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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凯济·约翰逊(1960-)是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多次获得星云奖、雨果奖及世界奇幻奖等丰碑。她的作品被翻译成17种语言出版,两度被好莱坞收入。她多才多艺,除了写作之外,还从事过图书、原画集编辑,创意、主题专家,教育小组经理等不同工作。目前她跟自己的猫咪“法官”居住在堪萨斯州。
Noah's Raven
诺亚的乌鸦
作者/【美】凯济·约翰逊
翻译/贾 钦
方舟漂起来10个月之后、同时也是方舟龙骨在水下山峰搁浅40天后,诺亚放了一只乌鸦出去寻找陆地。她的名字人类难以理解,不过可以译为拜萨里,或者是乌鸦用来形容山羊在气温刚过零度时死了三天的味道的词,或者一种327纳米波长的颜色,或者嘴唇毛发在凉爽空气中的触觉。她的羽毛沙沙作响,像是丝绸一般,拱形的喙特别漂亮。
另一只乌鸦的名字勉强能翻译,比如阿鲁姆,或者月亮的第11天、富含铁质的水的味道、十四只幼雏茁壮成长。
可惜诺亚没问过,要不当地的乌鸦就会碰面商量,凑出一对儿还不错的来:成熟、理智,同时年轻、强壮,还有成功筑巢的经验——头脑聪明,善于解决问题。如果诺亚问了——而且如果他所言非虚,整个世界可能会被洪水淹没的话。但那只是胡说八道:连一只小乌鸦也知道这一点。洪水只能淹没世界的小部分。只要你飞得够高,仍然可以从高处看到一些东西。拜萨里和阿鲁姆甚至不是一对儿。阿鲁姆和他的配偶塔尼佩利斯已经共同步入了羽毛旺盛的中年晚期。而拜萨里正热情地拍打着翅膀,飞向成年,和一群翅膀同样轻盈的青年乌鸦一起吃饭、玩耍,在公共的夜树上舒服地睡成一排。
但诺亚没有问,没有问乌鸦,也没有问任何人。有人告诉他:每种动物都要带七只干净的和两只不干净的。在分秒必争的时间里,这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上帝曾暗示诺亚,动物们会来找他,但结果并非如此。有些动物确实来了,不过也可能是去别的地方,途经方舟时徘徊了一阵。其他没来的动物诺亚就得自己搜寻。
到最后,诺亚越来越随便了。如果他没有找够某种动物,他就杀掉有的那几只,然后把尸体藏在附近山坡上一个越堆越高的尸体堆里。怎么,难道上帝会检查每一只田鼠吗?祂甚至可能都不会注意到红喙鹪鹩或者老鼠不见了。如果祂真有那么喜欢它们,祂早就该做点啥保证它们准时出现。而有些动物,诺亚连一只都没抓到过,就算他在年轻的时候向它们扔过棍子,跟踪到它们的林地巢穴,他也只把这些动物当作儿童故事和传说。
鸟类是个大挑战。虽然情况复杂,四面楚歌,诺亚还是竭尽全力:在树上、沼泽旁,和田野里设置陷阱,然后指派几个女儿把捕获的鸟儿分类关进笼子。当然也有出错的时候。她们并不总是能分辨出两只麻雀的区别,而且雌性麻雀和雄性麻雀往往并不相像。诺亚的几个女儿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最后,她们还是把抓得差不多的棕色小鸟都关在一起,让它们自己分类。如果他们抓到了不需要的鸟儿,就会把多余的几只放生,但是会杀掉在网里受伤的鸟儿,然后扔进一个乱七八糟堆满动物筋腱和羽毛的垃圾堆里。
阿鲁姆和拜萨里就是在鸟尸堆里被抓住的。秃鹰和其他食腐鸟爱去诺亚的另一个更大的鸟尸堆,但乌鸦却充满好奇。一个地方出现这么多腐肉,确实令人惊讶,更不用说这些全是鸟类呢。这自然值得一看。于是,就在阿鲁姆和拜萨里为一只白冠鸟的尸体争吵时,一张隐蔽的渔网“啪”的一声合上了。几码外,塔尼佩利斯在啄一只红尾鹰尸体的羽毛。她惊慌失措地撕扯着渔网,诺亚的女儿走近时,她冷不防发起攻击。几个女儿护着头,把缠在一起的鸟儿和渔网塞进一个涂了焦油的竹笼里,然后逃走了。一天后,她们才终于冒险回到放鸟笼的地方,此时,拜萨里已经把渔网咬破,其他乌鸦蜷缩在笼子的其他角落。阿鲁姆沉默不语;塔尼佩利斯不见了。
