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萧朝贵胁迫状元 张亮基计赚今亮
话说李开芳率军进攻永兴。永兴县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便江绕城而过,易守难攻。永兴知县温德萱据城死守,拒不投降。李开芳连攻几次没有得手,萧朝贵亲率大军来援,进军塘门口,将这一带挖煤的矿工全部解救出来。在当地人的指点下,太平军从观音岩渡过便江,在矿工的帮助下,挖开了一条地道通往东门。太平军点燃火药,将城墙炸开。太平军蜂拥入城,温知县被俘,被押到萧朝贵跟前。萧令其投降,温知县骂不绝口。萧朝贵历数温知县罪恶,将其押往东门外斩首,然后开仓放粮,湘永矿工一呼百应,踊跃投军,湘南一带农民受到影响也纷纷前来。萧朝贵杀猪宰牛,接待各路人马,又将资兴、湘永的两千多名矿工聚在一起,分别组成四个工兵营,任命资兴煤矿查世标、湘永煤矿谭世量为师帅、旅帅,专门负责挖坑打洞,开道炸城等事宜。太平军在永兴休整一个月,萧朝贵与众将商议进兵之策。
罗大纲献计说:“浏阳征义堂主周国虞是天地会的负责人之一,我与他有生死之交。我军可沿井冈山西路进军,北上安仁、茶陵、攸县、醴陵,这条路虽然是小路,却可以避开官军大队人马,到浏阳与征义堂会师,再由征义堂派人潜入长沙赚开城门,相机夺取长沙。东王可从湘粤官道北上,从郴州、衡阳、株洲方向进兵长沙,吸引官军主力,掩护我军北上。”
萧朝贵撸了撸袖子,竖起大拇指说:“这个主意好!待我奏请天王,择日进兵。”
天王在地图上用朱笔圈圈点点,又在堂前踱来踱去,然后舒眉一笑,欣然同意萧朝贵的进兵方案,然后派林凤祥、钱江随征长沙,还特别强调大军到达茶陵以后,务必将赋闲在家的萧史楼请出来做官。
萧朝贵不认识萧史楼,正在着急,此时钱江道袍竹冠,皂绦素履,飘然而至。萧朝贵一把揪住钱江问:“萧史楼是何人?”
钱江见问,忙说:“萧史楼是你本家,你还不清楚?”
“当然不清楚,否则不用前来请教军师。”萧朝贵一脸懵懂,实话实说。
“萧锦忠,字黼平,号史楼,湖南茶陵人。家住下东村,生于嘉庆八年(1803年),道光二十五年状元。萧锦忠为人忠孝,回乡探亲时,两个弟弟相继身亡,他向清廷辞官请求在家侍奉父母,闭门著书。这样的读书人如果能为我所用,其作用不可低估。”钱江见萧朝贵认真在听,继续说,“萧锦忠有不少故事。据说他进京赶考路过上海时,与一位名妓好上了,两人私订终身。后来他状元及第,返回上海,可惜名妓已亡。萧史楼十分伤感,写下一副二百多字长的挽联寄托哀思,此联缠绵哀婉,读起来令人无限惆怅。”
“精彩!状元的事情这么有趣,将来太平天国夺取天下后要开科取士,我也要点一个状元。”萧朝贵兴奋地说。
永兴大营,萧朝贵召开军事会议,问:“我军北攻长沙,前方有安仁、茶陵、攸县三座城池,谁愿去取?”
罗大纲、林凤祥、李开芳同声说:“属下愿往!”
“好!既然三个人都愿意去,不如抓阄,谁抓着谁去。”
萧朝贵写了三张纸条,让三人抓,结果林凤祥抓到安仁,罗大纲抓到茶陵,李开芳抓到攸县。萧朝贵各给一万人马,立下军令状,三人分头准备。
却说安仁知县府虞万宗听说太平军来攻,与训导吴宗、千总何恪、把总潘钟商议对策。
吴宗起身把大门打开,又回到八仙桌旁坐下,大大咧咧地说:“虞大人何须多虑,萧朝贵是广西紫荆山上的一个烧炭佬,他手下那些兵将都是杀猪卖肉耍江湖把式的,他老婆也是一个绳妓,有什么可怕的?何千总手下有绿营兵八百,加上地方团练三千,就算太平军来一万人马又能奈我何?何千总人称‘千人敌’,有万夫不当之勇,一把开山斧,井冈山都可以劈开一条路,怕什么长毛。”
何恪见吴训导抬高自己,一脸高兴地说:“萧朝贵敢来,我一斧砍下他的狗头当夜壶。安仁不是永兴,任他千军万马,我叫他进得来出不去。”
虞知县点点头,把何恪端详了一会,说:“还是小心为好!小心行得万年船,遇敌不可大意。”
见虞知县迟疑,何恪表示愿率一千人马出城杀敌,让把总潘钟守城,虞知县同意。何恪引军城外五里亭扎下营寨,五里亭是进兵安仁的必经之路。刚扎下营寨不久,探马便来报告:“何大人,前方有一支人马打着蜈蚣旗,上书一个‘林’字,引军前来叫阵。”
“看来不是萧朝贵。”何恪自言自语,然后提斧上马,引五百人马出战。
两军对阵,何恪手持开山斧,厉声叫道:“大胆长毛,敢犯安仁,吃爷爷一斧。”
对方阵中绣旗开处,林凤祥横刀跃马,厉声说道:“朝廷无道,天王起义师于金田,进入湖南以来,州县无不望风而降,你有何能耐,敢拒天兵?”
何恪仰天大笑,说:“呸!你还有脸说话?你们那个破南王还没有出广西,在蓑衣渡被一炮轰死,看来也不怎么样。还不叫你们西王过来,爷爷砍下他的狗头当夜壶。”
林凤祥将手中的钢刀朝前一举,说:“好大的口气,先赢了我手中这把刀再说!”
何恪也伸出开山板斧,喝道:“来将报上姓名,爷爷斧下不砍无名之将。”
林凤祥一抖手中钢刀,说道:“吾乃西王麾下先锋官林凤祥是也!”
