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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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录 凡十四则

【题解】

徐爱,其简介见前注。“徐爱录”是阳明弟子徐爱关于其向王阳明问学的语录记载。《年谱》载曰:正德七年(1512)十二月,王阳明“升南京太仆寺少卿,便道归省。与徐爱论学。爱是年以祁州知州考满进京,升南京工部员外郎。与先生同舟归越,论《大学》宗旨。闻之踊跃痛快,如狂如醒者数日,胸中混沌复开。仰思尧、舜、三王、孔、孟千圣立言,人各不同,其旨则一。今之《传习录》所载首卷是也”。由此可知,“徐爱录”发生于正德三年(1508)春,王阳明龙场悟道后不久,其心学尚受到普遍的质疑,由徐爱所问常与朱子学对举便可见一斑。同时,心学初立,为跻身儒学正统,被官学认可,其最关键问题便是解决和论证经典依据问题。《大学》古本是阳明心学的重要经典依据,而《大学》改本是朱子学的重要经典依据,王阳明与徐爱问学围绕《大学》展开便是自然之事。概而言之,“徐爱录”主要内容如下:第一,阐释了朱、王关于《大学》中部分内容解释之不同,如“三纲”及其关系,此中关涉本体与功夫关系;第二,对“心即理”“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四句理”等心学命题进行阐释;第三,诠释了王阳明以心释经的经学观和对经、史关系的认知。

本部分为阳明弟子徐爱对所录语录做的引言,说明了备录阳明语录的目的。此引言可注意者三:第一,《大学》是探究、理解朱子学与王学之歧异的入手处,因此,学习阳明学不可不关注古本《大学》和朱熹的改本,以及二人的相关注释;第二,徐爱对阳明学说的认识、体悟和同情理解是很到位的,阳明学说看似精微玄妙,实则是从百死千难中而来。因此,知人论世,同情体悟,是学习阳明学很重要的方法;第三,世人对阳明学说的种种误解及其原因,间接地交代了阳明学说产生的明代学术、思想语境,为理解阳明学说及语录中的各种争论提供了帮助。徐爱之引言,简短精练,极富概括性,信息量很大,不可轻忽。另,“世之君子”至“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可谓我辈为学之警句。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注释】

①“先生”三句:《大学》,《礼记》第四十二篇,相传为孔子之言,曾子述之,亦有以为子思所作。后世注疏颇多,其中以郑玄注、孔颖达疏的《礼记·大学》本为特出,即此处所谓“旧本”“误本”。北宋时,《大学》与《中庸》《论语》《孟子》并称“四书”,居“四书”之首。程颐谓之“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朱熹谓之“修身治人的规模”,“定世立教之大典”。故《大学》受到宋儒明儒的高度重视。朱熹以旧本有错简、漏简之误,重编为经一章,传十章,补传一章以释“格物”“致知”之义,并详为之注,名为《大学章句》,即后世所谓“改本”。旧本与改本成为王阳明、朱熹思想歧异分别所据之重要典籍,《大学》之版本也因此成为明代以来学界梳厘朱、王思想不可避免,而又争论不休的公案话题。格物,即《大学》“三纲”“八目”之一。“三纲”即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儒,指二程(程颢、程颐)、朱熹。程颢(1032—1085),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洛阳(今属河南)人。北宋理学家。程颐(1033—1107),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洛阳(今属河南)人。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为两兄弟,后人曾将二人文集合编为《河南程氏文集》。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晦翁、云谷老人,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继承和发展了二程、周敦颐等人的学说,融通佛、道,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卒谥文,有《晦庵先生文集》等传世。

②爱:指徐爱。

③殚(dān)精竭思:谓竭尽心力。殚,尽。

④质:询问。

⑤百世以俟(sì)圣人而不惑:语自《中庸》第二十九章:“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俟,等待。

⑥二氏:指佛与道。按阳明弟子钱德洪等编《年谱》,王阳明年少时,“豪迈不羁”;年二十七,“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年三十一,“渐悟仙、释二氏之非”。

⑦居夷三载,处困养静:明武宗(1506—1521)初,太监刘瑾专权。正德元年(1506)二月,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上疏请求罢斥刘瑾,挽留致仕大夫刘健等,被刘瑾矫旨除名为民。王阳明上疏抗辩,亦下诏狱,廷杖四十,贬谪贵州贵阳修文龙场驿驿丞。据《年谱》记载,正德三年(1508)春,王阳明到达龙场;正德五年(1510)春,升任江西庐陵知县,离开贵州,合计三年,故曰“三载”。王阳明居黔间,由“龙场悟道”而入,悟得“心即理”,并提出“知行合一”。施邦曜评曰:“动心忍性以入道,千古圣贤皆然。”

⑧精一:语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后人称“十六字心诀”。王阳明以为“惟精是惟一的工夫”。

⑨粹(cuì)然:纯正貌。大中:《周易·大有卦》:“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王弼注:“处尊以柔,居中以大。”高亨注:“象大臣处于尊贵之位,守大正之道。”后指大正之道。

【译文】

先生对《大学》中“格物”等学说,都以旧本为依据,也就是程、朱所说的错误的版本。我刚开始听说时感到十分吃惊,继而有些怀疑,后来竭力思考,相互比对,并向先生请教,然后才明白先生的学说,如水清寒,如火热烈,绝对是百代之后等圣人出现也不会怀疑的。先生天生聪明睿智,又和气乐观,坦荡平易,不拘小节。人们见他年少时豪迈不羁,又曾经沉溺于诗文辞赋,出入于佛、道两家之学,突然听闻他的学说,都视为标新立异,涉奇,散漫而不加深究的学说。他们不知道先生在偏远的贵州居住了三年,在困苦中修养静思,“精一”的功夫已经超然进入圣域,回归纯然至正的大中正道。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注释】

①炙:受到熏陶或教诲,受教。

②即:靠近。

③十余年来:正德二年(1507),徐爱纳贽北面,拜王阳明为师,至正德十三年(1518)徐爱卒,前后十三年。藩篱:篱笆,比喻界限、界域。

④謦欬(qǐng kài):指谈吐。謦欬之声,轻曰“謦”,重曰“欬”。后世常用以指学生得到老师的当面指教。

⑤遽(jù):仓促,急迫。

⑥见其牝(pìn)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典出《淮南子·道应训》,又见《列子·说符篇》。昔秦穆公(前659—前619)由伯乐介绍,使九方堙相马。三个月后,九方堙说找到了一匹黄色公马,但将马带来时却是一匹黑色母马。秦穆公不悦。伯乐说:“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最后证明九方堙所相之马为千里马。牝牡,鸟兽雌性为“牝”,雄性为“牡”。骊,黑色。