这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笼子,每一个都被监控着。四周围着栅栏,空气里飘荡着动物的鼻息声和看守的驱赶声。声音越来越大,气味也越来越臭。诺亚用雪松木辊把最大的笼子推上一条长长的坡道,放入方舟的深舱。可以牵着走的动物被拖进臭气熏天的黑暗中,挣扎着绑在柱子上。诺亚对每只动物的去向都有计划,但最后一切都乱了套:羚羊堆在猎豹上面,旁边是蝾螈,狼群旁边是海狸,还有一个为星鼻鼹鼠准备的装满泥土的箱子;每一个缝隙和角落都塞满了小笼子。
拜萨里和阿鲁姆被装进笼子,和旁边一摞笼子紧紧绑在一起,安置在甲板上。上面是一顶油布帐篷,养着大型鸟类。
开始下雨了;雨一直下个不停。在一连串的颠簸中,方舟终于升起,漂浮在水面上。方舟制造得很仓促,水从四面涌入,从压舱物、舱口、甲板和船身的木板缝隙往里渗。诺亚的儿子把牛赶到能让船浮起来的踏板泵上:只要它们还在这儿,总可以派上用场。
雨一直没完没了地下。水渗透油布,淋湿了安置在上方的天鹅。拜萨里和阿鲁姆蹲在腐烂的渔网上,渔网的残渣滑过地板,落到他们身下的巨型海燕身上,他们就睡在笼子光秃秃的栅栏上。大量雨水冲刷着笼子上的焦油。过了一会儿,拜萨里发现可以咬断绑住竹子的绳索。但图啥呢?雨一直下个不停。它们能去哪儿呢?不管怎么说,至少这里的食物还挺多的。
诺亚或者他儿子每隔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走上暴雨侵蚀的甲板,把一道道每天更换的炖菜倒进笼子的木碗里。炖菜很美味,拜萨里心想,但阿鲁姆只顾着吃,沉浸在无法唤醒的疲倦中。她急得又揪又啄,又叫又唱,但他还是不说话,只发出让她离远点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连这声音也没有了。只有在他睡觉的时候,她才小心翼翼地梳理他的羽毛,以免惊醒他。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有一天,他说:“捻角山羊不见了。”
“什么意思?”她问道,但他没有再说话。反正她也知道了,因为经他这么一说了,她也开始尝到他们死亡的味道。方舟腹部散发着恶臭的某个地方,雄性捻角山羊已经在声声咳嗽中死去。在方舟冰冷的计数游戏中,没有哪两个物种是一模一样的,所以雌性捻角山羊也会被杀死,一起被扔进炖锅。
雨一直不停地下。四天后,阿鲁姆说:“网纹蜜蜂。”然后又说:“凤头野牛”。每一个名字都像阿鲁姆在地上捡到的闪闪发亮的东西,被他收集起来,然后扔进拜萨里的脑子里。巨型穿山甲。
拜萨里整天待在这个潮湿的世界里,黑色舌头带着死尸的味道,她想清楚了。她知道诺亚所相信的:世界被暴雨和波涛冲刷得一干二净,这艘肥胖的方舟满载着世界上最后幸存的生物。但那是胡说八道:没有洪水可以席卷地球。所以阿鲁姆的意思一定是,这里,方舟上的所有网纹蜜蜂都消失了。在诺亚不知道的高地上,一定还有其他幸存者。
雨一直下。帕拉丁鼩鼱。斑点狐狸。野猫。
乌鸦的味觉训练有素,但拜萨里每天都在品尝各种她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生物混合体,慢慢成了一个研究食材来源的专家。所以她才知道野猫是真的消失了。洪水可能不会席卷大地,但它们已经淹没了所有野猫的栖息地。等最后这两只野猫死去,就真的消失了。它们的味道非常明显,就像毛发的阿尔法角蛋白和血液的铁质一样明显。野猫已经消失了。灭绝了。
半兽人。猴面小袋鼠。雨停了,风起了。方舟无精打采地在汹涌的波涛中艰难航行。大型格尼潘。
