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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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乌衣

01

乌衣巷有一乌衣楼,乌衣楼里有一乌衣堂,乌衣堂里住着一剑客,时人称乌衣剑客曲白杨。

七月时微雨泠泠,黎九重一袭白衫,打马过江南。过朱雀街,行至乌衣巷口止了步,斜阳转过安平坊矗立的鼓楼,落在这一角断壁残垣。几只乌鸦百无聊奈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上踱步,见了他也不闪躲。

马不受控制地嘶鸣了几声,站在原地踢踏着不肯上前,他下了马拽着它走,乌鸦没有选择飞翔,而是让到路的两旁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墙角的野草茂盛,跟着他的脚步一路倒伏。

走至乌衣堂,门窗完好,连半点蛛网也无,只是朱色油漆剥落了些。他将马拴在一旁,径自走了进去。

十载他游历名山大川,穿行于大街小巷,打着为找寻祖父心心念念的一人的幌子,实则也在逃避,用逃避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曾经的自己也想过叱咤风云,高官厚禄,而现在似乎都是过眼烟云,云淡风轻。

“住宿客官请到别处!”应声张望,他看见二楼蓬头垢面的老者,乌衣楼是一处外来散客聚居地,里有茶肆酒楼赌场乐坊,鱼龙混杂。而这乌衣堂便是当时极为有名的酒楼,除却外来客,金陵名家子弟亦在此以诗会友,在整个乌衣楼里,此地算得一股清流。

黎九重对老者的话充耳不闻,径自在大厅踱步,他非冷若冰霜,孤高傲世的类型,只是多年在外闯荡,练就了一张不怕风吹雨打唾沫横飞的厚脸皮。

在他转身之际,差点撞上他身后的老者,老者看了他一眼,拿出抹布开始擦桌子,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位嗓音浑厚的跛足老妪,脸上经岁月打磨沟壑纵横。“听闻此地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好地方,特来此一游!”

“什么好地方,曾经的市井喧嚣之所,现在的荒弃之处罢了!”

老妪没有再下逐客令,他的心也坦荡起来,跟着她忙前忙后,顺道也说些闲话。老妪名唤阿枝,多年前小丫头心性活泼,头脑灵活,长得也算水灵,只是天生的粗大嗓门,时乐坊吹拉弹的人不胜其数,独缺一名会唱之人,教工便思量着将她逐出。

此时一名眉清目秀的乌衣男子毛遂自荐,说如若自己能为乐坊挣得五千金,就让阿枝永远在这里待下去。男子的一曲《折戟》婉转悠扬,声声如诉,唱得满座宾客拍案叫好。仅七天便为乐坊挣得万金,自此销声匿迹。

转眼至掌灯时分,黎九重走出乌衣堂,夜色笼罩,一片漆黑,微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解了缰绳,牵着马走出几步,老妪追上来,“附近没有能歇脚的地方,今日你就暂且在这里住下吧!”他本就没打算离开,只想为马找一处能避雨的棚舍,听老妪如此说,更是乐不可支。

窗外雨声渐稀,房里老鼠夜行的声音渐大,他从床头摸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老鼠们立刻按兵不动,待他吹灭蜡烛,又开始活动。如此反复三四次,他完全没了睡意,心里暗暗发誓定要找出老鼠的藏身之处,于是披衣起床,拿着蜡烛沿着床头一一察看。

掀起被褥的刹那,一张纸摇摇摆摆落在脚边,他捡起对着蜡烛一照,纸上竟然有字,细看原来是一首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拿着纸反复诵读了几遍,越读越觉有趣,此刻缺的,就是一壶让他可醉可醒,可酣畅可淋漓的陈酒。

阿枝自门外而入,闪身夺过他手中的诗,待阿枝再回到门口,他才发觉手中的东西已落入她手。

“有酒吗?”他问阿枝。

“五两银子!”阿枝收好诗放在胸前,一团跛脚的黑影留在黎九重瞳孔。

02

阿史那散尽随身细软,跟着南行的商队一路南下。

时值柳絮纷飞的三月,他从一大箱货物中探出头,一团柳絮就钻进了鼻孔,他憋着一口气从鼻孔放出,反复了好几次才赶走这团调皮的柳絮。黎明的街道一半沉静一半喧闹,沉静藏在普通百姓的家中,喧闹散在笙歌未歇的乐坊。

商队行至乌衣楼前止了步,转过一旁的小巷进了后院。

“快,下来,到了!”他被人推搡着从睡梦中醒来,因到了江南,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他从车上跳下,天已大亮,阳光明媚,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背转身伸了个懒腰,拿着一根折断的红缨枪,靠着马厩看那些人把货物从车上卸下搬进楼中。

“那小伙子,杵在那儿干嘛?还不快来帮忙?”酒楼老板贺怀鹤趾高气昂,指着阿史那道。

阿史那瞥了他一眼,眼中满是不屑,心想如此摧枯拉巧之人,也敢对他指手脚。贺怀鹤走南闯北如许年,三十五年前在一次夜宴上失手杀了姑苏寒山易家庄的子弟易景臣后遭到追杀,便一路逃至金陵。化名贺怀鹤,娶妻生子,如今其孙子都五岁有余。

虽年且七十,但仍改不了多嘴爱管闲事的毛病,特别是看见年轻人,或许是对孩子教育的执着,他总免不了多说几句。他看见阿史那,觉得和自己儿子年龄上下,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儿倒出。

“好好的俊俏后生,手脚完好,使点力气都不愿意,留着你那点儿力气能当饭吃?”他自言自语。右臂的空袖在晨光乍现的空气中摇来荡去,金色的阳光让他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