【译文】

我终日在先生门下熏习,只见先生的学说,刚开始接触时似乎很容易,研究一番后发现很高深;表面上看似乎很粗浅,认真探究发现更精妙;接触时似乎很浅近,深入学习则发现更加没有止境。十多年来,我竟然未能入门。今世的学者君子,有的与先生仅有一面之交,有的还从未听过先生的言谈,有的事先怀有轻视、愤激的情绪,便仓促地想要根据三言两语,传闻留言,来臆断揣度,这样怎么能领会先生的学说呢?门生们聆听先生的教诲,往往领会的少而遗失的多,如同相马时,只关注马的性别和颜色,而忽视了马驰骋千里的特性。因此我详细记录了平日的所闻,私下给志同道合的学者看,一起考据订正,希望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弟子徐爱书。

【题解】

本条的核心内容为王阳明对古本《大学》“三纲”中“在亲民”之“亲”的论证与坚持,而不取朱熹改本《大学》的“作新民”之“新”意。《大学》古本与改本分别是阳明学与朱子学理论建构的重要经典依据,故《大学》古本是阳明心学在朱子学语境中建构起来的最重要的经典依据,历来受到王阳明及其后学的重视。今之学者辨明朱、王之别,也会特别关注《大学》。王阳明对《大学》古本的坚持,一方面为其学说奠定牢固的经典依据,同时有溯古和承继学术正统之意;另一方面在学理上也为其“万物一体”思想确立了经典依据。对于《大学》之“亲”“新”之辩,历来学者有不同见解。施邦曜对王阳明此处之解说有同情的理解,他曾说:“自知讲解,即服膺朱子‘新民’之训为再无二义,今领先生之说,觉万物一体之意更脉然有动。明伦之教不能行于平成。播种之先养民正是裁成辅相之道,当先下手,莫看得粗浅了。”但衡今则持折中之说:“二说正可相资也。徒亲民而昧于新民,此鲁之所以寝衰。当时宋仁宗之政近之。徒新民而昧于亲民,此齐之所以多故。当时宋神宗之政近之。”但氏从治国理政出发,依据历史经验,主张“亲民”“新民”相资为用,自有其合理之处,但于此处阳明之辩的角度和目的自不相同。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①“在亲民”四句:《大学》篇首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古本作“在亲民”,程颢改正《大学》(《程氏经说》卷五),不改“亲民”。程颐改正《大学》(《程氏经说》卷五),则于“亲”字下注“当做‘新’”。朱熹《集注》据程颐曰“亲,当作‘新’”,云:“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作新民”为《大学》引《康诰》语,朱熹意以此为改本依据。

②然非“新”字义:邓艾民先生认为《王文成公全书》本中“新”讹作“亲”,据闾东本改之。从文义言,“亲”为“新”之误,故从之。

③发明:阐发,印证。

④“如云”之后所引三句分别出自《大学章句》第三、九、十章。

⑤亲亲仁民:语自《孟子·尽心上》:“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意即热爱亲人,进而施仁德于百姓。

⑥“舜使契”二句:语自《尚书·舜典》:“帝(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孟子·滕文公上》:“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契,传说中商代的始祖,舜命契做司徒,推行五教。敷,布。五教,五常之教,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伦理道德。

⑦克明峻德:语自《尚书·尧典》。意为能弘扬崇高的品德。峻,大。

⑧明明德:语自《大学》。意即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

⑨以亲九族、平章、协和:均语自《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九族,有两说,一指异姓亲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一指以自己为本位,上推四代(父、祖、曾祖、高祖),下推四代(子、孙、曾孙、玄孙),合称“九族”。此后封建社会以此立宗法、定丧服。平章,辨别、章明。

⑩修己以安百姓:语自《论语·宪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意即自我修身而使百姓安乐,尧、舜大概也觉得不容易做得到。

【译文】

徐爱问:“所谓‘在亲民’,朱子说应当是‘新民’。后面章节‘作新民’的文句中,似乎也有依据。先生认为应该依从旧本作‘亲民’,是否也有所依据呢?”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不同,这难道不足以为依据吗?‘作’字和‘亲’字相对,但不是‘新’字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之处,对‘新’字都并无发明。比如说‘君子能以前代的贤人为榜样,尊重贤人,亲近亲人,一般平民百姓也都享受安乐,蒙受恩泽’‘保护百姓像母亲养护婴儿一样’‘人们喜爱的也喜爱,人们憎恶的也憎恶,这样的君主可称得上人们的父母’之类,都是‘亲’字意思。‘亲民’犹如《孟子》里说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爱’。百姓不仁爱,舜于是任命契为司徒,让他推行‘五教’,从而使百姓相互仁爱。《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过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到‘亲民’就兼有了教诲和养化的意义,说‘新民’便觉偏了。”

【题解】

本条讨论了朱熹与王阳明对“知止而后有定”的不同理解,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朱、王之功夫向度的差异,朱熹认为求至善于事事物物,王阳明则认为求至善要内求心体。不过王阳明肯定了二者在“至善”的终极境界上的一致性。本体、功夫不同,境界一致,这是历来朱、王之辩的论域,也保证了二者同属于“圣学”范畴。其实,这一问题也体现为朱、王对“心”与“物”关系问题的认识。朱熹认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即理在心外、物亦在心外。王阳明否定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心体),即是心与理一,心外无物,但王阳明不否定求心功夫“未尝离却事物”。值得注意的是,朱熹的物上求理与王阳明的事上磨炼具有本质的不同。所以,孙奇逢曾点评于此说:“不专在事物上,却亦不离却事物,便活。”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释】

①知止而后有定:语自《大学》首章:“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意即知道应达到的目的,就能志向坚定。

②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朱熹在《大学或问》中云:“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大学章句集注》注云:“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朱子语类》卷十四中,子升问《章句》《或问》:“语似不同。何也?”曰:“也只一般。”

③相戾(lì):前后矛盾,相违背。

④至善:语自《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⑤义外:语自《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而孟子主张仁和义皆在内,反对告子的“义外说”。

⑥至精至一:达到“精一”。

⑦“本注”句:朱熹《大学章句集注》注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曰:“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译文】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这句话讲的是‘事事物物都有定理’的意思,这似乎和先生的学说相悖。”

先生说:“在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就是把义看做人心之外的东西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功夫到‘至精至一’的地步就是了。然而至善也未曾脱离客观事物,朱子在《大学章句》注解中所谓的‘穷尽天理的极限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欲私心’的人,才能达到至善的境界。”

【题解】

本条的中心主旨在于论证“心即理”,其中又涉及一些具体的功夫节目。王阳明认为心外无理,外心求理则无理矣。心体自足,孝、忠、信、仁等都只在此心,都是心的条理。故刘宗周曰:“至善本在吾心,首赖先生恢复。”王阳明认为求理于心便是要做“去人欲,存天理”的功夫。在对待“天理”“人欲”的态度与手段上,朱、王是一致的,如刘宗周曰:“‘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处,何必晚年定论。”陶浔霍云:“除去人欲存天理,便无用功处。”可见,同作为儒学形态的朱子学、王学在终极意义上的一致性。

