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第十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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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孔雀

不是说窥一叶而知秋吗?其实窥豹有时候真的就是一斑的事情。

凶手是他不会错了。

他看了一眼审讯室里趴着假寐的嫌疑人,翻了翻手上关于这件案子的卷宗,肯定。

利丰稻,男,现年五十六岁,小学毕业,未婚,养有一子,本市某住宅区垃圾回收工人。昨天被人发现破门闯进住宅区一女住户家。

住宅区保安室的监视录像机跟电梯的电子监视器里拍到在受害者死亡的那段时间他出现过,而受害者的一位女性朋友亲眼目睹他从朋友的家里冲了出来,进屋后发现自己的朋友已经遇害,于是报警。

利丰稻成为了最大嫌疑人。

不过是个垃圾回收工人,与女住户素无关系,却出现在她家里,怎么想都很可疑。而且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普遍对生活优越的人都抱着一种仇视心理。

他推门进了审讯室,坐到了利丰稻对面。

利丰稻花白的头发因为数天没有清洗的缘故又油又腻,身上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脚上一双破损的解放鞋。脸上焦黑古黄,眼睛里的枯褐的瞳孔在已经发黄并充满血丝的眼白里混浊无神。

他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翻着一页又一页关于案子的卷宗,利丰稻似乎不焦急,静静地等他发问。

按照往常的经验,如果嫌疑人是无罪的,从被拘捕那一刻开始就会激动地滔滔不绝,竭力证明自己是无罪的,迫不及待地积极配合,而利丰稻的表现,看起来可是相当冷静。

“你叫利丰稻?”他终于开口了。

“是,我叫利丰稻。”利丰稻点了一下头。

“你还有一个儿子?”

“是,我还有一个儿子。”

典型的机械回答,将问题中的主体照搬,趁这短短的几秒梳理自己的思路与表情,调整出最保险的答案。

狡猾。

“昨天晚上八点左右,就在本市D住宅区的张秀丽女士被害现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利丰稻的手在两边的大腿上来回摩挲着,脸色显得慌张。

“你认识张秀丽吗?”

“我上门收垃圾的时候,她会把垃圾放到门口,我们见过几次。”

“所以,你就闯进她家里意欲行窃,结果却被张秀丽撞破,于是你财迷心窍,把她给杀了?”

张秀丽被发现遇害后,勘证人员到达现场,与张秀丽的朋友清查过后发现她的几件首饰,跟钱包不见了。

“我没有。我是收垃圾的时候,发现她家的门虚掩着的,我就走进了去,可,进去的时候,她,她已经死了。我慌了,所以就逃了。”

“我们有证人指证你从张秀丽的跑出来时身上带着受害者的血迹,你怎么解释?”他厉声道,“还有,证人也提到当时你是拿着装满东西的袋子逃走的,那里面装着的不是受害者的钱财是什么?张秀丽家在四楼,那幢住宅楼有十层,还有六层的垃圾你都没有收走,你这么着急离开又是什么原因?”

“我——”利丰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是忽然想起来要给儿子买生日礼物,所以就——”

“等指纹跟血迹鉴定结果出来的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狡辩。”

“指纹?啥是指纹?”利丰稻似乎没明白过来,就像他不明白,住宅区的监视器怎么会拍到自己的录像一般困惑。

“叔叔,你说你也是警察?”

项维站在公车站的站牌前看着路线图的时候,一个穿着校服的半大孩子背着书包,捧着一个金鱼缸,问。

这个小鬼,刚才不小心听到了他跟局里同事的谈话,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项维不得不点点头:“啊。”

“那你是好警察吗?”小鬼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其貌不扬的项维。

“什么意思?”项维有点啼笑皆非。

“如果你是好警察,我能请叔叔帮个忙吗?”

“小,小朋友,你遇上什么事情了?”

“那些坏警察,害我没有了爸爸,你能帮我把爸爸救回来吗?”

怎么回事?项维的好奇心总算是完全被激发出来了,没想到小鬼头却精得很,岔开了话题,看着不远处的那间麦当劳,“叔叔,我饿了,你能先请我吃一顿吗?我们边吃边说,可以节省时间。”

项维哭笑不得地把小鬼头带到了麦当劳叫了个儿童套餐。

小孩名字叫利物浦,本市一间学校的四年纪学生。就在昨天晚上,他的父亲利丰稻被当地警察带走了。

“他们说爸爸是杀人嫌疑犯,我才不信。爸爸对我那么好,才不会杀人。”吃饱了舔着嘴角的利物浦愤愤然地说,然后看着项维,“项叔叔你能帮忙把我从坏警察手里救回来吗?”