“这还差不多!”何恪说完提着大斧直取林凤祥,两人斗了二十个回合。林凤祥刀法飞快,招式层出不穷,尽往何恪身上要害处招呼。何恪力气用尽,那把开山斧已舞不动了,便拨马回寨。林凤祥岂能错过机会,立马盘弓,一箭射去,正中其右臂。何恪翻身落马,斧头掉在地上,军士上前将他绑了。林凤祥乘胜杀到安仁,在城门前叫骂,虞知县不敢出战,坚守不出。林凤祥骂了一阵,不见城上有什么动静,收兵退走,在五里亭扎下营寨。
当天晚上,吴荣对虞万宗说:“长毛远道而来,今天胜了一阵,夜晚必无防备,我等前去劫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若杀不了林凤祥,救出何千总也可以。”虞知县认为有理,吩咐吴荣小心从事。
时近四更,吴荣领军杀入太平军大营,却发现是一座空寨,急忙退军回到安仁城门前。城门楼上火把突然举起,林凤祥站在城楼上喊:“我已料定你等前来劫寨,顺便取了城池,虞知县已做了俘虏,你一个小小训导,还不下马受降?”
“安仁有被俘的知县,没有投降的训导,今夜中你奸计,来日再与你决战。”吴荣话未说完,只听弓弦响处,一支羽箭射来,躲闪不及,大叫一声,跌落马下,众士卒一哄而散。
且说李开芳率一万人马离开永兴,直奔攸县。
攸县古称“梅城”,位于湖南省东南部,罗霄山脉中段,武功山西端。知县王福林接到消息,聚众商议战守,把总刘国光愿领兵出战。
刘国光,攸县柏市人。从小练武,是武功山有名的猎户,曾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人称“活武松”。其弟刘光禄曾徒手活捉过云豹,兄弟两人在攸县非常有名。刘国光到衡阳投军,随彭玉麟一起到新宁镇压过天地会起义,因功做到攸县把总。刘国光平时一把钢叉不离身,有时当作暗器使用,二十步内百发百中,凭此绝技,威震湘东。
李开芳率领一万人马前往攸县,刚到攸县境内菜花坪,便被刘氏兄弟率众截住。还没有摆开阵势,刘国禄挺叉飞马而出,李开芳舞刀来迎,双方还未通报姓名就开始恶斗,两马相交十个回合。刘国禄求胜心切,卖了一个破绽,一把小钢叉随手飞出。李开芳看得真切,低头躲过。太平军将士大喊道:“真不要脸,还会使暗器!”刘国禄却不管这一套,又是三把钢叉“嗖嗖嗖”飞出,均被李开芳用刀背叩飞。刘国禄使出平生本事,掏出六把钢叉用力抛向李开芳,李开芳连续砍飞五把,最后一把插在刀柄上,叉尾嗡嗡直响。李开芳正要追赶,发现刘光禄已勒马回营。
刘国光见弟弟输了一阵,想挽回面子,策马上前。两将对垒,双方铆足了劲,各展本事,一时间又刀来叉往,以快打快,几十回合不分胜负。刘国光心想这敌将果然厉害,决定用飞叉计。李开芳早已看出,刀法使得飞快,如车轮一样,不给刘国光任何机会。刘国禄在旁边大急,喊道:“用飞叉。”刘国光心事被弟弟说破,心里慌张,手法慢了一点,右臂被李开芳削去一块皮骨,鲜血直流,不敢再战,拨马回阵。
李开芳挥师掩杀,几名旅帅争先恐后包围过来,声称要生擒刘国光。刘国光揪住一个空当,五把飞叉出手,四名旅帅中叉落马。李开芳大怒,取出硬弓羽箭,连放两箭,正中刘国光的后心,刘国光大叫一声栽下马来。刘国禄飞马来救,李开芳又是两箭飞出,刘国禄躲闪不及,摔落马下,跟他哥哥做伴去了。绿营兵见主将已死,四散而逃,太平军趁势追杀,大获全胜。
知县王福林得知刘氏兄弟已死,宁死不降。太平军围攻三天,攸县城破,王知县在县衙的一棵桂花树上吊自杀。李开芳命大军驻扎城外人马桥,带五百人入城,到县衙坐定,令人收拾王知县尸体,让其家人用棺材运回家乡安葬,然后飞马向西王报捷。
再说罗大纲率一万人马昼夜兼程,五天后才到茶陵。茶陵地处湘赣边界、罗霄山脉西麓。罗大纲发兵攻打茶陵,城破,知县高长刚逃到七里湾,忽然前面一队人马拦住去路,蜈蚣旗下冲出一将,浓眉大眼,短衣芒鞋,正是罗大纲。高知县夺路而逃,被罗大纲赶上一刀斩于马下。
罗大纲也不进城,带领兵直奔下东村,萧锦忠正在家里给人题字、作八股文章。罗大纲将其五花大绑押到萧朝贵军前,萧朝贵一见大惊失色,大声骂道:“大胆罗大纲,萧状元是我本家,天王让你去请,没让你去绑,还不退下。”罗大纲心中不悦,诺诺而退。
萧朝贵亲自给他松绑,赔礼道歉,又置酒压惊,抱拳道歉:“久闻状元公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状元公自幼刻苦读书,诗文精妙,广为流传,令天下读书人佩服。”
“区区草民,何足道哉。”萧锦忠不卑不亢,并不领情。
“听说本家在家乡造了座假坟,自己则躲进云阳山闭门读书,莫非要终老山林?”萧朝贵耐心地问。
“没错,伴君如伴虎,弄不好官没当成,连性命都丢了!”萧锦忠看了萧朝贵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如今天国正是用人之际,我奉天王之命请状元公出山,为天国效力如何?”萧朝贵试探着问。
萧锦忠寻了一把椅子坐下,说道:“状元想要做官机会多的是,皇上封我为翰林院修撰,我都不在乎,天国又能给我多大的官?”
萧朝贵一时语塞,转移话题说:“听说状元公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能否一试?”
“当然可以。”萧锦忠爽快答应。
“好!军中无戏言。我给状元公看一篇文章,三遍以后如果背得出,你来去自由,否则,你就留在军前效力。”萧朝贵一本正经地说道。
“一言为定!”萧锦忠怕他反悔,双方击掌为凭。
萧朝贵拿出一份《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萧锦忠接过去连看两遍,当他看到第三遍的时候,萧朝贵抢了过去要他背。萧锦忠不慌不忙地整理一下衣服,声音抑扬顿挫地背道——
真天命太平天国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杨,右弼又正军师西王萧,为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若曰: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
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州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气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哉!中国之无人也!