在具体的功夫节目方面,王阳明强调心的“头脑”“根”的意义,求得此心至诚处,便是真知必能行。故施邦曜云:“人苟无真实,孝亲、忠君、信友、爱民之心,终日讲求,亦是虚话,必实实有此心后,讲求俱是天理发见流行处,只是说讲求者不可不知头脑,非谓尽孝忠信爱者不必讲求也。”陶浔霍亦云:“读此知王学本无弊。”

本条涉及阳明心学“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此时并未明确提出)”等重要命题,言简意赅,值得重视。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注释】

①“心即理也”二句:“心即理”是王阳明哲学思想的核心观点之一,此二句在《传习录》中多有论述。日本学者三轮执斋认为此二句皆为陆象山语,日本学者多沿此说;然陈荣捷先生考之,后一句不见于《象山全集》。

【译文】

徐爱问:“如果至善只在心中探求,恐怕对于天下的事理,不能穷尽吧。”

先生说:“心即是理。天下还有心外的事和理吗?”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译文】

徐爱说:“譬如说侍奉父亲的孝道,侍奉君主的忠诚,结交朋友的诚信,治理臣民的仁慈,这中间就有许多道理,恐怕不能不去细究吧。”

先生感叹说:“这种说法蒙蔽世人已经很久了,怎能一句话就讲明白呢?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解释一下:比如侍奉父亲,不能从父亲身上探求个孝的道理;侍奉君主,不能在君主身上探求个忠的道理;结交朋友、治理臣民,不能从朋友、臣民身上探求个诚信、仁慈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在心中,心即是理。如果这个心没有被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需要从外面添加分毫。凭借这种纯粹是天理的心,表现在侍奉父亲上便是孝,表现在辅佐君主上便是忠,表现在结交朋友、治理臣民上便是诚信和仁慈。只要心中在摒除私欲、存养天理上用功就可以了。”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①脱然:恍然醒悟、完全明白的样子。

②温凊(qìng)定省(xǐng):语自《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指古代子女关心问候父母冷暖睡眠等生活细节。温凊,指冬天问暖,夏天纳凉。凊,凉。定省,昏定、朝省。昏定,指晚间为父母铺好被褥;朝省,指早上向父母问候请安。

③“《礼记》言”及以下六句:语自今本《礼记·祭义》。意谓孝敬长辈,发自内心的深爱是其根本,然后才会有和悦的气色和态度。

【译文】

徐爱问:“听先生这么说,我已经有所醒悟。但以前的观点萦绕心中,还没能完全醒悟。比如侍奉父亲的事,其间冬温夏凉、昏定晨省之类,有许多细节,不知是否也需要讲求?”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就是要有个宗旨,就是要在内心摒除私欲、存养天理上讲求。就比如讲求冬天保暖,也只是要尽此孝心,唯恐有丝毫人欲夹杂其中;讲求夏天纳凉,也仅仅是要尽此孝心,唯恐有丝毫人欲夹杂其间。仅仅是讲求这个心而已。这个心若是没有人欲,纯粹都是天理,是一颗诚敬于孝亲的心,那么冬天自然就会考虑到父母的寒冷,便自然会去寻求保暖的事;夏天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暑热,便自然会去寻求纳凉的事。这些都是那颗诚敬于孝亲的心自然生发出来的具体行为。但却必须先有这颗诚敬于孝亲的心,然后才有这些行为表现出来。用树木比喻的话,这诚敬于孝亲的心便是树根,许多具体的行为便是枝叶,必须先有这个根,然后才会有枝叶,不是先去寻求枝叶,然后再去种这个根。《礼记》说道:‘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而所有这些,必须有颗深爱的心做根,然后自然而然才能如此。”

【题解】

本条中,王阳明强调至善是此心纯粹为天理的境界,抑或可以说,至善是心的一种状态,求至善即是要使心达到应为至善的状态,而不能于事事物物上求。王阳明此说应有两点可注意:第一,王阳明并没有否定心体本然之至善性,但实然中心并不总是处于至善的状态,需要做“纯乎天理”的功夫,即学、问、思、辨的功夫,才能达到应然之至善。王阳明此处所言“此心”是从现象经验层面而言,并非本心;第二,物者,事也。王阳明言“事物”,多侧重于“事”。王阳明对“事本身”和“事的意义”有明确的区分。王阳明认为求至善不能求于事物,其强调的是求至善不能求于“事本身”,“事本身”即是“行”。但王阳明又不否定“事的意义”,所以王阳明一直强调致良知不离于事物。“事的意义”并不是“事本身”所具有的,而是心对“事本身(行)”的赋予。当“心”(心之条理和心之所向)与“行”相一致,即产生肯定的道德意义,便达到了知行合一,这也是许多学者诠释本节的意义之所在。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注释】

①郑朝朔:郑一初,字朝朔,潮州府揭阳(今广东揭阳)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正德六年(1511),王阳明任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郑朝朔任御史,因陈世杰请受学。《王文成公全书·外集》卷二十五收有《祭郑朝朔文》。

②“且如”四句:此为郑朝朔引用朱熹在《大学或问》中引用程颐的话:“程子曰:‘如欲为孝,则当知所以为孝之道,如何而为奉养之宜,如何而为温凊之节?莫不穷究,然后能之。非独守孝之一字而可得也。’”(《二程集·遗书》卷十八)是当,确当,切当。

③学、问、思、辨:语自《中庸》第十二章:“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④毫厘千里之缪(miù):语自《礼记·经解》:“差若毫厘,缪以千里。”又见《大戴礼记·礼察》和《史记·太史公自序》。缪,谬误,错误。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从具体事务上寻求吗?”

先生说:“至善只是让人心达到纯粹都是天理的境地便是了。在具体的事物上怎么寻求呢?你且举几个例子看看。”

郑朝朔说:“比如侍奉亲人,怎样才算做到冬温夏凊的礼节,怎样才算做到奉养父母的合宜,必须寻求一个切当的尺度,才是至善,所以才有了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谈冬温夏凊的礼节、奉养合宜这类事,一天两天便可以讲得很透彻,用得上什么学、问、思、辨的功夫?在帮助父母取暖纳凉时,只要让自己的心达到纯粹都是天理的境地;奉养父母时,也只要让自己的心达到纯粹都是天理的境地就够了。而如果缺少了学、问、思、辨的功夫,则不免会造成毫厘千里的谬误,所以即使是圣人,仍旧要听从‘精一’的训诫。如果只是在那些礼仪细节上追求切当就是至善,那么现在的戏子表演的许多冬温夏凊、奉养的礼仪切当,也可以称之为至善了?”