项维大概知道利物浦的爸爸是谁了,他与当地的一桩命案有关。

死者是个叫张秀丽的职业女性,二十四岁,未婚,而被拘留的嫌疑犯是受害人所在住宅区的垃圾回收工人利丰稻。负责这件案子的是本市小有名气的警官,据说实力卓群,项维想这案件自己还是别插手的好,但看到利物浦那双狡黠带着机灵的眼睛里透出的焦虑,他又有点心软。

似乎看出了项维的犹豫,利物浦把自己一直捧在手里的鱼缸推到了他眼前。

“?”项维一脸困惑地看着那个鱼缸。

“费用。我知道叔叔你是外地的警察,帮我救爸爸没有钱挣,我现在身上没带钱,所以,我先把鱼缸押给你,你把爸爸救出来了,我再把鱼缸赎回来。”说是这么说,利物浦却死盯着鱼缸里的鱼:一对只有三厘米长的体色艳丽斑斓的观赏鱼,游动的时候像扇子扇动一样一摇一摆地。

项维看利物浦明明不舍得却要忍痛割爱的表情,笑了起来。

“笑,笑什么?”利物浦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给你了给你了,这就算是我给你救爸爸的费用,你快去把爸爸救出来。”

“我,我不要你的金鱼,但我会想办法打听下情况。”

他看着这个传闻中的人物出现在自己面前,显得有点意外,当知道是为张秀丽一案而来的时候,皱了皱眉。他在所里做了这么多年,破过的大案小案无数,自己接手的案件,还从来没有谁会横插一脚的。虽然心里这么不满,他还是把张秀丽一案的资料给了项维,他不信他办的案子,会被人挑出纰漏,“项大警官怎么有空跑到我们城里来了?”

“听说在这里出现了那个制裁之手的线索,所以就追查过来了。”

制裁之手,是个连犯几桩命案的穷凶恶极的罪犯,真实姓名不详,根据每次作案,现场都会留下用死者的血沾着塑胶手套的血手印,还有“制裁”两字而有了这个代号。一个被作为一级通缉犯通缉多年却依然逍遥法外的凶手,居然自认为是在实施对死者的制裁,真够狂妄,也够讽刺的。项维一直想找到他的下落,追了几年也没有结果,这次听说这个城市有件杀人案件的手法很像是制裁之手所为,于是跟了过来。

“制裁之手啊。”他也头痛地摇摇头,“这个深藏不露的杀人魔很狡猾,我们也一直想捉拿他归案,可是那案件已经结了,证实了不过是个模仿犯罪。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注意到这种小案子?”

“我碰巧认识了嫌疑人的儿子,所以来了解一下。”项维摇头,“他儿子很怕没了爸爸。”

“他儿子本来就没有爸爸。”

“啊?”

“利物浦是他早年在垃圾回收站工作时在垃圾场捡回来的弃婴,三岁以前还是没登记的黑户人口。”

“愿意收养弃婴,不正说明利丰稻本人并不像是那种犯下谋杀的穷凶恶极之人吧?”项维搔了搔寸板头,问。

“我看正是因为收养孤儿,所以才产生了杀人动机吧?一个只领一份微薄薪水度日的单身老人,无亲无故地,靠什么养活一个孩子?穿衣吃饭上学,哪样不花钱?据说利物浦上个学期的学费,还欠着学校的,这个学期的呢,也还没交上去。”他皱着眉毛叹了口气,“你说他也真是的,自己的境况不好,还学什么别人领养儿子?不自量力。这不,一出事,社会上就有人遭殃了。”

项维不予置否,淡淡地笑了笑,“死者出事的地点,我能进去转一圈吗?”