阿史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居庸关外大漠飞沙,嵇谡和十二送他在星夜下,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临别之际,“或许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们!”阿史那道。

“等到那天再说!”嵇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语成谶,大战之际,嵇谡被困垓心。

“阿史那,你面前的这个人救过你的命,你心里不忍了是吗?这可和你阿爸成了天壤之别,你这样还配坐上突厥部的首领之位吗?”哈图尔勒住马缰,大胡子跟着他说话的节奏上下,他现在是突骑施部落的首领,阿史那知道他这叔父的雄心壮志远非如此。

阿史那嘴角掠过几丝冷笑,从一旁的随从身边取出一支箭搭弓上箭射了出去,时值城楼上箭雨纷飞。箭簇微微偏转,正中嵇谡肩膀。

“阿史那,你这样也配做突厥部男儿?”叔父哈图尔一脸哂笑。之前哈图尔以嵇谡为由处处与他为难,他不是个冲动的人,向来也鄙视冲动的人,他是想慢慢杀掉这个于战乱中放他冷箭之人的。后听闻由他居心叵测的挑拨才害嵇谡被困,万箭穿心,他一气之下杀了哈图尔,杀了哈图尔后他一路南下,逃至半路危难之际遇上一路商队。

“你这里招人吗?”拉回思绪他冲贺怀鹤喊。

“求人还这么趾高气扬!”贺怀鹤也冲他大声喊。“不收不收,我这种小店可容不下你这尊佛!”他一时没有听懂,只当贺怀鹤已经同意,大步流星进了店。贺怀鹤怒目圆睁,随后又转为一抹不经意的笑意。

商队卸下货物吃了顿饭后又装上东西一路北上。阿史那靠在门口,看着远去的商队发呆,他进酒楼又被轰了出来。在突厥部他全靠一个脑袋游刃有余,拳脚功夫虽学了些,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三下五除二便被酒楼里两个瘦高店小二扔了出来。

贺怀鹤背着唯一的手臂在身后,年轻时的任性换来一身伤病,看着他精神头十足,实际上常年药石喂养。他站在酒楼后门的台阶,“不把你从正门扔出去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他高声道。

“要怎么做,你才肯让我待在酒楼?”阿史那换了语气。

贺怀鹤不看他,看着升到半空的太阳,影子在地上被揉成一团,他收回目光,试图踩住地上的影子。

“你做我的徒弟如何?”未及阿史那反应过来,贺怀鹤已到了他跟前,他抓着他的手臂东看看西瞧瞧,又捏着他的肩膀,“合适合适,再合适不过了!”他走南闯北集武艺于一身,如今老病残躯,施展不得,难免有后继无人的感慨。唯一的儿子不想舞刀弄枪,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帮着打理酒楼。一家人和美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好,他心底实际已经想通了,可嘴上总过不去。

他的无所欲求遭到贺怀鹤的强烈反对,父子俩今早一顿大吵,此刻心里都还憋着气呢!再加上老伴儿媳都向着儿子,只有一个雌黄小儿向着自己,那雌黄小儿还是自己用几串糖葫芦哄骗的,心里更不好受。

“好!”阿史那想也没想一口答应,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找个能住宿歇脚的地方才是关键,一切都该从长计议。

03

阿史那在酒楼住下,白天在楼里干些端水送饭劈柴烧火的杂活儿,晚上便在竹林练习武艺。

贺怀鹤提一壶浓浓的苦茶,坐在藤椅上自斟自饮,捋着胡子点头微笑。近日酒楼歇店的早,账上的银钱少了好些,儿子贺远洲说他总算开了窍,人生在世既然是当牛做马的命自己就不能把自己当作牛马。

老伴儿秦尚香简单挽着髻在脑后,手中端着药碗走过来。从她的眉眼间可窥见当年的绰约风姿,她原是秦淮河畔一家乐坊的歌姬,卖艺不卖身。当年她与酒客发生争执,被逃至此的贺怀鹤所救,她是那种一旦认准就不轻言放弃的人,跟着贺怀鹤一路逃跑倒遂了她的心愿。

“精神头再好也不要忘了喝药!”贺怀鹤接过药如茶水般一饮而尽。

酒楼后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贺怀鹤在竹林里搭建了几间小屋,取名乌衣堂,一家人不住酒楼,住在竹林里。走出酒楼后面的院子,沿青石板铺就的小道直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到竹林小屋。

阿史那手持竹枝,气沉丹田蓄势而发,如秋风扫落叶,地上的落叶全部浮在了半空,他继续发力,迅速在他和贺怀鹤中间筑起了一道屏障。“先回去吃饭?”秦尚香问他,见他没有反应,她复又问了一遍。

他还没回答,儿子贺江洲和儿媳宗岑提着食盒出现在飘飞的树叶中。咏儿忙着捡落地的竹蜻蜓落在后面一大截。

“曲白杨!”咏儿捡起竹蜻蜓大声喊,“吃饭了!”自曲白杨来此,阿爹阿娘还有祖父祖母便在他心中失了位置。若要问他最喜欢的人是谁,他会毫不犹豫地大声喊出曲白杨的名字,若要问他以后要成为怎样的人,他会想也不想地指着曲白杨。曲白杨游走于突厥部的那套在五岁的贺咏身上派上了用场。

在他心中,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亦是最好的伙伴,还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他会带他上街买各种好看的玩具,还会背着阿爹教他舞枪弄棒,自他学了这些,便成为他们这一片的孩子王。不过他天生体弱,除却简单的招式,其他的也招架不住。曲白杨明白这点,自然也是想方设法唬着护着他。