爱于是日又有省。

【译文】

徐爱在这天又有所省悟。

【题解】

王阳明在本条中重点阐明了其“知行合一”思想的内涵,要点有三:一、依良知行,而非以良知行;二、真知与真行;三、知行本体原如此,以理性制约偶然性。具体论证途径有二:一、驳斥现实中知行不一的现象,托言圣人,立知行合一之旨;二、为古人“知行做两个”说辩护,立知行合一之旨。论证亦古亦今,破中有立,主旨鲜明。施邦曜曾点评此说:“说得痛快,知行合一之旨了然。”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认为王阳明此处关于“知”“行”关系的辩证在某种意义上与此后王畿和钱德洪关于“天泉四句教”的争辩有关,“后此天泉四句之争辩,先生所谓只是闲话也”,于此,当深体之。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注释】

①宗贤:黄绾(1480—1544),字宗贤,又字叔贤,号久庵,台州府黄岩(今浙江台州黄岩区)人。初师谢文肃,及官都事,闻王阳明讲学,请见。王阳明归越,闻致良知之教。曰:“先生真吾师也,尚可自处于友乎?”乃称门弟子。事见《明史》卷一百九十七、《明儒学案》卷十三。惟贤:顾应祥(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湖州府长兴(今浙江长兴)人。少受业于王阳明。王阳明死后,做《〈传习录〉疑》。黄宗羲曰“其视知行终判两样,皆非师门之旨”(《明儒学案》卷十四)。

②弟:通“悌”,顺从和敬爱兄长。

③恁(rèn)的:如此,这样。

④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自《大学》第六章:“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意即就像喜好美色和厌恶臭气一样。

【译文】

徐爱因为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训示,与黄宗贤、顾惟贤反复辩论,没能得出结论,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着举个例子来看。”

徐爱说:“现在的人都知道有父亲就该孝顺,有兄长就该尊敬,但却不能做到孝顺父亲,敬服兄长,这就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已经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没有认知到了却不去践行的,认知到了而不去践行,就还是没有认知到。圣贤教人认知、践行,正是要恢复知行合一之本然,不是让你只如此认知了就行。因此《大学》中指出真正的知行给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看到美色属于知,喜欢美色属于行。只要看到那美色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不是看见美色之后又单独立个念头去喜欢。闻到臭气属于知,厌恶臭气属于行。只要闻到那臭气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厌恶上了,不是闻见恶臭之后又单独立个念头去厌恶。正如鼻塞的人,虽然看到有恶臭的东西在前,但他鼻子中没有闻到,也就不觉得十分厌恶,这也只是因为不曾知道它的臭气。就像说某人知道孝顺父亲、尊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曾经做过顺敬父兄的事,才能称知道孝顺父亲、尊敬兄长,并不是只知道说些孝顺尊敬的话,就可以称其为知道顺敬父兄。又比如说知道痛楚,一定是自己已经痛了,才能知道痛楚;知道寒冷,一定是自己已经寒冷了;知道饥饿,一定是自己已经饥饿了。‘知’和‘行’怎么能分得开呢?这就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欲在其中隔断的。圣人教诲世人,都必定要如此,才可以称作是‘知’,否则的话,就是还没有真正的‘知’。这都是多么紧要实在的功夫!现在竭力非要把‘知’和‘行’说成两件事,是什么意思?而我要把‘知’和‘行’说成一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我如此立言的宗旨,只管辨说‘知’和‘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呢?”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①冥行:夜间行路,比喻不识门径,盲目行事。妄作:无知而任意乱为。

【译文】

徐爱说:“古人把‘知’和‘行’说成是两件事,也是要世人分辨明白。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所做的功夫才能落实。”

先生说:“你这样的理解却失掉了古人的宗旨。我曾经说过认知是践行的主旨,践行是认知的功夫。认知是践行的开始,践行是认知的成果。如果领会这些话,只说一个认知,就自然已经有践行在里面了,只说一个践行,也自然已经有认知在里面了。古人之所以既说认知,又说践行,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种人,糊里糊涂的,随性而为,完全不知道要思维省察,只是盲目妄为,所以一定要提出认知,方才能让这些人践行得正确;还有一种人,模模糊糊的,凭空思索,完全不愿意亲身实践,也只是揣度空想,所以一定要提出践行,方才能让这些人认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为了补偏救弊而提出的言论。若是领会其中要义,一句话就足够说清楚了。现在的人却就将认知和践行分作两件事去做,以为一定要先认知了,然后才能践行。如果我现在先来讲习讨论如何认知的功夫,等到认知得真切了,才继续做践行的功夫,这样就会终身得不着践行,也就终身得不着认知。这不是小毛病,由来已久了。我现在提出‘知行合一’,正是对症的良药,又不是我凭空杜撰的,认知与践行的本体,原本就是如此。如今如果明白其中宗旨,就算把它们说成两件事也没有关系,本质上也只是同一回事;如果没有领会知行的宗旨,即便把它们说成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说些闲话罢了。”

【题解】

本条以《大学》为中心,王阳明阐述了其“格物”与朱熹的不同:第一,格物非格外在对象之物,而是求内在之至善,二者在功夫方向上已然不同;第二,在功夫次序上,王阳明不同意朱熹“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格物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的“格物”之训,认为其“格物”作为初学功夫,与事相关,尚与天为二。相反,王阳明强调功夫先立心,格物之功便是“反求”而“得之于心”,“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由此,格物便是格心,便是尽心,便是知性,便是知天。朱、王“格物”之别在于出发点一者为“物(事)”,一者为“心”。第三,从“立心”出发,王阳明释“物”为“事”,在根本上是将“物”内在化,统摄于心(意识)之内,这是其与朱熹的重要区别。正是在此意义上,施邦曜评曰:“人看得‘物’字是死的,先生看得‘物’字是活的。”王阳明对“物”的解释是我们理解其心学功夫立场与进路的关键。另外,本条中阳明心学“四句理”的提出,即“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也是理解阳明心学功夫和心学意义世界建构的入手处。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注释】

①止至善:语自《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止至善,即使人的道德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②朱子“格物”之训:朱熹补注《大学》第五《知本章》云:“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了先生‘止至善’的教诲,已经觉得功夫有着力的地方了。只是想想,觉得与朱子关于‘格物’的训导始终无法吻合。”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了‘至善’,也就明白‘格物’了。”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注释】

①博约:语自《论语·雍也》:“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又《论语·子罕》:“颜渊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即博文、约礼,广泛地学习文献典籍,并以礼约束自己。

②尽心、知性:语自《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意即充分发挥人善良的本性,就能知晓人的本性。知晓人的本性,就能知晓天命了。

③皆有所证据:按,朱熹从格物穷理的观点解释“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程子曰:‘人心,人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惟精以致之,惟一以守之,如此方能执中。’此言尽之矣。惟精者,精审之而勿杂也。惟一者,有首有尾,专一也。”(《朱子语类》卷七十八)朱熹引侯仲良的《论语说》从格物的观点注解“博约”说:“博我以文,致知格物也。约我以礼,克己复礼也。”(《论语章句集注·子罕》)朱熹从格物的观点注解“尽心知性”曰:“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孟子章句集注·尽心上》)

④释然:疑虑消除貌。

⑤子夏:卜(bǔ)商(前507—?),字子夏,尊称“卜子”或“卜子夏”,春秋末年晋国温(今河南温县)人,一说卫国人。“孔门十哲”之一,七十二贤之一。提出过“君子有三变”“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等,均反映孔子思想,故谓“笃信圣人”。