夫中国首也,胡虏足也;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中国名为神州者何?天父皇上帝真神也,天地山海,是其造成,故从前以神州名中国也。胡虏目为妖人者何?蛇魔“阎罗妖”邪鬼也,鞑靼妖胡,唯此敬拜,故当今以妖人目胡虏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盗神州?驱我中国悉变妖魔?罄南山之竹简,写不尽满地淫污;决东海之波涛,洗不净弥天罪孽!予谨按其彰着人间者,约略言之:夫中国有中国之形象,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犬也。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中国有中国之人伦,前伪妖康熙,暗令鞑子一人管十家,淫乱中国之女子,是欲中国之人尽为胡种也。中国有中国之配偶,今满洲妖魔,悉收中国之美姬,为奴为妾,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百万红颜,竟与骚狐同寝,言之恸心,谈之污舌,是尽中国之女子而玷辱之也。中国有中国之制度,今满洲造为妖魔条律,使我中国之人无能脱其网罗,无所措其手足,是尽中国之男儿而胁制之也。中国有中国之语言,今满洲造为京腔,更中国音,是欲以胡言胡语惑中国也。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流离,暴露如莽,是欲使中国之人稀少也。满洲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是欲我中国之人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是使我中国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凡有起义与复中国者,动诬以谋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绝我中国英雄之谋也。满洲之所以愚弄中国,欺侮中国者,无所不用其极,巧矣哉!
昔姚弋仲胡种也,犹戒其子襄,使归义中国;苻融亦胡种也,每劝其兄坚,使不攻中国。今满洲乃忘其根源之丑贱,乘吴三桂之招引,霸占中国,极恶穷凶。予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风化。乘中国之无人,盗据中夏,妖座之设,“狐升据;蛇窝之内,沐猴而冠。我中国不能犁其窟而锄其穴,反中其诡谋,受其凌辱,听其吓诈,甚至庸恶陋劣,贪图蝇头,拜跪于狐群狗党之中。今有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艴怫然怒。今胡虏犹犬豕也,公等读书知古,毫不知羞?昔文天祥、谢枋得誓死不事元,史可法、瞿式耜誓死不事清,此皆诸公之所熟闻也。予总料满洲之众不过十数万,而我中国之众不下五千余万,以五千余万之众,受制于十万,亦孔之丑矣!
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征。三七之运告终,而九五之真人已出。胡罪贯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肃将天威,创建义旗,扫除妖孽,廓清中夏,恭行天罚。言乎远,言乎迩,孰无左袒之心,或为官,或为民,当急扬徽之志!甲胄干戈,载义声而生色;夫妇男女,摅公愤以前驱。誓屠八旗,以安九有。特诏四方英俊,速拜上帝,以奖天衷。执守绪于蔡州,擒妥欢于应昌。兴复久沦之境土,顶起上帝之纲常。其有能擒狗鞑子咸丰来献者,或能斩其首级来投者,又有能擒斩一切满洲胡人头目者,奏封大官,决不食言:盖皇上帝当初六日造成之天下,今既蒙皇上帝开大恩,命我主天王治之,岂胡虏所得而久乱哉!公等世居中国,谁非上帝子女?倘能奏天诛妖,执蝥孤以先登,戒防风之后至。在世英雄无比,在天荣耀无疆。如或执迷不悟,保伪拒真,生为胡人,死为胡鬼。顺逆有大体,华夷有定名,各宜顺天,脱鬼成人。公等苦满洲之祸久矣!至今而犹不知变计,同心勠力,扫荡胡尘,其何以对上帝于高天乎?与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预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萧锦忠一口气背完,萧朝贵傻眼了,说:“状元公才高八斗,情动天地,全文没错一个字,我彻底服了。”说完吩咐军士抬出重金布匹,说是送给本家。
萧锦忠不取一文,说:“谢谢本家的好意,我靠写字画画还可以维持生计,我走时就给你写几个字吧!”
萧朝贵十分高兴,亲自摆好笔墨纸砚。萧锦忠一挥而就,写了一首打油诗。萧朝贵上前一看,见是《闲居即兴》诗一首:
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布衣得暖胜丝锦,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稀粥淡饭饱三餐,早也可餐,晚也可餐。
无事闲游村市栈,棋也玩玩,牌也玩玩。
雨过天晴上小船,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萧朝贵看完哭笑不得,目送萧状元离去,随后向部下传令,进兵醴陵。
醴陵位于湖南东部,罗霄山脉北段,渌水之滨,盛产陶瓷、花炮。又有官道与江西相通,自古民风彪悍。长沙道台张琪仁、长沙副将沙克清进入醴陵,与醴陵知县程知节,千总吴斌,把总梅志信守醴陵。
却说浏阳征义堂主周国虞获知太平军已到醴陵,带领数十名天地会首领前来接应罗大纲。罗大纲大喜,问周国虞破城之策。周国虞说:“我率征义堂混入醴陵城内,打开南门,点火为号。罗将军率众攻城,醴陵可破。”罗大纲大喜,两人约定日期和联络暗号。
醴陵征义堂主张友胜是醴陵城南门守将,与周国虞拜过把子,两人是铁杆兄弟。周国虞说明来意,张友胜答应下来,密唤心腹开始布置。罗大纲到达醴陵,沙克清召集众将前来迎战,张琪仁说:“罗大纲是太平军悍将,骁勇异常,不如死守。”
沙克清不以为然地说:“要守你自己去守,哪有不战而死守的道理?”