曲白杨带着咏儿随处闲逛也是没办法,一则咏儿时常缠着他,二则咏儿童言无忌可以陪他说话解闷儿。至于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他很少同他们说话,他们吃饭说话时他选择远远躲开。

“这样好的天气,在外面吃也不错!”贺怀鹤放下药碗。

“白杨,今天就一起吃吧!”贺怀鹤面带笑意看着面前与他们有着几分疏离的年轻人,自他同意拜他为师开始,他对他的态度就转变了许多。而曲白杨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变得不爱说话,与人说话时语气也软了许多,更多时候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参悟武功或者擦拭那杆折断的红缨枪。

贺江洲倒是乐得曲白杨拜他爹为师,这样贺怀鹤的注意力才不会在他和咏儿身上。四个人都怀着期待的眼神等待他的回答。

咏儿跑过来抱住他,“曲白杨,今天你不准走!”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一旁摆菜放筷子的三个人都笑了。

“好了,小兄弟,你就不要客气了!我今天特地做了许多!”宗岑道,她边说边捡出食盒的饭菜放在桌上,“爹说你喜欢吃烩羊肉,我特地做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曲白杨的目光转向安坐一旁的师父,贺怀鹤与他的目光撞上,立马折了角儿看向夜空的月亮。

“是啊!今天一起喝一杯吧!”贺江洲道,他一身粗麻布衣裳,他总说这样穿着舒服,绸缎衣裳捂在身上天一热就会长痱子。未及他转身,贺江洲已将他连带着绑在他腿上的咏儿一同拉到了桌边。

转眼便是中秋,月亮悬在竹林梢头,放眼望去,风过竹林摇曳成一片明净的白霜。

曲白杨硬着头皮坐下,他不习惯别人对他太过热情,游走于庙堂的经验告诉他这种人一般别有用心。

“你是我爹的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贺江洲道,不知该说他胆小还是善良,平时他连只鸡都不敢杀,看见别人家杀鸡都要退避三舍,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活物,下一秒在人的手里已经动弹不得,太过变幻无常。

他总认为世上的动植物,正常死亡才是顺应规律,人也是动物的一种,为何总是自相残杀或者杀害比自己弱小的动物?

虽开着店,他们这里的菜品却极少荤菜,奇怪的是生意意外的好,那些大酒大肉吃遍山珍海味的人都乐意在这里来几碟小菜和几瓶桂花酿。

“你不怕我同你抢了最亲的人?”曲白杨露出惊奇的表情。

“你说的哪里话?”他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索性便道,“我只当你说的玩笑话了!”

“你以后也不要住在酒楼了,我们家里也有空房间!”秦尚香道,她摸着咏儿圆圆的脑袋,他正拍着手大声叫好,“难得咏儿这么喜欢一个人。咏儿,是喜欢祖母还是更喜欢——”未等她说完,咏儿已跑到曲白杨身边。

“你的武功又长进了不少!”在贺江洲说这话时贺怀鹤一脸得意,“那还用说,也不看看他的师父是谁!”贺怀鹤放下茶杯走过来,曲白杨并不站起,他兀自看了他这个狷傲的徒弟一眼,揽了衣袖在他身旁坐下。

“这样你死的时候也可以瞑目了吧!”贺江洲道。

“什么死不死,闭不闭眼,这样的话说都不要说!”秦尚香嗔道。

宗岑给了贺江洲一个眼神,他装作没看见,自顾给曲白杨夹了满满一大碗菜。

“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们说,听说你在金陵也没有认识的人,一个人出门在外也不容易!”他说,“你看我,这么大了连金陵城都没出过!”

贺怀鹤觑了他儿子一眼,“是我们不让你出吗?叫你学武你不学,书也没练过多少?哪有本事走南闯北!”

“学你那些能当饭吃吗?”秦尚香自然是护着儿子的,又转向曲白杨道,“他不像你这么有天赋,一个动作一个来月也学不会的,要是再聪明点儿,我也是想让他学点武艺防身的!”

曲白杨听着这家人你一言我一句,心里甚是舒坦,不愉快的事也丢了大半。

“还要不要坐坐?”吃完饭贺怀鹤提议。乐坊笙歌不歇,声声入耳。曲白杨几步飞上屋顶,身轻如燕。

“喂!”贺怀鹤一时气急,连续咳了好几声,“你欺负我这个老头子不成?”一语未了,曲白杨从屋脊闪身而下,一瞬贺怀鹤已身在屋顶,他定了定神才站住。心里已是惊涛骇浪,暗叹岁月的残酷,但是表面依旧平静,他必须时刻保持作为师父该有的威严。

月色下的乌衣巷及对岸的朱雀大街灯火通明,已有了节日的氛围。乌衣楼是这一片数一数二的建筑,站在楼顶一切尽收眼底,近处街上来往的人群也看得清楚,叫卖声沉在下层。

“你昨晚去了将军府?”贺怀鹤的布衫在风中翻飞,他身上自带着江湖气,总给人一种莫名高深的感觉。

“是,我要杀了他!”

