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肖丙子因为儿子抽烟烧了大土铳家的草垛,给大土铳赔了五十元钱。不赔不行,大土铳天天在他家门口吵,半夜还在敲门,让他做不了生意睡不好觉,赖了几个月还是给了,人都怕狠角。赔是赔了,肖丙子就想这钱得补回来。
那天碰到买东西的许会计,问是不是金满仓的培训费报销了,有没有这回事。许会计说,你眼红,那你也去参加新技术培训,一视同仁,但往酒里掺水的技术不算。
这肖丙子也不管别人是不是讽刺他,想到半夜,想出了个门道。第二天就去了荆州市的小北门农资市场,买了两袋化肥还有农药,凑齐了两百元,用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驮着回来。本来是想中午躲着村里人的,因为下雨之后路没干透,骑得慢,路上又碰上了一头牛挡他的路,这也是活该他露馅,是潘忠银喝醉了酒在路上一边赶牛一边唱民歌:
我肩背雨伞到姐家咧,哎姐——
小郎我心里想起了病,哎姐——
我双手捧在姐腰里,哎姐——
小郎我死了姐心疼啊,哎姐——
潘忠银喝高了之后就浪了,只顾在歌中调情。那牛又不肯走,挡在路中间拉屎拉尿,肖丙子驮得太重,车一晃一歪,两包化肥掉了下来。听到咚的一声,潘忠银朝后头一看,肖丙子的自行车歪倒在地上,化肥袋子摔破了,白花花的化肥漏了出来。
肖丙子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看着化肥撒在地上,气恼地说:“好狗不挡路唦。”
潘忠银说:“丙子,我也没挡你的路,你说些恶语做什么?”
两个人装好地上的化肥,肖丙子就要潘忠银的牛帮驮着那包好的,自己驮着破口了的那袋回家。
回了家,肖丙子就着臭豆腐喝了两杯酒壮胆,然后从屋里提出一对打的野鸭,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有了点气味,想了想,还是提着,去找洪家胜。
洪家胜看到肖丙子一脸酒色,提来两只死野鸭,一群苍蝇也跟着飞了进来,问肖丙子啥事。肖丙子说没事,给你吃的。洪家胜问,毒死的?肖丙子将那死鸭子提到洪家胜的鼻子前,说,你闻下,我打的。我说书记,你哪天相信我一次,我死也瞑目了。我纵然不是五好村民,四好也是够格的吧。洪家胜说,那是村民投票评的。丙子,有啥事?我不吃野鸭。肖丙子将野鸭丢到洪家胜脚下说,书记,洪哥啊,你这是存心不给我面子,收别人的可以,收我的就是毒药?洪家胜说,我收了谁的?肖丙子说,我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对全体村民要一碗水端平。洪家胜说,丙子,有话就说,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
肖丙子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收据:“这个……也麻烦你帮我签个字。”
洪家胜瞥了一眼,哼了一声,未接,也未朝他看:“签啥字?”
肖丙子说:“报个销呀。”
洪家胜鼻子里放出一条气来:“给村里买东西了?谁让你买的?”
肖丙子说:“不是,我在荆州报了个名,学习新技术。听说村民学新技术都可以报销,能给满仓他们报不能给我报?你书记说话要算数哟。”
洪家胜把单据拿过去看了看,说:“……学习资料……小北门农资商店?你的学习资料呢?你在农资商店学什么?以为我没看到你驮两袋化肥回来,呵呵。”
肖丙子谎话被戳穿了,浑身发痒,还是鸭子死了嘴硬说:“你、你这是分三六九等,是歧视咱们贫下中农……”
肖丙子提着野鸭在路上骂骂咧咧地走着,后面有拖拉机按着喇叭要他让道,这人就倔了,不让。他转过身,看到开车的周师傅脸上沾着机油,在车上吼他:“肖丙子,耳朵聋了,撞死你!”
肖丙子站在路中央说:“你敢!去哪儿?”周师傅说:“镇上。”肖丙子就往车厢里爬。周师傅没停车,突突突地开着依然吼他说:“你上来做什么?”肖丙子举起野鸭说:“镇上卖野鸭!”
