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里同车萍踪偶合 孤灯入梦玉臂微依
自从黄惜时要想再看看那个女郎,究竟是不是心意中的那一位,不料将轮船找遍了,也不见那一位。同伴们也不知道他失落了什么东西,却是满船寻觅,都追着问其所以然。同伴里有个邱九思,是个在北京的老学生,同伴的人路上有什么事不明,都向邱九思去请教,黄惜时虽然不便将心中的事也去问他,可是船中有人不明了的问题,总要问他一问。
这邱九思正躺在对面一个铺位,他表示是个老出门的样子,安之若素地捧了一本杂志,支着一只右腿,看得很适意,只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颤动,就可以知道这船身一些儿的震荡都和他同化了。他一心都在书上,没有留心到书外的一切。他嘴里衔了一支烟卷,并没有点着,不时地却伸手到枕褥下去摸索,似乎是在找火柴。惜时拿了一盒火柴,抛到那边铺上去,说道:“要洋火吗?我给你。”
邱九思为了擦火抽烟,这才把书放下,掉转身来。惜时道:“你真可以的,一上船就是这样躺着,也不出去透一透空气!”邱九思道:“这样出门,已经是舒服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轮船挤得站的地方都没有的时候,也要熬上几天几夜呢!”惜时道:“船上挤得那样满,不知道有多少人,设若有个人在船上,我们要找他,是否找得着?”邱九思道:“你要找什么人?原来你在船上跑来跑去,是要找人。”惜时道:“我不过譬方说一声罢了,有什么人可找呢?”
邱九思笑道:“你不要那样说,出门的人,最容易和出门的人说投机的,若是遇到了异性,真能一拍即合。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夫人就是在轮船上开始认识,然后由朋友进为夫妇的。”惜时让他说中了心病,只好不作声,他也为了要看书,并不继续地将这话向下说,不过他这几句话,更打动了惜时的心事。既是他举出了一个例子,说是朋友相逢在轮船上,结果便成了夫妇,可见自己理想中的幻境也不能说完全无可达之境。自己这样想着,不觉由铺上坐起,在铺底下捞出鞋子来,穿上了站在铺前,见同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就慢慢地踱出统舱来,只是各处游览遍了,也不见那个人。
在他这样自相纷扰之中,在船边闲眺的人遥遥地指着江水尽头,那里有一堆小小的山影,连着江边黑巍巍一片,说是已经快到南京了。惜时到南京,这还是初次,为了避免误事起见,只得放下心头的幻想,且去收拾行李。在舱里收拾行李的时候,听到船外一阵喧哗,接着如潮水一般,有一批人拥了进来,只听到叫着“泰安栈!”“迎宾旅馆!”“南京饭店!”还有叫着“要挑子不要?”“要马车不要?”如深夜失火,叫着求救一样,声音是非常高,在这声音之中,有拿了红纸帖的,有拿硬壳子车照的,有拿了绳索的,在睡铺前的夹道里,发了狂一样,只管乱跑,初出门的人看到这种神情,不由人不吓一跳。所幸同伴里有个邱九思,他是极内行的人,他跳下铺位,两手一叉腰,无论是什么人来问话,都只当没有听见,不去理会。因之这些人只管乱哄哄地一阵一阵过去,等这些人乱过去了,邱九思找了一个旅馆接江茶房,点明了行李告诉他,由那茶房招待登岸,同往一家旅馆。
不过住在旅馆里以后,惜时觉得发生了一个问题,因为这些同伴,他们有了老出门的领导,老早地托人在陆军部弄了许多便宜半价票,这种票子只能由浦口坐车到天津,不能坐京浦通车到北京。惜时既没有半价票,邱九思就劝他坐特别快车一直到北京,因为比坐寻常快车稍微多花一点儿钱,车子上人很少,也省得在天津转车。邱九思和同伴们今天下午就过江登车,约了惜时后天一早上特别快车,他们可以按着车到北京的时刻上车站来接。惜时觉得这种办法很是妥当,而且自己从来没有到过南京,现在到了,应当看上一看名胜。于是就决定了后天上车。