吴域因在居庸关大战中战功赫赫,加封宣威将军,一趟塞北之行后门庭若市,想要攀附的朝中官员不计其数。

“想杀他的人岂止你一个?不是那么容易的,想当年他靠一张利嘴攀附权贵谋得了一官半职,现在他的女儿与安平王爷结亲,真是世事无常啊!这让那些老实本分生活的人情何以堪?”吴域如今在金陵城雄踞一方,其子娇纵蛮横,在此地作威作福。

曲白杨断戟不离手,贺怀鹤看了一眼端端正正插在他背上的断戟,“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

曲白杨坐在屋脊,圆月映在他背后,衣袂轻飘。

“不过是被人遗弃的无用之物罢了!”曲白杨道。大战前夕嵇谡葬身箭雨下,他所捡回的,唯有一支断戟而已。

到乌衣巷后他得知当年下令之人正是宣威将军吴域,又听闻吴域独霸一方,便坚定了拜师学艺的决定。

04

中秋前一晚落了很大的雨,街上人影稀疏,雨水积在青石板与青石板的缝隙间,不漏进不渗出。刮了几场大风,送走了坊与坊,市与市之间连着的红色灯笼,落下的雨和刮来的风丝毫没有破坏节日的氛围。

如今曲白杨搬到隐藏在竹林的乌衣堂,只能隐约能听到更夫打更的声音,及至第四遍打更,他躺在床上仍然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个月前外出买菜在人口稀疏的街东头遇见强抢粮食的盗匪,他竟然看不过去,一气之下杀掉了盗匪。

几天前去山头给师父采药遇到一个不慎从山上摔落的人,他竟然带着他去了医馆。之后人家特地带了几瓶桂花酿和自制的熏肉来谢他,他心底生出几分欣喜。

“荒蟒”是突厥各部为之胆寒的名字,他亲生母亲在诞下他那日魂归西天,此后便有不实的传言流出。他的成长一直伴随各部落人群的指点,后来他十五岁平定部落内乱,树立了威信,后来甚至手刃了暗地里与他一直较劲的二哥。

他想不明白,现在和过去,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敲更的声音响过五次后他披衣起床,外面还未亮,打开窗,竹叶的清香飘进鼻孔,檐上的雨打在青石板的声音清脆。

竹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回头,贺怀鹤拿着蜡烛站在他身后,烛光将他的一张脸照成蜡黄。

曲白杨拿过他手中的蜡烛,两个人站在窗前听窗外的雨声和风穿过竹叶的声音。贺怀鹤真的老了,走近他的时候他就感觉看到了黄昏,呼吸中也带着黄昏的气息。这几个月他真的老得很快,步伐不似他第一次见他时轻健,背也驼得更厉害。

不多时贺江洲夫妇和秦尚香也一前一后从房里走出,再看窗外,已经微明。

今日酒楼里的宾客意外的少,端午该是阖家团圆的时刻,很多人都愿意待在家或到街上逛逛。及至掌灯时分,店里的客人仍然寥寥。

“今天街上可热闹呢!要不要去看看?”贺江洲提议。于是连带着曲白杨上了街,曲白杨依旧话少,现在比起一个人独处,他更愿意通贺怀鹤一家待在一起,他从未想过有家的感觉,也不敢想。

落雨一地的街道接受熹微阳光的馈赠,除了水洼里的积水,其他地方已变干。咏儿牵着他的手不肯放松,这倒让他生了自豪感。各种吃食和小物件分摆在街道两旁,他们径直走进了布料店。

趁他们买布料的时候咏儿偷溜了出去,“咏儿呢?”曲白杨第一个发现咏儿不见。

余下的人转了一圈也不见,布料也顾不得看,急急忙忙分头去找。

曲白杨一袭黑色衣裳,步伐加快就完全成了一团闪烁的黑影。他过处便像一阵风把街上的人都吹到了一边,“刚才是有个人过去了吗?”

“没看清,可能是吧!”

“曲白杨!”咏儿拿着几串冰糖葫芦对他大喊,他纠紧的心放松,放慢步子走过去付了钱。“你怎么才来?我可是等了你大半天!”咏儿噘着嘴。

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行至桥头,瓷器落地的声音和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咏儿蹦跳着跑过去,曲白杨也跟着过去。他刚走进人群,便见一人从门里飞了出来,那人重重摔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一群人围在四周议论纷纷。

“散开,看什么看,没见过收债的人啊!”几个带刀护卫将人群驱散开。一位华服的中年男子从门内走出,扇子在他手里被甩成一个棋盘。

“是将军府家的公子!”一语既出,人群一哄而散。

倒地的人站起又跪下,匍匐不敢抬头,“吴公子,三天,三天之后我一定还!”吴域收住折扇,走过去一脚将人掀翻,那人鼻青脸肿,一副丧家犬模样。

转眼又不见了咏儿,曲白杨决定先去找孩子。走上桥,贺江洲右手拎着咏儿,他哭着喊着保证再也不会乱跑。贺江洲确实是个连路边草丛的蛐蛐都不踩的人,对儿子倒是严厉得很,展现出一位父亲的威严。

宗岑追上来,抱怨他对孩子太严厉。

次日他从茶客酒客们口中得知中秋晚上见过的人跳了河,当人们把他从河中打捞上来时已经断气。

一连几天,都有人相继死去,人们议论过一阵后都不再提起。

九月桂花飘香,乌衣楼在烟火气中又添了大自然的气息。吴乾坤领着一帮世家子弟在乐坊喝酒,喝醉了上台同歌姬们乱舞,说时迟那时快,在场的人只看见一团掠过的黑影,随之吴乾坤的血便溅到了一旁含笑的女子脸上,在她大喊的瞬间吴乾坤倒地。

05

“杀得好!杀得妙!”贺怀鹤一拍大腿,利索地从躺椅上站起,“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你也是,跟着瞎掺和什么!”秦尚香嘴里在抱怨,手上的筷子使用自如轮流给他们每个人都夹了菜。