肖丙子在镇政府门口跳下车,直奔二楼镇纪委,说要举报天露湾村书记洪家胜。纪委的沈组长正好值班,看到一个农民提着野鸭要举报村支书,便要他写个简单的举报材料。肖丙子说我不会写,沈组长就问,你举报你们的书记什么?肖丙子说,他收受村民金满仓三十棵葡萄苗一百八十元钱的贿赂,利益交换,他还给金满仓报销了两百块钱的种葡萄培训费。
沈组长就帮他记录,完了让他签上自己的名字。肖丙子这还懂,说我匿名举报,真名怕他报复打击。沈组长说,你实名制我们处理快,再说,你人已经来了,还匿个鬼名,这点事。肖丙子说,什么,这点事?那多大的事才算是事?肖丙子坚持不签字,说,我就看着你们处不处理洪家胜!你们不处理,我举报到县纪委、市纪委、省纪委、中纪委!……
肖丙子回到家,就开始散布“洪家胜被举报了”的消息。他跑了一天,也够累的,破着嗓子吱吱呀呀地说:“镇上要来调查他贪污腐败,收受贿赂的事,这下有好戏看了。”有人问:“你咋知道的咧?”肖丙子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举报的很聪明,将他的几个问题绑在一起,葡萄苗,还有慷集体之慨拉拢金满仓,报销他私人的培训费用,这次洪家胜难逃一劫。”
许会计的老婆白水彩寻找家里跑出的小猪,她牵着猪听到肖丙子唾沫乱飞地讲举报,插嘴说:“丙子,你这激动的,像是你家喜事,该不是你干的坏事吧?”
肖丙子说:“我哪会干这种下作事,这不是断子绝孙的事嘛。”
吴红英帮腔说:“我们家丙子是老实人,谁干了坏事,组织不清楚,纪委是嗨干饭的?”
白水彩说:“反正,要实事求是,良心第一,满仓报销培训费的事,我们家得坤是第一个反对的人,肖丙子,你可不要扯到我们得坤头上。”
肖丙子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谁在拍手欢呼,谁在暗中发抖,老百姓心里清楚。”
白水彩牵着猪说:“看你打鸡血一样的……”
白水彩觉得不对,这事儿真要查到洪家胜头上,咱们老许肯定会牵连,凶多吉少。白水彩将猪撵进猪圈关上,急忙来到洪家,见黄秋莲在,就说:“秋莲,书记回没?”
黄秋莲说:“是水彩啊,还没回哩。”
白水彩说:“给你说个事,刚才,肖丙子说镇纪委要来调查洪书记腐败的事,你可得留个心眼。”
“调查我们家胜?”
“是呀,我就想问,书记要金满仓那三十株葡萄苗干什么?”
“就为这?葡萄苗?”黄秋莲思忖着,一拍大腿说,“不会是金满仓设的局,让我们老洪钻吧?”
白水彩问:“钱给他了没?”
黄秋莲说:“给了,他不要。”
白水彩说:“这就麻烦了,给纪委说不清楚,那得看纪委怎么定,还有两百块钱给金满仓报销的事,都搅一堆了……”
白水彩走了,黄秋莲的心里乱蓬蓬的,越想越不对,于是就在门前指桑骂槐:“是哪个坏东西设局让我们老洪钻的,害人的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她在门口破口詈骂,余翠娥就听到了,翠娥平时从不惹是生非,但也受不得冤屈,就直挺挺地出来说:“你骂谁哩,谁不得好死?”
黄秋莲说:“说你了,点你的名道你的姓了?”
余翠娥说:“你赌咒,不是说的我们家。”
黄秋莲说:“我跟你赌咒干啥,老天有眼,老天爷说是谁就是谁。”
两个昔日的情敌,仇恨爆发,从屋里各拖出刀和砧板,开始剁刀以证清白。刀一响,远近的村民都像苍蝇见屎一样来凑热闹了。
余翠娥虽然嘴笨,但刀剁得节奏铿锵,有声有色:“哪个诬陷我男人不得好死!”
黄秋莲快嘴如刀又剁刀:“哪个设局让我男人钻才不得好死!”
余翠娥边剁边骂:“不得好死,死了嫌臭!”
黄秋莲也跟进:“不得好死,死了嫌臭!”