到了下午,同伴过江去了,惜时便雇了一辆马车,看看明故宫、秦淮河,次日又出城探了莫愁湖和明陵。第三天,由客栈里茶房送着过江登车,茶房因为得的小费不少,这天就把他送到三等茶房车上去了。这茶房车是归茶房管理的,坐的人得另外赏钱,所以这车上的人格外少。惜时找了车角上一列椅子倒坐着,因为这两天也跑倦了,现在一人坐着,又是孤寂得很。因之,车子一开,颠簸了一阵,自己就昏昏然入睡了,及至醒了过来,火车已开得离浦口很远了。
茶房见他醒过来,就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他擦脸,惜时接着手巾站了起来,不由他大吃一惊,就是轮船上看到的那个女郎也在这车上,她穿的是粉红的衣服,也是背着脸朝了那边。在轮船上寻找了她大半天,要证明是不是乡间遇到的白女士,把机会失掉了,现在同在一节车上,无论她怎样守着沉默,总不能没有回过头来的机会,只要她有回头的时候,总可以见一面了;又好的是自己并没有同伴,不像在轮船上藏藏躲躲,还要避同伴们的耳目,心里就宽畅了许多。只是一件,自己坐的这一把椅子,是对着壁子坐下去的,正和那女郎背对着背,若时时刻刻地回过头来,恐怕让车上的客人发觉,于是等着车子上人安定了一点儿,便装着由那边车门出去,在车的月台上略站了一站,然后再进来,当推开车门的时候,目光早就射到那个女郎座上去。门一开,一阵风向里一吹,那女郎倚椅斜坐,沉沉入睡,忽然一惊,抬起头来,正和惜时打了一个照面。只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额前的刘海发下那样向人一转,就可以认识她,那正是采菱船上的那位白女士。
惜时真不料猜得一点儿不错。由轮船上以至刚才,虽不曾与她会面,然而已经和她的背影认识得很熟悉了。自己本就计划着十二分周到,更预备着十二分的毅力,要把这背影的前影探个水落石出,不料真正看见人家的面孔时,自己忽然胆怯起来,好像人家的眼珠一转,就把自己的胸藏的一部诡计完全看见了。而且她脸上也有惊讶之色,仿佛是说这人好像认得,他何以也来了?
在他这样自己犹豫不定,脚是依然向前走着,一刹那间,已是走过了人家的座位,自己不知不觉地又回头去看了一看,自己一回头,那白女士却也掉头向这边看来,因见惜时也看过去,她立刻就回转头去了,惜时想这越发地可以证明她也是认识我的。不然,她不会对于一个同车的男子会如此注意。因站在自己座椅边,斜斜地靠着,装是看窗外的景致,便去侦察那白女士的态度。
这时她手上已端了一本书,斜坐着看,她一人坐了一把椅子,正对面却是一个斑白胡子的老者,那老者说话,却是一个山东口音,大概不是她的同伴。这车上的椅子,除了四角而外,都是两把椅子相对的座位,一把椅子又应该坐两个人,看白女士的形状,似乎她是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坐在车座的中间,举目无相识之人,感到有许多不便,于是便和一个老者坐在一处了。而老者又腐化一点儿,是无可交谈的,于是就低了头,端一本书看。这样的长途旅行,她心里的寂寞与烦恼,在惜时看时,他觉得所猜的,当有十之八九是不错的。在自己孤身旅行,有了这样一个对象,自己觉得很可以混过日子的,但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个对象?心里想着,看见人家的后影,不断地添些奇异的思想,后来索性坐在椅子头上,横着身体,这就可以很随便地看人了。
过了半天,到了蚌埠了。许多搭客都拥上车来,白女士坐的地方,不由分说是加上了两位客,白女士站了起来,脸上显着很不乐意的样子,叫了一声:“茶房!”茶房见她原坐的椅子上,现在坐了一个穿长衫马褂的汉子,就明白了,因笑道:“小姐!你打算调一个位子吗?”白女士点了点头,茶房道:“我给你想想法子看。”说着话,已经走到惜时这边来,这里车门的两边,都是两把面壁的单椅,惜时据了门左的一椅,门右的一椅也是一个老人,而且椅子上放了不少的东西,茶房便笑着向那老人道:“老先生!你不是到徐州去的吗?”老人道:“是的,若是那位小姐要到这里来坐,我可以让让,出门的人,大家方便。”那人说着话,脸上显出十分和气的样子,他早已猜出了茶房的心事了。茶房连连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说着,他便掉转身来,四周一看,那意思是要给这老人找个地方,惜时站起来道:“你不用找了,我和这位老先生并一个座位吧。”茶房连连道着谢,就把惜时的东西搬了过来,腾出那张椅子,然后将那位女士引了过来。