天鹅。它们在乌鸦上面的笼子被拿走了,现在拜萨里和阿鲁姆在这堆笼子的最上端,帐篷紧紧地压在他们的笼子上。拜萨里撕下一块油布,从铁栏杆里扯进来,作为一块睡觉用的粗布,然后在上面戳了一个洞。通过这个洞她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红着眼睛的诺亚或他的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在起伏的甲板上,除此之外,便是破碎的灰色大海,更远处是天空:一片鲜艳的淡蓝,层层叠叠的云朵和又高又薄的卷云,就像一面破烂不堪的面纱。
灰水蜥。隐秘的猎树人。
风继续吹。阿鲁姆总是比拜萨里更难接受他们的处境。换毛后,他的羽毛变得参差不齐,粗糙不已,不再顺滑地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吃得很少,拜萨里甚至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有谁死了的。
她很害怕。他们甚至不算是朋友,更别说是一对儿了。但如果他死了,他就会被扔进炖锅。然后她也会被扔进去——世界上还有没有其他乌鸦不重要,因为不会再有第二个拜萨里了。灭绝可以是全球性的,也可以是个人的。
海椋鸟。弯刀大羚羊。本努鹭。
暴雨和狂风肆虐,笼子被吹得东倒西歪。阿鲁姆在她身边死去,消失的动物越来越多。方舟在好似没有尽头的航行中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木头撞击声。船身踉踉跄跄地倒向一边,就像一头被黄蜂叮了一口突然跳开的牛。海浪改变了步态,它们不再让方舟左右颠簸,而是猛烈地撞击它。方舟航行了太长时间,诺亚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方舟就已经在海浪下几英尺的峭壁上搁浅。水位在不断下降。
海獭感觉到了船身另一侧的海带和年轻的贝类,兴奋地尖叫、蠕动着。它们可以活下来——前提是有人能找到并放了它们。对其他生物来说,水下的陆地根本不是陆地,下降的水也没有消失。这些水一直都在,不会消失,水位可能会一天比一天低,但也不是陆地。
秃鹰女王。客鸽。消失了:从方舟上消失了,或者说彻底灭绝了——如果这次没有灭绝,那就是下一次。
到了方舟搁浅的第四十天,诺亚几乎疲惫和绝望得快疯掉了。而冬天再次降临。他走上甲板,掀开盖着大型鸟类的油布。这并不算很难,因为鸟笼上的油布经过日晒雨淋和狂风的蹂躏,已经变得很薄了。他挨个检查着。它们都不见了:天鹅、序贯鹦鹉、沙漠秃鹰。剩下的鸟儿一身脏污,有一些病了,还有一些沉睡在厌世或绝望的情绪中,难以唤醒。
乌鸦的笼子和诺亚的眼睛同高。诺亚端详着拜萨里,只见她紧紧贴在笼子另一头,羽毛凌乱不堪,但警觉地用一只明亮的眼睛注视他。阿鲁姆平躺在拜萨里的那块油布上,一动不动,只是偶尔有一根稀疏的羽毛动弹一下,但那有可能只是风吹的。
诺亚说:“好吧,他已经死了,但你看起来够强壮的。”他掏出一把小手斧,开始砍他们的竹笼。
她说,“他没有死。”这时候巴别塔还没有倒塌,部落和物种之间尚能进行语言沟通;不过,单看她扑腾的翅膀和激烈的姿态,任何人都可以解读出其中的含义。
即便如此,他还是误解了。“别担心,不是那个问题。”他指的是炖锅,以及阿鲁姆——还有拜萨里——在明天午餐中的味道。“我需要一些东西。”
她等待着:翅膀半张,眼神带着怀疑。
他说:“在某个地方是有陆地的,我确信。我需要一只鸟儿飞得高一些,四处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快结束了。”即便是一只乌鸦,也能听出他的疲倦和难受。
“我凭什么那么做?””拜萨里说。