他挥了挥手,表示请便。

案发现场,茶几旁边,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的地毯上圈画出的是死者倒下的位置与姿势,初步的检验报告证实,死者是在与人发生争执以后撞破脑袋当场死亡的。警方的推测是当晚在纠缠中嫌疑人蓄意或不小心把死者摔在锋利的茶几角毙命。

项维的视线在屋子里的欧派壁橱,宜家转柜,液晶电视,进口音箱等家具电视上一一巡过,最后落在了电视座旁边的一个报纸架上,几份报纸落在一边,他弯腰看了看,发现最上面的报纸有几处浸湿过的水渍,上面的墨字有些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他瞥了一眼报纸架最低层,看到里面有一张目的地到伦敦的机票,他站起身,看到架上最上层插着一枝凋谢的鲜花的小樽里,樽前面是个装凉开水的圆形玻璃水瓶,水底沉着水诟,玻璃壁上还粘着黑黑青青的脏东西。

他转身,发现有个陌生的男人探进头来东张西望。

“你是?”

“你一定就是办理秀丽这个案子的警察官吧?我是秀丽的对象。”男人尴尬地说着,手不停地摸着铁门门边儿。

“王显民是吧?”项维记起得死者确实有个未婚夫,本将在下个月结婚的,“我是协助办案的,王先生你过来是?”

“我不过是出趟差回来,事情就变成这样子,昨天出事以后就一直惦记着秀丽,所以过来看看,顺便——”王显民在门外眷恋地看着屋子里的事物,一怔,“暴缸了?”

“什么?”

“不,没什么。”王显民的眼眶红红的,“秀丽她这样就走了,丢下我孤零零地——”

“节哀顺便。”项维关上门,跟恋恋不舍地王显民一起进了电梯,“你跟你未婚妻的朋友,罗嘉馨,熟吗?”

“说实话,不太熟。”王显民摇了摇头,感慨,“我跟秀丽,工作的性质不太一样,彼此有各自的朋友圈子,我们约好就算是婚后也不能干涉对方的交际跟工作。”

“是吗?”

“当然了,了解我们的人,以为我们喜好性格大相径庭一定合不来,我们却一起八年了,今年还准备结婚,谁想到——”王显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查清楚了杀害秀丽的混帐,一定不能轻饶。”

项维同情地点点头,却想到了利物浦。

要利丰稻真是凶手,便意味着利物浦要失去爸爸,他该多难过?

罗嘉馨看着找上门来的项维,听他说明来历,把案发当天的经过又复述了一遍,跟之前她的口供并无多大出入。

“我说,一定是那家伙干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见到我便慌慌张张地逃了。”罗嘉馨肯定地说,“一定就是那个家伙。”

“是吗?”项维搔了搔头,“你先见到了冲出来的利丰稻,然后进屋,发现了死去的张秀丽,然后报报警,接着?”

“我一看秀丽出事了,一边报警,一边追出去,可电梯已经下到三楼了,我怕他逃走,所以从后面的楼梯间冲了下去,没追上,幸亏管理处的保安说认识他,知道是那家伙。”

“楼梯?对了!每座电梯楼都有备用楼梯。”项维想起什么似地点点头,“张秀丽的那幢住宅楼的楼梯间有装闭路电视吗?”

罗嘉馨摇摇头,“我听秀丽说,他们今年是打算装的,管理处正个各户人家筹集资金呢。”

所以只按照电梯与保安处的录象,并不能完全确定案发当天张秀丽的访客只有罗嘉馨跟利丰稻,不能排除还有其他人从楼梯上去找过张秀丽的可能。

“张秀丽跟她未婚夫王显民感情好吗?”

“王显民?还好吧,他是秀丽的高中同学,他人挺不错的,就是没什么志气。”罗嘉馨解释,“一个是世界排名50强以内的大公司,一个是无名私企的小职员,秀丽事业心很强,王显民则不思进取,秀丽曾恨铁不成钢地说,要不是看在已经一起多年的情分上,她早决定出国去了。”

“张秀丽有出国的打算?”项维问。

“对,秀丽的公司几次派她到英国总公司驻职,好几次都因为王显民推掉了,今年她似乎还在考虑中。”罗嘉馨惋惜地叹了口气,“我也是前天才听她说的,总公司那边的经理很欣赏她,年年要推荐人员到英国深造的时候,他都一定把她列为合适人选的首位。所以,我还担心,要是今年秀丽决定去英国的话,我才不想送那对孔雀给她呢。”

“孔雀?”什么有钱人家会养孔雀?