那女士早都看见了,便对老人和惜时点了一点头,笑着道了一声:“谢谢。”茶房指着惜时道:“这位先生也是上北京的,好在这位老先生是到徐州的,椅子空出来,也不耽误他睡觉的。”那女士听说,又对惜时笑着点了一点头,这才整理着东西坐下去。惜时和这老人坐在一椅,少不得就谈着话,惜时操着一口安庆话,又说是到北京去投考大学的,那个女士在一边听到,似乎很注意,就偏着头听了下去。
一会儿,茶房过来招呼茶水,那女士和茶房说着话,老人对惜时笑道:“这位小姐的口音,和你先生差不多,大概是同乡吧!”惜时倒以为这老人家有点儿唐突,便低了头,鼻子随便哼着答应了一声,那女士却是很大方,笑道:“是的,你老人家在说话的声音里听了出来了。”老人家道:“你这位小姐,也是到北京去上学的吗?”那女士笑道:“是的,大凡一个青年,坐这通车到北京去,总十有八九是上学的,我们同乡,原有一大批同来的,到了南京,我们就散开了。”
惜时原有一本书放在座椅上,这时将书拿在手上,随便翻了几页,望着书,很不在意地答道:“是的,他们那班人都有半价票,搭了寻常的通车走了。”那女士道:“半价票实在也省不了多少,而且还要在天津转一道车,出门的人,何必这样地不怕烦。”惜时见她正式地谈起话来,也就正着脸色和她答话。先还有那个老者从中插话,后来他们的话说得有点儿专门近于家乡了,那老者索性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在一边听着。
惜时提到了家乡,就有点儿笑容了,因道:“我似乎在什么地方会到过密斯白一回的。”白女士笑道:“是的,我也有些仿佛,大概是在水竹庄的小河上吧!你先生怎么知道我姓白?”惜时道:“令亲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当密斯白由水竹庄走的时候,我正到那里去访他,他知道我是要上北京的,说是可惜迟来了一天,若是早来一天,他可以介绍介绍,到了北京以后,也多认识一个同乡,不料就是不用令亲的介绍,我们居然也认识了,人生的遇合,真是难说啊!”
白女士道:“我真是大意,谈了许久,我还没有请教你先生贵姓?”惜时道:“我们交换一张名片吧!”于是,他首先在身上取出皮夹子,拿了一张名片,离着座,双手递了过去。白女士接着看了,点了一点头,也就在线织的手提囊里拿了一张名片回给惜时。惜时接着一看,乃是“白行素”三个字,此外并无别的字样,因笑道:“这名字真是高雅得很,在这三个字上面,就可以看出密斯白的个性来。”白行素只望了他微微一笑,却没有加以分辩。
惜时将那张名片看了之后,先放在皮夹子里,把皮夹子刚揣到身上,又想起什么似的,就把放在座椅上层木格子上的小提箱拿下来,意思是想要拿书看,取了书出来,把椅子上的书收到提箱子里去。同时,把身上的皮夹子取出,又将人家送的那张名片也放到提箱盖下的夹页里去。
白行素坐在那边,看他要看些什么书,把他这种行为都看见了。惜时将箱子归拾好了,书放在一边,却不曾去看,尽管把考学校的事来和她讨论,她也露出一点儿消息,说是“要考好几个学校,或者总有一个碰得上的,好在各大学现在都收女生,倒不一定要专考女学校,不过若是考得上女校的话,却愿意入女校,北京有几家亲戚,都可以暂时借住,倒也不愁没有人照应。”惜时问道:“令亲是在政界的吧?在政界的人,他们比较地要守旧一点儿……”说到这里,觉得这种无的放矢的批评太无所谓,便向着人家微微笑了一笑,白行素却不曾注意到他这一句话,答道:“那也不见得。”
惜时默然了一会儿,微笑道:“若是我和密斯白碰巧考到一个学校里去的话,也许我们成了同学。”白行素道:“怎么‘也许’呢,那自然是同学了。”说毕,嫣然一笑。惜时一想,果然自己这话不对,可是自己心里的意思并不是说着泛泛的“同学”两个字,既是更正不得,也就一笑了之,好在彼此已经谈到考学校的事了,把这一个错误揭了过去,这又可以把大学的试题拿来研究研究。