余翠娥见黄秋莲鹦鹉学舌,更加激愤,拿刀的手都在颤抖,一刀下去剁歪了,剁到了自己的手指,登时鲜血四溅。看热闹的村民一看余翠娥手上流血,有的赶快退去,有的赶忙帮她包扎。余翠娥有心脏病,犯血晕,看见自己的血,心脏病犯了,突然晕倒在地。
村民们将她抬进院子,汪小琴赶来,知道余翠娥放药的地方,拿出药让她含着,她慢慢苏醒过来。汪小琴到黄秋莲门口,对她说,秋莲,谁举报的你还没搞清楚,剁刀开骂,多不好,看笑话的围一堆。黄秋莲说,我骂设局害我们家胜的,我最恨背后下阴手,有什么当面锣,对面鼓!汪小琴说,有道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肖丙子嘴里出来的话,有什么可信度,你就别听人挑拨?再说了,纪委的事他肖丙子咋知道,他跟咱们一样,挑粪的农民,给他通气啊?他算老几!做官想情理。黄秋莲说,好吧,天黑了,我也饿了,收摊!她拿起砧板和刀,鸣金收兵。
镇纪委说来就来,还来了两个,一个是沈组长,一个是小杨。不知是谁传的,纪委的人要来逮洪书记了!人们把田里的家里的活都丢下,聚集在村委会稻场上看纪委的人将他们的书记洪家胜押走。沈组长不知道他们来动静这么大,很不高兴,说天露湾村的人咋像没见过世面的,让他们干活去!钢子和许会计就像撵鸡一样在门口大声呵斥:“大家都回去干活!”钢子对沈组长和小杨说:“您二位还没吃饭吧,我们这里也没有餐馆,平常来了客都是上洪书记家吃。”沈组长说:“钢子书记不开玩笑了,怎么能在被调查人家里吃,给我们弄两袋方便面吧!”
许会计就骑着他没有刹车的车到小卖部买方便面。吴红英问他:“是不是来人要抓洪书记?”
许会计说:“抓你个鬼!转告肖丙子,造谣诽谤三年以下,一年以上!”
吴红英吓得打了个冷噤,把他要买的方便面给成了卫生巾。许会计接过去,看了看,马上丢出去,说:“什么鬼,你这是?”
吴红英一看,拿错了货,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遂把方便面给了他。
泡好了面,洪家胜被请到沈组长他们对面坐下。沈组长和小杨一面吃面,一面征询并记录。
可洪家胜有抵触情绪,板着脸,仰着脑壳说:“谁说金满仓送我三十株葡萄苗了?那些葡萄苗我给了钱,他不要,拍卖是好玩儿,一株一块,就是三十块钱嘛,但我是给的一百八,按拍卖价给他的,他不收,说是感谢我儿子救了他丫头。”
沈组长和小杨哗哗地吃面,沈组长说:“田头拍卖,你搞得好新潮。”
洪家胜说:“大家都想要,拍卖也是公平之一种。”
沈组长说:“拍卖结果呢?”
洪家胜说:“我出价高,我得了。”
沈组长吃完面,喝完汤,说:“今天才觉得,这方便面真好吃。”
洪家胜问:“还要不要再来一袋?”
沈组长说:“你还是继续说吧……钱最终他没要,还给他报销了函授培训费?”
洪家胜说:“两百块钱的培训费,是我做主报销的,村干部有人反对,我垫付了,但金满仓几次从院墙里甩出来,我不捡起,别人就捡走了。我想问下镇里的领导,农民自发地进行产业转型,我们村里支持一下,犯了啥法?这点钱又不是装我荷包里了,你们领导连这点信任也没有么?”
洪家胜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莫名悲愤,血往上涌,将手上的杯子狠狠地捏着,捏不破,就干脆摔到地上,叭的一声,碎了,把纪委的两个人吓了一跳。洪家胜一看自己的手,手割破了,茶水溅到了沈组长和小杨身上,他们站起来退了几步,慌乱地张开手,你看我,我看你。
沈组长说:“洪书记,你过了,你过了。”
洪家胜仍然在愤怒中,说:“要杀要剐由你们,我反正不是坏人,可你们要听坏人的恶意举报,我大不了这个书记不搞行吧!”
沈组长说:“洪书记,你先冷静一下,你退下,叫金满仓。”
金满仓进来,呆头呆脑地坐着。沈组长直接问:“你是不是送葡萄苗给洪书记了?”
哪知金满仓直言:“送了。”
“为什么送?”
“表示对他儿子救我丫头的一点感谢。他几次给我钱,我没要,从院子里甩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捡了没有。”
“培训费咧,报销没?”
“也扔出去了,一大扎,没数,扔了。”
“你说葡萄苗是送的?”
“送就是送,总问有什么意思唦!问完没?”
沈组长还是笑眯眯的,说:“你们天露湾村的人咋都像吃了枪子儿的?”