⑥曾子:曾参(shēn,前505—前435),字子舆,春秋末年鲁国南武城(在今山东平邑南)人。与其父曾点同师事孔子,是儒家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反求诸己:曾子有“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语。

⑦狃(niǔ):习惯。

⑧苟从:《朱子语类》卷六十九云:“程子曰:‘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程子此语,某亦未敢以为然。天且弗违,此只是上天。”此程颐语见《伊川易传》卷一。

⑨“尽心、知性、知天”数句:《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又《中庸》第二十章云:“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朱熹注解《孟子》上述“尽其心者,……所以立命也”曰:“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知天而不以殀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智有不尽,故不知所以为仁,然智而不仁,则亦将流荡不法,而不足以为智矣。”王阳明从其心学出发,并不同意朱熹此注解,故谓之“错训”。生知安行,即“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省语。学知利行,即“学而知之”“利而行之”的省语。困知勉行,即“困而知之”“勉强而行之”的省语。

【译文】

徐爱说:“昨天我将先生的教诲推论到‘格物’的学说,似乎也能明白个大概了。只是朱子的训导,在《尚书》中的‘精一’论、《论语》中的‘博约’论和《孟子》中的‘尽心’‘知性’里都有所依据,因此还没能完全领悟。”

先生说:“子夏深信圣人,曾子从自身上反省探寻。笃信圣人固然是正确的,然而比不上反躬自省深切。你现在既然不能完全领悟,又怎么能承袭于旧说,不探求切当的答案呢?就比如说朱子也尊敬相信程子和他们的学说,但对于不符合他自己想法的,又什么时候盲从过呢?‘精一’‘博约’‘尽心’这些学说,本来与我的学说吻合,只是你没有深入地思考罢了。朱子关于‘格物’的理解,未免牵强附会了,并不是‘格物’原本的要旨。追求精粹是达到纯极的功夫,广求学问是恪守礼法的功夫。你既然明白了‘知行合一’的学说,这就可以用一句话说明白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能够达到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能够达到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能够达到的事。朱子解错‘格物’的学说,只是因为颠倒了这含义,认为‘尽心知性’就是‘物格知至’,要初学的人去达到‘生知安行’的事,如何做得到?”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注释】

①“惟天下”二句:语自《中庸》第二十二章:“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②夭寿不贰:语自《孟子·尽心上》:“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贰,三心二意,意即怀疑、动摇。

【译文】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会是‘生知安行’能达到的事呢?”

先生说:“人的本性是本心的主体,天理则是本性的根源,因此尽心就是彻底发挥本性。‘只有天下至为真诚的人,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本性,才能认知天地化育生命’。存心,也就是说善心并没有得到彻底发挥。知天,犹如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分内的事,已经与天合二为一。侍奉天,就像儿子侍奉父亲、臣子侍奉君主,必须恭敬奉承,然后才能没有闪失,还是与天没有合二为一,这就是圣人和贤人的区别。至于‘夭寿不贰’这种本心,是教导为学者一心行善,不能因为困厄显达和寿命长短,就动摇了行善的心,却只去修身以待天命;至于困厄显达和寿命长短,尽管是命中注定,我也不必为此动摇心志。侍奉天,虽然与天未能合二为一,已经认知到天理的存在;等待天命,就与从未见面却在此等候类似:这就是初学者建立本心时,有刻苦勤奋的意思在。如今朱子却颠倒顺序了,所以使得学者无从着手。”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注释】

①不诚无物:语自《中庸》第二十五章:“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意即没有诚敬之心就没有万事万物。诚,指诚敬之心。

【译文】

徐爱说:“昨天听闻了先生的教诲,我也隐约感到功夫应该这样用。现在又听到先生这样训诫,更没有可疑惑的了。我昨晚思考,‘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本心上来说的。”

先生说:“是。身体的主宰便是本心,本心的生发便是意念,意念的本体便是知,意念的所在便是事物。如果意念在于侍奉亲人上,那么侍奉亲人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侍奉君主上,那么侍奉君主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仁治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仁治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视听言动上,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件事物。所以我说没有本心之外的天理,没有本心之外的事物。《中庸》说‘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的功夫,讲的都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题解】

本条重在解“格物”,也是承续上节对“物”的解释。王阳明借孟子“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将“格物”转化为“格心”,训为正心。心体本正,不正处在于意,所以正心就是要去意之不正处,摒除遮蔽,回复心体大中至正,即是存天理。那么,如何正心(格物)?刘宗周说:“以心之所发言意,意之所在言物,则心有未发之时,却如何格物耶?请以前好恶之说参之。”“好好色”“恶恶臭”之说强调了正心功夫中,心的主体自觉自为性和诚恶意、存善意的内涵。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注释】

①大人格君心:语自《孟子·离娄上》:“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朱熹引赵氏注曰:“格,正也。”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就像《孟子》中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消除本心中不正之念,来保全本体的正善的意思。只是意念所在之处,就要消除其中不正之念,来保全纯正为善的念头,就是无时无处不存有天理,也就是穷尽天理。‘天理’就是‘光明正大的品德’,‘穷尽天理’就是‘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

【题解】

本条言“致知”。良知即心体,本是至善,又知善知恶,此心圣人与常人同。然良知常被私意障碍遮蔽,故需要做去私存心的功夫,使良知无障碍。做得知致,便意味着意诚,二者是一贯的。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①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语自《孟子·公孙丑上》:“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孺子,幼儿,小孩子。恻隐,同情,怜悯。

②良知:语自《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本书此处第一次出现王明阳的“良知”概念。《年谱》记载,王阳明正德十六年(1521)提出“致良知”于江右。而徐爱于正德十三年(1518)去世,《年谱》与“徐爱录”记载有冲突。对此,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一》中曰:“先生(徐爱)记《传习》,初卷皆是南中所闻,其于‘致良知’之说,固未之知也。然《录》中有云:‘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为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使此心之良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则三字之提,不始于江右,明矣。但江右以后,以此为宗旨尔。是故阳明之学,先生为得其真。”

③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语自《孟子·尽心下》:“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④充塞:“塞”字语自张载《西铭》:“天地之塞,吾其体。”

【译文】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去知:见到父亲自然知道尽孝,见到兄长自然知道顺敬,见到小孩掉进井里,自然知道同情不忍。这就是良知,不必凭借外部去寻求。如果良知生发出来,还没有私欲的障碍,也就是所谓的‘充分发生同情不忍的心思,仁慈之心就没有用尽的时候’。然而在常人来说,不能做到完全摒除私欲的障碍,所以必须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除私欲,复归天理。这样本心中的良知也就再没有障碍,得以充斥心中,流动开来,这就是致良知。良知得以恢复,那么意念就能诚挚专一了。”