“娘,您是不知道,吴乾坤这样的人恶贯满盈,死了也好,不然又会有多少人死在他手里,是吧!白杨?”贺江洲道。

曲白杨低头扒饭,闻声放下筷子,“啊,什么?”他一脸迷茫。

吃过饭,秦尚香拿出亲手缝制的衣服给曲白杨,她看他一年四季不过三套衣服换着穿,便思量给他做一套。

“拿着吧!”她塞进他手里,曲白杨看着手里的衣服,愣愣站在原地。

曲白杨扶着贺怀鹤走在竹林的林荫小道,每天饭后他都喜欢沿通往酒楼的小道走个来回。

“人是你杀的吧!”见曲白杨没有反应,他继续道,“你可是我徒弟,我向来不收我看不透的人为徒。”

一时间乌衣剑客被传得沸沸扬扬。坊间传闻此人身穿一身黑色衣裳,头戴斗笠,黑纱垂下来遮住面部,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要说这乌衣剑客,全身黑色衣裳,手持银鞘白光的利剑,白天睡觉,晚上才出来活动,劫富济贫,誓说要杀尽那些恃强凌弱的人。”最近乐坊不奏乐,专听说书人讲乌衣剑客,每日宾客满座,没有虚席。

“要说这吴乾坤的死,也着实奇怪,也就是在这里——”台下宾客哗然,说书先生拍案,“只见黑影一闪,全场在座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圆睁,看着屋顶。你们猜屋顶有什么?血淋淋挂在上面,足有二三十个人头!”

曲白杨在心里暗笑,今日他换上了白布衣衫,完全洗掉了来自塞北的气息。他坐在台下,手里端着杯清茶。悠然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打起来了!”咏儿哭喊着跑过来,他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酒楼里桌椅倒了一地,杂砸碎酒坛流出的桂花酿从柜台流出延伸到了大门,还有碎掉的瓷壶酒杯,飞得门外都是。

几个人躲在柜台后,惊恐地看着坐在桌上阴阳怪气的侍卫。“今日就从这酒楼开始,明天那说书的要是还在,这乌衣巷就会像这杯子一样!”他眼角紧绷,青瓷茶杯落地,碎片飞溅。

一块瓷片准确无误飞向曲白杨,他伸手接住,几根红线从手掌延伸到地面。

说书先生身在乌衣楼却不直接找说书先生,如此棋高一着必是吴域无疑。

三更时分落了雨,不大,只是蒙蒙细雨,吴域的车仗经朝天门,回将军府。朝天门路位于乌衣楼后面。曲白杨藏身屋顶,看着街上驶过的车撵眼里闪过寒光。

他一跃而下断戟破开轿撵,里面空无一人,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四周腾起的黑衣护卫团团将他围住。刀光剑影,他拼命冲出一条血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么快你就按捺不住了!”吴域一身便装,出现在对面的茶楼,“不如想象中的有意思!”他这人说话自带一股强劲,年轻时候唯唯诺诺惯了,老来自然要摆摆硬气,人生不能一直低落,人前不舒气人后也要摆摆硬气,人生总该有一面值得羡慕。

“那我就让他变得有意思!”曲白杨站在对面的楼顶,黑衣飘飘,道上倒了一大片。

“你为何要杀我儿子?”

“替天行道!”

“好一个替天行道,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天!人人都希望我死,多你一个不多!”他原是名门之后,因家道中落流浪街头,家人在随后的战乱中被杀死或饿死,他以乞讨为生活了下来,机缘巧合救了宣平将军走失的小儿子后在将军府当差。

曲白杨闪身向吴域飞来,吴域抽出腰间佩剑抵挡,火光飞溅,门窗破败,曲白杨将其硬生生逼退到了房里,抵在桌上将桌子直接送到了房子另一端。

他退到对街屋顶,曲白杨也飞上屋顶,两人中间隔着一条街。

曲白杨心里一沉,今天哪怕拼上性命,也要斩吴域的人头于楼下。他冲过去,断戟折断处划过吴域右脸,血痕清晰可见。吴域被他强劲的内力冲击,牙齿打了几个冷颤。他从怀中掏出匕首,曲白杨右臂吃痛向后退了几步,吴域趁机又给了他左腿几刀,他自己也吐出了几口鲜血。曲白杨手中的断戟自手中飞出,正中吴域胸口。

06

“听说吴域死了!”一群酒客围坐高声讨论。

“什么听说,是真的死了!我亲眼看见尸体从朝天门抬出去的!”

“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

“除了乌衣剑客还能有谁?”

一时间关于乌衣剑客的传言更甚。

“你还是避避风头吧!”贺怀鹤道,“这几天就不要去店里了!”

曲白杨未说出的话停在心口,他打算等吴域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就离开,只要同他们一家人待在一起那些想说的话就会憋进肚子里。如今贺怀鹤这样说,他想着就应该顺水推舟,“我打算——”

“掌柜的,不好了!”酒楼伙计胖三连滚带爬过来,曲白杨咽了咽口水。“将军府的人来闹事了!”

“有人说你们这里藏着突厥部的大逆!奉将军之命特来搜查!”为首的赤发黑髯的人道,“如有反抗,当即格杀勿论!”

“你们凭什么说查就查!”宗岑越过贺江洲挡到前面,她在战火后一路行至此,先是在酒楼帮厨,后与贺江洲相识结亲。

一挎刀侍卫怒目圆睁,一脚踹上宗岑的肚子,她吃痛后退几步,被贺江洲扶住。

侍卫抽出刀,“在场的所有人,格杀勿论!”

