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英王(二)
早前下朝时,应硕偶然听得一位同僚参加王府宴会的见闻。席面上的菜肴,看似家常,实则道道菜都非同凡响。
以红烧豆腐为例,黄豆做成的豆腐有豆腥味,入不得王公贵胄们的嘴,便只取雏鸟脑,巴掌大的一碗竟要六七十只雏鸟!而为显尊贵,通常来宾一人一席,哪怕请二三十个人吃饭,也会有上千只雏鸟被掏空脑袋。堆成小山的雏鸟尸体,或成猫狗腹中餐,或原地腐烂,再也飞不回巢。
裘炳为应硕布的一碗菜里,正好有红烧豆腐,吃进嘴里全然没有豆腥味,爽滑馨香,一顺入腹。他没吃过鸟脑,但日常吃过的豆腐绝不是这个味,想来是应了鸟脑当豆腐的做法!
天底下有多少人吃不饱,而王府竟这般奢靡!
应硕在吃食上一向克制,“裘公公,我早上吃不惯这些美味佳肴,劳烦你给我盛一碗清粥,吃些佐餐小菜就好了。”
“好。”
谁知,裘炳只端来半碗白粥!应硕略感不悦但没说什么,用勺舀粥送进嘴里。
“应侍郎,您可尝出什么味道来?”裘炳期盼地问。
看似寻常的粥,应硕一吃便尝出味道非凡,“很香很爽滑,吃完有点回甘,比我平日吃的清粥好吃数倍不止。”
“应侍郎,好吃就对了!这米产自蜀地,把谷子种在鹧鸪鸟的尾巴上,秋收时只取两粒,其他的米粒弃之不用。煮出来的米饭或粥,异常香滑,非寻常稻米所能比拟。”
“鹧鸪鸟尾巴种稻子,真是闻所未闻!”应硕大显吃惊,眸底闪过一丝冷意——原以为英王仗着有皇兄宠爱,生活奢靡些也是人之常情,哪知竟奢靡到这般地步!
左右这粥已端了上来,他不吃,下人端下去也是倒掉,浪费多少鹧鸪鸟的心血。他食不知味,每喝一口,都想起鹧鸪鸟尾巴上长稻子飞得都不利索,拼命压制厌恶才咽了下去。
吃完这一碗粥,应硕道:“多谢裘公公布菜,本官想去看看三位手下情况如何,待到了巳正再会。”
临走前,他再瞧满桌菜肴,多少飞禽走兽成为盘中餐!
绿袍小厮领着应硕进了另一船舱,正中摆的长桌仅剩四样瓜果和四样糕点,并一壶热茶。
李赫吃得不痛快,抓紧告状:“应侍郎,菜好吃,粥也好吃,可都只上半碗,英王怎地这般小气?是不是嫌我们地位低,瞧不起我们?”
菜少粥少,因着取材珍贵!大抵英王也没想到三人不识货,以为吃的那一桌席面跟寻常饭馆里的菜肴并无二致。
应硕哭笑不得,代为解释道:“你们每吃一口,花销抵得上寻常百姓一家人吃十天半个月,没吃饱也不打紧,吃些绿豆糕。”
平平无奇的绿豆糕,入口松软,绿豆清香扑鼻,不粘牙也不噎人,不消两口便一块绿豆糕下肚了。
李赫也算吃过些好东西,不禁叹道:“不愧是英王,就连吃的绿豆糕,也比那些老字号做得更好。咱们日后只怕没机会吃这么些好东西,趁着身子还要补,都别客气,有多少吃多少。”
临近巳正时,裘炳来邀应硕面见英王。
二人出了船舱,船帆被风吹得唏撒作响,碧波万顷的江面,被二十二只行船推起巨浪。
船早已驶离渡口,行了三四十里路。而这艘船离主船约有一两里水路远,应硕不免心生疑窦,早前上船的时候不传令召见,如今行船时怎么去往主船?难不成让他游过去?这不能够,他是旱鸭子!
裘炳惯会察言观色,见刑部侍郎面露不解,开口道:“应侍郎,您甭担心。咱家这就召唤小船来,保证将您安全送到王爷面前。”
话毕,他从袖中拿出一只胡笳,吹出圆润低沉的声响,立时便有一只木船如离弦的箭冲来,船头将水波推出巨大涟漪。
“裘公公,胡笳乃是西域乐器,不在国人推崇十大乐器之列。然好些乐器并无名曲传世,倒不如一曲《胡笳十八拍》,让胡笳也跟着永垂不朽。”
京中甚少人晓得胡笳这种乐器,裘炳略微一怔,随即像觅到知音般笑道:“应侍郎好眼力,咱家幼年进宫,这么多年也不晓得家中父母是否健在,兄弟姊妹们过得怎样。每逢佳节,举国欢庆,咱家总偷偷找个地方吹一曲《胡笳十八拍》,以慰乡愁。”
宫里混出头的太监们多在宫外置了宅院,夜里不必管事,可出宫睡觉,压根不像小太监们多人挤大通铺。裘炳是英王祁麟跟前的红人,另置宅院易如反掌。“裘公公一片孝心,何不把家眷一并接到京城?”