“对啊,王显民不是喜欢动物吗?她似乎也想着尝试去理解一下养动物的心情,所以她死的前一天我才会送她那对孔雀的。要我说,秀丽对王显民可真是没得说了,要是我啊,早换人了。”罗嘉馨撇了撇嘴。

从案发现场收取到的指纹,以及在利丰稻身上发现的血迹的化验报告出来了:死亡现场曾经被人清理过,失窃首饰现金被毁坏的保险箱也没找到任何人的指纹,但在死者的衣物上、报纸架上还有门把上都发现了利丰稻的指纹,他身上的血也证实是属于死者的。

是利丰稻干的确认无疑了,接下来,让他招供,找到失窃的财物便证据确凿了。他看项维翻着那份化验报告,心想不信还有其他解释。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假设现场被利丰稻处理过,他为什么不处理报纸架上与门把上的指纹呢?”

“因为他忘了,或者是时间不够,很多解释,但他身上带着受害者的血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他冷哼,“一定是利丰稻把受害人摔在茶几上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

项维请求,“能让我见见利丰稻吗?”

他充满敌意地看着项维,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好吧,姑且看你还能怎么办?

利丰稻看到项维,以为换了个人审讯自己,有点惊惶:“你不是那个警察?”

“对,我不是,我是你儿子委托过来的帮你的。”项维示意利丰稻冷静。

“阿浦?”利丰稻眨了眨眼,愈加困惑,“你是谁?怎么会帮我?”

“我也是一名刑警,来自花城,之所以要帮你,是因为是你儿子说要把自己的一对金鱼送给我做谢礼。”

“那对金鱼,是他的宝贝,他怎么会送给你?”利丰稻有点着急。

“对,看得出,他很宝贝他的鱼,喜欢得不得了。”项维笑了笑,“说要送给我的时候很舍不得,所以我没要。”

“那就好。”利丰稻放心地点点头。

“我想,利物浦也很喜欢你这个爸爸吧?否则他不会焦急到想要请我帮忙。现在一切证据都对你不利,这么下去很有可能会被控诉有杀人罪。利物浦是个孤儿,好不容易才有了家,有了爸爸,你也不想他再次失去爸爸吧?”

利丰稻眼圈一红,擤了一下鼻子。

“你能告诉我那天的真实情形吗?”

“我,那天就按往常的时间,上门收垃圾。走到四楼她家门口,看到门是开的。”

“你进去了?”

利丰稻点头:“我奇怪为什么平时紧闭的防盗门怎么会开了,她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所以就进去了。”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看到她躺在茶几边上,头上还流着血,我没见过人流这么多血的,一慌就,就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你把她扶起来了?”

“是,扶起来后我叫了她两下,她没应我,我就摸了摸她的鼻子,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死了。”利丰稻紧张地搓着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你害怕吧?要是我看到死人,我也会怕的。”项维在利丰稻握着的手上拍了拍,“接着?”

“接着,我就赶紧走了。”利丰稻满头大汗。

“就这样?”

“就这样。”利丰稻的头垂了下去。

“你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从屋子里拿走吗?”这无法解释为什么报纸架上会出现利丰稻的指纹,以及目击证人所说的他离开的时候手拿着的那个塑料袋,他肯定还隐瞒了什么。

利丰稻摇摇头。

“你想清楚一点,也许你忘了,其实你慌张地时候不小心错手带走了什么东西?”

利丰稻依然摇头,不肯再说什么。

项维无奈,起身离开的时候,利丰稻才问:“阿浦他,还好吧?”

项维点头,“现在还好,以后可就难说了,利先生你也是孤儿吧?你尝试过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的滋味吧?”

利丰稻歉疚地低下头去,又开始不停地搓起手来。

利物浦看到项维找上门,先是一喜,然后苦着脸:“你没把我爸爸带回来?”

“哈哈,没这么容易。”项维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那项叔叔你可要快一点,明天是我的生日,爸爸答应会跟我一起过的,要是你不把爸爸带回来,我还怎么过生日呢?”利物浦埋怨。

“是,我努力加油。”项维口里应着,在简陋木椅子上坐下,利物浦则把鱼缸放在了一边,去洗了个缺了口的塑料杯子,从破旧的热水壶里倒了杯茶,递给了他。

“谢谢。”项维看看桌上放着已经凉了的一碗饭,以及一碟炒得又蔫又黄的青菜,跟一碗花生米,问,“你还没吃饭?”