弄了一整天,沈组长对支部和村委会的所有人当场宣布:“因为群众举报和在审查期间,洪家胜同志对组织的调查和征询态度不端正,经请示镇党委,研究决定,暂停洪家胜同志天露湾村村支部书记的工作,等候镇里的处理意见。另外,洪家胜同志应迅速将三十株葡萄苗的一百八十元钱付给金满仓,大家有什么意见?”
与会者哪敢说话,都默不作声。
沈组长盯着洪家胜割伤的手,问:“你的手怎么样?”
洪家胜呵呵苦笑了:“不怎么样。”
“这就好,疼,就会记住教训,我们村干部,做事要公正,要讲原则,无私心,不贪不占,经得起组织的考验和村民的检验,还要有一个良好的心态对待组织的征询和调查,相信组织的调查结果一定是公正的,会有一个实事求是的说法……”沈组长最后说。
洪家胜包扎着手,在家里不停地锯柴火,黄秋莲要他停下来,他像没听见一样,跟自己斗气。
黄秋莲和儿子大江在家里大气不敢出,生怕洪家胜炸裂了。看到洪家胜锯得大汗豪横,黄秋莲忍不住让儿子给他递个毛巾,她敲着大江的头说:“你爸现在停职了,你说甜甜的爸爸是不是大坏蛋,说送咱们这送咱们那,你还要她一个破碗!以后再跟他家小妖精来往,我对你不客气!”
洪家胜擦着汗说:“你怪错人了,别让伢儿掺和,你也别瞎掺和,是肖丙子告的,扯人家金满仓干啥!”
黄秋莲惊叫道:“啊,他?这尖嘴猴腮,脸上雕不出二两肉来的老杂毛!你早不说,看我不收拾他!”
洪家胜扔下锯子警告她:“休得胡闹!我还在停职审查哪!”
可洪家胜根本拦不住风一样的老婆,黄秋莲脱下厨房围裙,拍打了身上就跑出去,说:“我还怕他!”
黄秋莲被内心的狂风倏地吹到小卖部门口便大喊:“我孙子咧?”吴红英从柜台里钻出头来说:“姑奶奶上门,装鬼弄神。”黄秋莲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孙媳妇,过来我给你说个悄悄话。”等吴红英靠拢她,她说,“靠近些唦……刚才在村里接到一个电话,你猜是哪里打来的?”吴红英问:“哪里?”黄秋莲说:“明天村里要接待镇工商所的领导。”吴红英不屑地说:“我当是什么大领导。”黄秋莲说:“别小看他们,要来村里查我孙子家小卖部偷税漏税、卖假冒伪劣商品的事,我给孙媳妇你通个气儿,到时不怪我孙子被抓走了我没帮你……”
说完做了个鬼脸,扬长而去。
等黄秋莲走后,吴红英自个儿嘀咕,不对呀,刚查了她男人咋马上来查我家?……也对,一报还一报哩。
吴红英如坐针毡,就到后面喊肖丙子:“老狗,肖丙子,你在做啥哩?”
肖丙子从后面菜园里出来,手上提着个夜壶说:“你瞎喊个啥,哪个是老狗?”
吴红英说:“你个老狗弄得好啊,想咬别人,咬到自己了,害人害己!”
肖丙子乜着眼问:“你啥意思?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吴红英说:“明天镇工商所的人来村里,专门查你卖假酒!”