白行素说:“别的都罢了,只有数学一门太没有把握,现在是补考,一报名就要考试的了,一点儿补习的工夫都没有!”她说了这话,眉毛就皱了一皱,惜时道:“密斯白,是代数生一点儿呢,还是几何呢,还是三角呢?我对于数学的功课比较地熟一点儿,若是我们能在一个学校,又同场补考的话……”惜时说到这里,不免偷看了一看她的颜色,然后才笑着道:“我或者可以帮点儿忙的。”
白行素笑道:“若是这样,那就很好。但是,不见得恰好有那种好机会。”惜时道:“我还有一个聊备一格的法子,我上半年曾经托朋友在北京买了一本过去两年的考试必读,上面各学校的考试题目都有,倒可以参考一下。这本书就是,密斯白可以看看,若是有什么疑问的话,我们可以互相研究。”说着,就把他在箱子里早已拿出来的那本书双手递了过来。
白行素这才知道他特意拿出来的是这一本书,便道了一声谢,将书接着,坐到椅子上,翻了两页,首先将各校考的数学题目查了一查,一看之下,十个倒有七八个不能了解的,虽然书上一般地列着有答案,可是这答案,也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惜时见她左手捧着书,目光注射在书上,右手却用一个食指,一下一下地轻轻弹着下嘴唇皮,看那样子,已是十二分出神了。
久而久之,她还是看那打开来了的两页书,这分明是她被几个疑难的题目拘束住了,先伸着头一看,见正是数学一门的题目当中那几页书,于是站起来问道:“密斯白,你看这些题目深吗?”白行素将书放在大腿上,摇了摇头笑道:“我对于这题目的答案,都找不出它的所以然来,考试若是这样地深,我简直要交白卷了。”说时,她就拿了书,要站起来,惜时道:“你请坐!你请坐!让我看看这题目。”
白行素果然坐下了,惜时接过书来,先看了一看,然后两手捧了书,弯着腰,直送到她面前去。白行素既不便就让惜时坐在一张椅子上,又不便正端端地坐着,让人家站在面前伺候,也只得身子略起了一起,将手撑住了椅子背。于是惜时的头,恰好俯到她胸前面去,在这时间,就觉得微微有一阵粉香,由她的衣领子里透了出来,一闻之下,不觉悠然神往,左手捧着书,右手伸了一个指头,在书上画着,口里说着:“这个问题,也很容易的,先明白了……”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应该下个什么定义哩?口里就不住地说着“这个这个……”白行素一想,他也让题目难倒了,便笑道:“我已经明白了!你请坐吧。”
惜时只得将书交回了她,坐到自己椅子上来,等到自己坐下,第一个感觉指导了自己,刚才未免有点儿神经错乱,接上第一个感觉,又显着自己暴露了短处了,为什么对人家解题目,久久说不出所以然来呢?其实这是自己极了解的题目,为什么倒说不出来?自己夸说自己的数学极有把握,马上就在数学问题上困难住了,显然自己是个撒谎大家。这样地一踌躇,不觉充分地不安起来,可是偷眼看白行素,倒也并不在意,于是又借着讨论学校的事,慢慢地扯到数学,就将自己所学的心得,以及练习数学的秘诀都和人家说了。
自从白行素和他开了口以来,惜时就不住地谈着关于学业的事情,可是话虽多,态度是十分从容,声音是非常地柔和,不知不觉之间,度去了大半天。
一会儿,看见同车的人有叫茶房送蛋炒饭和炒面的,因向茶房要了两盘火腿炒饭,又是两碗鸡丝汤,白行素见他要的是双份,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半中间又忍住了,却只轻轻叫了一声:“茶房!”偏是那茶房事忙,转身就走了,不曾听见,不多大的一会儿工夫,茶房提着一个食盒子来了,放在惜时面前,揭开盒子盖,便是两盘饭、两碗汤。惜时叫茶房拿起一份来,然后脸上装出很郑重的样子,将手向白行素座位上一指道:“送到那边去。”于是茶房提了食盒,到她这边来,她才笑着站起身来道:“黄先生,你怎么客气起来。”说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惜时露出一点儿笑意,两双雪白的手掌,翻来覆去地彼此握着。在这里面,充分地可以知道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为难情形了。
