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大廊庙定情赠玉佩 宰相府调侃动圣听
高士奇正在苦思冥想,不得主意时,见芳兰她们已经出来。陡然想起,自己住在明珠府,这位一品当朝的权贵便是靠山,为什么不借此施展手段?想着,便凑上前去,摸出五两银子递给丫头,笑道:“我是出来给明相选花儿的,恰好遇上你们。梅香,你懂行儿,去替我买两盆文竹,好么?”芳兰笑道:“两盆文竹有五钱银子就足够使了。其实也不用买,明儿叫家人给您送去也罢。”高士奇因道:“可怜见儿,这丫头生得瘦弱。去吧,余下的钱都赏你——细细儿挑,要上好的!”
芳兰许了个病女婿,也是满心不如意,见高士奇这样,心里早明白七分,眼见梅香欢天喜地地去了,低头摆弄着衣带,小声儿问道:“先生……您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只这一点空儿,不能绕弯子说话了。”高士奇左右瞧瞧无人注意,开门见山就道,“十冲喜九忧愁!像你这样资质,闭着眼往火坑里跳,我……实在替你难过。”芳兰眼圈儿一红,睨了一眼高士奇,叹息道:“那有什么法儿——各人的命罢了……”高士奇默谋一会儿,温和地说道:“事在人为!芳兰,你若有别的意中人,我高士奇可以为你设法。若没有,可就如你自己说的,这……都是命——我也没话可说了。”
芳兰羞得脸红到耳根上,小脚不停地跐着阶石,蚊子般嘤嘤似的说了一句:“这……这叫人怎么说呢……”
“这是有的了!”高士奇大为兴奋,眼光霍地一跳,问道,“是谁?”芳兰狡黠地闪了一下眼,正色说道:“先头绳匠胡同方家表哥,我们自幼儿一起种花儿……”
高士奇乍听之下,犹如五雷轰顶,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却听芳兰接着又道:“本来……爹妈都愿意的,不想五年前……花窑塌了,把他砸在里头……死了……”高士奇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气,暗自笑骂:“这妮子竟如此捉弄人!”口里却问,“再没别的了?”
芳兰没有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看,你这样对我们男子,就有点不公平了。”高士奇笑道,“幸亏我没说出口,若是我遣媒到你家,岂不吃个大大的没趣?”芳兰抬起头来,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盯着高士奇,说道:“那怎么会——像您这样的贵人,只会可怜我们,哪里能……我们花儿匠小户人家,俗气得很,只会种树插花接枝儿……”说着又低了头。
有这几句话便足够了。高士奇迅速解下腰间的汉玉佩,双手递了过去。他一向玩世不恭,很少有这样诚挚的眼神,颤着声音说道:“休说什么花儿匠,高士奇还曾是叫花子来着。不如你!说到‘俗’字儿上,像你这份聪慧,若跟了我高士奇,不出三年便是才女!”芳兰看了一眼玉佩,却没伸手去接,只不好意思地扭转了脸,啐道:“你不是正经人……这算什么呢……”眼见梅香带着两个小厮捧着花盆过来,高士奇真地急了,一把拉过芳兰温润汗湿的纤手,把玉佩放进去,小声说道:“你只管放心!胡家的事我来了结!”
独自在太白楼吃酒想主意,直到傍晚,高士奇方醉醺醺回到明珠府。二门上的人一见他回来,喜得跺脚拍手道:“好个我的高先生,高爷,高祖宗!再不回来,相爷的毛板子要打死奴才们了……”高士奇一肚皮的没好气,打着酒呃发作道:“府里失火了还是遭贼了?怎么——我是擒贼救火的奴才么?”
明珠在堂屋里听得一清二楚,气得手脚发凉。无奈换了便装的康熙,还有索额图、李光地、穆子煦和武丹一干君臣都在这里,正和他的两个儿子揆叙和性德逗着说笑,只好强忍着,大步出来,站在廊下招手儿笑道:“澹人,这是怎么说,和他们这种人生什么气?来来!今日来了几位雅客,等着和你谈文呢,一同坐坐吧!”
