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手术
几个小时后,病人体征情况好些,开始准备手术。
刘铮亮刚准备进消毒室,一个短发漂亮姑娘挑起下巴跟他打招呼:“新来的大夫吧?以后多照顾生意,什么时候有空给我打电话,请你吃饭。”
刘铮亮不想强调他是来飞刀手术的,也就敷衍着点点头,不自觉地接过了她递来的名片。
她叫艾辰,开了一家饭馆,名片上写着她是饭馆总经理。这饭馆名字起得挺有意思,跟郭德纲的相声作品一个名:白事会。顾名思义,就是你没事别去吃饭,你要请朋友去这家饭馆吃饭,你朋友肯定揍你。这是专门给丧事做宴请的馆子,凉菜多,热菜少,每桌上单不上双。白事的主家心情没几个好的,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喜欢穷讲究,这一行更不容易。
艾辰很漂亮,短发,白色宽松的上衣,牛仔裤,充满善意会微笑的眼睛,眉毛细长如蛾眉月,樱桃小口红润似月季,杨柳细腰衬托出圆润的臀线。艾辰有着抚顺姑娘那种野劲,你对她好她天天黏着你,你对她冷她也不给你好脸子,穷过也富过,头两年刚赚钱的时候也败霍了不少。也没人教她怎么化妆,就会浓妆艳抹,比如这个眉毛,明显就是纹上去的。抚顺的冬天最冷的时候有零下三十多度,室内二十多度,温差大,这时候很多病重的老人心脑血管负担重,出个门突然一阵凉风,人就躺下了。所以,最近是艾辰他们家的生意旺季,今天艾辰来探活儿,应该就是人手忙不过来了,她才来串场。
陈俊南笑着说:“她爸叫艾三儿,抚顺最有名的丧葬一条龙老板。”
刘铮亮还在看艾辰。
陈俊南见刘铮亮走出很远还回头张望,就笑着说:“知道人家小姑娘为啥要联系你么?”
刘铮亮摇摇头。
陈俊南接着说:“别的科室吧,不管是消化科、呼吸科、肿瘤科,进来的重症病人基本上都有一个大概的时间表了。你人还在治疗呢,他们那个行业早就把你算到绩效里了。肯定了,跑不了。人家都在医院盯多少年了,我跟你讲,看命数,他们比我们大夫看得都准。至于你用多少钱的骨灰盒,买坐北朝南还是坐西朝东的墓地,用几个人吹打,搞多少单的花圈,人家一看你的打扮就能估计出预算。”
刘铮亮忙问:“那她跟我套近乎干吗?”
陈俊南笑着说:“她肯定把你当成新来的大夫了。因为咱们神经外科变数大啊,大活人,早上好好的,晚上可能就没了。这对人家来说是预算外收入。人家肯定得提前备货吧,纸牛纸马得提前生产吧,哭丧的得提前酝酿情绪吧。把咱们科室答对好了,他们第一时间能得到消息,别人还在店里等着人主动来置办呢,人家直接来人到医院,该擦身擦身,该换洗换洗,这买卖就到手了。”
闲聊完,医生和护士们一起进入手术室。
护士在一旁准备器械,本地的年轻医生念着病志:“病人六十五岁,有高血压病史,突发蛛网膜下腔出血时意识清醒,有剧烈头痛,血管造影显示动脉瘤破裂。”
刘铮亮问:“颈动脉超声检查做了吗?”
本地医生回答:“还没有。要不我现在就让他们去缴费,赶紧补上?”