惜时道:“密斯白,请你不要客气,随便一点儿吧。我就是不会客气,我要是客气,就不这样冒昧了。”他一提出了“冒昧”两个字,白行素若是不接受,便显得真是嫌人家“冒昧”了,只得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茶房就把饭与汤一齐都搬到她坐的椅子上去,她似乎总带点儿羞态,于是将汤饭又移靠了车窗,将背向了人,半侧着身子吃喝,惜时心里默念着:爱情是神秘的,害羞就是一点儿神秘意味的透露,若是交际十分地公开,就那是表示心里不带一点儿爱情之影,不过是平常的交际,就无可玩味的了。她这样在大方之中,带一点儿害臊的情形,这正合了那神秘意味的条件,或者她不至于仅仅以平常的朋友来看待我吧!这样一想,又看了一看她的背影,觉得骨肉停匀,美而没有病态,正是新式美女应有的态度。
眼望着人,手上拿了个长柄铜匙,一下一下舀着蛋炒饭,只管向嘴里送,这一盘子蛋炒饭早是送完了。但是他依然作了挑饭之势,嘴里虽不曾咀嚼着,却也不知道已经是没有了饭。还是茶房过来,轻轻地问道:“先生,汤不要了吗?”惜时这才一看是拿着空盘,便点头让他收碗去,一面掏出钱来,悄悄地给了,那意思就是怕白女士看见又要谦逊一番。果然给过了钱,她也就吃完了,她看到茶房手上拿了钱,也只好等他收了碗去,又向惜时道了一声“谢谢”。惜时笑道:“我们以后同在北京做客,总免不了有些往来,若是像密斯白这样客气起来,倒反有许多拘束了。”白行素道:“并不是我客气,是黄先生客气起来。”这以下,她似乎感到无甚可说了,又对惜时一笑。两人经了这一度酬酢之后,又感到更熟识些了。她却不像先时要惜时问了她,她才回话,她自己也感到长途旅行的寂寞,常常也有些话来问惜时。
车子到了徐州,那个老先生已经下车了,于是这两张椅子上就只剩了他和她。这时,天色已是昏黑了,火车棚顶上,垂下几个乳式的电灯玻璃罩,罩子里的电灯虽然也放出一些光来,然而带着一层金黄的颜色,这是三等车中特殊的情形了。在这样的黄昏状态的灯光下,已是不能看书,看看同车的旅客,除了几个人口里衔着烟卷昂头冥想而外,其余的旅客都是斜靠了座椅,头垂在肩上,充分地现出倦容来。车的那一头,还有两个旅客断断续续地谈着话,然而这时车子是加足了速度,极力地向北快走,一片轰隆嘀嗒之声如推山倒海一般,跟着火车在耳边或脚下哄闹,人家说些什么,这里也听不见,不但说话的声音听不见,就是一切别的声音,让火车的车轮和铁轨的宣战也盖过去了,因此惜时在极热闹的环境中,也沉寂起来。
看白行素时,见她抬起一只胳膊,放在窗格上扶着她的头,她微闭着双目,额前一绺散发直垂下来,掩过了她的眉尖,那种浓厚的睡态,知道她已忘了一切,惜时只管看着她,也跟着她忘了一切。她猛然一抬头,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回头看到惜时,用手理着她的散发,向他笑道:“什么时候了?到了什么地方?”她这一问,不知是偶然地一问,也不知是特意提出来的一个问题,然而惜时也是睡着了一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白行素突然一问,他真不知从何说起,就道:“大概过了徐州吧!”白行素笑道:“过了徐州,我是知道的。”
惜时一想对了,在徐州站的时候,同座还下去了一个旅客,岂有不知之理?用手将头上的乱发向后连抹了两下,笑道:“是的,我也坐着睡了一觉,糊里糊涂,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了。密斯白就这样坐着,不觉得受累吗?”白行素听说,便笑了一笑,原来女人家的举动有许多是神秘意味的,就是睡觉,也是视为神秘的一种,平白地却不愿当着人伸了腿睡觉。