“一是水土不服,二是吃不惯京中饭菜,三是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他们如何愿意离开故土来投奔咱家呢?”
话音一落,小船已靠近画舫,两位身穿曳撒武功高强的侍卫腾空而起,分别用轻功将应硕与裘炳带到小船上,仅行了一里路,侍卫们又将二人捎到了主船上。主船雕饰更为华美,处处挂了水精帘,丝丝缕缕的熏香散出,如有仙人在船。
“王爷,应侍郎来了。”裘炳站在帘外,恭恭敬敬地通传。
“请他进来。”
英王祁麟的声音低沉舒缓,又有些慵懒悠远。
裘炳打起水精帘,应硕弯身入内。舱内宽阔,正中悬挂着一幅皇帝出征图,皇帝一身戎装骑在马上,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执银枪,冲锋陷阵,后头跟的那些将士们虽则个个戎装,到底少了王者之气,比神采奕奕大开杀戒的皇帝差远了。
皇帝没登基前,跟着先帝南征百战,开疆拓土,百姓们都以为遇到了一代明君。没想到,皇帝登基后,沉迷女色,安于现状,亲自挂帅出征已是多年前的老黄历。
室内陈设极尽奢华,处处鎏金,就连英王伏着的长几,上面也是红漆描金龙凤纹。英王盘腿坐于波斯进贡来的地毯上,长几上摆着几十个装有各式香料的珐琅花鸟虫鱼纹瓷盘,另有几个戥子和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他拿起戥子,取一小撮香料称了称,再放进青瓷冰裂纹浅盘中。
应硕弯身作揖,“王爷好雅兴。”
“焚香为文人四般闲事之首,本王闲着无事,制香打发时间罢了。”
祁麟放下戥子,立刻有丫鬟捧着鎏金铜盆与手巾进来,伺候王爷洗手。
待丫鬟走后,应硕才开口道:“王爷过谦了。竹雕兰亭香、翠缕宁慧香、苏合迷迭香这三种香方,连造办处香坊的那些能人匠士也做不出来。由此可见,王爷制香天赋之高,百年难得一见。”
“应侍郎,本王能制出那些香,皆因大食、真腊、阇婆进贡了香料,皇兄便让本王挑选上好香料。香料好,制香便不难了。”祁麟谦虚回应,再道:“应侍郎,坐下吧。”
顺着祁麟手指的位置,应硕盘腿坐于他对面。看着满桌颜色差别不大的香料粉末,应硕只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心下狐疑:是这些香料捣的鬼,还是他昨天吃坏了东西还没好利索?
趁着还深思清明,他开门见山地问:“王爷这般客气地招待臣,臣不胜惶恐,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应侍郎,你不必惶恐。本王约你来,只当旧友叙话。”
旧友?应硕何时攀上了英王这样的旧友?二人同朝为官,因英王位份更高,多有政见不同的时候,吴尚书还警告他收敛些,别为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得罪了英王。
什么旧友,分明是旧敌!
只是,上了敌船,应硕不好撕破脸,借着昨晚吃坏肚子身子骨不行,暗中逼着英王直言不讳。
“本王倒是差点忘了应侍郎身体未愈。”祁麟并无半点懊恼之色,慢条斯理地讲道:“这头一桩,便是喜讯。先前你们刑部呈上让犯人有事可干的奏折,皇兄认为非常有道理,特命本王为钦差大臣,来杭与杭州豪绅富商详谈。经过本王不屑努力,已有伞商与布商同意犯人干活,按照数量算月钱,换言之,多劳多得。”
这个好消息,应硕迫不及待想告诉姜棠——毕竟法子是她想出来的,她才是第一大功臣。
“听闻改造犯人的种种法子,皆是刑部新招的女官想出来的?”
应硕脸上仍带着温和的笑意,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英王晓得姜棠,皇帝肯定也知道,会怪罪刑部招收女人干活,还是认为此女有勇有谋,打算提拔到王府或后宫?
不论前者还是后者,对姜棠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保全姜棠?
为今之计,只有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有他应侍郎当靠山,不论赏罚,总有几分忌惮!
看似风和日丽,香烟袅袅,实则暗潮涌动。应硕回道:“实不相瞒,臣与她定了娃娃亲,但臣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怕娶了她回家发现是河东狮,才让她参加刑部卷宗室的考试。她一举拔得头筹,臣便顺势将她留在刑部,多加观察。”
“订了娃娃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