刘铮亮停顿了几秒,说:“算了,能给家属省点钱就省点吧,也是老手了,不至于遇到斑块还不知道躲。”
情况有些棘手,一步步来吧。
刘铮亮平静地指示护士:“四分之一肝素盐水加压冲洗血管。”
手术护士按着命令执行。
下一步是腰椎穿刺和股动脉穿刺,腰椎穿刺是为了放点脑脊液,减轻脑水肿,而股动脉穿刺,则是为了把导丝顺着放进脑袋里。刘铮亮做完腰穿,便在患者的股动脉上操作,这一步其他人不能代劳,鲜红的血液从动脉鞘里流出。
主动脉弓造影。
一台显示器监视着心脏上部的这条大动脉血管。这里是心脏泵出的动脉血走过的第一个丁字路口,一部分下行到全身各器官,一部分上行到头部。此时刘铮亮脑海里想到和平医院最幽默的教授王好老师上课时的名言,几届学长学姐传为段子:但凡路口,都容易发生交通事故,这里有职业碰瓷,附壁血栓。
这个“碰瓷”,一语双关。
控制室里观摩的抚顺中心医院的老大夫,在给他身边带的年轻大夫指导讲解:“碰掉一块栓子,顺着血流直接上行到颅内,堵死任何一个小路口,就可以形成脑栓塞,病床上的人马上就Game Over。按理说,脑栓塞可以打溶栓针对吧,哪怕肠溶阿斯匹林也可以吧,可这个病人是脑出血,打溶栓针或是阿斯匹林稳定血管内的血栓容易引发血压急剧升高,血小板倒是不聚集了,这就相当于发洪水呢,你人工降雨冲河床里的淤泥,更容易再次发生脑出血,更要命。这就是两头堵的病,你说要命不要命。当医生有时候比病人还难,你不这么干吧,就不叫救死扶伤;你偏这么干吧,你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把你自己放到死地然后生。”
刘铮亮确定下一步,双颈动脉造影。
刘铮亮再进下一步,双椎动脉起始部造影。
控制室里的医生按着要求一步步跟进操作,给主刀医生刘铮亮提供清晰的影像。3D旋转造影之后,脑动脉瘤的位置完全确定。在瘤上面还长了一子瘤,就像脑袋里长了一个葫芦。
陈俊南在旁边看着说:“位置挺刁钻啊。”
刘铮亮点点头。
在控制室观摩的老大夫又跟进来学习的年轻人小声低语道:“这个瘤长在前交通位置上,这就更考验医生的手法,手术后积水过多,会导致偏瘫或者其他手术后遗症。手术出血量稍微多一点,就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烦。大小便失禁、失忆、说胡话,说白了就是你主板电路板烧坏了,一块内存条烧坏了,本来8G的内存,现在变成4G的了,不光不能玩游戏,现在连开机都慢。”
显示器上显示着这个病人从腰椎到后脑这条血液河流的影像。导丝沿着线路逆流而上,小心翼翼。就像刘铮亮他爷爷六十多岁的时候,在抚顺欢乐园花鸟市场骑着自行车,一手握把一手扶着身后刚买的鱼缸,前横梁上还坐着一个小孙子。他头躲过摊位顶棚上挂着的鸟笼子,车轮躲过地面上突兀铺开的假古董地摊儿,拐弯绕过鸡零狗碎,动作七上八下,心里稳如泰山。老爷子的脚永不落地,就像此刻刘铮亮手中的导丝,在显示器上像条泥鳅一样前进。
这条泥鳅不能碰到这个病人血管上的任何一个血栓,碰到了,躺着的这位就会死。
导丝到达了主动脉弓,司机左顾右盼缓缓转弯,刘铮亮提前吸了一大口气准备,就在转弯的这几十秒停止呼吸。转弯,没有看到附着在血管壁上的血栓,完美。进入颈动脉,就好像车冲出了晚高峰的北京南二环直接奔大兴机场撒欢狂飙,这一路高歌猛进,直达目标。
今天的手术方案是栓塞。治疗原理之前刘铮亮已经拿手机用鄱阳湖的比喻给患者家属讲清楚了,填满动脉瘤体,围湖造田,让这个堰塞湖彻底消失,就不用担心溃坝的问题了。有首歌怎么唱的?“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