贺江洲此时只能暗暗叫苦,若平时听贺怀鹤的话学点技艺傍身,也不至连左躲右藏都成问题。

吴域从门外走进,“突厥逆贼,你要是再不出来,这里所有的人都要为你陪葬!”转瞬星形飞镖绕了个弯,直中秦尚香的胸膛。秦尚香在贺江洲回头的瞬间倒地,五官渗出血液。

“娘!”贺江洲和宗岑同时跑过去,五毒术在中原地区早已失传,此术法残忍狠毒,重者五官具损。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吴域大笑,“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等黄发小儿能奈我何?”说罢抽出腰间长刃,一剑封喉。

贺江洲和宗岑同时倒地。

贺怀鹤一瘸一拐由曲白杨扶着走进,拿起怀中手杖直指吴域咽喉,吴域与贺怀鹤在半空擦身而过。

曲白杨飞身腾起,从吴域手中救下贺怀鹤,后面的脚步声不绝。

乌衣堂化作一片火海,他们走到半路只得折回,后有追兵,他们只好继续向前一路到适居山山脚,山脚有一处山洞。

两人带着咏儿躲到山洞深处,方躲过追兵。

夜间凉风习习,乌衣楼一带全是带刀护卫,曲白杨避过楼下,直接从楼顶钻进抱了几床被子,林中的小屋被烧光,连一根完整的竹子也没有。

贺怀鹤嘴唇苍白,缩在一块大石后面发抖,“老头!”曲白杨轻轻叫了几声,见他没有反应,为他盖上被子后又给他输了内力让他躺下。过了半天贺怀鹤稍微恢复了些,他抬眼看了眼曲白杨,“扶我起来!”

“孩子,咏儿就交给你了!”

曲白杨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子孙承欢膝下,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挣得生活之必须,又有何错?“放心吧,师父!”

“哭什么,我不过是早死了一段时间而已!也是,是早就该死的人了!如果可以,你带我去易家庄的老庄主——”他从怀中摸出信封交到曲白杨手中,又吃力紧紧将他的手反手握住,眼中满是愧意。

曲白杨点了头,像是突然下定决心道:“我是他们要找的人!”

“我知道!”贺怀鹤闭着眼答,多年前他流落到突厥,与曲白杨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游走在各部落,途中遇见几个被突骑施部抓住的人,他和突骑施部的人刚好发生冲突,便发令放了这几人,其中一人便是贺怀鹤。初见时他便认出了曲白杨。“你是突厥人,那天我就认出了你!孩子,记住,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无愧于心,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听说吴将军没死!”

“就说嘛!吴将军那样大富大贵的人,怎么会轻易死掉!”

“对对对,前几天他还特地给我们送食物,那时候我看见他红光满面,不像会死的人!”

曲白杨靠在一根粗大的圆柱后,头戴斗篷,身穿蓑衣。屋外大雨倾盆,屋内大小脚印交汇湿漉漉,咏儿扒开他的蓑衣探出头。曲白杨探手又把他的头塞了进去。

“将军来了!”一声吆喝全座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大门。三具尸体被拖到正中央,身后几道血印。

众人的目光随尸体移到屋子正中央,吴域背着手正色而进。众人的眼光挪回跟着吴域来回移动。

“窝藏逆贼者当如此!”他身边的侍卫道,一语既了,从窗户射进的冷箭正中侍卫胸膛。

07

一线黑影从对面楼顶闪过,“是乌衣剑客曲白杨!”一人高喊。吴域右手一挥,候在门外的大批人马冲进楼中。

曲白杨手拿几个酒杯扔出,地上的尸体消失不见。

箭簇从贺怀鹤颈边擦过,一道血痕清晰可见,在他跳下楼的刹那,楼下箭雨把他逼得进入楼中。

“等你很久了!”吴域放下茶杯。

“是嘛!终于可以好好施展施展筋骨了!”贺怀鹤面不改色,一剑直指吴域胸膛。楼上弓弦拉满蓄势待发,吴域拔出佩剑,迎了上去,若是年轻时候的他,与吴域对战不相上下。老了毕竟是老了,这点必须承认,两招过后便体力不支。

“你是谁?”开始过招时吴域已觉得不对,此人招式虽与曲白杨一致,但力道完全不在一个点上。

贺怀鹤冷笑,“一个想要你死的人!”

“是嘛!曾经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只可惜,那些想让我死的人,最终都会死在我的剑下!”吴域在空中转身,剑锋划过他脖颈,鲜血在空中喷出几丈。转眼确是贺怀鹤落地,吴域右脚踩在他胸口,“一个废人也想和我一较高下!不自量力!这个世界就是像你这样不自量力的人太多了,所以才会这么糟糕,都安分守己的多好!”他俯下身,眼神像只看见猎物的鹰。

“曲白杨在哪儿?”