沙克清领兵出城,在八里寺遇到太平军。两军对阵,罗大纲见有人接战,异常兴奋,横刀立马,单等敌将叫阵。沙克清被激,策马舞刀冲了过来。
“来将留下姓名,罗爷爷刀下不杀无名之鬼!”罗大纲声如惊雷。
沙克清吓了一跳,旋即静下神来,答道:“我是长沙副将沙克清。”
“废话少说,先吃我一刀!”罗大纲不再答话,舞刀来战,你来我往斗了三十个回合。罗大纲暗想,这厮厉害,我用拖刀计胜他。
哪知沙克清也想到了这一招,两将错开马头后各自奔回,单等对方来追。双方都没中计,跑了一圈以后又回来恶斗。罗大纲力大无比,臂长刀沉,沙克清已被酒色淘空了身体,渐感不支,两人又斗了二十个回合,沙克清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手下将领没有一人前来帮忙,沙克清非常恼火,稍一分神,不慎被罗大纲削去四根手指,握不住刀柄,仓皇而逃。罗大纲弯弓搭箭,将他射落下马。太平军一拥而上,割下沙克清头颅。绿营兵见主将身死,四散而逃。罗大纲挥师掩杀,追敌十里,来到醴陵城下。张琪仁见前方兵败了,紧闭城门,罗大纲传令攻城,太平军架起云梯,在南门外奋力攻打。不到一个时辰,南门自动打开,原来是张友胜献了城门。张琪仁大骂,在亲兵的保护下从西门突围而去。
太平军连下四城,沿途会党、贫苦百姓纷纷加入,人马已达十万之众。
咸丰刚死了师傅,六神无主。接到湖南州县接连被陷消息,非常震怒,下诏将湖广总督程橘采痛斥一顿,命令赛尚阿、张亮基、骆秉章、罗绕典等死守长沙。
罗绕典清点长沙守军,只有绿营兵二千人,湘勇三千人。新任巡抚张亮基又不能马上到长沙接任。
“这如何是好?”骆秉章又惊又急,六神无主。正好罗绕典进来,他便将心中忧虑说出。
骆秉章、罗绕典两人反复商议以后认为,长沙虽然暂时无主,但是防止太平军攻城总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目前最要紧的是动员守城士兵和本地居民加固原来的城墙,禁止流言蜚语。
他们又判断太平军主力会由耒阳、衡阳官道方向攻长沙,只是民心已失,进城的难民在长沙奔走相告,说太平军已到长沙南,一路都是石达开部下的人马。
巡城哨兵将这些难民抓住交给骆秉章处理。骆秉章问他们是否见过长毛?难民回答说见过。骆又问:“你们将长毛的文告给我看看?”众人拿不出,罗绕典将这些难民当作太平军探子拖出去斩首。由此,谣言大为减少。
石达开率军从耒阳、衡阳大路进攻长沙,萧朝贵却率几千人马从湘永山间小路前进,一路掠安仁、犯攸县、陷茶陵、取醴陵,兵锋所指,沿途皆克。萧朝贵在醴陵整军十日,令罗大纲为前锋,林凤祥、李开芳为后援,挺进长沙。
萧朝贵来到长沙南门外,见妙高峰沿湘江拔地而起,林木茂盛,山上无人把守,大喜过望。他将西王旗插在妙高峰上,大军依山筑寨,修筑工事,扎下大营,准备攻城。
长沙城南守将尹培立官至陕西潼关副将,受官文派遣率一千陕西绿营兵驰援湖南,到达后驻扎石马铺。
咸丰二年(1852年)八月,天气变得萧瑟起来。这天,驻石马铺的关中军面食用完,大家还未吃早餐。李开芳率五千精兵突袭石马铺,关中军饿着肚子仓促出战。双方激战一个时辰,关中军体力不支,全线溃散。尹培立抵挡不住,慌不择路往南逃。没跑到五里,前方尘土蔽天,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关中军大惊失色,尹培立佯作镇定问:“前方可是衡州人马?”
蜈蚣旗内闪出一将,手拿大斧直奔尹培立。尹培立用力一架,没架住,被劈为两半。可怜潼关副将,赶到长沙寸功未立,战死疆场。主将一死,余下士兵一哄而散。
骆秉章、罗绕典正在长沙巡城。两人见不少关中军逃进长沙,又没有接到石马铺屯军败报,也不知道这些溃军来自何方,还以为是太平军的探子。他们急令守军关闭城门,不准溃军入城,南门外的交通为之堵塞。溃军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指着城楼上的守军用关中话破口大骂。骆秉章置之不理,传令长沙九门全部关闭。
林凤祥率军到达长沙,见东南方向有高楼,以为是城门楼,率军前往,到后来才知道搞错了。他又准备到城南与西王会合,哪知城南大路早被溃军和难民阻塞不能前进,错失攻城机会,城中绿营乡勇已据险而守。太平军首次攻城受挫,萧朝贵将情况飞报天王,杨秀清与石达开开始谋划破敌之策,长沙城出现少有的宁静。城外老百姓也不知妙高峰一带驻扎的队伍就是太平军,还以为他们和石马铺的关中军一样,是哪个省的援湘队伍。
长沙北又一村是湖南巡抚衙门所在地,骆秉章的日子很不好过,他已经被罢官,无权节制城内兵将。
洪秀全在广西起事,兵进湖南,骆秉章恰恰在湖南做巡抚。洪秀全的人马离开广西时只有几千人,到湖南发展到十几万人,本来洪秀全从湖南偷偷过境,骆秉章也就算了,但是洪秀全偏偏要打上门来,这下骆秉章不干了。关键时刻,骆秉章想起两个人,一个是新宁人江忠源,一个是湘阴人左宗棠。
骆秉章宦海沉浮二十余年,他知道如果长沙守不住,就不是简单的革职,弄不好还要掉脑袋。他马上召集湖南文武到巡抚衙门开会,参会的人员有布政使潘铎、按察使岳兴珂、长沙知府梅不疑、长沙县知县陈必业、善化县知县王葆生,还有丁忧在籍的原湖北巡抚罗绕典、陕西候补知府江忠源、湖南提督鲍起豹等。
骆秉章见众人已坐定,开口说道:“洪秀全创邪教、执异说,在广西造反,如今打到长沙,作为同乡,我十分惭愧。长毛号称十万,长沙守兵不满八千,此次长沙战守,不知各位有何良策?”说完将众人扫视一遍,等待大家发言。
王葆生素以知兵著称,他站起来打了一躬,大声说:“中丞勿忧,程制台率五千人马守住了衡阳,大人八千人马当然可以守住长沙。长沙城高池深,长毛一时难以攻破。只是守城兵力单薄,可令长沙城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上城防守,如此一来,长沙无形之中增加五万人马。下官愿立即募兵招勇,以解燃眉之急。”
骆秉章心中欢喜,鹰一样的目光扫了过来,又不无担忧地问:“仓促招募之人多是乌合之众,又没有训练,如何能守?”
王葆生心里明白,眨了几下眼睛,说道:“太平军出广西只有两万人,能打仗的人马不过八千,现在人数超过十万人,大多数是郴州、桂阳、永州一带的农民,人数虽多,也不一定能战。市民将号衣一穿,拿着刀枪上城墙,密密麻麻地站在垛口上,太平军又认得哪个是兵哪个是民?”
