却啊。”
这些全都是资助自己上太学的人物,如何能辞却得了?
于是,那位名叫林符卿的少年,第一次出现在了方子振的面前。
万历二十年左右的某日,京城某公卿府上,京师派少年林符卿对阵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一场大战就此展开了。
此战,一边是目中无人的晚辈,一边是无可奈何的国手。但到了棋盘上,两边都不想输,各自倾尽全力,只求把这一战弈得惊心动魄,不负二人盛名。
林符卿素闻方子振善巧战,虽听得多,却从未见过。这林善割乃是打架派的,颇有些当年魔王李釜的风骨,堪称京城小魔王。见着这天下第一方子振就在面前,哪里耐得住性子,棋局一开便飞骑突出,直杀向那方子振主营而去。方子振早从陈谦寿那里听闻这林符卿善战,自知不可轻易还击,于是便亮着兵刃,缓缓向身后退去。那林符卿见方子振不战,只道方子振怯阵了,于是单手舞着宝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便要先砍方子振几刀。方子振岂是凡人,一见林符卿杀到,心知逃不出路来,静心细看局面,早看出手段若干。判明形势,方子振胸有成竹,面不改色,只遣出强军前去抵挡林符卿。林符卿见敌手终于出马,兴奋至极,狂啸着便挥刀冲杀上来。
这林符卿是打架派,但凡对阵只顾冲上去凭刀砍杀,却不知这方子振乃是深谙兵法之人,对付蛮力从不力敌。只见这林符卿挥刀杀至,刀还没砍上人,却听得一声炮响,四边方子振伏兵尽出,竟将林符卿这支轻军团团围住。林符卿大吃一惊,看四周危机四伏,尽是方军大旗,心知中计,暗叹这方子振果非俗手,天下第一之名确是货真价实。
然而林符卿乃是惯战好手,哪管你这些花招。只见那林符卿舞着宝刀,朝着四方敌军,只顾砍杀。方子振只道林符卿身陷重围,纵使有力也施展不出,于是只管抵挡下去。岂知刀兵一碰,那林符卿也不顾自己死活,竟只用力砍断方子振兵刃。方子振毫无准备,被那林符卿连连斩断,一军变两军,两军变四军,再看去只见敌我军阵都是断断续续,生死不明。林符卿只顾搅乱局势,自信局面再乱,自己也必定能一眼看穿,到时方子振就是再足智多谋也无用武之地。方子振这边看得分明,知道林符卿心思,暗自寻思我学弈数十年,不可能到头来算不过这后生,于是也由着那林符卿乱砍,自己只顾处处留下后手,埋好伏兵,等时机成熟便一举大破林符卿大军。
两边各自怀着心思,只顾把这盘上搅得狼烟四起,看棋的各位大官人早已是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一个个都在心中惊叹果然是国手之争,真是一般人看不懂啊……
下了百余手,只见此时盘上黑白两军交错纵横,各自都没见活路,又兵刃相抵,局面乱得一塌糊涂。那林符卿寻思方子振必定已经看不清这局面了,于是突然大喝一声,举刀大喊:“杀!”
全军得令,一瞬间竟如出笼猛虎一般,各自舞着宝刀,逢人便砍,遇着就杀,那气势真是惊天动地。这边方子振见林符卿终于出招,心中暗笑,胸中早有定策。只见林符卿但有一军冲杀过来,方子振立刻调动伏兵,从四方将那挥着刀的孤军团团围住,转灯儿般厮杀。寻常对手,只见着这四方伏兵尽起的阵势便该知道敌不过,于是自认已死,再去别处寻个战机。好个林符卿,此时见着敌军,管你是诱敌还是伏兵,只管砍杀。那困在方子振重围里的残军,竟个个浴血奋战,又将方子振那伏兵砍得七零八落。方子振本想围住林符卿便可,岂料林符卿一顿猛砍,反而又多出许多断点,被那林符卿把一场围歼战给砍成了对杀。方子振暗暗在心底称奇,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勇猛的下法,“林善割”果然名不虚传。
那边林符卿虽把局面再度砍乱,自己心底却也喘息不止。寻常敌手,只这么一番砍杀必定自乱阵脚,他再回头来收拾,这手法百试不爽,从没遇到过棘手的。而这方子振,即使被断得乱七八糟,却仍然四处设下伏兵,害得林符卿险些强攻不成,反而全军覆没。好个方子振,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算得上是我林符卿的好敌手。
只见两人一个斗力,一个用谋,战得不可开交,迟迟不见胜负。方子振殚精竭虑,步步设下陷阱,但求破敌。林符卿勇猛无畏,单凭一口宝刀,只顾砍人。两边对杀,强手连发,却见招拆招,谁也不得胜势。眼看局面难分难解,方子振这边使个谋略,吞去对方数子,林符卿舞个刀花,砍翻几员敌将。两人各自收兵,一场对杀,各斩一半,谁也讨不得对方半点便宜。
待全局战罢,再看过去,只见你吞我几片阵地,我吃你数支强军,全盘算下来,竟然相差无几。观战众人无不暗暗称奇,而那盘上两边的林符卿、方子振则只顾心底喘气,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一战难分高下,从此林符卿扬名京城,名声与方子振竟平起平坐。而那方子振,乃是天下第一品,无人胜得过。林符卿能与方子振战个旗鼓相当,众人无不称奇,只道这林符卿“一出而为诸人冠”,京师派新任盟主之位再无第二人选。
而那林符卿一战竟胜不得方子振,心中怎能服气。从此以后,只要方子振敢来京城,林符卿必定出马,去与那方子振一较高下。方子振自知躲不了这后生,于是也只好殚精竭虑,全力迎战。双方京城争霸十余年,竟难分高下,这林符卿就此成了方子振在京城最难缠的敌手。这正是:
十年辛苦寒窗路,一入纹枰终不还。
又见京师杀意起,魔王再世惹波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