“客人?别人都有客,我自是天涯孤客……”高士奇醉眼迷离地打量明珠一眼,酒涌心头,忽然有一种畸零苍凉之感,一边拖着步儿进来,口内喃喃吟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末利,休苦劳……神。似隙中驹、石中火、梦……梦中身。满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取天真。不如归去……唉……做个闲人。背一张琴,一……一壶酒,一……一溪云……
一脚踏进门,也不看众人,团团一揖道:“慢……慢待了,有……有罪!”明珠因见康熙目不转睛地打量高士奇,深恐这狂生失礼,连累了自己,忙令人:“给高先生端一杯酸梅汤,把醒酒石也拿来——泡茶!”
一杯冰水酸梅汤灌下去,高士奇清醒过来,因见揆叙也在,便道:“你的窗课呢?你父亲尚且每日读书做文章,你怎么不言声一去就是几天?”揆叙忙躬身道:“大阿哥邀我到南海子练习骑射,我是他选的侍卫,不好违了王命。功课倒没耽误,这几日背了几章《孟子》,明儿再请教先生……”性德忙替哥哥掩饰道:“朱注四书大全哥哥也能背了,先生别错怪了……”明珠因见高士奇不理会众人,忙笑着道:“功课的事有日子慢慢说,我来介绍这几位朋友。这位姓龙,这位李先生,这位姓穆,这位姓武。这位嘛……”说到索额图,他打了个顿儿。
“索中堂!”高士奇忽然身上一颤。他倒不是怕索额图,是此时方留心,这位官架十足的一品当朝,竟坐了姓龙的下首!高士奇何等机敏之人,见康熙含笑跷足稳坐,气度雍容华贵超然出众,虽笑着,却有一种亲而难犯、不怒自威的风度。高士奇目光霍地一闪,提足了精神:他已八成猜中来者是谁了。
“高先生,”康熙静等明珠说完,开口笑道,“我们都是慕名而来,知道你是风流倜傥、不羁世俗的硕儒,特借明相一席酒,要听听先生清论雅音!”
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龙先生,说到‘学问’二字,徒增我之汗颜。三年前游历皖鄂,曾遇到一位挂单僧人,一夜抵足论文,才知道是做过当今天子师傅的伍次友先生,他称我是皮里阳秋君子;后来在杭州又遇彭孙遹、顾炎武二位征君,谬奖我是东方偷桃谪落仙才。承他们奖赞如此,我却屡试不售,文不得匡国济世,武不能缚鸡捉狐,圣主难知于草野,权贵视我如芥豆,实在伤了他们知人之明。如今年过而立,一事无成,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于我如浮云耳!”说罢举杯一倾而尽,吟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来,请!”
康熙听了一笑,也便饮了。索额图诸人忙都陪饮一杯,却对高士奇道:“高先生请!”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听高士奇说见过他,不禁一怔,说道:“见过伍先生,你的福缘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师,又课读二位公子,将来他们有所成就,怕不是你的功劳?”
“性德和揆叙都极聪明,我很喜欢。”高士奇笑谓明珠,“明相留意,读朱子的书得小心,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如狗屁,不要叫他诓了……”
堂堂朱子竟如“狗屁”,想起高士奇给明珠窗课加的批语,康熙不禁莞尔。李光地道学先生、朱子门生,气得涨红了脸,矜持地放了箸,一倾身问道:“敢问朱子何以如‘狗屁’?晚生倒是闻所未闻。”
“马肝有毒,不食马肝谓为不知味也;朱子误人,不闻狗屁谓为不知臭也!”高士奇冷笑道,“这有何疑惑之处:朱熹身为儒宗,当南宋亡国之时,无一善言救弱,无一善政御强,是为大节不纯。暗逼娼女污人清白、虚称伪病欺主,这就叫小节猥琐!我辈读书人,应崇孔孟,采圣道粹学施之当世,利国济民,何必绕道儿学他的伪诈虚浮?”