“在你任何你在的地方!”贺怀鹤撕心裂肺喊出,随即咽气。

“曲白杨,爷爷会回来吗?”咏儿坐在曲白杨膝盖上,抱着他的脖颈问。他捡起身边的柴扔进火堆,几粒火星蹿到空中熄灭化为灰烬,火光映在脸上一阵红一阵黑。

“会的!”曲白杨单手抱着咏儿站起来,“我们去接他吧!”十月的风里添了些微凉意,在夜晚在清晨总会把凉意放得无限大,刮在耳旁嗖嗖作响,像是茅草蹭上耳廓。

曲白杨收回贺怀鹤同家人的尸体,将他们埋在了山巅。嵇谡口中的江南是个无线温暖之地,那里的花开满四季,他总以为那是个无限温暖的存在。

如今凉风刮在身上,冷雨打在脸上才知心中的花绝不可能开在现实中,在突厥时就明了的道理晃了神就变得这般不堪。

他买了瓶桂花酿,坐在贺江洲坟前自斟自饮,这么长时间,他们只有过唯一的一次长谈。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看着贺江洲瘦小的脸说,眼前浮现嵇谡皮包骨的脸庞。贺江洲生来孱弱,只在母胎里待了八个月便迫不及待跑了出来,他跑出来后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没有吭声,再吭声却只用了一口茶的时间。

贺怀鹤站在院子里悲喜交集,他担心如此孱弱的小子无法继承他的独门绝学,同时又甚为欣喜母子平安。事实果如他担心的,贺江洲自小不爱也不善舞枪弄棒,只要看见棍棒之类的东西或是看见别人打架就会头晕眼花加呕吐不止。

贺怀鹤也为此苦恼了好一阵,秦尚香之后还生过两个孩子,二儿子三个月后夭折,三女儿养到三岁因天花肆虐死去。

他将希望一心一意寄托于贺江洲,逼得他一日三餐吃不进饭日渐消瘦。秦尚香和他大闹过几次后终于放手,自此便成为他心上的一个疤。

“看来那个人是个很不错的人!”贺江洲微微一笑。

曲白杨沉吟半晌,“可能是的吧!”

“你也是个很不错的人!”

在贺江洲坟前坐了一阵,他又挪到贺怀鹤坟前,洒了桂花酿,道旁的枯草又多了一圈。咏儿也学他的样子穿了件黑衣,靠在他身后。

市井又多了关于他的传言,他在一天之内斩吴域身边的三人于马下。江湖往来客中寻找他的人遍布一方,他白日一身麻布衣衫在客栈做些杂事。

十月的天空像是用抹布擦拭了无数遍,明净如洗,不是放风筝的时节,咏儿拽着风筝在枯草地上疯跑,蜈蚣形风筝跟在他屁股后面始终没飞上天空。

08

“曲白杨,快来放风筝!”他手里拿着的仿佛不是风筝,而是曲白杨。自从他爹娘和祖父祖母走后,曲白杨对他放任了许多,要买什么不说二话就买,想做什么不说二话就做。他以超出他年龄的心性说曲白杨有了人情味。

曲白杨站起来慢慢走过去,“说了现在不是放风筝的时候!”

“我不信!”

“有我的帮助,让风筝飞上去也不是难事!”

“好吧,我就当你说的是实话!”咏儿把揉成一团的线圈递给他。

他笑着接过,皱了皱眉,花了好半天才解开,他将线重新绕上线圈,东风说来就来,好像是专为了弥补他说的话产生的裂缝。风筝轻而易举飞上天空,孩子在一旁拍手叫好。

“我从来不说大话!”

“那你还说要杀掉吴域替阿爹阿娘还有祖父祖母报仇呢!那个人平安无事,倒是杀了很多人,你杀了他们,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活下去!”他无数次想过究竟何谓公平正义,如何才能担得起一个“侠”字,却始终没有想明白。杀了人们口中的坏人,可那个坏人对他们的家人来说也是坏人吗?

“世上像吴域这样的人你是杀不尽的!你想当个正义的剑客,也要看那些自诩为生在水深火热中的人同不同意!”贺怀鹤说。

“管他同不同意,我做了大多数人都想做的事情就是正义!”他做着自认为该做的事,该死的人越来越多,不该死去但却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活着的人依旧没有改变的活着。

“你的想法是很好的,你是我的徒弟,你想要去做的事,为师绝不阻拦!所以,有些事情也不要多想,按照自己心中想的去做就好!”直到死去的那刻,他也没有后悔,曾经他也有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梦,后来囿于多种原因,不得不把梦搁置。搁置后就再也没能捡起,所以他对曲白杨寄予厚望。

待咏儿睡熟,曲白杨换好衣服出门,他打听到吴域每天都回去乌衣楼里的乐坊。他知道这是个诱饵,人家下了套只等他往里钻,即便是虎穴,也值得一闯。

四更时分,乌衣楼依旧灯火通明。进出的人把门槛都踏低了一大截,曲白杨伏在楼顶,一眼便看见端坐在珠帘后的吴域。吴域死而复生确实让他意外,经他手的人,绝不会留下活口。

几个醉酒的人在下面骂声不绝,桌上的茶壶茶杯碟子落地。这当儿曲白杨溜进乐坊,坐到了吴域身旁。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吴域听着小曲儿摇晃着脑袋道。

“你不是吴域!”

“噢,对,差点连我自己都忘了,我不是吴域!”

“为什么要杀掉我的家人?”

“家人,好一个家人,你一个突厥部堂堂首领的儿子,怎么会幼稚到认为混迹于酒肆的低贱之人是你的家人?!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没有家人,家人算什么,手里只要有金钱和权利,全天下的人都是你的家人!”他脸上的笑从左眼角扯到右眼角,不断拉扯形成几条弯曲的沟壑。

“哈图尔?”

吴域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真是聪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怎么,现在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吗?所以,为了一个汉人,当初为什么要杀我呢?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我现在也想清楚了!杀人根本不可能解决解决问题!一步一步来!天下迟早是我哈图尔的天下!我看你呀,你也不要做什么剑客了!”

09

曲白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管你是人是鬼还是仙,祸害了一方人,就必须付出代价!”