“王知县言之有理。”罗绕典赞成王葆生意见,对骆秉章说,“大人可传令照此办理。”
骆秉章点了点头,让王葆生当场写了一张文告。当王葆生请他加盖巡抚大印时,骆秉章却不敢擅越。
湖南布政使恒福被朝廷内调,潘铎任布政使,没到衙署办公。其他司道、总兵、参将、守备等文官武将见省城没有当家做主之人,都不敢过问长沙战守事情,大家都在等待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到来。
张亮基,字采臣,号石卿,江苏徐州人。道光举人,当过内阁中书、侍读。道光二十六年任云南永昌知府、云南按察使;道光三十年任云南布政使、云南巡抚兼署云贵总督。他调任湖南巡抚后从贵州到长沙赴任,走到宁乡县地界,听说长沙被太平军包围,退至常德。他在常德停了几天,命令云南楚雄副将邓绍良先进长沙,见太平军没有动静,便悄悄地进了长沙城,接替骆秉章当起湖南巡抚。此后广西绥宁镇总兵和春、贵州镇远镇总兵秦定三、河南河北镇总兵王家琳等陆续开进长沙。长沙守军一下子增至两万人马,加上依王葆生建议招募而来守城的三万多名青壮,长沙兵力有五万多人,士气大振。张亮基和潘铎商量说:“当兵就要吃饷,危急关头,没有饷谁肯给你卖命?”
潘铎将湖南藩库存银全部取出,支付守城士兵饷银,城中守兵见钱个个眉开眼笑。
却说长沙被围,原钦差大臣赛尚阿在永州、湖广总督程橘采躲在衡阳都不来救长沙。林凤祥打着西王萧朝贵的旗号北上长沙,赛尚阿、骆秉章不敢派兵拦截,放太平军大队人马从容围攻长沙。
朝廷闻讯震怒,将赛尚阿、程橘采罢官,重新任命徐广缙为钦差大臣、湖广总督,飞檄广西提督向荣出兵驰援。向荣与赛尚阿不和,太平军撤围桂林后,称病居在桂林,不过问军中事情。赛尚阿弹劾向荣,请朝廷将其充军发配,戍守边疆,向荣假戏真唱,卧床不起,一躺就是四个多月。看到新任钦差大臣的公函,向荣知道赛尚阿已被罢官,立刻回营,清点本部人马,日夜驰援,八月份赶到长沙。
赛尚阿被夺官前,命程橘采死守衡阳,又令江忠源率一千新宁楚勇到耒、衡一带伏击洪秀全。不想石达开戒备森严,用兵谨慎,江忠源没有机会,只好一路尾随太平军来到长沙。
江忠源率楚勇到达长沙以后,与和春军屯白沙井。太平军和清军在长沙城南防守犬牙交错,一里之内互不攻击,倒给城外流民百姓留了一条通道。长沙城九座城门,除南门外,其他各门虽然紧闭却可以缒绳入城,城内大街小巷妇人结伴出行,客栈依然人来客往,比平时还要热闹许多,仿佛已经忘记长沙已被太平军包围了。太平军几十万人马北阻长沙,西临湘江,清军援城的绿营兵、乡勇已超过五万人,还有各地援兵源源不断地驰援长沙。
张亮基知道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他和罗绕典、潘铎等分别巡城,安抚百姓,看望守城士兵。这天他按例从又一村出发,穿过贡院街,沿东正街到小吴门时,只见城墙上旗帜迎风飘扬,守城士兵整齐,刀枪雪亮,严阵以待,只有少数几个将领在城墙上来回走动。他一打听才知道小吴门城墙上是新宁楚勇,守将是新补的陕西候补知府江忠源,感慨地说:“江忠源如同周亚父,真将才也!”
江忠源前来参见新任巡抚。张亮基见他四十来岁,一表人才,心里高兴,拉着他的手在城门洞前的小石墩上坐下,谦虚地问:“亮基初到湖南,对长沙不熟,又没有守城经验。岷樵在广西与长毛打过仗,还歼灭了冯云山,我在贵州的时候便得知岷樵威名。前几天长毛攻小吴门,便是将军击退,如今长沙被围,长毛又没有退意,还望将军赐教,长沙应该如何防守?”
江忠源双眼看着巡抚大人,坦诚说道:“自洪、杨造反以来,已有两年整,他们流动作战,如同明末的李自成、张献忠,不足以成大事。遇到坚城,他们必然绕城别走,桂林、衡阳便是如此。长毛出全州时,水师与陆师应该联合作战,冯云山大意,被我看破,在蓑衣渡一击成功。龙虎关之战,余万清没有守住关城,让长毛抢得战机,如今各省人马齐聚长沙城内,粮饷吃紧,治安又乱,有些将领纵兵扰民,时间一久矛盾必然加剧,不如调出部分人马驻扎城外防守。”
江忠源见张亮基在听,又找来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起来,继续说:“和春人马最多,可屯城东,防止敌人攻小吴门、浏阳门;秦定三是湖北阳新人,宜守城北;西门靠近湘江,让王家琳去驻扎;只有南门外的敌人最强大,我愿率新宁楚勇驻扎在城外蔡公坟,就算战死沙场也是为朝廷捐躯。下官本是朝廷命官,在三湘父老眼皮底下与太平军交战,我要向世人展示湖湘军人志气。”
张亮基听了心里十分受用,竟起身握住江忠源的手说:“岷樵高见,统筹全局,考虑长远,跟诸葛亮一样未雨绸缪。”
江忠源连忙站起,低头说:“下官怎能与诸葛亮相比,大人说起诸葛亮,让下官想起湖南倒是有‘三亮’,得一亮可守长沙,保三湘无虞,若得三亮,洪、杨可平。”
“愿闻其详!若能请‘卧龙先生’来长沙,我三顾茅庐也无妨。”张亮基说得非常诚恳。
“湖南三亮有三人,古亮胡林翼在贵州,新亮郭嵩焘在北京,今亮左宗棠隐居湘阴柳庄。三亮之中,要算左宗棠本事最大,只是不肯轻易出山。若得此人相助,长沙城就是铜铸铁打的。”一说到左宗棠,江忠源推崇备至。
张亮基目光犀利地看着江忠源,问道:“以你的文武全才,与左宗棠相比如何?”