利物浦点点头,在桌子边上坐下,委屈地看着那些饭跟菜:“唉,都没胃口,自己做得又不好,还是爸爸做的好吃。”

“你还会做菜啊?厉害。”项维的心酸酸地,“那天,警察把你爸爸带走那天,你有见到你爸爸带回来,或者是藏起过什么东西吗?”

“才没有,我爸爸才不会藏什么东西。”利物浦眼睛一下瞪得老大,气鼓鼓地,“你怀疑我爸爸?”

“不是,不过要洗清你爸爸的嫌疑,就必须弄清楚那天你爸爸都干了些什么。”

“爸爸他什么也没干,他不过是给我去买生日礼物去了。”利物浦不满地翘起了嘴,把那鱼缸推到了项维跟前,“看,这是那天爸爸给我带回来的礼物。”

“就是这个?”

利物浦点点头,难过:“每年生日爸爸都会做长寿面跟煎蛋给我吃,可就是没有礼物。我的同学都养了小动物,我也想养。爸爸知道了,于是就说今年生日会送个小动物给我做伴的。”利物浦把鱼缸紧紧地抱了起来,“这是爸爸送给我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项维盯着鱼缸里的鱼,想起罗嘉馨说,案发当天她看到利丰稻用黑袋子装着一个什么逃跑的,也许,死者家失窃的东西,确实不是利丰稻偷的,可能是他发现张秀丽死了,怕有嫌疑于是惊慌中逃跑,但却不忘带走自己给儿子买的礼物才会被人误会了。

只是,鱼缸这么易碎,回收垃圾的工作又繁重,他把这样一份礼物随身带着,似乎也没道理。

他看着那两条斑斓的鱼,其中一条渐渐沉了下去,侧翻着身子。

“啊,糟糕了,那条鱼又这样了。”利物浦焦急地叫了起来,“怎么办,它们不会在爸爸回来之前就死掉吧?”

“这个,是生病了吧?”

“鱼生病了?那要怎么医好它呢?”

项维点了点太阳穴,他可不擅长养鱼,看利物浦一脸求助地看着自己,“这样,我带你去给金鱼专家看看?”

利物浦赶紧点头。

项维带着利物浦到了十里于市的一间观赏鱼专卖店,看着里面大大小小的鱼缸里形形色色斑斓七彩的金鱼,两个人都大开眼界。问明白了两个人的来意,店主热心地接过利物浦手里的鱼缸,看了一眼,“是刚挪缸吧?”

利物浦点点头,骄傲地说,“是我爸刚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难怪,这水质不太合适,这种鱼喜欢的是微碱性水质,我帮你换水吧,然后再教你们调配饲养水。”

店主利索地把缸里的水换了,两条鱼开始欢快地在水里又游了起来,“你给它们喂什么了?”

“饭粒啊,它们那么小,只能吃饭粒吧?”

“你偶尔也该买点活饵给它们吃。”

“活饵?”

“就是水蚯蚓啊,水蚤啊,面包虫啊之类的小虫,再不成人工合成的饵料也成,你要买吗?”店主征询,利物浦则转过头仰望着项维,项维无可奈何,“买吧买吧,这种金鱼喜欢吃什么你就给我们拿点什么。”

“放心,孔雀适应性很强,是最容易饲养的一种热带淡水鱼了,食性也广,只要多注意水质,很快就能繁殖后代了。”

孔雀?项维心里一动,那利物浦则松了口气地点着头,“鱼鱼是叫孔雀啊,我才知道。”

“这些是活饵,这些是人工饵料,还有这种,把这个贴在鱼缸壁上,可以引诱孔雀过来进食,你可以很好地观赏它们。”店主说着,把一些碎小的片粮放入水中,“孔雀鱼是繁殖力最旺盛的观赏鱼之一,一个月产仔一次,你很快就会有很多很多的孔雀鱼仔了,到时候,把这些片粮这样放下去,就观赏得到它们抢食的场景了,你的鱼缸可是很快就不够用了,而且也没有铺沙,布置水藻跟水草,要不我换个大的鱼缸给你,再帮你设置水景?”

项维看着店主把一点黑黑青青的像粉尘的东西贴到了缸壁,看着两条孔雀鱼游过去争食,接过了店主手里的那包饵料,“这是什么?”