肖丙子两粒绿豆眼僵了,说:“咱碰上对头了。”
吴红英说:“现世报。”
肖丙子丢下夜壶说:“欺人不欺天,善恶终有报。孩他妈,关门,惹不起躲得起。”
两口子匆匆收拾账本锁上门,出了村。
这两口子走得匆忙,将儿子忘了。等肖小安放学回来,家里和小卖部都大门紧锁,他不停地拍门,呼喊:“妈!爸!”拍、摇、踢、撞,都没人应。小安垂头丧气地坐在小卖部门口,抱着双膝郁郁发呆。
余翠娥来买东西,见门关着,问小安是咋回事,你爸妈去哪儿了?肖小安摇头说不知道,余翠娥见天色已晚,看他可怜,就让他去她家里吃饭。
余翠娥带个肖小安回来,连金满仓也烦,说小安净说谎的小伢,还诬甜甜放火、亲嘴,你带他回来干啥?甜甜也不答理他。余翠娥就说,这伢怪可怜的,坐在那里满腿叮的是夜蚊子。好吧,就让他放下书包吃饭吧。可这伢把书包放下时,竟然从书包里滑落出半包香烟。这下坐实了他抽烟,而且是惯犯。
金满仓毫不客气地收缴了他的烟说:“明天交给你爸。”
肖小安哭了起来,向金满仓跪下了,哇哇啦啦地说:“我再不抽了,金伯伯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妈,他们要打我的。”
金满仓说:“打好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金甜甜说话了:“捆起来交给老师。”
肖小安又跪到甜甜面前求情说:“甜甜求你不要告诉老师。”
肖小安在金家跪地求饶,让洪大江在外头瞄到了,回去告诉他妈。洪家胜对大江说:“你这是小针心眼,不是男子汉做的事,人家吃个饭关你啥事,以后见了也不许讲!”黄秋莲护着儿子:“就你老洪心胸宽阔,你肚里能撑船,可惜不是宰相,就一停职的村支书,人家刚刚举报你咧。”洪家胜说:“允许群众误解。”黄秋莲说:“还误解,不是故意栽赃陷害么!小安在金家吃饭,这说明什么?”洪家胜说:“你定个性。”黄秋莲说:“这证明肖丙子和金满仓是一伙的。”洪家胜哈哈大笑道:“你这弦绷得很紧呐!村里人都不知道这两口子关门去了哪儿,毛标给我说要报案,怕他们死在屋里了。”黄秋莲扑哧一笑道:“死个鬼,他们早跑了!”洪家胜问:“为什么跑,跑哪儿去了?”黄秋莲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吓唬红英说,明天镇工商所要来查他们偷税漏税,假冒伪劣,两个老胎神抱着账本屁滚尿流跑了……”
洪家胜将一杯酒泼到地上,拍下筷子道:“你、你、你,黄秋莲,你做这样的事,太无聊了!”
黄秋莲被他的发火吓得两眼僵直,哭不出声,半天才哭出来:“我帮你出一口气你还胳膊肘往外拐,他们这么坏,不整治他们,要翻天哪!呜呜……”
老婆这一哭,心里更乱,洪家胜吃不下饭,走出门去。
他踅到湖边。晚归的鸟儿们在林子里大吵大闹,嚣声震天。太阳还在林子上空,它的影子滚进了水中,漫溢出一片晚霞,飞散如浪花,金黄锃亮,水中的波纹全都镀成了金色。没有风,草滩上的草也被这傍晚的色彩洇染成橘黄。一个人在小汊子里撒网,那网抡得真圆,就像是要套住一网金子似的。白鹭们站在水中围网的树桩上,进行最后的觅食,成为湖上傍晚最醉心的景色。一头牛仰天长哞;几只马头羊腆着大肚往村里走去。
洪家胜抽着烟,躺在草滩。挑着空筐的袁世道见洪家胜躺在那儿,过去问他:“是不是喝高了?”
洪家胜抱着包扎的手没说话。
袁世道坐在他身边再问:“你手咋的啦?”
洪家胜说:“下野啦。”
袁世道说:“问你的手,没问你下野上野。”
洪家胜说:“玻璃扎了呗,扎了就下野呀。”
袁世道说:“不就是停你几天职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谁没个脾气!我就说,你对村民耍脾气,村民恨你;你对上头来的人耍脾气,村民爱你,你现在是人见人爱啦。”
洪家胜苦笑道:“要讲恨,满仓还是恨我。”
袁世道说:“扯淡,他绝对不恨你。”
洪家胜掐了一根草在手上撕着:“世道你两边不得罪,假话说得溜溜转。”
袁世道笑道:“我讲真话,又不讨好你,还求你当副主任?我给满仓说过,换他做,他牵不牵你的猪?一样牵,何况肖丙子逼你,你去不去?你去了,得罪人,他还举报。”
洪家胜说:“都过去了,我下野,与满仓的恩怨就了结了。”
袁世道说:“村干部难做啊。”
洪家胜说:“是呀,不知咋的,村干部当着当着,就成了全村人的对头。”
打甲鱼的潘忠银过来了,问他们:“商量什么大事咧?”
袁世道说:“商量怎么收缴你的甲鱼枪。”
潘忠银说:“我打鱼不是捕鱼,你可管不了我。村里还是管管肖丙子,几十根葡萄也去举报,咋这么坏呀!”
袁世道说:“一坨狗屎,那个人提他都嘴臭。忠银来了,关于书记和满仓的事,我们做个劝和人,忠银弄两只野甲鱼,我们做一桌,两边喝个碰杯酒,事就了了,行不?”
