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序
【题解】
“传习”一词,语自《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传,是老师向学生传授知识;习,不仅仅是指学生对老师所传授的知识进行学习、温习,更是践习和实习。“为往圣继绝学”,全书采用师生问答的方式传承与学习,以此为书名,体现了《传习录》一书的编纂指归。
此篇是阳明弟子徐爱为《传习录》所撰写的序,刻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湖北德安府据南大吉本的重刻本,嘉靖二十九年(1550)王畿重编、萧彦重刻本换掉了徐爱《传习录序》。现通行本无此序文,本书因其方法论上的价值意义增录之。
此“徐爱序”之核心内容在于阐明如何正确看待阳明语录,其要点有二:第一,阳明语录为因时而语,特点在于随处点化,故不可执于文字,索意于文字间,更不能将其视为一成不变的教规成训。对于语录文本应具有“抛梯”之思,存醪去糟;第二,对于阳明语录的学习要体之于身,默识于心,以求自得,重在身心之学,力戒口耳之学。“徐爱序”为我们现代人阅读《传习录》指出了学习方法,在普遍意义上亦可谓为学之要。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人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①。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②,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③。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
【注释】
①鲜(xiǎn):少。
②箴(zhēn)切:规劝,告诫。砥砺(dǐ lì):勉励。
③赘疣(yóu):原指身体上长的肉瘤,比喻多余无用之物。
【译文】
门人弟子中有人私下记录与先生问学的言论。先生听说这件事后,对他们说:“圣贤教诲人们,就像医生用药,都是根据病情来开方子,考虑病人体质的虚实温凉、病理的阴阳内外来适时增减药量。关键在于药到病除,而无一定之成规。如果不考虑病情变化,拘泥于某种药方,很少不陷人于死地的。现在我与大家的论学都是针对为学中的弊病,相互规诫,相互砥砺,只要你们因之而改错提升,那么我说的话已是多余的了。如果你们把我的话当作教条,以后误己误人,那我的罪过,还可能有办法弥补吗!”
爱既备录先生之教①,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爱因谓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执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谓子贡②,尝曰:‘予欲无言③。’他日,则曰:‘吾与回言终日④。’又何言之不一邪?盖子贡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故孔子以无言警之,使之实体诸心,以求自得。颜子于孔子之言,默识心通⑤,无不在己,故与之言终日,若决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于子贡之无言不为少,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各当其可而已。今备录先生之语,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侪常在先生之门⑥,亦何事于此?惟或有时而去侧,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当是之时,仪刑既远⑦,而规切无闻,如爱之驽劣,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警发之,其不摧堕靡废者几希矣!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⑧,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
录成,因复识此于首篇,以告同志。
门人徐爱序。
【注释】
①爱:指徐爱(1488—1518),字曰仁,号横山,余姚马堰(今属浙江余姚)人。正德二年(1507),徐爱北面及门,游学于王阳明,是王阳明的首位入室弟子。性警敏,疏通辨析,能畅其旨要,颇得王阳明的器重和赏识,王阳明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然而早卒,死时年三十一岁。王阳明谓之“吾之颜渊也”。既:已经,之后。
②子贡:端木赐(约前520—前450),字子贡,春秋时卫国人。孔子学生。比孔子约小三十一岁。利口巧辞,以言语见称。贮货致富,家累千金。曾相鲁、卫。孔子死后,为其庐墓六年。
③予欲无言:语自《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④吾与回言终日:语自《论语·为政》:“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回,颜回(前521—前490),字子渊,一作“颜渊”。春秋时鲁国人。孔子学生。好学,虽箪食瓢饮,贫居陋巷,却不改其志,以贤为孔子称道。死时三十二岁。
⑤识(zhì):记住。
⑥侪(chái):辈。
⑦仪刑:原指典范、楷模,此指老师王阳明。
⑧徒:白白地。
【译文】
我详细记录了先生的教诲之后,同门诸友中就有人用先生的这些话来规劝我。于是我对他说:“如果像你理解得这样,就又是拘泥于某种成训了,这又违背了先生的用意了。孔子对子贡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有一天,他却又说:‘我与颜回谈论了一整天。’孔子的说法为何前后不一样呢?大概是因为子贡喜欢在言语上求圣人之意,所以孔子以无言诲示他,让他为学要在自家身心上求自得。而颜回会把孔子的话默记在心,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学问,所以孔子能和颜回谈上一整天,就像决堤江河奔向大海般滔滔不绝。所以孔子对于子贡,即便不说话也不算少,对于颜回,即便谈论一整天也不嫌多,针对不同的情况罢了。如今我详细记录了先生的言论,这固然不是先生所希望的。假如我们能一直待在先生身边求学,我又何须这样做呢?只是因为有时会不在先生身边,同门又都住在不同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远离先生而无法听其教诲,像我这样愚钝的人,如果没有先生之言时时警示鞭策,很难不颓废堕落的!我们对于先生的言论,如果只是耳朵进嘴上出,不体之以身心,那么我做的这些记录,真的成了先生罪人的证据。如果我们能把握这些言论所表达的意思,并认真地去付诸实践,那么我做的这些记录,固然就是先生平日论学的良苦用心了,如此一来,我的记录就是不可缺少的了!”
先生语录整理完毕,我又在篇首写了这篇序言,周告志同道合者。
弟子徐爱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