“这就是人工饵料,现在你们的孔雀鱼不多,所以喂这种薄片饵料就行了,投进去一开始会悬浮着,过一会儿能沉下去,到完全吸水后会软化,适合上中下层的鱼进食;孔雀鱼产下很多的鱼仔以后,想检查鱼群的成长状态,可以用这种贴片饵料,这经常被粘贴到水族箱壁上,这样鱼就会成群聚集到前面来啄食,那你就可以近距离地进行观察了。”店主推销着,“孔雀鱼一次产仔很多的,你们的鱼缸太小了,现在不换缸,到鱼仔产出来暴缸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

“暴缸?”

“对啊,就是养鱼的时候,因为疾病或意外导致鱼缸里的鱼死亡。要是到时候鱼仔产出来了,你们的鱼缸还这么小,一定会因为空间过小而水中缺氧导致暴缸,那你们的孔雀鱼可就没生还的机会了,养鱼就该未雨绸缪,我帮你们选一个又大又实用的鱼缸,怎么样?免费赠送细沙跟沉木,再给个折扣给你们,很优惠的。”

他看着利丰稻,把案件资料摊开在了桌子上。

“张秀丽真不是你杀的?”

利丰稻点点头。

他对于利丰稻的顽固似乎早有觉悟了,也懒得说,只把化验报告扔到了他面前:“你看看,上面是对你出现在案发现场跟张秀丽有过身体接触的证据。你的指纹,你身上的血迹,我们通过科学的验证证明了你就是杀害张秀丽的凶手,你还不认罪?”

“我,我看不懂,不会看。”利丰稻看着报告上面的结果,摇头,“我是出现在她家里,可是,我真的没杀她。”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张秀丽家?”

“我看到——”

“你看到门开了,于是你走进去,看到张秀丽已经死了?别再跟我说这一套,如果你发现死人了,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要逃跑?”

“我,怕。”

“你怕?我看你是心虚才对,你敢说你没在张秀丽家拿走了东西?你离开的时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你敢不敢老实交代?那是不是张秀丽放在房间里的首饰现金?是不是从张秀丽身上抢到的钱包?”

“不,不是的,我没有拿她的钱,没有拿她的首饰。”

“还狡辩,那你说你带走的是什么?你敢说你发誓没动过张秀丽家里的东西吗?”

利丰稻嗫嚅着低下了头。

“你不说,是因为你心虚。所有的证据都在说明你是有罪的,你就是那个凶手。”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还不坦白从宽吗?杀人是要挨枪子的。”

一听说到要枪毙,利丰稻的眉毛都跳了起来,整个人抖个不停,“不是的,我真的没杀人,你们不能枪毙我,我还有儿子要养,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你们应该查清楚——”

“你还好意思说你儿子?你要真考虑了你儿子,你当初就不应该去偷盗,更不应该杀人。”他气,“我们已经查得很清楚了,是你杀了张秀丽然后逃走的。”他不耐烦地大手一挥,“你要说我们冤枉了你,就老老实实交代清楚那天带走了什么。”

“我要交代清楚了,你们就不会枪毙我吗?”利丰稻看着脸色铁青的警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结巴地问,“要是我说,不,我交,我把我带走的东西交出来,你们会放我回去见我儿子吧?”

“那得看你的交代是不是属实。”他把二郎腿翘了起来,“说吧?你从张秀丽家偷到的东西,藏到哪里了?”

“那是一双金鱼,我想着不值钱就拿走了。”

“什么?”

“是一双金鱼。我儿子的生日快到了,我答应了会准备一份礼物给他,他自小就喜欢小动物。可我不知道买什么小动物好,那天看到她家鱼缸里的金鱼,就想,反正她也死了,那金鱼不就没人养了?于是我就把它们拿走了。”

“你胡扯什么?”

“是真的。我这辈子也没做过这种事情,一想到我偷了死人的东西就觉得很羞耻,而且那金鱼我已经送给了我儿子了,阿浦他很喜欢,我怕说出来,你们把金鱼要回去,阿浦会失望的。”利丰稻汗如雨下,“我以为你们一定会找到真正的凶手的,到时候我就会没事了,可是——”利丰稻慌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警察同志,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做过,我真的没杀人。”

“我看你就是死不悔改。”他暴怒,把现场调查的文件打开,“你看看,现场清点的证物跟资料,有哪一项是说张秀丽是有养金鱼的?她家哪来的鱼缸?”