【题解】

本条讲功夫之用力处在于“事”,从逻辑上分析,可见三个方面:第一,由“用”到“体”的反求功夫。“理”之用为“文”,由“文”可见“理”;第二,由“行”到“知”的一贯功夫。“理”发用之对象为“事”,在“事”上存“理”即是“行”,其中蕴含“事上磨炼”的功夫,也体现了王阳明一贯的“知行合一”思想;第三,不离见闻的功夫实践。王阳明强调良知不是见闻,但又不离见闻,体现了德性之“知”和闻见之“知”的辩证关系。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①“发见于处富贵”四句:语自《中庸》第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夷狄,泛称华夏族以外的各族。

【译文】

徐爱问:“先生认为‘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深刻思考之后,还是没能弄明白,请您略加开导解释。”

先生说:“‘礼’字就是‘理’字。‘理’表现出来,被人识见,就是‘文’。‘文’的隐微不得见的内涵就是‘理’:这二者本是同一件东西。‘约礼’是要使本心纯粹成为天理。要使本心纯粹为天理,必须从天理表现的地方用功。例如表现在侍奉亲人时,就要在侍奉亲人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侍奉君主时,就要在侍奉君主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时,就要在身处富贵贫贱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患难或外邦时,就要在身处患难或外邦上学习存养天理。至于是践行还是不践行,开口还是沉默,无处不是如此,随时随地表现在行动上,就要在那上面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功夫。广泛学习存养天理,就是为了求得至精的境界;恪守礼仪,就是为了求得天理的纯粹。”

【题解】

本条阐述王阳明“心一”的观点。上条“精一”之训表明“心”有“用(现象)”和“体(理)”两个层面,但其实是一个心,由此出发,道心与人心只是一心。而朱熹的“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则视二者为主从关系,实为二心。这是王阳明所反对的。对此,施邦曜极力赞成:“此即孔子道二,仁与不仁之说,出此入彼,只有一个,更无两个,可不慎哉?”而心学殿军刘宗周则认为王阳明之说和程、朱无别,他认为:“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说他是伪心欲心?敢以质之先生。”可见,即便是在心学内部,心一心二的问题一直是后人纠结的问题。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①“道心”二句:语见朱熹《中庸章句序》:“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道心、人心,语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②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二程集·遗书》卷十九程颐语:“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

【译文】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根据先生‘精一’的解释来推论,这句话似乎有弊端。”

先生说:“是。本心只有一个,没有掺杂人的私欲时叫做‘道心’,掺杂了人的私欲时叫做‘人心’。人心能够达到纯正的就是道心,道心失去纯正的就是人心:最开始并没有两颗心的分别。程子说‘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这句话似乎是把心分为两颗心,但实际上是领悟到了人只有一个本心的意思。现在朱子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于道心’,这就是有两颗心了。天理和人欲不能并立共存,怎么能说天理为主宰,人欲听命于天理呢?”

十一

【题解】

本条可见王阳明经学观之一面,即修经以明道。经之价值意义在于指向道,存天理。故孙奇逢说:“‘六经’总要正人心,正人心只是存天理。”施邦曜评曰:“得是旨而存之,即‘六经’亦糟粕矣。”在“经”与“理(心)”之间,“经”的地位是低于“理(心)”的。圣人能由经见道,而常人则只见到事,所以为了不让常人迷惑于其中,圣人删去经中不见道者,亦不主张添加不含道者。同时,王阳明以“道”为标准,就弥合了“经”与“史”的区别。王阳明的经学观凸显了“心”的本体性和以“心”解经的方法。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注释】

①文中子:即隋代王通(584—617),字仲淹,降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仿孔子删述“六经”作“王氏六经”。韩退之:韩愈(768—824),字退之,昌黎(今河北三河)人。唐代著名文人。反对佛、道,为宋明理学的先驱。朱熹于《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云:“孟子后,荀(子)扬(雄)浅,不济得事,只有个王通、韩愈好,又不全。”

【译文】

徐爱向先生请教王通、韩愈两人的言行。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雄,王通是大贤的儒者。后人只是因为文词的原因,推崇尊敬韩愈,实际上韩愈比王通要差得远了。”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窃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注释】

①拟经:指王通“王氏六经”。王通据《春秋》而成《元经》,据《尚书》而成《续书》,据《诗经》而成《续诗》,据《礼》而成《礼论》,据《易》而成《赞易》,据《乐》而成《乐论》。又仿孔子《论语》而作《中说》。朱彝尊《经义考》引司马光《补传》曰:“《礼论》二十五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今皆佚。《中说》尚存,可略见其规模。论者多讥其好名自大。《朱子文集》卷六十七《王氏续经说》云:“不胜其好名欲速之心,……依仿六经。”

(náo):喧闹嘈杂。

③“删述”二句: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返回鲁国后,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乃叙《书》、传《礼》、删《诗》、正《乐》、序《易》(《象》《系辞》《说卦》《文言》)。又“鲁西狩获麟,孔子作《春秋》”。

④“自伏羲”二句:传说伏羲画八卦。文王叠八卦而成六十四卦,又系象辞,周公系系辞。

⑤《连山》《归藏》:《周礼·春官·宗伯》第三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郑玄注云:《连山》,夏《易》。“其卦以纯《艮》为首,艮为山,山上山下,是名‘连山’。云气出内于山,故名《易》为《连山》”;《归藏》,殷《易》。“以纯《坤》为首,坤为地,故万物莫不归而藏于中,故名为《归藏》”;《周易》始乾。文王衍《易》于羑里。题周以别商。而《连山》《归藏》,即有其书,亦已佚矣。

⑥纪极:限度,止境。

⑦赞:明。孔子赞《易》,作《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共称“十翼”。

⑧《典》《谟》:《尚书》之《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或加《益稷》,作“二典三谟”。

⑨《二南》:指《诗经》的《周南》《召南》。

⑩《九丘》《八索》:传说的古书名。《左传·昭公十二年》云:“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孔安国《古文尚书序》云:“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

⑪淫哇:淫邪。逸荡:放荡。

⑫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古文尚书序》云:“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

⑬虽称孔子作之:《孟子·滕文公下》云:“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

⑭笔、削:《史记·孔子世家》云:“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助)一辞。”

⑮始皇焚书:《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⑯反经:违背常道。

【译文】

徐爱又向先生请教:“王通为什么会有仿作经书的过失?”

先生说:“仿作经书恐怕也不能说都不对。你先说说后世儒者编著经书的用意,跟仿作经书相比怎么样呢?”