潘忠银说:“我同意,这就有。”
他打开布袋子给他们看,果然有甲鱼在里面张牙舞爪瞪着眼爬动。
袁世道对洪家胜说:“行不行,书记发个话。”
洪家胜看着渐渐暗下的湖面,起身来,拍了下屁股说:“有啥不行的,还得谢谢你们。不过我还在停职阶段,免得你们惹一身骚,以后再说……”
过了两三个月,关于洪家胜的处理意见,上面没有消息。已经开春,洪家胜在田里给葡萄绑扎铁丝搭架牵藤。他抬头一看,金满仓也来地里了,好像在挖沟。见了金满仓,他心里有气,就说:“三十棵葡萄种在地里,荤不荤素不素的,还让停职,我想问问满仓,你说值不值?”
金满仓好像没听见,离得有点远。他家的葡萄长得粗大,叶片儿鲜闪闪的,像些大耳朵,藤子牵得也远,这东西真能长,见风长,见雨长,见太阳更长,就像地里有一千条蛇往杆子上乱爬乱窜。
金满仓没回话,洪家胜更加恼火,粗粗地吭了几下喉咙,壮胆加提醒,说:“哎,满仓,本来,我不想提起,今天我非得问你了,你为啥给纪委说是送我的?”
“我不想讲假话。”
“你不能换一种说法吗?”
“没有另一种说法,感谢你就是感谢你,感谢你儿子救了我丫头。”
“莫非我就买不起三十棵葡萄?你何必害我。”
金满仓也戗了:“你觉得是害你,现在可以拔了还给我。还站着干什么,要不我帮你拔,拔了,就没有你的事了。”
金满仓亮出了铁锹,跨过几个田埂,一副要过来拔苗的架势。洪家胜说的是气话,见他来了真的,一把推开他,可金满仓发了狠,两个男人就在葡萄架下打了起来。
因为动静太大,两边的老婆都来支援了。黄秋莲怂恿金满仓拔,说不拔你让洪家胜留着去坐牢?余翠娥说,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吃瓜不怕事大,我端个凳子来看你们拔。
这让黄秋莲下不来台,拔不是,不拔也不是,好在被几个村民拉住了,说,何必咧,何必咧。洪家胜也软了,就自我安慰说,行了,我是书记,不跟你一般见识。余翠娥讽刺说,你是停职审查的书记。洪家胜吼笑着说,那还是书记呀。
洪家胜窝了一肚子气,前思后想,与黄秋莲商量,不干这个书记村主任了,干脆自己买种苗种葡萄。黄秋莲完全赞同,说,干部越当越贱,好像咱们欠着别人家似的。洪家胜说,我要问,你爱这个村,这个村爱你么?咱自己买的种苗,自己腰杆子都挺得直些,不差三十棵,还背个贪污受贿的名声,值么?一万个不值。反正停职也没事干,明天就去安徽买苗!
第二天一早,洪家胜就背着干粮和旅行包出了村,却被早起打甲鱼的潘忠银看到了,立即去拍金满仓的院门,告诉他洪家胜背着旅行包出去了,该不是要买葡萄苗去吧?
原来,因为纪委沈组长代洪家胜给的一百八十块钱,金满仓坚决不要,袁世道就给他出了个主意,钱全部帮洪家胜邮购葡萄苗,金满仓就让袁世道将那一百八十块钱寄到安徽去了。听说洪家胜是到安徽买苗,金满仓因为刚刚与他吵架,不想管这事。潘忠银就去找袁世道,两个人又去问黄秋莲,证实洪家胜是准备去买葡萄苗的,于是骑车猛追。
一直追到了沙市红门路的长途汽车站,洪家胜已经上了车,正在掏钱买票,潘忠银抓过他手中的钱让他下车。洪家胜下来一看,看到了袁世道站在进站门口,后面还赶来一个汗湿水流气喘如牛的金满仓。
金满仓对洪家胜说:“我来是想把话说清楚,沈组长给的钱,我让世道和忠银寄去安徽买种苗,我就不管了,你想干什么,与我没有关系,这样,咱俩两不相欠。”
洪家胜说:“我晓得你们的好心,停职期间,再给我买葡萄苗,这是要送我进班房!我自己去买,别拦着我,拦我是害我!”
袁世道要潘忠银堵住车门不让洪家胜上,说:“书记,你一定误会了,除了一百八十块钱的苗,你是不是还想继续扩大种植?想,我们就不拉你。你就算想,我们也可以帮你邮购,我们邮购的是高墨,高墨是可以邮寄的,高墨这个品种你懂吗?”