“是真的,鱼缸就在她屋子里。”

“就为了一双金鱼?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他把记笔录的钢笔气恼地扔到了利丰稻脸上,笔尖戳到利丰稻的脸上在上面留下了墨痕后滚到了地上,“利丰稻,你当我们都是你十岁的养子那么幼稚吗?”

“我是真的只偷了一对金鱼,我真的没有杀人啊,警察同志,我不可以坐牢的,更不可以被枪毙,我还有儿子,你可怜可怜我,我真的没杀她。”利丰稻嚎了起来。

他叫进笔录员,把桌上的资料文件全部收走了,临关门前冷冷地扔了一句,“你啊,没救了,就等着坐牢杀头吧,你儿子有个死不悔改的杀人犯爸爸,我可真替他可怜。”

利丰稻脸色惨白,后悔不迭,看着脚边滚落的钢笔,口中喃喃,“我,我真的没杀人,我不是杀人犯爸爸,我不能做杀人犯爸爸,阿浦。”

项维挂了手机,看着猴急地往自己嘴里塞食物的利物浦,呛到般咳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胸膛,“慢点,别急。”

利物浦看着刚换的大鱼缸里在铺着细沙的沉木水草间游弋的孔雀鱼,再看着项维,“项叔叔,我爸他,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我去一趟派出所,把你爸爸带回来。那你就能跟你爸爸过生日了。”

“真的?谢谢项叔叔。”利物浦高兴地笑了起来,看看眼前吃光的三四碟菜,不好意思起来,“项叔叔你真好,又请我吃饭,又帮我买鱼缸,还帮我找回爸爸,真的谢谢你。这世界上,除了爸爸,就项叔叔你对我最好了。”

“我可,可没你爸爸那么好,你忘记了,我是要收费的。”项维故意这么说着,看利物浦抓腮挠耳地焦急,好笑,“说笑的,查案是我们警察的天职,不会找你要钱的。”

“那不行,我看你连吃请我一顿麦当劳都那么不舍得,叔叔你一定很穷吧?”利物浦松了口气的同时,同情,看项维哭笑不得地,补充,“项叔叔你放心,我跟我爸也很穷,也没钱,不过,我还是要付钱给你的,否则你也跟我一样,要饿肚子的。”利物浦认真的想了想,看到一旁的餐巾,眼睛一亮,“叔叔你等等。”

说着,利物浦抽出了一张餐巾摊开,然后从随身带着的书包里掏出了笔,认真地在上面不知道写了什么,然后郑重地交给了项维。

项维接过去一看,原来是张欠条,上面歪歪斜斜一笔一划地写了一行字:利物浦今欠项叔叔救爸爸的钱——利物浦,然后是今天的日期。

利物浦搔着小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没钱,所以先欠着叔叔救爸爸的钱,等我长大工作能挣钱了,项叔叔你就拿着这张欠单来找我吧,你要多少钱,我一定都给你。”

项维笑了,用手在利物浦头上乱摸了一把。

他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着项维带着一个捧着鱼缸的小孩走了进来,忍不便皱起了眉头:项维把这当成是什么地方了?居然带着凶手的孩子便自由出入。

项维让利物浦坐到休息室的椅子上,这才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怎么,今天是家长日?还带孩子进局子里。”

“我想跟你说说他爸爸,就是利丰稻的那件案子。”

“你发现了什么,说吧?”

“利丰稻没有说谎,张秀丽并不是他杀的,他不过是上门收垃圾的时候凑巧碰上了案发现场,而他确实从死者家带走了东西,不过不是金钱或者是什么首饰,那些东西是真正的凶手拿走的,以便伪装成入室盗窃杀人事件。”项维分析起案件,口若悬河地头头是道,完全没有了支支吾吾地口吃的毛病。

“你要跟我说,利丰稻从死者家带走的,是一对金鱼?”

“你怎么知道?”

“刚才审讯的时候,利丰稻交代的。”他点着烟抽了一口,恼火,“金鱼?你信吗?”

“是没错,利丰稻在案发现场带走的是一对孔雀鱼,那对孔雀鱼现在就在他儿子手上的鱼缸里。”

他一怔,看了一眼专注地看着鱼缸里的孔雀鱼的利物浦:“开什么玩笑?张秀丽本人不喜欢小动物的,我们在现场也没发现养过鱼的迹象,证物里可也没有发现鱼缸。”

“是的,死者确实没有养鱼,也没有鱼缸,可罗嘉馨承认在案发前一天送过一对孔雀鱼给张秀丽。而我估计死者恐怕也没想着要长养这对孔雀鱼,所以便暂时只把鱼安置在了那个水瓶里。”

“那个杂志架上的玻璃水瓶?”