徐爱说:“现在儒者的著述,不是没有追求名誉的想法,然而也期望能明道。仿作经书就似乎纯粹是为了名利了。”

先生说:“著述经书进而明道,又是效法的谁呢?”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是为了明道。”

先生说:“既然如此,那么仿作经书难道不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著述经书是对其中的经道有所阐释,仿作经书似乎只是仿照经书的形式,恐怕对于经道没什么补益。”

先生说:“你认为明道是让道返璞归真,在实际做事当中表现呢?还是讲求美润辞藻只是借此哗众取宠于世呢?天下大乱,是因为重视空虚的文论而轻视实际。倘若天下道明,那么也就不必解释‘六经’了。删述‘六经’,孔子是不得已而为之。从伏羲画卦,到文王、周公,这期间有论述《易经》的著述,像《连山》《归藏》这些,纷纭众多,不知有多少,使得《易经》的经道乱作一团。孔子因为天下爱好虚文的风气一天天盛行,知道这种言论将会发展得没有限度,所以借助推崇文王、周公的论述加以阐明,认为只有这样才阐发出了《易经》的宗旨。于是纷纭众多的学说都被废弃,天下论述《易经》的言论这才统一了。《尚书》《诗经》《仪礼》《乐经》《春秋》都是这样。《尚书》自从《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之后,《诗经》自从《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大量淫逸邪荡的诗词,大体有成百上千篇;《仪礼》《乐经》的名称、实物、仪则、数目多到也是无法数清。孔子对它们都做出了删削述正,然后这些说法才被终止。至于《尚书》《诗经》《仪礼》《乐经》本文中,孔子何曾增添过一句话?现在《礼记》的解说,都是后世的儒者附会而成,已经不是孔子的旧作了。至于《春秋》,虽然号称是孔子之作,其实都是鲁国史书中的旧文笔削而成。所谓‘笔’,就是照抄旧文;所谓‘削’,就是删减繁复,是有减无增的。孔子传述‘六经’,是担忧繁文扰乱天下,想要精简到不能再精简,他要让人们务必忽略‘六经’的表面文句,而应当追求其中的实际意义,而不是要用文句辞藻来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越来越盛行,天下越来越混乱。秦始皇焚书而开罪天下,是出于他的私心,更不应该焚毁‘六经’。如果当时他志在明道,把所有那些反经叛理的学说,全部拿来烧掉,也正暗与孔子删述的本意相合。自秦汉以后,繁文又越来越盛行,若要想彻底废止,完全不可能了。只适宜效仿孔子的做法,收录那些与经道最接近的并加以表彰,其他各种荒诞悖论的学说,也应当渐渐自行消失。虽然不知道王通当时仿作经书的本意是什么,但我私下里对这件事深切赞同,认为圣人即便重生,也无法改变这种看法。天下之所以混乱不治,就是因为繁文盛行,而践行实事衰落。人们各抒己见,以新奇观点相互竞争,以花哨俗丽博取虚誉,这样只会混乱天下人的聪智,蒙蔽天下人的耳目,使得天下人颓靡地争相修饰表面文辞,借以闻名于世,而不再知道还有敦于本分、崇尚实践、返璞归真的行为:这些都是著述经书的人所导致的吧。”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注释】

①《春秋》必待《传》而后明:《传》,此指《春秋左氏传》。《春秋》有《公羊传》《穀梁传》《左传》三传,所传事实有所不同。《左传》相传为孔子同时代的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述事甚详,故说。

②歇后谜语:即指叙述中删去整句话的最末文字。

③伊川:指程颐。因为伊川(今河南栾川、嵩县、伊川)一带人,世称“伊川先生”。

④传是案,经是断:语自《二程集·遗书》卷十五。

⑤征伐当自天子出:语自《论语·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⑥予欲无言:语自《论语·阳货》。

⑦“仲尼”二句:语自《孟子·梁惠王上》。桓、文,指春秋五霸中的齐桓公(?—前643)、晋文公(前697—前628)。

⑧伯:通“霸”。下文“五伯”“伯术”,义同。

⑨“此非达”二句:语自《中庸》第三十二章:“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译文】

徐爱说:“著述经书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春秋》这部经书,如果没有《左传》,恐怕也难看懂。”

先生说:“《春秋》必须等到《左传》出现才能看懂,那就是歇后谜语了。圣人何苦写这些艰深隐晦的词章呢?《左传》大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春秋》需要《左传》才能看懂,那孔子何必要删削它呢?”

徐爱说:“伊川先生也说过:‘《左传》是案件,《春秋经》是判断。’比如,《春秋》记载杀死了某位君王,征伐了某个国家,如果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恐怕也难以做出确切的判断。”

先生说:“伊川先生这话,恐怕也是沿袭往世儒者的说法,而没能理解圣人作经的本意。比如记载了杀死君王的事,那么杀死君王就是罪过,何必要去追究杀死君王的详细过程呢?征伐的命令应当由天子下达,记载讨伐别国的事,那么讨伐别国就是罪过,何必再去追究讨伐别国的详细过程呢?圣人著述‘六经’,只是要端正人心,只是要留存天理、除去私欲。孔子对于留存天理、除去私欲的事,曾经说过;有时根据人们的问题,依各自的程度作答,也不肯多说,唯恐人一心在言语上钻牛角,所以说‘我不想多谈’。如果是一切纵容私欲、吞灭天理的事,又怎肯详细给人解说呢?这就成了长乱导奸了。因此孟子说:‘孔子的弟子们没有记载齐桓公、晋文公的事的,因此后世也就没有流传。’这就是孔门的家法。当世儒者只讲求称霸者的学问,所以要知道许多阴谋诡计,这纯粹是一片功利的私心,与圣人著经的本意正相反,怎么能思量明白呢?”

因此先生感叹地说:“如果不是通达天德的人,与他讨论这个很难啊!”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注释】

①吾犹及史之阙(quē)文也:语自《论语·卫灵公》。意即我还见过史书存疑疏漏的地方。阙,缺失。

②“孟子云”及以下四句:语自《孟子·尽心下》。《武成》,为《尚书·周书》篇名,记武王伐纣凯旋而归。

【译文】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见过史书存疑疏漏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书,就不如无书。我认为《武成》这一篇就只有两三页可取罢了’。孔子删述《尚书》,即便是在唐、虞、夏的四五百年间,也不过只留下几篇。删述到这个地步,难道就再没有值得称道的事吗?叙述到这里,圣人的本意可以了解了。圣人只是要删去繁复的文饰,后世儒者却还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注释】

①五伯:春秋五霸,即齐桓公(?—前643)、晋文公(前697—前628)、秦穆公(?—前621)、楚庄王(?—前591)、宋襄公(前650—前635)。

②羲、黄:伏羲与黄帝。伏羲,古代传说中的“三皇”之一。风姓。相传其始画八卦,又教民渔猎,取牺牲以供庖厨,因称“庖牺”,亦作“伏戏”“伏牺”“宓羲”等。黄帝,黄帝为少典之子,姓公孙,居轩辕之丘,故号轩辕氏。又居姬水,因改姓姬。国于有熊,亦称有熊氏。以土德王,土色黄,故曰黄帝。相传曾战胜炎帝于阪泉,战胜蚩尤于涿鹿。

③阔疏:远。

④鲜(xiǎn):少。

【译文】

徐爱问:“圣人著述经书,只是要去除私欲,留存天理。至如春秋五霸以下的事,圣人不打算详细地告知世人,确实如此。但至于尧、舜之前的事,为什么被省略,无法得见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事迹已经遥远,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也能想象得到的。当时都是淳朴素淡,重视辞藻的气象一毫也没有。这就是太古的治世,不是后世能比得上的。”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注释】

①三坟:传说中记录古史的书。《古文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

②于文、武则宪章之:语自《中庸》第三十章:“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朱熹注云:“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祖述,效法、遵循前人的行为或学说。宪章,效法,遵从。

③“故周公”四句:语自《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译文】

徐爱问:“像‘三坟’这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为什么孔子要删除它?”