洪家胜说:“我不懂,怎么?”
袁世道说:“那就乖乖听我们的,高墨说是巨峰,又不是,是从巨峰中选育的早熟品种,比巨峰早熟十到十五天,产量比巨峰高,基本不落花不落果,市场价格也比巨峰好。”
“那你们为啥不种?”
袁世道说:“我们已经种了,不能拔掉吧。再说,各个品种有各个品种的优势,一个村,不能只种一种,要多个品种试,看哪个更适合我们的气候和土壤……另外,你答应我们来劝和的,你是书记,宰相肚里能撑船……”
洪家胜说:“我是个下野书记,肚里哪来的船,气垫船,一肚子气!……”
好歹将洪家胜劝回了家。
进门黄秋莲就说:“你咋回来了,没搭上车?”洪家胜说:“事情有点蹊跷,那沈组长转交给金满仓的钱,他们帮我全买了苗子,他们说可以邮购。”黄秋莲肯定地说:“下的套,钓鱼的,做的笼子!”洪家胜坐在院子里,说:“他们叫我去吃甲鱼,小琴做的,袁世道潘忠银说要劝个和。”黄秋莲说:“你就缺这顿甲鱼?让甲鱼卡死你!”洪家胜说:“阴谋论又来了,你鼓励我与全村人为敌,是啵?”
洪家胜找了一瓶酒,拿上,黄秋莲点着他鼻子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停职?”
洪家胜说:“停个职让我绝食啊?!”
洪家胜腋窝里夹着酒出门,潘忠银扛着包来了,说:“邮递员送来的,你的葡萄苗。喝酒的事就算了,肖丙子整天坐门口,咱都被他监视了。”
到了田里,金满仓和袁世道早就拿着锹在那儿。解开蛇皮袋看种苗,都说不错,苗子还很新鲜,芽子碰掉了一些,也不影响栽种。洪家胜就说:“我不搞阴谋论,我真诚地谢谢你们,但钱我得付,是多少,付多少。”
潘忠银说:“那你买酒我们喝。”
洪家胜说:“往死里喝也要不了这么多钱,你们真是太好了!”
潘忠银说:“你落难咱们拉一把呗。”
洪家胜说:“你们真以为我就免了书记村主任?”
金满仓问:“你自己心虚?”
洪家胜说:“娄阿鼠测字,那叫心虚。”
正说着,许会计来了,说:“好热闹,洪书记,你种这么多葡萄,搞专业户,不当书记了?”
洪家胜问:“有什么鬼事?”
许会计说:“问你,还想不想当书记村主任的?”
洪家胜说:“真心不想,树怕剥皮,人怕伤心。”
许会计说:“想不想还是你,刚才接到镇里的电话,恢复你的书记职务。”
潘忠银说:“刚叫上了家胜,现在还是得叫书记,你蛟龙遇水,又活了!”
接着,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喊话了:“……现在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召开村民大会,全体天露湾村民,到村委会稻场集中!”
村民一会儿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副书记钢子说:“大家静一静,现在,由我宣布镇委会的决定。”他念道:“天露湾村党支部:你村支部书记洪家胜因为被检举收受村民葡萄苗三十株,经组织查实,洪家胜同志已付钱,金满仓是作为对方儿子救了其女儿的感谢,但洪家胜同志几次将钱给金满仓同志,被金满仓拒收,洪家胜同志并无主动收受此物品,事后在组织的干预下将钱给了金满仓,并非受贿。但在审查征询期间洪家胜同志因态度生硬,不配合组织,给予停职。经组织教育,洪家胜同志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现决定恢复党内职务,希望努力工作,带领全体村民脱贫致富奔小康……”钢子看了看村民,收好文件,继续说:“另外给金满仓报销两百元培训费的事,镇党委认为村里没错,应当大力奖励农业种植转型的农民。现在,我们将金满仓参加函授培训的两百块报销款发给金满仓,这是镇上的决定……”
金满仓被推到前面,只好接受了这钱。肖丙子仰头看到金满仓不情愿地接过几张大票子,底下村民拍起手来,旁边的村民对肖丙子说:“丙子,你白举报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把自己搞臭了。”肖丙子哪敢回答,弓着背埋着脸,像个缩头乌龟,悄悄溜走了。
洪家胜表情依然有些凝重,让他说话,他就说:“我拥护镇党委的决定,我会好好工作,弥补以前的失误。我性格不好,是老问题,愿在上级和村民的监督下,改正这个老毛病……各位乡亲,我们村农业转型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们支部坚决支持所有农户进行大胆的种植试验,这是镇委镇政府的指示。金满仓同志想为我们村的脱贫致富闯出一条路,精神可嘉,我们村委会难道不该有所表示么?”