江忠源正好与之四目相对,不禁低眉,看着自己的双脚,突然想起当年徐庶给先主的一句话,便说:“我是萤火之光,左宗棠是一轮明月,我们两人不可同日而语。当天下纷乱方起,非真英雄、真豪杰不能匡时救世。道光二十九年,林则徐自云贵总督回福建养病,特绕道长沙会见左宗棠,那时左宗棠只是个举人,演绎出一段感人的湘江夜话,湖南谁人不知?抚今思惜,林大人都称左宗棠为旷世奇才,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说起林则徐,张亮基感慨万千,他生平最佩服的人便是林则徐。当年跟随王鼎治理黄河,林则徐是江苏巡抚,河官悄悄地塞给他三千两银票,他原封不动地将银子退回。张亮基治河有功,升为云南永昌知府,林则徐从新疆伊犁被召回后任陕西巡抚,不久任云贵总督。他路过永昌,张亮基前来参见,林则徐提起当年三千两银子的事情,张亮基大惊失色,诚惶诚恐,林则徐一笑了之。后来他向朝廷密折举荐张亮基,从此,张亮基青云直上,做到云南按察使、布政使、巡抚。
张亮基想到这一层,对江忠源说:“我来湖南之前,胡林翼向我推荐过左宗棠,只是不知道他与林文忠公还有这样一段佳话。林大人看人一向准确,称他是旷世奇才,这一点不会有错。只是请左宗棠出柳庄,应如何礼聘才是?”
江忠源说:“中丞大人,黄金白银不能让他动心,据说他有一身驴脾气,打他不走,只能哄着走。请将不如激将,您去请他,他肯定不会出山,只能用计赚他。”
张亮基对左宗棠越发来了兴趣,巴不得立刻弄到眼前,急问道:“如何赚法?”
江忠源环视四周,对张亮基说:“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中丞大人移步营房,下官一一告知。”
“好!”张亮基笑容满面,一时愁绪散尽。但他不知道此时石达开也在寻找左宗棠。
湘阴东山离县城六十里,这里山峦起伏,群峰竞秀,林幽谷美,山间溪水淙淙,鸟语花香。这天,一骑在东山的小道上慢跑,骑在马上的汉子眉清目秀,一身紧衣,到半山凉亭停了下来。他见凉亭里有三个人在喝酒、唱歌,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僧一丐一秀才。
癞子少一目,跛一足,头戴白藤冠,身穿青懒衣,唱的是《梁父吟》:“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春?君不见东海者叟辞荆榛,后车遂与文王亲。八百诸侯不期会,白鱼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战血流杵,鹰扬伟烈冠武臣。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芒砀隆准公;高谈王霸惊人耳,辍洗延坐钦英风;东下齐城七十二,天下无人能继踪。二人功绩尚如此,至今谁肯论英雄?”
歌罢,和尚接着唱:“吾皇提剑靖寰海,创业垂基四百载;恒灵季业火得哀,奸臣贼子调鼎鼐。青蛇飞下御座傍,又见妖虹降玉堂;群盗四方如蚁聚,奸雄百辈皆鹰扬,吾侪长啸空拍手,闷来村店饮村酒;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那和尚额陷头尖,鼻偃齿露,身高不满四尺,言若铜钟,形象猥琐。
那个秀才模样的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唱道:“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功名上意懒。”
癞子继续唱道:“蔬圃莲池药阑,石田茅屋柴关。俺这里花发的疾,溪流的慢。淖然亭是别人间,对着这万顷风烟四面山。因此功名上意懒。”
歌罢三人大笑,继续喝酒,汉子下马问:“请问谁是‘今亮’先生?”
癞子反问:“你是何人,找‘今亮’何事?”
汉子回答说:“我是钱江先生的门人,家主人久仰‘今亮’左季高先生大名,欲求一见。”
和尚横了一眼说:“架子蛮大,何不亲自过来?”
汉子分辩说:“主人很忙,让小的前来预约。”
“可惜我三人都只是‘今亮’的朋友。”秀才模样的人说,“吾乃岳阳吴南屏,这位是怪丐李癞子,这位是怪僧空矮子,也是来访‘今亮’的。谁知他前天出门访友去了,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
汉子一揖,讨好地说:“久闻三位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这顿酒钱我付了!”
吴举人不屑一顾,说道:“区区一顿酒钱我还付得起,何必麻烦?”
那汉子讪讪笑了几声,告辞而去,回朱亭向钱江、石达开如实报告。翼王闻言,叹息良久。
朱亭,古称浦湾,在株洲南端,北连平山、南接衡东、东靠凤凰、西临湘江。南宋乾道二年(1166年),朱熹游南岳时途经此地结亭讲学,故名“朱亭”。
石达开得知萧朝贵进军神速,他却不急于冒进,到达朱亭后,便将大本营驻扎于此,并派出大批太平军到四周刺探情报,与醴陵、浏阳会党联络。
这天,石达开在祖师殿内读兵书,亲兵来报说:“启禀翼王,有一位姓柳的秀才来大营求见,进献陈兵要策。”石达开点头答应接见。
来人器宇轩昂,举止儒雅,石达开将他迎入大帐,问其尊姓大名,那秀才回答:“姓柳,叫柳壮!”
石达开跟他谈行武打仗,地舆分析,柳秀才谈笑风生,观点独特,分析精辟,时有灼见。
石达开满心欢喜,便又带着柳秀才到各营参观。柳秀才见太平军各营旗帜鲜明,将士一个个精神饱满,也不禁暗暗赞叹石达开是一位难得的军事奇才,赞道:“翼王人马威武雄壮,各营秩序井然,当可纵横江汉,直抵吴楚。若派一偏师直指京师,必能拒异族出境,恢复汉家山河。”
石达开冷静地答道:“我只有五万人马,加上西王的人马也只有十几万,围攻长沙足够了。要攻克京师,兵力远远还不够!”
柳秀才道:“不是兵力不够,是进军檄文模糊不清。”
石达开知道秀才出言无忌,但爱才心切也就不去计较,于是问道:“太平军进军檄文是天王发布的,怎么不清楚?”
柳秀才不慌不忙地答道:“太平军信奉天主教,天主教是外来教派,兄弟之间称天父天兄,教义晦涩难懂。我中华一向排斥外来教,称外来教派为邪教,中华向来尊崇孔孟之道,以儒教为正统,如果太平天国尊重儒教,必然得到天下儒生的支持,到时候兵锋所指,那些落魄的儒生莫不景从,则夺取江山容易。否则,天下儒生站在太平军的对立面,太平军不是处处受制吗?”
石达开“哦”了一声,又问:“一篇檄文有那么重要吗?”
柳秀才从容答道:“非常重要,三国时‘竹林七贤’陈琳帮助袁绍讨伐曹操,一篇檄文天下传颂。战争之初,袁绍每战必克,所以说,一篇好的檄文可敌十万雄兵。”
石达开觉得言之有理,便说:“我军中无此文人,待我禀告天王再做打算,柳先生在我大帐暂居时日,我有问题需要慢慢请教柳先生。”
柳秀才点头同意,石达开亲自将柳秀才安排在大帐营房休息。随后石达开又写了一封亲笔信,将军情向天王一一报告,特别提到那篇檄文。
此时,李开芳前来汇报军情,见翼王在千年古樟前面跟一个书生在侃侃而谈,非常奇怪,便问:“这个书生是谁?”