先生说:“纵使有流传下来的,也于现在世道的变化渐渐不相适宜了。风气日渐开放,雕饰日渐流行,到了周朝末期,即使想要以夏、商时的风俗改革风气,也已经无可挽回,何况唐尧、虞舜时,又何况伏羲、黄帝的时代呢?然而各代虽治世不同,遵循的道却是相同的。孔子遵循尧帝、舜帝,效法文王、武王。文王、武王的治世之法,就是尧帝、舜帝的治世之道。只是他们根据不同时期的情况治世,那些推行的政令制度,已经各自不同。即使是夏、商的政策在周代推行,已经并不合适了。因此周公思考三王的治策,兼收并蓄,发现不合时宜的地方,就反复思考,夜以继日。更何况远古的治世方法,怎么能再次施行呢?这正是圣人删略前事的原因。”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译文】

先生又说:“专心施行无为而治,不能像三王那样根据时代的实情来治世,而一定要推行上古的政治,这是佛教、老子的学问。根据时代的实情治世,不能像三王那样都以道为根本,而是根据功利之心来推行,这是春秋五霸以后的治世。后世的很多儒者讲来讲去,都只讲得一个霸术而已。”

十二

【题解】

本条以治世论道。三代之治之可行在于其以道为本,效仿三代在于取其道而不在仿其事。这与上条具有论说意义的一贯性。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注释】

①三代:即夏、商、周。

【译文】

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前的治世经略,后世无法再重复,可以忽略它了;夏、商、周以后的治世经略,后世无法再效仿,可以删削它了;只有夏、商、周三代的治世经略,还可以实行。然而,世上论说三代的人,却不了解当时治世的根本,而只效仿细枝末节,也就无法恢复三代治世的方略了!”

十三

【题解】

本条谈经、史之异同。从文体而言,史言事,经言道,但王阳明认为事即道,道即事,确定了“道”的评价标准,从而弥合了经、史之别。王阳明的这一立场与其以心释经、以心观物(事)的观点是一致的,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其今文经学的思想。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注释】

①包牺氏:即伏羲。见前注。

【译文】

徐爱说:“先儒论述‘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史书是专门记载事件的,恐怕与其他‘五经’的内容和体裁都稍有不同。”

先生说:“讲求事件就叫史书,讲求道义就叫经书。事件就是道义,道义就是事件。《春秋》也是经书,‘五经’也是史书。《周易》是伏羲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仪礼》《乐经》是夏、商、周时的史书。它们记载的事件相同,阐发的道义也相同,怎么会有所谓的差别呢?”

十四

【题解】

本条承上条而言,经、史以明道,何故史中有善恶?王阳明以“示法”“杜奸”的目的论分别释之,最终仍指向明道。这种解释进路与王阳明“致良知”功夫的逻辑思路是一致的。至于王阳明解释孔子于《诗》不删《郑》《卫》,显然并无考据,但却肯定了孔子的一贯家法,也就是肯定了经、史明道的主旨,体现了阳明心学“立其大”的为学头脑和解经方法。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注释】

①时:通“是”。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的目的是用来辨明善恶,明示劝诫的。善可以被用作训诫的,这是保存善事来教导世人,让他们效法;恶可以被用作鉴戒的,这是保存这种告诫而删削恶事本身,以杜绝类似邪恶之事发生。”

徐爱说:“保存善事来教导世人让他们效法,也是存养天理的本源;删削恶事本身杜绝邪恶发生,也是为了将人的私欲遏制在将要萌发的状态吗?”

先生说:“圣人著述经书,无非就是这种意图。但也不必拘泥于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①《郑》《卫》:《诗经》之《郑风》与《卫风》。

②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朱熹在《论语章句集注·为政》中说:“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志,心志。

③放郑声,郑声淫:语自《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④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语自《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雅乐,纯正典雅的音乐。

⑤“郑、卫之音”二句:语自《礼记·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

⑥乡党:同乡,乡亲。

⑦涵泳:浸润,沉浸。

【译文】

徐爱又问:“恶可以被用作鉴戒的,保存这种告诫而删削恶事本身,以杜绝邪恶发生,为什么唯独不删削《诗经》中的《郑风》和《卫风》?先儒所说的‘恶事可以惩戒人的纵欲放荡之志’,是这样吗?”

先生说:“《诗经》已经不是孔门原来的版本了。孔子说:‘要禁绝郑声,郑声是靡靡之音。’又说:‘厌恶郑声扰乱雅乐。’‘郑、卫的音乐,是亡国之音。’这是孔门家法。孔子修订的《诗经》三百篇,都是所谓的雅乐,既可以在祭祀天地祖先时演奏,也可以在乡党群民之间演奏,都是宣讲平和,涵养德行,移风易俗,怎么会有这些诗在其中呢?这就是助长淫乱导致奸恶了。这些诗必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当世的儒者附会而成,以补足三百篇的数量。而淫靡之词,世间俗人大多喜欢传诵,如今街巷皆知了。‘恶事可以惩戒人的纵欲放荡之志’,是欲求解释而无法解释,不得已才这么说的。”

徐爱跋

【题解】

本条为徐爱为所记语录作的跋,主旨在于总结阳明心学功夫。综合前文可知,徐爱认为虽然“格物”与“诚意”语出《大学》,“明善”与“诚身”语出《中庸》,“穷理”与“尽性”语出《周易·说卦》,“道问学”与“尊德性”语出《中庸》,“博文”与“约礼”语出《论语》,“惟精”与“惟一”语出《尚书》,但王阳明的“心与理一”“知行合一”的格物新说,可以将这些思想通贯起来。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注释】

①旧说汩(gǔ)没:沉没于旧说,或指程朱之学。

②格物、诚意:语自《大学》首章:“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③明善、诚身:语自《中庸》第二十章:“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④道问学、尊德性:语自《中庸》第二十七章:“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朱熹注云:“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意谓既虚心学习探究事理,又恪守道德规范。

【译文】

我因为受旧的学说的影响较深,刚刚听闻先生教诲的时候,着实惊骇不定,茫然没有头绪。后来受教先生时间长了,渐渐知道要自己亲身践行,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问,是孔门嫡传的学说,其他都是旁门左道,断港绝河!例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论说,开始觉得都过分邈远很难实现,后来思考得久了,不知不觉领会学旨,手舞足蹈起来。

右曰仁所录

【注释】

①右曰仁所录:南本作“门人徐爱曰仁录”,此后有小段文如下:“曰仁所纪凡三卷,侃近得此数条,并两小序,其余俟求其家附录之。正德戊寅春,薛侃识。”

【译文】

以上是徐爱所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