惜时见她对于所问的话笑而不答,料着就与旁的女子无别,是把睡觉的事认为是神秘的,便笑道:“出门的人,哪里顾虑得许多,也只好含糊一点儿了。”白行素知他猜中了心事,却又不肯承认,因笑道:“我并没有什么顾虑,只是铺盖行李,我全送到行李车上去了,果然睡下去,恐怕还会受了凉。”
惜时道:“我这里预备得全有。”说着,连忙就在座椅底下抽出一个小铺盖卷来,一阵工夫,解开了绳索,打了开来,便是一条小锦绸褥子、一床白毯子。茶房车上,本都预备小条板,预备座客睡觉的,茶房看到惜时在解铺盖卷,以为他要睡觉了,连忙就端了一块条板过来,预备在惜时座椅这边放了下去。惜时伸着两手,一阵乱摇道:“不是!不是!你放到对过那张椅子上去。”
白行素当了茶房的面,却是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让茶房放下,随后惜时就把铺盖卷儿一捧,双手捧了过来。茶房道:“小姐!这铺盖我给你铺上吗?”白行素道:“不用,你去吧!”茶房转身去了,白行素拿着毯子的一角,微微地抖了一抖,回转身来,又向惜时这边看了一看,见这边并没有铺盖,是光光的一张座椅,就用很低的声音笑着对惜时道:“这真对不住,黄先生自己呢?”惜时笑道:“我向来很能熬夜,再加上一件衣服,靠着椅子躺躺就行了,若不是为了密斯白,这铺盖卷放在椅子底下,我也不会拿出来的,请密斯白不要客气,只管睡下。”
白行素手上拿了毯子的一角,斜靠了座椅,呆了许久,忽然一笑道:“没有这种道理。”只说了这六个字,将毯子的一角放下,却笑着摇了一摇头,那意思是表示深切不可的样子。
惜时站起来道:“这倒是我多事连累密斯白了,我不将铺盖送过来,密斯白还能坐着打瞌睡,我把铺盖送过来之后,连密斯白的座位都没有了,我心里真是二十四分抱歉,我要怎样才能解释一下子呢?”说着,伸了手到头上,就乱抓一顿。
白行素本来看到惜时不睡,将铺盖让了过来,因之心里过意不去,而今他反说自己站着,是铺盖送过来的缘故,只得站起来陪着,这更是过意不去了。便笑着连说了几个不是,自己就先坐下了。因笑道:“我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现在做一个折中的办法,我留下一条毯子,褥子就让给黄先生吧!”惜时道:“那更是不好,我有了褥子,有垫无盖,密斯白有了毯子,又有盖无垫,密斯白以为这是折中办法,其实倒成了个两无所得的办法,那又何必呢!”说到这里时,茶房也给惜时端了一块木板来,惜时看到了,远远地向茶房乱摇着手道:“不要,不要,不用拿过来!”说时,头也不住地摇摆,茶房看他那样着急的样子,笑着将板子端走了。
白行素见他对于不睡觉有这种坚决的表示,当然是不能再睡下,若把毯子褥子硬塞过去,仿佛有点儿拂逆人家的盛意,只得坐下去,将一只手抬了起来,扶着自己偏过去的头。惜时道:“密斯白,你可以安歇了吧!何必还坐着呢?”白行素笑道:“还早呢!而且我也不要睡。”她说了这话,似乎还不能够证明她不倦,于是又拿了一本书,端着看了一看,但是这车棚顶上的灯,照着人发出那黄色的惨光,哪里看得书上的字清楚?越是努力去看,越觉得眼睛有些昏涩,慢慢地向下沉,书竟落了下来,惜时便道:“密斯白,你已经很疲倦了吧?要睡就睡,不必客气了。”白行素微笑着,又道了一声:“不要睡。”
惜时看她当着自己的面决不肯睡下去的,于是不再和她说话了,就将头靠了椅子缓缓地睡过去,渐渐地便打起呼声来。白行素心想怪呀!这人是这样容易地睡着,头一歪过去,人就打起呼声来了,不要是假装着睡熟,好让我躺下吧!人家有这样的好意,倒不可辜负了他。只得放好铺盖,和了衣服躺下,因为没有枕头,将个盛零碎的小提箱塞在褥子底下,头昂得高高的睡下。自己本来是很疲倦的,坐着兀自打盹儿,可是现在躺下之后,颇觉得惜时这人对于朋友真是十分地客气。他先借铺盖给我之时,说是他不要睡,及到铺盖借了过来,为着要我睡下,他又坐着睡着了。一个初见面的朋友,倒不料这样体贴入微,虽然男子对于女子都是极力表示客气的,然而客气到他这种程度,实在还是有生以来初次见到,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地答谢他!