康熙听着,不禁皱了皱眉,他觉得高士奇的话有些偏激,但攻讦朱熹的事又明载于史,却也无可驳诘。康熙正沉吟着,李光地冷笑着揶揄道:“高先生论学直宗孔孟,佩服!可谓:金匮万千表——孔子曰、孟子曰!”
“先生是出对子来难我了。”高士奇知道是考核自己,机警地接过话,笑道,“好说——华兖百廿作,帝者师、王者师!”索额图想想,做学问自己不是对手,因接着说道:“高先生才思真敏捷。前日在一处听人家说了几个谜语儿,竟寻思不来,你既夸口堪为帝者师、王者师,倒要请教。”高士奇噗嗤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拟帝王之师,联句逼到这步儿也只得敷衍。中堂既讲到这里,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索额图慢悠悠说道。众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为之用,这是个‘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应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李光地因见索额图难不倒高士奇,插进来说道:“我也有一个——立不中门,行不履阈,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这个谜语带双关,旁敲侧击高士奇的学问不是正道,高士奇一听就知道了,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字,俗得很,是庙堂两边的哼哈二将——可对么?”
众人不禁哄堂喝彩,却见高士奇笑问李光地道:“李先生看来是个无书不读的,‘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条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川,纶不绝、钩不申、竿不挠——因水势而施之。’请问,此文出于何书?”
这说的是治国哲理,当因势而利导,则事半功倍,康熙听得眼中放出光来。李光地却腾地红了脸,他自康熙九年入翰林院,会过多少名士,连陈梦雷那样学富五车的大儒,也深仰他识穷文章,不想今日撞上高士奇,随便引一段古文就难住了自己。想了半晌,李光地迟迟疑疑说道:“似乎是《庄子》?”高士奇却笑着摇头。
李光地被高士奇挤对得没办法,便想着挽回,因道:“这都是雕虫小技。不才想请教高先生一篇时艺破题,题目是‘牛何之’三字,不知牛到何处去了?”康熙因先来时合府寻找高士奇,听李光地这么问,不禁哈哈大笑。
“李先生,”高士奇正容说道,“查《孟子》一书,言‘何之’者二处。一则曰‘牛何之’,一则曰‘先生何之’。‘先’者,牛之踢飞脚者也;‘生’者,牛之坐板凳者也——然则牛与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话音刚落,早已是举座喝彩。李光地听着“踢飞脚”,“坐板凳”暗含讥刺,却也无隙可觅,只好干笑着,心里感到老大不自在。
明珠原对高士奇有一肚皮的气,眼见索额图和李光地相继败阵,见康熙十分高兴,自己也觉脸上光鲜。忙布菜让酒,笑道:“只顾说笑了,诸位请!这是圣上赐我的黄河大鲤鱼,难为这几千里运程,竟还都是活灵活鲜的……揆叙,咱家窖藏的茄子,怎么还没端上来?”揆叙和性德都在一边侍立,听父亲问,忙上前一步笑着回道:“窖里的菜签写错了,‘茄’字本是草头一个加,却写成了竹字头儿了……这会儿才寻出来,一会子就好。”
高士奇此时志高气扬,便想乘机逞才,皱眉说道:“揆叙错了,草头下一个‘家’,出自《易经》,‘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乃是一个‘蒙’字!”穆子煦一边执壶斟酒,一边笑道:“高先生吃多了,公子说的不是那个‘家’字。”“哦——”高士奇一拍脑门儿,恍然说道,“原来是个‘佳’字,这字出在《春秋》,‘郑国多盗,取人于萑’……糊涂了,该罚!”
