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姿姿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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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刚察往事

路过刚察。我说的是三十年前。

刚察不是目的地。没有人会把刚察当目的地,目的地是青海湖和鸟岛。去鸟岛,乘火车,绕不开刚察。鸟岛有名,刚察也有了名。

青海与新疆、西藏都地广人稀,地广人稀的地方人比动物稀罕。青海的人口密度又是全国最低,从甲地到乙地,动辄十来个小时车程,羊牛可能看了一堆堆,还不见一个人影。青海的羊和牛散养,看守它们的牧羊犬像狮子一样肥硕。没有人的地方,时针移动很慢。

三十年前更慢。从前的人普遍脚力好,眼力却又不像现在四通八达,对距离的感觉可能就有点不准确。比如,青海与甘肃是邻居,我在兰州读书,就以为到青海,到鸟岛,应该抬脚便是。可这是空旷的大西北,光是从西宁到刚察,晃晃荡荡也得六七个小时车程。

下午两三点,到了,火车丢下我们,继续西行。

荒野的阳光无遮无挡。刚察的高大上建筑是火车站,孤零零地站在荒野里,一大一小两间房,小的售票,大的候客,不到六十平方米。

这条从东贯到西的铁路是青海境内交通主动脉,往西最远可到格尔木,其间路过德令哈,德令哈其时还寂寂无名,倒是格尔木因为淘金汉大热。铁路公有制使火车站的面目极其相似,过去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今天,动车和高铁都是火箭头了,各地高铁站配置显著提高,但也还是标准化的配置,比如几乎都建有轩敞明亮的大站台、开放式大屋顶以及自动扶梯,连广播都是如出一辙的京腔京调。类型化不完全是坏事,从心理学角度,常在羁旅奔波的旅客,来到相似的车站,听着相近的声音,兴许会生发安全感。

同理,绿皮车时代,无论是烟火缭绕的东部沿海,还是寂寥空阔的西部内陆,火车站都是水泥磨面界碑和描红站名这些标配。

这一天,有三个班次停靠刚察。看到描红“刚察”两字时,下午这个班次下了6个旅客,我们5人,还有一个戴渔夫帽的中年男人。

车站外是莽莽荒荒一望无际的草场,大概五百米开外,铁轨的那一边,趴着一个胖乎乎的帐篷,后来知道是养路工的帐篷。

草场上的草窠不高,大约三四十厘米的样子,据说这种抓地深的草羊爱吃,养出来的羊肉质细嫩多汁。三三两两的羊在近处晃动,人走过身边,头都不抬一下,没有警惕心,神经比较大条。还是看不见一个人,这是六月,青海湖最热闹的季节。那个戴渔夫帽的中年男人下车后很快就不见了。

年轻,莽撞,蠢事不断。比如去鸟岛看鸟,是不是事先要计划食宿交通?没有。六七月是青海湖的忙季。此前有新闻说在鸟岛度夏的白天鹅不堪游客之扰,正在纷纷逃离,鸟岛鸟的数量在减少。

这年夏天,鸟岛正在召开一个鸟类保护的国际会议,加上游客,鸟岛吃住压力很大。这个情况,我们一无所知。到鸟岛还有四十公里,路太远,站长兼列车信号员建议搭便车。

站在西部的荒野大道上拦车,按照今天的影视逻辑,应该特帅: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跑着一辆车,镜头慢慢拉近,车停下,微风吹起,车窗摇下,帅哥笑容可掬。这是好莱坞公路片的套路。

三十年前,我们没有看过公路片,既不幻想艳遇奇遇,也不害怕危险意外。那是天真的年纪。站在荒野里,太阳一点点西斜,将近两小时过去了,开始焦虑,恰在这时,远处的小点走近,放大,是辆半新的双排座大吉普。司机瘦小干瘪。

搭车,司机司空见惯,谈妥价格,我们挤上车。草场和戈壁滩没有路,汽车往哪里走,草碾实了就是路。灰不溜秋低头吃草的山羊、突然奔跑起来的黄羊、体形健硕如狮子的牧羊犬,都猝不及防地进入视野。青海湖的气息越来越近,黑夜来临前一刻,车停了。鸟岛到了。

在鸟岛的那天晚上,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没有那家小饭馆将我们一直收留到打烊,如果没有那位丹阳籍老支边将我们收留到天明,我们五个人即便冻不死,也会严重冻伤。

昼夜温差大是内陆气候的特点,但鸟岛的温差尤其大,达到六十摄氏度,这个经验前所未有。那天夜里最低温度零下四十三摄氏度,自来水管全部冻结,早起时的洗脸漱口水,都是老支边从后山的水井挑来的。

他姓吴,迄今记得。江苏丹阳人,鸟岛管理处的会计,明年就要退休。退休后回丹阳吗?丹阳离我的出生地芜湖很近,心里凭空有了亲近感。不一定。十几岁出来,在高原上待了四十多年,妻子和孩子在丹阳,有时候回去看看,不习惯了。这是一张被朔风吹黑了的方团脸,厚厚的,有亲切感。

昨晚,小饭馆打烊后,我们抱着肩膀在露天下寻找避风的地方。所有的宾馆包括这家小旅舍全部客满。

就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老支边,他正蹲在屋檐下刷牙。这是鸟岛管理处的办公室兼宿舍,一长排砖砌平房,细溜的院墙,在宾馆和饭馆的背面,没有院门,如果允许的话,屋檐下的走廊应该可以夜宿。

没等我们多请求,老支边站起来,说到我屋里凑合下吧,有一张床,两个女孩子可以睡,男孩和我打个地铺。吃了吗?没有。那做点热汤面吧,不麻烦,不吃不行。

后来这些年,老支边用大菜刀嘁里咔嚓切大白菜成为一道记忆痕迹,偶尔会飘出来。干活的姿势暴露了经历,四十年,老支边的面相和习惯已经完全西北化了。

那个夜晚,年轻的我一直在琢磨,西北的风和水那么硬,他为什么不回富庶的江南。直到我自己从西北回到江南,又从江南回到北方,在北方一住二十多年,慢慢有点理解了。从南方到北方,从中东部到西部,支援大西北建设,形成1949年以后一股巨大的移民潮。

今天想来,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哪怕是出于生存需要,都是推动当时西部社会建设发展的内在动力。起初是热情,慢慢会被西北的风土人情也就是文化感染,也会置换骨子里的血液。流动是常态。

譬如三十年后的今天,是另一种背景下变化交际的年代,从乡村到城市,从北方到南方,谁又能确保在原点不动?或许人活一生,习惯,合适,舒服便行。寒冷的夜晚,看到了灯光,进到温暖的小屋,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听到传奇的人生,青年时期的这种遭遇,让我一直怀念。

中午,吃完热腾腾的白菜面条,继续上路。又是一趟更加艰苦的跋涉,同行中的那个女生哭了,但也没掉队。小雨,气温比前一日低多了。还好,拦到一辆车,车费也比前一日高许多。

赶在正午时分回到刚察,雨还在下。在养路工的帐篷里烤干了衣服,等车。养路工的话真少。地广人稀的地方,语言似乎失去了意义。暖炉上围成圈的土豆与拥挤的简易床,成为特写。

回来后,一直想写封信,哪怕是明信片也行。结果什么也没写。

前几天,有人问后悔不后悔当年到西北读书。怎么会后悔呢!人的一生走过的路都是财富,这个道理不需要走完人生,就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