翼王“啊”了一声,回道:“秀才柳先生,正在跟我谈论兵事。”
李开芳压低声音,告诉翼王说:“西王有要事要禀报!”
石达开让柳秀才幕后回避,然后问道:“李总制所报何事?”
李开芳这才打开话匣子,说:“骆秉章已经接到衡阳战报,绿营和团练打了胜仗,湘潭告急,他派兵去了湘潭,如此一来,长沙西边也就失去了屏障。西王到达湘潭,湘潭知县胡全不敢出战,紧闭城门坚守不出。西王从湘潭征用了不少民船,将所获粮草全部装船沿湘江而下,到达长沙猴子石后,将大本营扎在长沙城南部的妙高峰一带,同时派兵向宁乡、益阳方向出击,林凤祥率领西王大军不日即到。”
石达开在大帐里面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可命林凤祥驻军城东马坡岭,从东门围城。本王防守朱亭,配合西王进攻长沙,同时监视衡阳方面的绿营兵。”
李开芳领命离开朱亭,柳秀才在幕后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几天,天王传旨,翼王协同西王进攻长沙,不日亲自到大营与翼王会合,督战长沙,而对那篇檄文的事是只字未提。
石达开接旨后,将天王的旨意与柳秀才说了。柳秀才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石达开请柳秀才在军前效力,柳秀才说:“家中有老母需要安排,待安置好家小以后,再来投奔翼王。”
石达开见状也不好久留,就将自己的腰牌交给柳秀才道:“柳先生拿着我的腰牌可以平安出入太平天国辖境,若遇盘查,你亮出我的腰牌便是!”
石达开又叫人送上一百两银子,柳秀才谢绝了,只拿了腰牌向石达开告辞。柳秀才从祖师殿后面的小门出来,沿着山间小路离开朱亭。
柳秀才走后不久,太平军占领湘阴,又有一个柳姓秀才前来投奔石达开,石达开非常高兴地接待这位柳秀才。
石达开问:“你认识贵县有一位叫柳壮的秀才吗?”
“不认识!”这位柳秀才答道。
石达开又问:“你们湘阴有多少姓柳的秀才?”
秀才回答道:“只有我一个人姓柳,该不会是有人冒充我吧,那位柳秀才长得怎么样?”
石达开将相貌、神态、谈吐说了一遍,又说:“此人胸怀韬略,有志用世。”
这位秀才说道:“这人叫柳壮,应该是柳庄的左宗棠啊!翼王,可惜您放走了左宗棠。”
石达开闻言后悔不已,他派人去湘阴遍访了左季高,又偏偏放走了左宗棠。他一跺脚,长叹一声。
这些日子,张亮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长沙城内一日数惊。他的军队都派到外地去了,急调邵阳勇、平江勇、湘西镇筸兵前来长沙,协同绿营兵守城,但兵力还是不够。
长沙老百姓害怕太平军攻破长沙,纷纷前来守城。短短不到十天时间,长沙城集聚了十万人马,主要由绿营、勇丁和老百姓组成,整个长沙城变成了一个大兵营。张亮基见长沙城有兵无将,又想起了左宗棠,估计左宗棠不在湘阴柳庄,就在安化小淹。他又派两拨人分别去柳庄和小淹两地,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位今亮给请到身边。
这天下午,湖南安化小淹陶家来了一队衙役,拥着两顶小轿,安化县令张大淳到陶家刚落座,陶府上下都来参见。
张大淳接过陶家人献过的安化黑茶以后,陶桄上前问道:“不知张大人来陶家何事?”
“奉新任巡抚张亮基大人之命前来送信。”张知县拿出一封一尺来长的大红信封,封口用火漆胶着,上面印有巡抚衙门的大印。
陶桄接过信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信纸一看,大惊失色,信中说太平军围攻长沙,长沙军民都在浴血奋战。为了保卫省城,全省官绅士民,不分贵贱,有钱出钱,无钱出力。陶家是大户人家,世受国恩,此时应以国事为重,在五日之内筹十万两银子送到湖南巡抚衙门,否则就让他到长沙南门外守城。
陶家老小看了一遍,陶桄愁眉苦脸对张大淳说:“张大人,我家住在穷乡僻壤,哪有十万两银子?就算把陶家的田庄、房产全部变卖,也凑不齐一万两银子,何况只有五天时间,这件事不可能办好!”
“我是奉巡抚大人命令行事,陶家不愿意出银子,就是有意破坏长沙守城。”张大淳一改进门时的温和,换了一副冷面孔说,“左右,将陶桄拿下,带回巡抚衙门听张中丞发落。”
衙役一抖铁链,不由分说将陶桄锁了。陶家老少面对这飞来横祸,急得大哭,眼睁睁地看着陶桄被众衙役押进轿内,出门而去。陶桄仿佛与家人生离死别,哭着对左惠芳说:“夫人啊!家中遭此大变,让陶恭去找你爹,让老丈人来救我!否则,我死定了。”
左惠芳收住泪,马上给老父亲左宗棠写了一封信,将今日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签上名,用信封封好,让家人陶恭骑上快马送到湘阴东山。
左宗棠自从来到安化小淹,一住八年,教陶桄读书,陶桄中秀才后将女儿嫁给他,还亲自主持了这场婚事。经过八年的苦心经营,左宗棠有一点积累。他在湘阴柳庄买了七十亩水田,过着湘上农人的生活。金田起义以后,太平军进入湖南,左宗棠料定太平军迟早会来攻打湘阴、长沙,他便到东山白水洞盖了一处房子,带着全家离开柳庄。左宗棠隐居东山白水洞,与怪才吴南屏、怪丐李癞子、怪僧空矮子、怪妓何东姑、湘潭举人欧阳兆熊等人有往来。
湘阴与长沙有百里之遥,天心阁、小吴门外战火纷飞,这里却是松涛不惊,仿佛一处世外桃源。左宗棠率妻子儿女在白水洞结庐隐居,这里离柳庄不过三十里地,相互之间往来也比较方便,这两天新宁教谕欧阳兆熊来访。
欧阳兆熊,字小岑,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七年举人,出身豪富之家,年轻的时候放荡不羁,后来幡然醒悟,立志读书,几年的时间学问大进,连中秀才、举人。
欧阳兆熊住在白水洞,两人整天在东山饮酒谈诗,甚是相得。左夫人在旁边倒茶,见两人说得投机,忍不住插话:“道光十三年,季高与小岑赴京会试,舟过洞庭遇水贼,季高仗剑与贼相搏,将贼击退,有此事吧?”