“又错了!”康熙见他如此调侃,心里欢喜,哂笑道,“是草头下一钩一撇,再添一个‘口’字!”高士奇饧着眼用手指在桌上画了画,拍案笑道:“——竟是个‘苟’字!《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李光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好手段——一钩一撇不是那样个写法!”高士奇凝神思索一阵,点头笑道:“那必定是个‘刀’字,《诗经》上有一句‘有苕之华’,我竟忘了!”
“你又错了!”索额图至此方知,汪老先生一干门客败于此人之手绝非偶然,深悔没有把他笼在自己袖中,便凑趣儿笑道,“不是‘刀’,乃是‘力’!”
“立?”高士奇瞠目结舌,良久方叹道,“可见读书不但要在经书上做功夫,便是佛经内典也得通晓——那定是‘菩’字无疑,《金刚经》说‘须菩提于意云何?佛告须菩提’,《梁皇忏》则云“南无菩萨摩诃’——这回再也不会错了……”
一席话七扭八弯,至此结住,高士奇百般刁赖躲闪,都无一语不出自经典,众人心中称奇,无不喷饭而笑。康熙笑得眼泪汪汪,指着高士奇道:“好,真有东方曼倩之风!既说到佛经,我来问你,如来是何许人?”众人听此话音,已知中了圣意,都敛息静观皇帝亲试。却听高士奇说道:
“这不用问,如来是个女人。”
“为什么?”
“《金刚经》云‘趺坐而坐’。”高士奇笑道,“如来不是女人,为什么‘夫’坐了才敢坐呢?”
“那——太上老君呢?”康熙忍着笑又问道。
“女人!”高士奇毫不踌躇地答道,“《道德经》有云‘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么会有娠?”
“孔子也是女人了?”康熙又问。
“当然。”高士奇淡淡说道,“子曰‘沽之哉,吾待贾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么会‘待嫁’?”
康熙纵声大笑,起身对明珠道:“这位真是可人!你这奴才倒瞒得朕好,在府里这许久,却不荐入大内!”众人见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肃后退,明珠赔笑道:“奴才奉命读书,想留高先生多习学几日么——高先生早晚还不是圣驾跟前的人?”说着,推一把愣坐着的高士奇道,“这就是当今天子!今日特来访你——怎么,一身的潇洒风流都被吓走了?”
“万岁!”高士奇尽管已有预感,一经证实还是觉得太突然离奇了,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扑倒叩头,连口齿也不那么伶俐了,“……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饮酒,归来又失礼于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诛!”
康熙格格一笑,说道:“起来吧,这有什么‘罪不容诛’的?——自明日起,你进上书房侍候草诏事宜!”
进上书房入值并不要官品很高,但在外头六部看,一踏进门便是进了朝廷机枢之地,和索额图、明珠、杰书一样有了左右朝局之权。索额图一心想把李光地拉进去,使了多少暗劲没见个影响,见这个小举人一跃龙门跻身相位,不由一怔,忙笑道:“万岁圣鉴极明,高先生确是奇才。不过北闱和博学鸿儒科即将开科,何妨使其一考,以塞人口?”高士奇也顿首说道:“奴才愿考,先考而后取,可杜天下士子幸进之心!奴才今生有幸得瞻圣颜,即使不能取中,亦不负书生意气!”
这说的都是正论,康熙不能驳回。康熙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高士奇,目中突然炯炯生光:高士奇补入,既可为自己起草诏诰、参赞政务,又可插科打诨、消闲解闷,更要紧的是打破了索、明二人的一统局面,何乐而不为?思索良久,康熙笑道:“博学鸿儒科是你们几个阅卷,北闱是徐乾学他们弄的。朕难道不如你们?”
听了这话,众人“唿”的一声跪下,免冠叩头,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昔日小白举爝宁戚,高祖不察陈平盗嫂,此皆取士之道。”康熙怡颜悦色,平静地说道,“说到幸进,那不都是幸进?倘若考场高士奇失手,或有病,竟取不中,那时怎么办,用是不用?索额图奏议,毋庸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