“天上和阎王爷都不收我,难得我在人间又混了一遭,乐得逍遥。吴乾坤那家伙也不争气,我那么辛苦的栽培他,竟然这么轻易让你给杀了!”他满面愁容,随即转为邪魅一笑,“也是,我差点忘了,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和叔父的缘分真是不浅!”

“你为何一直揪着我不放?”

曲白杨取下断戟,拿在手中抚摸,“你可还记得这支断戟的主人?”

吴域皱眉,“死在我剑下的人的没有几千也有几百,若是人人使用的皆是戟,难道我需要一一记住他们?”

“居庸关大战,死于乱箭下的嵇谡!”

“杀他的人并不是我,没想到你也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相较他,你有一百个必须去死的理由!”话未尽,曲白杨已戴上斗笠,门框用于装饰的各色珠子落在地上随意蹦跳。

落在地上的珠子打在楼下酒客的身上,掉进酒杯,酒水溅上脸颊衣服。清醒过来的人们猛抬头。

“是乌衣剑客!”一人在楼下大堂高呼。候在门外的人纷纷挤进门观战,还有些在楼梯没来得及反映过来的人被迎面飞过来的桌椅撞得头破血流后滚下楼梯。

楼里楼外的人全部聚在一楼大厅,踮起脚尖看着楼上人的一举一动。

“下注啦下注啦!”一人右手端个巨大的铜盘左手端个破罐子招摇过市“压吴将军的放铜盘,压乌衣剑客的放陶罐子!”

“吴将军一定能赢!”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毫不犹豫从怀中掏出满是猪油的钱扔进盘中。

“不一定,我认为乌衣剑客更厉害,打仗再厉害是万人拼杀,一对一拼的才是硬本事!”一个尖嘴猴腮的人道,顺手把钱扔进了茶盘。

曲白杨从楼顶飞出,下面的酒客从门里如潮水涌出追上了街,打到哪里便追到哪里。

曲白杨闪身躲过飞镖,绕到了吴域身后,在他左胸膛烙下一戟。他抓住时机一戟划过他的喉咙,喷出的血液在蓝澈的天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血液沿瓦片流下,站在屋檐下的瘦子抹了把脸,他以为是雨滴落在了他的脸上,摸在手上顺到眼前一看,鲜红的血差点让他闭过气。他两眼一翻倒地,吴域从楼上坠落正好砸中他的右臂。

“吴域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酒客中一人上前看了看道。

“这是真正的为民除害!”楼下有人高呼。

尾声

“喝酒!”阿枝讲完故事,见对面的黎九重没有反应,便说了一句。

黎九重从故事中回神,杯中的酒仍是满满一杯,都说只有酒才能咽下故事,故事只有放到酒中才会溶解,可如今没喝酒故事也吃得很香。

“写诗的人想必也是听了这个故事!”

阿枝点头,“当晚我给他讲了这个故事,第二天他离开后我在房间发现了这首诗!没事的时候就抄录了些!”

原来有如此故事,黎九重在心里暗道,“后来呢?”

阿枝的手抚上眉梢,“后来的事情嘛!我也没听他说过了!”更夫的打更声随雨声传进耳朵,一阵轻一阵重一时急一时缓,“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阿枝收拢桌上的酒壶酒杯。

黎九重不紧不慢将杯中的酒饮下,烛火摇晃,阿枝的身影投影在后面墙上高大了许多。

“后来的事情你可以问问他!”阿枝右脚跨过门槛又收了回来。

“他是谁?”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上,等他来后你亲自问他吧!”

阿枝的脚步声在雨声中回响,一步一叮咚,谱成了一首优美的乐章。黎九重坐在原处没有挪动,他把酒壶酒杯收进了怀里,最后阿枝无可奈何地收了个空盘子回去。此刻他又掏出酒壶酒杯,斟了杯酒听着窗外的雨声独饮。

雨帘中一闪而过的黑影让他打了个寒噤,紧接着一旁的窗户打开,一人头戴斗篷,身穿蓑衣,看不清面容。在他拿下斗笠的瞬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眼前,看惯了阿枝的老,再看他也就习以为常。

黎九重直勾勾的眼神没有让他望而却步,相反的,他像个没事儿人一般走过黎九重跟前脱掉蓑衣挂上衣架。衣上的水扫了黎九重一脸。

“知道你回来了!”阿枝适时出现在门口,手上端着几盘菜,他走过来放在桌上。黎九重咽了口口水,又故作镇定地看着窗外,心里却生生羡慕了不下百回。“楼下这么大的门,不从门里进偏要走窗户!”

来人一身黑衣,在黎九重对面坐下,“习惯了!”黎九重暗自思量此人莫不就是乌衣剑客曲白杨。

“我不是!”对面的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转向阿枝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总把没用的纸条塞到客人床铺下!又唬人听你讲那没用的故事了吧!”黎九重看着阿枝,才知竟是自己被摆了一道。“小伙子,你可别听她瞎说!她就指望着这点故事给她送终呢!”

“你呀,还不是一样,要是哪天你不把曲白杨这个名字挂在嘴边,那真是我去庙里烧香拜佛的功劳!”

黎九重知道这人便是知晓故事结局的人。“不是不接待客人了吗?”

“我实在没地儿去,老人家可怜我,才收留我住一晚的!”黎九重抢先道。

趁他说话的当儿,阿枝已走了出去,“一起吃点儿?”来人递给黎九重筷子,他在心里按捺了几秒,然后接过。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故事的结局。”

对面的人浅笑,“故事的结局就在这里了!”

黎九重恍然大悟,难道这就是还活下来的叫做咏儿的孩子?