欧阳兆熊问:“当时我也在场,怎么没有听说此事?”
左宗棠坦然地说:“你当时睡着了,我为了保护你与水贼搏斗,水贼若是过来伤害你,我可以保护你。”
“你说一说当时的经过?”欧阳兆熊绕着弯子,明知故问。
左宗棠当然不说了,左夫人就替他说:“那天晚上舟过洞庭,突遇强盗,季高被执,盗首知道他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审问后说:久闻大名,原来是三湘才子,愿赠一首诗足矣。于是季高题写一首七言绝句: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藏姓名,世上如今半是君。盗喜,说:的确是一首好诗,对我等评语也好!水盗不抢诗人,左举人可以离开了。哪知季高并不离开,而是仗剑要将众盗抓往官府大牢。双方斗了起来,结果是众盗被季高打得落花流水。”
欧阳兆熊说:“好哇!你编个故事回家骗嫂子,真是该罚。我一生浪迹江湖,几时怕过洞庭水贼?”
左宗棠拍着欧阳兆熊的肩膀说:“我编个小故事回家哄老婆,被你戳穿,我以后怎么骗老婆?范晔在《后汉书》上面描写昆阳大捷,说刘秀率领几百人打败几十万敌军,说起来谁信?二十四史,不知有多少故事是假的。我骗骗老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左宗棠一向能言善辩,欧阳兆熊本想笑话他,反被左宗棠奚落一番。欧阳兆熊看到左宗棠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心中释然,说:“我这次从庐山回湘潭,途经岳阳遇到一个人,你猜猜这人是谁?”
“在岳阳的只有吴敏树。”左宗棠略一沉思,如是说道。
“不对,你再猜!”欧阳兆熊摇摇头。
“难道是湘阴郭筠仙?”左宗棠又问。
“哈哈!也不对,你自称当今诸葛亮,谅你也猜不出。”
欧阳兆熊揶揄地说,左宗棠一点也不气恼,反而是急切地问道:“我实在想不起来,你到底碰到谁了?”
“湘乡曾涤生。”欧阳兆熊笑了笑,终于说出了答案。
“真是没想到,涤生兄这次外放江西乡试主考,秋闱还没开始,他怎么跑到岳阳来了?”左宗棠心中也是不解。
“曾伯母去世不久,他是回家奔丧的。”欧阳兆熊说出了答案。
“这做父母的生老病死,真是无法抗拒,只是他没有给我一点信息。前段时间郭筠仙父亲去世,郭家兄弟双双回湘阴,我倒是去过。这人哪,尽管功名富贵并不相同,只是这生老病死都是公平的。涤生兄比我大一岁,学问做得好,官运也好,只是文才方面让人不敢恭维。他那一点本事,湖南超过他的就有好几个。”
两人正在谈笑,夫人过来说:“安化陶家来人了。”
陶恭进屋,本是急着要见公子的丈人,但被眼前的堂屋摆设所吸引,便不断在打量着堂屋摆设。这地方虽然位置偏僻,室内布置却也不失典雅,堂屋正中央写着诸葛亮的《隆中对》,上面一块匾额刻着“东山草堂”四个字,左右两边各挂着一副对联:“身无半文,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两边墙壁的书架整齐地放着不少书,墙上还挂着一把不知名的古剑。陶恭还想继续欣赏,左宗棠已经进来了。他连忙上前参见,将信件呈上。
左宗棠看信后大怒,“啪”的一声将信笺摔在桌上,说:“张亮基欺人太甚!”声震屋顶,陶恭吓得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左夫人与欧阳兆熊听见声响后立即出来,欧阳兆熊不解地问:“季高何事生气?”
左宗棠以手指信,欧阳兆熊拿过去看完后又交给左夫人。左宗棠如同一只骡子,在堂屋里气呼呼地打转,说:“陶公子年轻,张亮基欺陶家无人,如此摊派,十万两银子放在穷乡僻壤的安化小淹,那是一笔天文数字,就是在长沙也没几个人能捐得出。陶文毅公为官清廉,身无余资,陶家家产全部变卖也不值一万两银子,张亮基分明是在敲诈勒索!”
陶澍已死去多年,但左宗棠对他很是尊敬,开口闭口便是陶文毅公。左宗棠将袖子一撸,对陶恭说:“备骡子,我要马上去长沙救女婿。”左宗棠又转过身对欧阳兆熊说,“小岑兄,对不起,张亮基欺负陶家,就是欺负我左某人,我去湖南巡抚衙门找他。”
欧阳兆熊见左宗棠火气未消,也不便劝说,便道:“好!我陪你一起去长沙。”
左宗棠不理会似的说:“又不是去打架,你去郭筠仙家盘桓两天,我快去快回。”
欧阳兆熊见他驴脾气犯了,只好说:“好!我在筠仙家等你。”两人拱手而别。
次日上午,左宗棠准备从营盘路小北门入楼,不想这几天长沙城门紧闭,只好找巡抚衙门的人向城上喊话。守将听了,就将一个竹箩筐用粗麻绳系好缒入城下。左宗棠坐上箩筐,守城士兵再将箩筐拉上城去。
长沙又一村,湖南巡抚衙门口来了两位乡下人,直接往衙门里面闯,守门的绿营兵问:“找谁?”
左宗棠没有好口气,大声说:“湘阴左季高,要找张亮基。”
绿营兵一听也不阻拦,手指前方大厅说:“张大人在大厅里办公,你自己去找他。”
左宗棠气呼呼地来到大厅,里面走出一位官员,上前拱手问道:“来者就是湘阴左季高?”
左宗棠没好声气地说:“正是本人,如假包换。”
那官员一听,扑哧一笑说:“左先生请坐,我去报告巡抚大人。”说完泡上两杯茶,双手递给左宗棠。左宗棠随手接过,然后重重地搁在桌子上,茶水溅得桌上到处都是。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吹胡子瞪眼睛。
不一会儿,张亮基从里面走出来,朝左宗棠拱手说:“左先生,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正是:
三湘四水刀兵起,长沙百姓陷恐惶;
湖南巡抚求良将,今亮开出济世方。
不知左宗棠如何应对张亮基,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