“是的,这样就解释了为什么杂志架上会留下利丰稻的指纹,那是他捞走水瓶里的鱼的时候留下的。我把水瓶留下的残渣送到了专门经营观赏鱼的专卖店,证实了是人工饵料,那个水瓶就是死者拿来养鱼的临时鱼缸无疑。”

“你说利丰稻没有杀人的嫌疑?”他冷哼了一声,不太相信,“不是他难道是罗嘉馨吗?当天拜访死者只有他们两个。”

“不,不是他们两个,真正的犯人另有其人。闭路电视只拍到利丰稻与罗嘉馨,但每一幢电梯楼都还有备用楼梯,死者住的那幢楼的楼梯间并没有安装监视摄像头,我想,肯定有人利用楼梯上,杀了死者后逃走。”

“这,也有可能。”他发觉自己竟然疏忽了这一点,不安起来,“可是,会是谁呢?”

“我怀疑是死者的未婚夫王显民。昨天我去案发现场的时候遇到他,他当时跟我说是惦记死者,但他却跟我说了一个词,‘暴缸’。”

“暴缸?”

“爱好水养观赏鱼的人的专语,意思是鱼缸里的鱼全死了,我想那天他真正的用意是去看那对金鱼。他知道死者养金鱼的事,而他本身也是个观赏鱼爱好者,关心在死者死后没人养的鱼才回现场的。”

“那又说明了什么?”

“孔雀鱼是案发前一天罗嘉馨送给死者的,罗不知道死者是用什么来养鱼的,我们也不知道,所以证物里只记录着有水瓶,而没有鱼缸。我看过王显民的口讯记录,他自称在案发前一天出差了,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案发当天也没去见过死者,他说暴缸,就是说他知道死者养鱼的事,这说明案发前他去过死者家见到了养在玻璃水瓶里的孔雀鱼,所以才会以为那玻璃水瓶是鱼缸,案发后误入现场的利丰稻也发现了死者用水瓶养鱼却带走了那对孔雀鱼,没有鱼的水瓶只是一般盛凉开水的水瓶,加上你们了解到死者不喜欢小动物,所以不会把水瓶跟鱼缸联系起来。如果死者是利丰稻杀害的,在利逃逸后应该没有人会知道水瓶就是鱼缸,可王显民却知道这件只有在案发现场出现过的人才知道、而我们也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所以他说他那天没见过死者是在撒谎。他在利丰稻出现之前就已经到过现场了,是他杀了死者。”

“动机呢?下个月他跟死者就要结婚了,王显民没有杀人动机。”

“有的。死者的公司每一年都推荐她去英国的总公司,因为王显民才没去成。而死者一直以来对王显民的不思进取很不满,我想,今年她终于决定放弃王显民而选择事业。”

“空口无凭。”

“在杂志架最下面那一层,我看到了死者订的一张机票,是四天后飞往伦敦的,死者大概是毁了婚约结束八年的感情关系,而王显民不甘心,于是才因爱生恨吧?至于具体的细节,你可以逮捕了王显民再审讯。”

“明白了,我就姑且相信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办公室外面却传来了尖叫,他跟项维都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冲了出去,“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审讯室,出事了。”

“嫌疑人——”

嫌疑人?他一下想起了利丰稻,脸色大变,而项维早意识到了什么,比他更快一步地跑到了审讯室,扒开那些警员,站在门口,震惊得脸都扭曲了。

审讯室里,利丰稻趴倒在了地上,憔悴的脸变成了黑紫色,脖子上的大动脉处戳进去的钢笔竖了起来,血从钢笔与脖子接触的地方汩汩地流了出来,染红了脖子,蔓延到地上。

不!他铁青着脸,心里惊呼。

哐啷一声,后面传来了什么摔得粉碎的破裂声,他回头,看到了利丰稻的儿子,瞪大了恐惧的眼睛,手里的鱼缸掉在了地上,水,沙,玻璃,还有水草水藻,散落了一地,两条小小的孔雀鱼,在碎玻璃间跳动,被割破的身子,溅出点点红红的水滴。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