本来洪家胜没提举报的事,但许会计话多,这时插嘴道:“村里有的人真不是东西,不想法致富,只会背后搞人,大家要分清是非,擦亮眼睛。我送大家两句诗: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一个人要站得高,才看得清……”
洪家胜拍了拍许会计让他别说这事,洪家胜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说的是风水,不能说全是迷信,风水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大家听听就好。为什么我们这儿叫天露湾,因为有这么大个天露湖。相传,湖里的水全是天上的露水,玉皇大帝煮茶取水,就是在我们天露湖,清甜清甜的,说是天水,圣水。前不久,有个香港看风水的大师来过,他祖上是从天露湖出去的,祖上当过朝廷的大官。他说,他足足看了五个小时,很激动地对镇领导说:天露湾坐南朝北,可以说是坐金銮、纳盘龙、镇宝塔、聚宝盆,前景开阔,位置显赫,广纳财源,永保安康的一块大福地。可我们依然穷,路没一条好路,房没一栋好房。风水好不能解决我们的命运,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要让大家富起来,任重道远,靠自己,没有侥幸,靠别人靠不住!”
洪家胜说完,远远看到老支书马三爷站在人群中,说:“我没啥说的了,我们有请老支书马三爷给大家说几句,好不好?”
在一阵叫好的声浪中,马三爷拖着锹,一身洗白的旧军装,挽着袖子,解放鞋,挤到前面,拄着锹,看了下几个村干部,又看着乡亲们,说:“都晓得我喜欢讲话?嘿嘿,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老汉说话啰嗦。这里没有我讲话的位置,但我有讲话的愿望。这一次,恢复洪家胜的书记职务,我举双手拥护。咱们村,条件不好,人很好。人很勤劳,地也勤劳。可惜大家习惯了吃现成饭,干现成活。现在,中央大力提倡和鼓励农业产业转型,我们不能老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思维,等、靠、要。刚才家胜书记说,靠别人,靠不住,千真万确,过去我们等来了什么?靠来了什么?要到了什么?还是一穷二白,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机遇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等来的,最后等得黄花菜凉了。我看,满仓他们种葡萄,就是一个好路子,大家不要观望,等他们的葡萄熟了,你们又落后了别人一程,希望大家你追我赶,想点子,找门路,一起成为万元户!”
底下议论纷纭,到哪儿买葡萄苗去?都在问金满仓。金满仓给大家说:“我们的葡萄已经挂果了,等葡萄熟了,欢迎大家去品尝,有什么问题我和世道、忠银随时解答!”
开园这天是个焦晴的日子,天露湾开天辟地种的葡萄成熟了,金满仓的自留地里一大早就拥来了一堆看稀奇的乡亲。金满仓一家将摘好的葡萄端到田头,请大家尝鲜,葡萄被一抢而空。又酸又甜的葡萄,终于在天露湾结出来了。袁世道、潘忠银和洪家胜,都将自己成熟的葡萄摘了一些来给大家吃,村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那晶莹剔透、珠光宝气的葡萄,一颗颗圆溜溜的,跟玛瑙玉石一样,都说好吃,说城里人吃的东西就是好。
金满仓说,这证明,葡萄这东西,别处能长,咱们这儿也能长,一样的红,一样的紫,一样的圆,一样的甜,就是要小心伺候就行了。
洪家胜说:“我们村委会全力支持大家种葡萄。今年大伙免费吃葡萄,明年想再吃的,你们自己种!”
村民吃着葡萄,向金满仓他们咨询怎么种,苗怎么买,有哪些技术,能卖多少钱。
金满仓一一解答,然后袁世道潘忠银补充。金满仓说:“大家最关心的是价格,我摸的沙市行情,一斤卖八毛、一块,好的卖一块五。”
这让大家惊讶得不得了,说:“一斤比稻谷价高几倍,满仓你今年能收多少斤?”
金满仓说:“四分地,预估能收个两千斤吧,明年应该有四五千斤。”
账大伙都会算,一算,村民们轰动了:“种的不是葡萄,是金子是票子呀!”
袁世道说:“你们看他名字叫什么嘛。”
“金满仓……金子满仓,你名字起得好呀!”大伙笑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