他继续砍着竹笼:“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动物就是干这个的。”他的意思是为人类当牛做马。“你担心你回来后会被杀死,因为另一只乌鸦已经死了,对吗?我发誓,我们不会这么做。”他看起来很严肃;他以为自己说的是实话。“记得回来,就算你找不到陆地,我们也会继续喂养你。我们会给你更多食物,所以一两个星期后你可以再出去一次。其实,你甚至可以和我们住在一块儿。等一切结束后。”他放下手斧,把笼子的一面竹子弯了进去,“你很聪明,擅长做事。你会很有用的。”
拜萨里想跳出来,但她已经很久没有朝任何方向移动过超过翅展的距离,所以她绊了一跤。诺亚一把抓住她放到甲板上,然后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因为她和他的大腿一样高,像是一个有着鹰钩嘴和鹰爪的黑影,又像是一棵被雷击致死的黑色橡树。
她环顾四周。就算是在他的安全距离,他也比她高得多。不过,在他身后,在那些把她禁锢了那么久的栏杆和船身的远处,她看见了一片巨大的天空。她弯起翅膀,迎着甲板上微小的气流,抖开翅膀,梳理羽毛,把每根羽毛安放到正确位置。
他还在说话,还在思考。“你会像狗一样乖的。比狗更乖。更聪明,而且你还能飞。你可以放牧,或者看门,或者只是盯着什么东西。你或许还可以和其他乌鸦一起繁衍后代,产下一只乌鸦,也可能是一只鹰?这可就不得了了。”
她跳到栏杆上,试探性地伸出翅膀。翅膀很虚弱,但足够飞翔。
“为我们带回好消息,乌鸦。”
“我走了。”她说,然后她真的飞走了。
刚开始,拜萨里笨手笨脚的。她从栏杆上走下来,翅膀本应在她坠落的时候将她迅速托起,但她却直线往下掉,往水里飞速坠去。好在她的肌肉记忆及时复苏,翼尖展开,一发力越过了栏杆,越过了惊掉下巴的诺亚和堆积成山的笼子,越过了那些在尚未习惯的光线下眨着眼睛的鸟儿,这些鸟儿向她呼唤着。
看清这一切后,她盘旋、翻转着,享受空气带来的自由,然后飞到了方舟的上升气流里。这股气流来自灶火和无数生物呼吸的肺部,来自晨曦中温暖的雪松木。她斜着身子滑翔到最佳位置,开始慢慢绕着小圈往上飞。
她不断向更高的地方飞去。在方舟上时,她的存在小到只有笼子的一个点,但现在笼子打开了,解除了她的束缚。她翱翔在立体的天空中,翱翔在味道丰富气温变化不定的空气里。她越爬越高,地平线也随之攀升,变成一条苍白的细线,变得无限遥远。她脚下的世界看起来就像一个装满水的大碗。蓝天和白云在远远的下方飘动着,但她也能透过云层看到水里,她在那里看到了诺亚渴望并终将占领的土地:山脉的褶皱和皱纹在浅水区更显苍白;而那些山谷,仍然只是一片神秘的深蓝。这个差事毫无意义:一两个月后,不管怎么说,洪水都会退去。
从这个高度看,方舟只有一块木屑那么大,小到一块鹅卵石都能把它压碎。一片污浊的水面环绕着它,水花和污水半淹了方舟搁浅的山脉。在东北方向,方舟在经过的水面留下一道模糊的污点;向西,流经方舟的水流拖出一片宽大的污迹,一直延伸到她看不到的地方。
如果诺亚是对的,那么这场洪水只是上帝对人类这个物种的审判,而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就住在她下面的那块树皮上。如果他说中了——但那当然是胡说八道;连一只小乌鸦也知道这一点。其他生物自然也知道。人类会继续做他们做的事:白鼬,袋狼,穴居的蟒蛇也会接连消失。但拜萨里已经是品尝死尸的专家了。她知道,人类终有一天也会消失,如果不是这次,就是下次。世界将沿着新的路线重建自己,没有金蟾,没有疣猪,没有人类。
也没有拜萨里——但那个时候还没到。她现在飞得很高,太阳烤得翅膀发热。她看到空中不远处有一个黑点,于是扇动翅膀滑翔去过去一探究竟。那是一只棕色的小蜘蛛,悬在一片一千英尺高的蜘蛛网上,航行在空中,去往一个它从未见过的新家。换作下一次,她可能就把它吃掉了。但今天,拜萨里斜着身子顺风飞了回来,飞向地平线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绿光。
【责任编辑:龙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