白行素只管这样想。心里想着,同时眼睛也就看了惜时出神。惜时在那边睡着,果不出她所料,原是假睡,等到白行素睡下去,微微地睁开一丝眼光,看她在做什么。见她弯了一只白胳臂环在头上,加倍地显出妩媚来,心里这一分舒快简直不可以用言语形容,看她双目灼灼,只管看着我,似乎有个什么问题,望了自己,亟待解决一样。一个男子让女子这样饱看,实在是少见的事,真是人生幸福呀!她这样地看,看她要看到几时,我现在只要略动一动,就会把她的视线打断,我且始终地装着睡,让她将我这个影子,深深地印在脑筋里去。自己这样想着,于是只管靠了椅子背睡下去,脖子虽然觉得很是疼痛,也极力地忍耐着,一个钟头之间,曾偷偷地睁开眼睛看了几次,她总是望着这边。
到后来,始终没有去理会她,她也慢慢地入睡了。惜时先还不敢陡然坐起来,怕惊醒了她,后来仔细地一看,她果然是睡着了,这才慢慢地坐起来,望了她那雪白的脸,闭了双眼,一条弯弯的黑线隐在很深的睫毛里,那漆黑的头发在额前脸上两面分披着,真个带着三分画意,看她微曲着身体,抬起来的那只雪藕似的手臂,更是整个透露在外面了。
惜时看了又看,不免沉沉地随着眼光想了下去,设若她和我的友谊很不错,我一定可以拿了她的手臂,握上一握,据我想去,那一定也是丰若无骨的了。她刚才将我看了一个饱,我现在也要看她一个饱,她把我的影子深深地印到脑筋里去了,自然我也要把她的影子印到我的脑筋里来。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己心里有一阵奇怪的愉快要发泄出来,脸上只管发着微笑。
他正看得入神之际,偏是这车棚的电灯不作美,一共三只电灯,却灭了两只,只剩下那头远远的一只了。这样一来,车上就越是昏暗,看白行素时,身子蜷缩,盖的毯子已有一只毯角拖到椅子下面来,她露出胳臂的那半边身子,更显出一大截来。惜时心里老挂念着,她不会受凉吗?可惜我不是这车上的茶房,我若是车上的茶房,一定要上前把她叫醒,设若我这时上前给她盖上,她或者不会说我冒昧吗?望了白行素那张椅子,伸手又将头搔了几下,自己踌躇着,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呆呆地望着,沉沉地想着,自己也就充分地有些倦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样神使鬼差,竟自拿了毯子,轻轻地提着两只毯子角,高高地提起,向她身上盖了下去,这一盖之间,少不得有一阵凉风,就把白行素惊醒了。仿佛这车棚顶上的电灯,已是大放光明了,照见她脸上,深深地泛出两道红晕,睡眼惺忪地向人微微一笑,连忙坐了起来,却一伸手握着惜时的手道:“黄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客气?”
惜时被她的手握着,觉得又暖和又绵软,绝不是自己理想中所猜的那样冰凉。就笑道:“原来你的手这样地暖和,我真惦记着了不得,总怕你受了冻哩!”说时,就挨着坐下了。
白行素眼睛向他一溜,微笑道:“我凉我的手,为什么要你惦记哩!”惜时看她样子,也是未免有情,便笑道:“密斯白,我这话或者说得冒昧一点儿,你要知道,我在家乡采菱船上看到你的时候,我便十分地爱你了,你若是肯说一句真话,大概也不能不说爱我吧!我们彼此都很好的,我们就订了婚,你看好不好?”
惜时说了这话,白行素倒有点儿女子态,不觉把头低了下去,那远处的灯光,射在她苹果色的嫩腮上,更是娇艳动人。惜时握了她的手道:“密斯白,你这样一个豪爽的人物,对于婚姻大问题,难道还有些害臊吗?”白行素偏了头一笑,微微地伸了一个懒腰,她一只右手平伸出来,在椅靠上平着惜时的肩直伸过去,惜时身子向后一靠,头向后一垂,便枕在白行素的手臂上。白行素向着他脸上看了笑道:“你对我这只手,打了一夜的主意,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惜时听了这话,也不觉柔情荡漾,只管对了她微笑。
就在这时,忽然耳边下一阵怪叫,有人骂道:“哪里来的这种不要脸的青年,当着人明目张胆调戏妇女,打!打!”一言未了,便听到一片“打!打!”之声,惜时吓了一跳,连忙身子向上一站,急要躲开。无奈身子一点儿气力没有,两只脚其软如绵,哪里站得起来?眼看喊打之声越来越紧,浑身大汗,如雨一般地淋了下来。这一场风流罪过,真要不免于难了,要知惜时究竟如何能解此围,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